我学国文,走过许多迂回的路,受过极旧的和极新的影响。如果用自然科学家解剖形态和穷究发展的方法将这过程做一番检讨,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十五岁左右才进小学,以前所受的都是私塾教育。从六岁起读书,一直到进小学,我没有从过师,我的唯一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做得很好的八股文,父亲处在八股文和经义策论交替的时代。他们读什么书,也就希望我读什么书。应付科举的一套家当委实可怜,四书、五经、纲鉴、《唐宋八大家文选》、《古唐诗选》之外就几乎全是闱墨制义。五经之中,我幼时全读的只是《书经》《左传》。《诗经》我没有正式地读。家塾里有人常在读,我听多遍,就能成诵大半。于今我记得最熟的经书,除《论语》外,就是聽会的一套《诗经》。我因此想到韵文入人之深,同时,读书用目有时不如用耳。私塾的读书程序是先背诵后讲解。在“开讲”时,我能了解的很少,可是熟读成诵,一句一句地在舌头上滚将下去,还拉一点腔调,在儿童时却是一件乐事。这早年读经的教育我也曾跟着旁人咒骂过,平心而论,其中也不完全无道理。我现在所记的书大半还是儿时背诵过的,当时虽不甚了了,现在回忆起来,不断地有新领悟,其中意味确是深长。
——朱光潜《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
(选自《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