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藏着手枪的男孩写成的永远故事

梅子涵／文 蘑菇精／图

人的一生，落进孤岛境遇的可能性固然很少很少；同样，人的一生，也不会总有辛德勒出现。说来说去，总是“自救”的日子多。很脆弱怎么行？老是遇事无措、等候安排，有了些艰难又如何走过？我们现在的孩子们，你们的那一点儿困难算什么呢？

慢慢嗍着的赤豆棒冰，不舍得一口气读完的书

我们都说“一口气读完”，意思是一本书怎么吸引了你。可是一本书吸引了你，你也可能是不舍得一口气读完的。我小时候吃红豆冰棍也是不舍得一口气吃完的。上海人不说冰棍，而是说棒冰；也不说红豆，而是说赤豆。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吃赤豆棒冰。夏天的时候，每天下午可以买一根吃，四分钱。我们放在嘴里慢慢嗍，那是一天当中很开心、很满足的时间。那时候，我不能理解那些大人怎么舍得大口大口地咬，一根那么好吃的棒冰，他们几口就咬光了。在很多的事情上，大人其实不如小孩知道什么是品味，什么是享受，什么叫满足，什么叫珍惜。

读《鸟雀街上的孤岛》我就重返了这种心情，不舍得一口气读完。一本只有十万字的小说，我慢慢地分了十天才读完。今天读完一些便放下，到了明天，想起还要读《鸟雀街上的孤岛》，心里会一下子快活得亮起来，是一种有希望，并且那希望是可以立即落实的感觉。

命运是一个条件句，灿烂的重逢和诗意淡出

我想起了《辛德勒的名单》，所以又换了一张原版的《辛德勒的名单》的CD。这张朋友从美国带来送我的CD，我已经无数次地听过，喜欢至极。那小提琴旋律无奈的悲怆，对人类是永远的哭诉和提醒。和它不同的是，那是一个伟大的拯救和被拯救的故事，而鸟雀街上的这个故事则是孤独的自救。这个小小的犹太孩子根本不相信什么命运。因为他的父亲早就对他说过:“你可以做你自己命运的主人！”命运就像一个条件句，如果你这样做，就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你不这样做，那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人的一生，落进孤岛境遇的可能性固然很少很少；同样，人的一生，也不会总有辛德勒出现。说来说去，总是“自救”的日子多。很脆弱怎么行？老是遇事无措、等候安排，有了些艰难又如何走过，我们现在的孩子们，你们的那一点儿困难算什么呢？你们追逐偶像派、迷恋实力派，那么我就把亚里克斯推荐给你。一本才卖12 元钱的书，可是故事和精神统统灿烂。

灿烂故事的结尾是亚里克斯和父亲重逢了，而斯塔霞则跟着母亲去了乡下。亚里克斯从通风窗看见了她的离去。她看不见亚里克斯，可是她向通风窗挥了挥手。童年相遇的喜爱就这样在苦难中诗意淡出。斯塔霞家的窗口空了。

生存和其他的生命故事，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它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一个波兰的犹太男孩，四处的德国军队和恐怖抓捕，母亲不见了，父亲下落不明，不再有家，但是他要独自生存下来。他的宠物小白鼠也生存了下来。因为他身上有一把父亲的手枪，因为他的勇敢，因为父亲曾经说过的一些话留在了他的脑子里变成了智慧和性格，也因为在绝境中一天一天学习到的生活知识和能力。读着的时候，杰出的叙述让你有亲临的感觉，也就有一种看电影的感觉。你一凝神，镜头和你的分界就模糊了，平面变成了立体，三维之间什么都是真切的，清晰而具体，每一个细节也不马虎。先是走进了那个地下室，后来又转移到另一个外界无法看见的地方。他顺着自制的绳梯爬进那里面，也可以顺着绳梯走到外面的世界。

他是一定要到外面来的。否则他吃什么？和父亲分开的时候，他的包里只有一瓶水，一些面包，还有一只手电筒。生存总是和寻找食物连在一起。这使我们万分希望他能找到食物，也万分地替他担忧。每一个动静他都害怕，而每一个动静也使我们跟着紧张。他偷偷地、悄悄地、分外分外警惕地、可是也是格外格外果敢地在那些被赶走了的犹太人的房子里“穿街走巷”，我们只好屏住呼吸。他竟然在那些犹太人的空房子里找到了煮熟了但是来不及吃的土豆、米饭、胡萝卜、煎鸡蛋，还有大米、腌蛋、方糖、果酱、饼干，甚至巧克力。

他当然不会只是吃着这些东西度过恐怖、不安的一天一天。人的血是流的，人就是因为热血的流动而会有生存之外的关注、倾听、爱恋、苦恼和出乎意料的敢作敢为。

他用手枪打死了一个追捕犹太起义者的德国兵。他一连开了三枪，打烂了那个兵，士兵慢慢地倒下去。他看着士兵慢慢倒下去，而我的心里直叫可惜。其实开一枪不就够了吗，为什么开三枪，浪费了两枪。浪费两枪的意思就是浪费了两颗子弹。在面前有坏人的时候，在坏人不知何时就会荷枪出现的时候，有枪，枪里有很多的子弹，是最最重要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打仗的电影，一直到现在仍是这样。看这样的电影的时候，我最担心、最遗憾、最不满意的，就是面对着坏人的好人，腰里、口袋里、手里没有一把枪，或者是有枪，子弹却打完了，结果不能反抗，难以逃脱，无法击毙。这是一种维护善良、盼望力量的心理。

亚里克斯还穿越危险地带去为受伤的起义者请医生。亚里克斯就是这个犹太男孩，我们不能总是叫他“他”。

从亚里克斯躲藏的地方的通风窗看出去，总有一个漂亮女孩。她去上学，她在做功课，亚里克斯喜欢她了。男孩女孩之间的这种童年喜爱很多都是这样看着而诞生的。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都是没有开始、没有进展、没有结果，永远只在心里，在长大以后，在成为老年以后的记忆之中。可是亚里克斯和女孩真的有了往来。他们就在亚里克斯去请医生回来的路上遇见。亚里克斯脸红了，就像我小的时候见到心里喜欢的女孩子会脸红。他们后来还相约见面。亚里克斯后悔告诉了她自己是犹太人。可是怎么知道，原来她也是犹太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女孩故意拉开窗帘，让亚里克斯更加清楚地看见她坐在那儿做功课。她为了让他看见而做啊做啊。亚里克斯高兴得让他的小白鼠吃很多的东西。这是一种怎样的童年诗意、生命诗意和文学诗意！读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房间里正轻轻响着莫扎特的小提琴曲。我长长地、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女孩叫斯塔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