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家纪

2020-11-25 02:40葛亮
北京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太宰亚诺贵族

葛亮

一   弟弟

我喜欢的欧洲作家,有两位叫帕特里克(Patrick)。一位是德国的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一位是法国的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两位作家,恰都写过以少年为题的自传小说。聚斯金德的《夏先生的故事》,写孩童对成人世界的好奇、恐惧和悲悯,并以沉默作为成熟自我的总结。“请让我静一静。”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童年写照。

但对后者的接受,远不及对前者有一见如故之感。读《地平线》《暗店街》,我时而感到十分的疲惫。虽则莫迪亚诺笔下,也有一些“古怪的人”。但他们迅速地在主人公的记忆中过往,“从虚无中突然涌现,闪过几道光又回到虚无中去”。“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团迅疾消散的水汽”。因此被称为“海滩人”,意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有印象的是居依·罗朗,《暗店街》里得了健忘症的男人,为一个私家侦探工作。当他试图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寻找自己遗失的记忆,面临身世的重认,他忽而感到犹疑和惶然。这是典型的莫迪亚诺的人物,没有清晰的面目,如同他们的人生,致力于回溯与追寻,不断地陷入缠绕与迷失。当时,我欣赏的是笔调朗毅的作家,难以进入他雾一样的笔触。这雾也并不期待穿透,拨云见日,而是愈见浓重。他的作品因而被搁置。但多年后,我读到了这本《缓刑》,似乎忽然懂了莫迪亚诺。

《缓刑》是一部自传体性质的小说,十岁的帕托施是见闻的叙述者。莫迪亚诺于1945年出生在法国的布洛涅·比扬古,德国占领法国期间,他正居住在巴黎近郊的一栋别墅里。莫迪亚诺开头写道:“这是一座二层楼的房子,正面的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房子后面是一座梯形花园……在花园的高处,生长着两棵苹果树和一棵梨树。”作者如摄影师,镜头推拉,以长镜与空镜交替,巨细靡遗,一点一滴地挖掘有关旧居的周边风物,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标,孜孜构筑城市地图。别墅的“凸肚窗”、花园里的树、林阴大道、远处的城堡。莫迪亚诺似乎以此作为伏笔,进入有关童年片段的讲述。这些地点,在他头脑深处如被根系紧紧捉住,将成为记忆的把手。

莫迪亚诺对“物象”有一种极端的痴迷,在他的小说中,如此清晰地构成了生活的轮廓。而“人”反而语焉不详,面目模糊。首先是双亲的缺席。父亲在外,做着似是而非的违法生意,而母亲长年在国外巡回演出。而“我和弟弟”身处于三个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女性所组成的“模拟家庭”中。四十来岁的小埃莱娜,曾经是马戏、杂技演员,因工伤而残疾,是一位可亲但是“像钢铁一样坚强”的女性;二十六岁略显衰老的阿妮,帕托施的教母,在学校里一直谎称为他的母亲,拥有一辆淡褐色的四马力汽车。阿妮的母亲玛蒂尔德,喜欢叫他“幸运的傻瓜”。她们雇用了一个叫白雪的姑娘,专门照顾兄弟俩。她们身份不明,行踪神秘。但似乎表达了由衷关爱,并且以自己的社交,丰富了我和弟弟的生活轮廓。包括以接待客人的方式,对男性角色的引入,如罗歇·樊尚、让·D和安德烈·K。

这些人构筑了“我”对成人世界的全部想象。并且替代了父母,构成了我和弟弟的碎片式教育。罗歇·樊尚的微笑冷漠迷惘,如覆轻雾,声音与举止则低沉压抑。他对“我”有过两次忠告,“勇敢些,帕托施”以及“说话越少,身体越好”。依据“我”此后的人生经历,这些话无疑有着高屋建瓴的意义,甚至可视为某种预言。而让·D,这个扮演过圣诞老人的男人,则教会“我”打破某种成见与禁忌。家里的女性长辈们总是在提醒“我”的儿童身份。如当我读着小埃莱娜买的《黑与白》画报,被玛蒂尔德一把夺去,声称“不是给你这样年龄的人读的”。而让·D在和我谈论读书时,建议我读读“黑色小说” (noir fiction)。阿妮则说,“帕托施还太年轻,不能读黑色小说。”几天后,让·D便给我带了一本叫作《别碰金钱》的书。从某种意义上,这本书的书名,又可被称为某种谶语。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和弟弟”在这些走马灯一样的客人中,别开生面地体验人生的意义。不同于亨利詹姆斯的《梅西所知》的主人公,依照自己的孩童逻辑去判断与重构成人情感世界,让我们领略“陌生化”的价值与哀凉。《缓刑》中的“我”所表达出的,是有关自我记忆的断裂与质疑。因大人们的沉默、阴冷与神秘,他们向“我”所呈现的驳杂世界,只简化為一些只字片语,传达着对生活的困境与不确定。因此,当我回溯“十岁”时的个人经验,便产生了独一无二的焦灼,进而蔓延为成人之后的对记忆的寻找与不自信。在小说中,这种自我质疑反复出现。“她们真的是母女吗?”“人们能责怪我们什么呢?”“这是同一个日子吗”?

因此,《缓刑》中可读出莫里亚诺独特的“物化苍凉”。对人的模糊与不确定会进一步强化主人公对“物”的珍视。比如他自始至终珍藏着阿妮送他的栗色鳄鱼皮香烟盒,总是把它放在够得到的地方。“有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但是这个香烟盒依然忠于我。”为了让这个香烟盒免于受富家子弟的觊觎,“我”不惜故意违反校规以求被校方开除。这只烟盒成了某种凭据。“我”时常从各个角度凝视它、在睡觉前检查一遍它的存在——那是“我”生活中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阶段的唯一证明。在二十五岁时,因他人告知,主人公才知道这只香烟盒是一次盗窃案的赃物。而案犯中不少人“还干了些比这次盗窃更严重的事”。

即使在成年以后,主人公极其偶然地,在一份1939年出版的《巴黎星期》上,看到了阿妮的朋友弗雷德的一幅小照片,喜出望外,立刻买下了那份旧节目单。“就像获得一件物证,一个你不是在做梦的确实的证据。”而阿妮曾经带我和弟弟去的那家修车行,一时间渺然无踪。以致我已不期以之为线索,与罗歇·樊尚等人重聚。“我”甚至视“所有这些年月,对我而言只是对一家消失的修车行漫长而徒劳的寻找”。

因此,不难理解,作者对这段少年记忆的痛楚。以致在成年后,希望不触碰与回避。小说中有颇为清冷的一笔——“我”与让·D的重逢。那是自童年之后,“我”与童年旧识的唯一一次重逢。可是让·D的女友在场,令他们无法深谈。作者却这样写道,“这位姑娘待在屋里真好,否则,让·D和我,我们会说话的。这样沉默并不容易,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得出来。只要一开口说话,我们就会像被击中要害倒下的射击场的木偶那样。”“我”很清楚,开口即意味着失去。意味我的这段童年时光的肃杀一空。

饶有意味的是,“我”始终有一个形影不离的陪伴,那是弟弟。因为他,“我”在一次又一次被世界抛弃的险境中,始终有一个命运的同盟。他才是那段记忆的真正凭据。我和弟弟,共生一体,互为镜像。冬日共同接受大人馈赠的圣诞礼物:共同进入废弃的城堡的大厅;夏季在森林里野餐 ;秋天在森林里拾栗子。也共同面对与父母的失联。临近尾声,“模拟家庭”终于暴露了脆弱的面目,大人们凭空消失,不知所终。 “在学校门口,弟弟独自一人等着我。我们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而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失去了我的弟弟。线断了。一根蛛丝。这一切什么都不剩……”

莫迪亚诺或许沉迷于自我建造的迷宫,不期于谜题的破解,甚至对谜底噤若寒蝉。这是令读者心疼之处。二战时的德占法国,在维希政权时期,呈现出一系列的观念飞地。关乎道德、忠诚与谎言。所有界线的模糊与延宕,平庸之恶缠绕于人性。而它们叠合于一个少年的成长。这少年以书写为剑戟,记忆为信物,走进迷宫,越走越深。然而,他并不是勇敢而坚定的特修斯,真相也非弥诺陶洛斯的居所。记忆更不是可带他迷途知返的线团。于是迷宫变为了迷雾。你只可见到一个成年人萧索与彷徨的背影,在雾中踯躅而行。

二   母亲

大约打我记事开始,家中有的藏书总会随着父母的迁徙,出其不意地浮现出来。以一种狭路相逢的方式,出现在你眼前,然后隐遁,待到下次搬家时再出现。我的记忆里,每每不期而遇的,就是一本红色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斜阳》。或许是因为太薄,或者是因为封面设计的单调引不起我的兴趣,屡屡与它错过。直到高中时搬家,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再次看见它,于是我坐在纸箱上,在能看见灰尘飞舞的夕阳光线里,信手打开。

然而此后就没有再放下,直到天一点点地黑下来。当我终于合上书,心中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当然,现在可以用“丧”这个字,精准地一言蔽之。但在当时,这种感觉的微妙,足以对一个高中生产生打击。尽管在多年后,看到有关此书的诠释,提到在结尾处“胸抱彩虹,向光而生”。但仍然无法覆盖那时的感受。这就是《斜阳》在国内的第一个译本,译者张嘉林。

不难理解,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对太宰治的追逐。不同于对三岛、川端与大江,浩浩汤汤,拥趸对太宰的爱永远似暗涌,隐而不见,平日积聚,适当时便喷薄而出。2009,其诞辰百年,生田斗真演绎《人间失格》,集英社借着这股文学热潮,邀请漫画家小畑健重新绘制太宰治的名作,制作了四集同名TVA。2019,其诞辰110周年,蜷川实花再次执导同名影片,主角则从叶藏转为太宰本人,演绎其与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位女子的传说,此片集结小栗旬、宫泽理惠、泽尻英龙华、二阶堂富美,阵容可观。其英文片名令人玩味:《No Longer Human》。

这是太宰对其一生的自白,也是挂在文艺青年嘴边的金句。但是,这稍带无赖感的言辞,何尝不是他向这个世界的示弱。大约我们看到的,是他一生的喧哗,以《人间失格》中的夫子自道,“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出身豪门,立志文学,师从煊赫;曾积极投身左翼运动,却中途脱逃;放浪形骸,热衷阅读《圣经》; 四度殉情未遂,三十九岁与最后一位情人投水自尽。所以,如果难以理解他对困境的逃避与无助。那么《斜阳》给出了答案。

《斜阳》写的是一个贵族家庭的故事。“贵族”这个词,在当下似乎已被概念化为“Positional Goods”,和某些话题相关。或者是第六季后《唐顿庄园》电影版的画上,或是中国某地产界大鳄的太太所创办的速成班,抑或是某个女明星的风光大嫁。总而言之,是个似是而非、又镀着金属色泽的词。大约很少有人,会将之与消沉相连接。

然而,太宰向我们展示的,是个晦暗的贵族故事。某种意义上说,虽然脱胎于他的情人太田静子的日记,但可视为他本人的自传。尽管太宰终其一生的创作,都似乎在写自传。但这部小说的特殊性,却在于他笔触间逼人的冷静。

那就从太宰的贵族出身说起,关于这一点,曾遭受过三岛由纪夫的嘲笑。因为其底里的乡野与鄙俗。太宰出生于青森县北津郡金木町的大地主家庭,父亲是一个多额纳税的贵族院议员。尽管津岛(太宰治本姓)是津轻远近闻名的豪门望族,但却是靠投机买卖和高利贷而发迹。这是他心中的块垒,便在《苦恼的年鉴》中自称“我的老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家谱”,“实在是一个俗气的、普通的乡巴佬大地主” 。换言之,原生家庭的“土豪”出身,使得太宰對所谓“真正的贵族”抱有一种憧憬与执着,成为其念兹在兹的“名门意识”的核心。

小说的首章,借主人公的弟弟直治直口说出了有关“贵族”的辩证。“有爵位不代表是贵族,有人即使没有爵位,也是拥有天爵的贵族。”相对于抨击他的伯爵友人岩井的庸俗,他认为自己的母亲才是“真正的贵族”。而主人公的佐证之一,就是母亲的用餐方式,一种并不符合“正式礼仪”的饮汤方式。

“就说喝汤的方式,要是我们,总是稍微俯身在盘子上,横拿着汤匙舀起汤,就那么横着送到嘴边。而母亲却是用左手手指轻轻扶着餐桌的边缘,不必弯着上身,俨然仰着脸,也不看一下汤盘,横着撮起汤匙,然后再将汤匙转过来同嘴唇构成直角,用汤匙的尖端把汤汁从双唇之间灌进去,简直就像飞燕展翅,鲜明地轻轻一闪。就这样,她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操纵汤匙,就像小鸟翻动着羽翼,既不会洒下一滴汤水,也听不到一点儿吮汤和盘子的碰撞声。这种进食方式也许并不符合正规礼法,但在我眼里,显得非常可爱,使人感到这才是真正的贵族作派。”这个段落十分美好,好在太宰向我们展示的对于贵族的理解,其基准恰在于对于规矩与禁忌的废离,是一种“脱轨的行为”。母亲如此自由地破除着贵族的成见,信手抓着食物,毫无愧色。这一段描述深得我心,或许因为自然与自信,才是高贵的源头。而和子认为,如果模仿,则是东施效颦。事实上,在这部小说中,你可以不断看到和子对母亲的钦羡,那种对美的,无条件的仰望。

而此时这个家庭,乃至其所依存的基础,已是日薄西山。不得已变卖家产,搬去乡郊,母女相依为命。这里有颇具象征意味的一笔,“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已显著有了病态,而我却反而渐渐出现粗鲁、下流的味道,好像不断从母亲身上吸收着元气,而变得越来越胖。”二战后的日本,满目疮痍,旧式的制度与社会结构,分崩离析。工业化的道路,且进且行,步履蹒跚,带来的是阶层的重新洗牌。“道德过渡期”必然带来一系列难以定义的礼崩乐坏。而和子的弟弟无疑是其中最为典型的“多余人”。与姐姐顾念母亲,将精神寄托于往日,并对未来有所憧憬相较,弟弟直治显然是更为无望的。在篇末那份绵长的遗书中,我们看到的是对一个时代的悼词。他对家庭,有天然的离弃与抗拒,渴望自己变得“强悍粗暴”,变得像自己那些“平民百姓”朋友——所谓一般人一样。并视为自己的出路。但是他又是如此的无能,连喝酒都“头晕眼花”,“除了毒品之外的一切,都不行”。他抗拒优雅,模拟粗鄙,但是依然无法摆脱贵族可怜的自尊心,在与精神导师上原的交往中,忍耐着被施舍的痛苦与绝望。他写道,“我还是死了好。我没有所谓的生活能力。没有因为钱的事与人争执的气力。”我们会很自然地在直治身上看到太宰自己的影子。换言之,这对姐弟是太宰身上名门意识的一体两面:对旧日的钦羡与抗拒的交缠。姐弟之间的相爱相杀,他们甚至为同一个男子所吸引。而作家上原的存在,无疑又是以作者自身作为原型。这就使得小说的人物之间形成一种多棱镜式的谱系。姐姐和子,最终与上原肌肤之亲,只是因为对这个男人的“可怜”。这种交合,又何尝不是太宰的自怜与自悼。他在自己的另一篇小说《维荣之妻》中塑造了一个潦倒而清高的作家形象。弗朗索瓦·维荣,是法国中世纪末期诗坛先驱,才华横溢,一生不羁,历经逃亡、入狱、流浪,而成了放浪无赖者的代表。这其中无疑是太宰的自行标榜,投射出类似纳西索斯式的自我垂怜。换句话说,也是为其与生活博弈方式的自辩。

直治遗书的结尾是:“姐姐,再见了,我是贵族。”以一种隐约的宿命,与早前离世的母亲殊途同归。而留在世间的姐姐,怀着不知父名的私生子,却声言要和古老的道德观作战,“准备像太阳一样活下去”。这个家庭,随着它的离析,完成了在历史中的使命。而太宰曾录下了魏尔伦的诗句:“上帝选民的恍惚与不安具存于吾身。”其在1948年,即这部小说完成后的一年,收束了与时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在数次生死实践后,终于到达了彼岸,而留下了与世人之间迷雾一般的结界。十分吊诡的是,太宰治诞辰百年,《斜阳》中私生女的原型,太田治子完成了她长期无法直面的传记,《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

责任编辑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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