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纹

吕阳明

毕鲁图山下是蓝色哈达一般飘动的伊敏河，蒙根诺尔镜子一般映照着蓝天上柔软变幻的白云。视线从这里向远方无限延展，绿油油一望无际的就是鄂温克草原。乌日娜就出生在这片草原上。那个牧区的小村庄像草原上无数个以山河湖泊命名的村落一样，叫做毕鲁图嘎查。

天上朵朵白云悠然飘荡，地上是白云一般的羊群缓缓流淌。乌日娜最喜欢看云朵的暗影投射到草原上，那时候亮绿无垠的草原像一匹展开的绸缎印上了墨绿色的云纹，就像是额吉在她的衣衫袖口和领口绣上的那些云纹一样。一切都是慢吞吞的，伊敏河水缓缓流淌，勒勒车不紧不慢地碾压着时光。蒙根诺尔像它的名字那样闪烁着细碎的银光。乌日娜后来觉得，童年的时光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她在那几个世纪中觉得，整个世界就是毕鲁图的模样。阿爸从旗里的供销社给乌日娜买回来一盒蜡笔，乌日娜喜欢的不得了，就用它们画天上的云，在她的眼里，天上的云是最美的，也是最难画的，她画呀画呀，作业本的背面，撕下的日历纸上，阿爸的卷烟纸上都被她画满了一朵朵云彩，千姿百态，五颜六色，乌日娜家的毡房里成了一个云彩的世界。

快到上学的年龄时，阿爸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看图识字的书，已经破旧得起了毛边，方方正正的书，每页上都有整整齐齐的四幅图画，火车、飞机、轮船、楼房、工厂……图画底下是蒙汉双语文字，乌日娜看得呆了，她没想到草原的外面除了嘎查供销社里那些好吃的东西，还有这么多新奇的东西，她把它们看了又看，从那一天起，乌日娜总是遥望着伸向远方的那条道路发呆，那是草原上的自然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远方是什么，远方有什么，乌日娜不知道，也无从想象。在她的印象里，毕鲁图乌拉是这世界上最高的山，伊敏河是这世界上最长的河，她去上学的伊敏苏木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地方，鄂温克人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从那一天起，乌日娜开始热切地向往着远方，她经常一个人坐在伊敏河边，看静水深流奔向远方，看一朵朵浮云急匆匆飘向远方，看天上的雁阵在秋风里飞向远方。为了让目光看得更远，她经常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远方张望，这让她的身材像芦苇拔节一般地生长，没多久她就成了学校里个头最高的孩子。

伊敏苏木的学校不大，却在鄂温克草原上很有名气，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创办这所学校的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鄂温克学者。他说，鄂温克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不能没有自己的教育，不能没有自己的历史。于是，一代又一代鄂温克人从这所学校里走出来，走向了那神秘莫测的远方。乌日娜的母亲身材壮实，总是穿着装饰着云纹的鄂温克长袍，家里家外忙碌不停，她的父亲是勤劳勇敢的牧人，脚上总是穿着他心爱的靴子“其哈米”，那是用十六条狍子腿皮缝在一起做成的，金红色的毛朝外，总是流淌着水样的光辉，这种靴子在鄂温克草原很少见，是父亲从居住在兴安岭林区的使鹿鄂温克人那里换来的。

初中快毕业时，乌日娜已经出落成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的鄂温克少女了，与草原上那些身材粗壮，面色紫红的孩子们相比，乌日娜长得白皙文静，明眸皓齿，活脱脱年画里那些怀抱古琴的江南女子的模样。有一天，父亲说，不要念书了，念书有什么用，回家放羊吧。乌日娜没说什么，就回家放羊了。从那天起，她就一言不发地望着通向远方的道路发呆，像一位出家人陷入了冥想。忽然有一天，乌日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头上身上找不出一处伤痕，却一直昏睡不醒。父亲请来了萨满，萨满穿着法衣，唱起法歌，把那只单面法鼓敲得如急雨一般。眼看着萨满的身子升腾了起来，快要升到毡房的天窗上飞走了，乌日娜的阿爸阿妈冲过去，抓住了萨满两只穿着狍皮靴子的脚，才把她拽了回来。刚一接触地面，萨满不省人事软软地栽倒在狍皮褥子上。几个时辰之后，萨满法衣大襟上的几个小铜铃铛响了起来，随后全身的铃铛都清脆地响了起来。乌日娜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湖水一般洁净，萨满也清醒过来，她疼爱地望了望乌日娜，说，姑娘，你的手掌上有云纹啊。乌日娜低下头，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是的，在她的掌心里果真有云纹卷曲延展。萨满说，那个一心想着去远方的乌日娜已经去了远方。剩下一个手掌上有云纹的姑娘会好好生活在鄂温克草原上。父亲送了萨满很多钱物，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把她送回家，又把乌日娜送回了学校。第二年夏天，乌日娜考上了中专学校。那座学校在距离鄂温克草原上千公里的呼和浩特。因为父亲的那盒蜡笔，她考上了她喜爱的服装设计专业。开学时，乌日娜一个人远行，她要坐上长途客车先到海拉尔，再从那里坐上两天的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自然路伸向远方，乌日娜回头望去，毕鲁图山，伊敏河慢慢地在视野中远去，她扭过头来不再去看，将目光热切地望向远方。她感觉到生活像一幅卷轴水墨画，在自己面前慢慢地打开了。

乌日娜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她失望地发现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连一朵云彩的影子都看不见，春秋两季更有沙尘暴席卷天空。两年的校园生活过得飞快，乌日娜这个来自鄂温克草原的小姑娘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校学生会生活部部长，每学期一等奖学金，校园歌手大赛第一名，运动会赛场上的长跑健将。别的同学进了城马上穿起了时髦的衣裙，而乌日娜总是穿着自己缝制的鄂温克民族服装，半月形的领口和宽松适度的袖口上，总是绣着各种各样雅致的云纹。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追过乌日娜，她总是冷冰冰地拒绝。有一位一起在学生会的乌兰察布的蒙古族小伙子，叫斯琴巴特的一直对乌日娜很好，和他在一起时，乌日娜很开心。俩人偶尔也偷偷溜出学校，一起去喝奶茶或是看场电影，可是俩人都没有挑明就毕业了。

斯琴巴特在呼和浩特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了工作。乌日娜也想留在呼和浩特，可是女生就业很难，应聘了几家单位都没有成功。直到临近离校，有几家服装厂到学校去招人，其中，鄂尔多斯有一家生产羊绒衫的厂子打出了“温暖全世界”的广告，这让乌日娜心里一动，就像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全世界的温暖。她好像看到自己设计的羊绒衫穿到了全世界饥寒交迫的人身上，就报了名，很顺利地进了羊绒衫厂。只是没想到实习期三个月，每月工资才270元，这在那个即将跨入新世纪的年代真是太少了，也就是一个基本的生活费。实习的车间里工人们挤得满满的，像是一群挤在笼子里的黄雀。一个满脸冷漠的女主任管理这群黄雀们。乌日娜实习的第一个岗位是“套扣”，就是给羊绒衫上袖子，乌日娜几乎是不到半个上午就学会了，做出的活儿让师傅都佩服。第二个岗位是手工织羊绒衫，乌日娜以为是像那些汉族妇女那样，要用几支针织棒，一个大毛线球来织，其实也是机器编织，人就瞪眼看着，哪里断了线，哪里有了问题去处理就行。乌日娜干了半个月又换到了“电脑挡车”岗，就是电脑编织羊绒衫，设计好的程序按步骤操作就行。乌日娜干了几天感觉自己也快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就去了熨烫岗。一排热气腾腾的蒸汽熨斗，满屋子汗水和羊毛的味道，让乌日娜一进去就想起遥远的毕鲁图嘎查自家里的羊圈。乌日娜进厂子快两个月了，对厂子里的整套流程也了解了，她在想哪有什么设计精美的羊绒衫啊，接下来就该去检验、包装那些后续岗位了，她感觉在这些隆隆作响的机器面前，自己连一颗小螺丝钉都算不上。这一天，那个一脸冷漠的女主任来了，她浑身都散发着冷气，冻得乌日娜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没想到，女主任竟然有了些笑容，说，呦，这姑娘个子真高。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乌日娜心里想，按照生产流程，今天起要去检验岗了吧，这跟个子高不高有什么关系呢？女主任说，今天起交给你一个任务，跟我来。乌日娜像只温顺的小马驹儿一般，跟在女主任一扭一扭的胖屁股后面，出了车间大门，来到了一处库房门前。女主任费了半天劲儿才捅开那把生了锈的大挂锁，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股腐朽发霉味儿、老鼠味儿，蟑螂药味儿和羊膻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旋风一般涌了过来。女主任捂著鼻子皱着眉头连打了几个喷嚏。进了库房，目光适应了昏暗。乌日娜被里面的凌乱惊呆了，四面高高的货架上被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堆堆的羊绒、毛线、机器的修配件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物品，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女主任把那把钥匙递给乌日娜，说，厂里要加强管理，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整理仓库，正好你个头高，能够得着货架子，好好干，一个月后厂长要来验收。乌日娜问，就我一个人？女主任翻了翻眼睛，说，那你还想找十个八个啊？乌日娜小声说，这仓库有一两年没收拾了吧？女主任呲了呲牙笑了，说，这仓库从建厂以来就从没收拾过。说完扭着胖屁股走了。

乌日娜站在仓库里仔细研究了半个上午，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她在一张草纸上对仓库重新进行了分区，那些货架子虽然陈旧，却是实木的，也结实可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乌日娜像一位勤劳干净的主妇打扫自己家的厨房一般，让整个仓库旧貌换新颜，又制作了精细的台账，各种物品在哪个分区，几层货架上都标注得一目了然。她还自费买了空气清新剂，让仓库里充满了草原上六月鲜花盛开的味道。女主任提前了两三天来验收，她左转转右看看，说，嗯，不错，嗯，还行。乌日娜问，厂长什么时候来验收呀？女主任说，厂长太忙，不来了，让我替他验收。乌日娜心里隐隐有一种失望，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画出了最好看的云彩举到父亲眼前，可忙碌的父亲却顾不上瞅一眼那样。女主任说，行了，明天开始你回电脑挡车岗位接着实习吧。乌日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实习期三个月不是过了吗？女主任面无表情地说，你耽误了一个月，实习期要延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乌日娜默默走出库房，委屈的泪水涌了上来。她抬起头去看天空，那里依旧一片混沌，看不到一片云影。暮色降临，乌日娜拎着洗漱包出了厂子，她给自己找了一家条件好一些的洗浴，一个月来爱干净的乌日娜感觉自己每天都是一身仓库里难闻的味道，她舍不得天天出来洗澡，大多数时间都是躲在宿舍里简单地擦洗。自从上了学，她就很少花父母的钱，基本靠奖学金和打零工供自己读书，如今工作了，她更不想用父母的一分钱，反而还想着工作后能给父母寄点钱，可是没想到三个月过去，每月挣的钱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乌日娜站在洗浴喷头下，热热的水喷淋下来。她忽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任泪水在喷淋的掩护下肆意流淌。

洗浴回来，乌日娜感觉轻松了一些，刚准备休息，就听见收发室里那个值班儿的白头发老汉扯着嗓子喊，乌日娜，乌日娜在不在，来接电话。那时集体宿舍没有电話，大家都是把门卫的电话号码留给同学朋友或家人，有电话打来，门卫一喊，接电话的人就飞奔过去。乌日娜愣了一下，她实在想不出有谁会给她打电话，还是答应着赶紧往门卫跑。门卫老汉心肠好，就是嘴碎，看见乌日娜跑过来，嘴里还满口西部区口音地叨咕，忙甚呢，打了三通了，喊人不见。乌日娜向老汉抱歉地笑笑，赶紧抓起听筒。斯琴巴特的乌盟口音传了过来，乌日娜惊喜地问，怎么是你啊？斯琴巴特说，找你厂子的电话可费了劲了，你现在工作怎样啊？乌日娜心头一热，那股委屈劲儿又涌了上来，就把这三个月的情况说了说。说着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不等她说完，斯琴巴特尔就喊了起来，来我们厂吧，我找你就是这事儿，我现在不在电脑公司了，在服装厂工作呢，我们厂正招人呢，还说要招服装设计专业人员呢，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月薪四百多加效益工资，我上个月开了一千多呢。乌日娜问，你们是啥服装厂？斯琴巴特说，我们这个岁月服装厂是××局机关服务中心投资办的，主要是生产制服，现在穿制服的遍地都是，税务的，工商的，就连个厂子里的保安不都穿制服吗？乌日娜说，那还招服装设计专业干嘛？斯琴巴特说，新任厂长要拓展业务范围，开展西装和民族服装的设计加工，把厂建成全内蒙最大的服装集团呢。乌日娜眼睛一亮，想了想说，那我报名去试试。

放下电话，乌日娜在羊绒衫厂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寄托了自己那么多的梦想，想到有可能要离开了，心中又涌起一些不舍……

几天后，乌日娜乘长途大巴车去了呼和浩特，岁月服装厂的简章上说招服装设计专业还要考试，乌日娜捧着学校里的专业书看了个昏天黑地。报考服装设计岗位的有七八个人，只招一个人，竞争还是蛮激烈的。先是笔试和面试，然后还有实务操作，乌日娜一路遥遥领先，被顺利录取了。乌日娜离开了羊绒衫厂，拎着行李坐长途客车再次来到呼和浩特。出了客运站就看见斯琴巴特远远地站在街边上。乌日娜激动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车来？斯琴巴特脸红了，说，我请了假，从早晨第一班车等起的。乌日娜心头一热，泪水涌了上来，流到了嘴角，涩涩的还有点甜，她想，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味道吧。乌日娜抬头去看天，天空还是那样雾气蒙蒙的，但似乎晴朗了许多。

乌日娜上岗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服装设计科，用厂办主任的话说，那是远景规划。乌日娜被告知，要先到一线车间实习一年，那个年轻的厂办主任还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要到基层一线锻炼手艺，不要总想着坐办公室。不等乌日娜再说什么，厂办主任伸出他女孩子一般白嫩的手，向车间的方向挥了挥，说，去吧，去吧。乌日娜就到了服装加工车间。斯琴巴特在学校里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在厂里管理仓库，负责原材料出入库，成品出入库。厂里的产品都是清一色的制服，这一年正赶上好几个执法部门大规模换装，服装厂的活儿多得干不过来，乌日娜和斯琴巴特每天都是加班加点的，每月收入也算很可观。转过年五一劳动节时，乌日娜和斯琴巴特结婚了，在离工厂不远的地方租的房子。虽然工作辛苦些，但是乌日娜感到充实快乐，下班回家还不忘研究服装设计，梦想着将来到服装设计岗位大显身手。转眼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成立服装设计科的事没有了消息，斯琴巴特说是因为厂长换人了。经济效益一好，这个厂子就成了一块肥肉，原来聘用的厂长被挤走了，新来的厂长除了开足马力生产制服挣钱，根本就没想什么拓展新的业务。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执法部门大规模换装一过，厂子的业务马上就冷清了许多，紧跟着收入也是高台跳水，一下子少了一半儿，再大半年过去更不行了，各执法部门管理都越来越规范，大规模的换装都去搞公开招标了。岁月服装厂人心涣散，工人跑了一半。这年春节前的一个月，俩人的工资加到一起才四百多元。

领了工资的第二天凌晨，乌日娜把斯琴巴特推醒了，她说，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斯琴巴特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啊？乌日娜说，我怀孕了，是个女孩儿。斯琴巴特腾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牛眼睛一般大，惊喜地说，真的？我要当爸爸了，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儿？乌日娜说，直觉。斯琴巴特高兴地要手舞足蹈了。乌日娜说，别激动，还有一件事呢。斯琴巴特说，你说你说。乌日娜说，我决定了，我们一起回鄂温克草原吧。斯琴巴特愣了半晌，直挺挺地倒在枕头上不动弹了。乌日娜笑了，说，你倒是说话啊。我想好了，生完孩子我就在草原上开一家民族服装工作室，专门设计制作鄂温克民族服装，也可以加工蒙古族服装、达斡尔族服装、鄂伦春族服装，汉族的旗袍和西服什么的。斯琴巴特情绪低落地说，可是，我去了呼伦贝尔能干啥呀？我从小在乌兰察布长大，我家是种地的，根本不会放牧。乌日娜依偎在丈夫身边说，你可以学嘛，我相信你，我想好了，草原是最适合我们的，只要努力没有什么干不成的事。

这年春节前，乌日娜和斯琴巴特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再倒长途汽车，回到了鄂温克草原的毕鲁图嘎查。见到乌日娜回来，阿妈高兴得直抹眼泪。阿爸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乌日娜说，我们回来了就不回去了。阿爸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没缓过神来。阿妈一听高兴得直搓手，连说好啊好啊，回来了好，省得我牵挂，回来好啊。

阿爸阿妈分给他们几只基础母羊和两头出奶好的奶牛，基本生活不成问题。斯琴巴特很快就适应了牧区的生活，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牧民。夏天，乌日娜生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斯琴巴特每天把女儿抱在怀里，喜欢得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转过年孩子不吃奶了，乌日娜通过信用社的同学帮忙贷了一笔款，用很低的价格买下了一处宽敞的房子。买了房子再购置些简单的缝纫设备。办了工商税务注册，“乌日娜民族服装工作室”就建起来了。斯琴巴特说，你野心够大的啊！就悄没声地做点儿针线活儿得了，还建个什么工作室？乌日娜说，就做点儿针线活儿，那我还上学干什么？学服装设计干什么？鄂温克服装可不是简单的针线活，我听说如今已经准备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工作室刚开的时候，接的还真都是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挽个裤脚，换个拉锁，钉个扣子，修补旧衣服之类的，定做条棉裤都算是大活儿了，挣钱也不多，可是乌日娜每样都做得认真仔细，很多活儿干脆就是搭工搭料还不收钱。没多久，乌日娜人好手艺好的名声就传开了。紧接着就开始设计新的服装。她參照传统鄂温克猎民狍头帽的样式，设计出了一款儿童鹿角帽和皮手套。帽子上有两只造型的鹿角，鹿角上还缀着鄂温克的吉祥物太阳花，皮手套上也绣有两只毛茸茸的太阳花，童趣质朴的造型，好看极了。这既防寒保暖又美观吉祥的帽子和手套，每天做十几套都供不应求。乌日娜还把小时候画云彩的功底都用上了，精心设计出的几套既有鄂温克民族特色又有时代感的鄂温克女装，出人意料的受欢迎。就这样，“乌日娜民族服装工作室”在鄂温克草原上小有名气了。转过年来乌日娜就还清了所有的贷款，还添置了些用具。有阿妈帮着带孩子，乌日娜很多时间都在工作室里忙碌，要么赶制订单，要么埋头设计新的服装款式，每一款式都要画出精美的设计图，设计出的图纸分门别类在书柜里排得满满的。

乌日娜四处收集鄂温克老照片，走访鄂温克族老人，不断挖掘整理鄂温克传统服装，在不失传统的前提下融入现代元素，融入时装元素，深受鄂温克族青年人喜欢。很多年轻人都慕名而来，定做民族服装，以备参加婚礼、同学聚会或是节日庆典时穿。当地民族宗教事务局为了做好鄂温克服饰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工作，也在乌日娜工作室定制了一批鄂温克民族服装。服装样式包括索伦鄂温克、通古斯鄂温克和使鹿鄂温克的，衣料既要有厚重防寒的皮装，还要有美观舒适为主的缎子、真丝、毛料等。

还没等乌日娜干完活儿，驻村扶贫第一书记兼扶贫工作队队长就上门来了。书记年轻英俊，是旗委组织部选派来扶贫的。他说，这些服装真好看。乌日娜说，是好看。第一书记又说，这做工真好啊，看这些漂亮的云纹。乌日娜说，听说书记也是鄂温克族，咱们鄂温克人都直来直去，你别跟我绕圈子了，有什么事儿就说。第一书记笑了笑，说，我想让你这个民族服装工作室成为咱们毕鲁图嘎查的扶贫创业基地，你教贫困户民族服装加工手艺，等条件成熟些，我想在嘎查里建个小型民族服装加工厂，帮助贫困户脱贫。乌日娜说，好哇，义不容辞。第一书记喜形于色，说，那太好了，我替乡亲们先谢你了。乌日娜笑了，说，既能传承民族文化，又能脱贫致富，是好事啊，鄂温克草原是个好地方，我家斯琴巴特刚来时愁眉苦脸的，如今赶他走都不走，还要张罗着养育肥牛呢，要是成功了也能带贫困户脱贫。

送走了第一书记，乌日娜感觉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草木萌发，万物生灵欣欣向荣，伊敏河水还是那样清澈，毕鲁图山还是那样巍峨屹立。山下那条曾经尘土飞扬的小公路，如今已经变成了宽阔的柏油路。乌日娜想起小时候总是坐在河边，热切地向往远方。如今她知道了，那个远方，在自己的心里。这时，一个人影慢慢地近了，乌日娜仔细一看，是萨满老额吉，这么多年没见，她竟然不怎么显老。乌日娜礼貌地向老人问好，说，老阿妈您还记得我吗？老人不经意地望了她一眼，一副看透人间浮华的目光，转过脸去慢慢地走了。乌日娜想，老人家太老了，大概听力也不行了。她站在那里，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心中涌起淡淡的忧伤。没想到老人走了几步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满脸慈祥的笑容，说，你是那个手掌上有云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