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有一个二十岁读大学的哥哥和一个四岁多的二胎弟弟。疫情期间他们的父母因故滞留武汉,照顾弟弟、防患疫情的重任骤然降临到二十岁哥哥的肩上。从来就习惯了父母照顾的这个小哥哥能行吗?他们哥俩到底如何共渡难关?
嗨,各位朋友好!
什么?我谁呀?那位朋友你急个什么劲儿呢?你不打断我的话我不是就说了吗?——我姓罗,大名也就是户口本上的名叫罗玉成,小名叫小成。我今年快五岁了,明年该上学了。什么?……大声点儿,你耳朵才有毛病呢,我没听清是因为你的话声音太小!我怎么装大人说话了?小孩子就不该说“各位朋友好”吗?大人的朋友是朋友,小孩子的朋友就非得说成“小朋友”吗?这是谁规定的道理?不管谁规定的,我才不认这个理呢!各位朋友!各位朋友!我偏这么说。哈,怎么安静了?没反对的声音了?没人再打断我了?那么我接着说了哈。我有一个哥哥叫罗玉朴,他没小名,爸爸妈妈就叫他玉朴。我哥比我大15歲,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学工艺美术的。是不是亲哥?当然是亲哥啦!前几年不是允许生二胎了吗?总希望再有个女儿的我爸我妈,所以就又有了我。我爸我妈后悔没后悔?从他们对我的表现来看,肯定是没后悔的。如果他们后悔了,即使有一点点后悔,那我也是感觉得到的,我又不傻。事实是,我很聪明,在这个世界上起码有三个人深信这一点:那就是我爸我妈和我哥。自从有了我,我爸我妈就再没说过希望有个女儿的话。
我妈常说的倒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爸就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咱俩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他们那么说时,我往往在睡觉,爸妈坐在我左右的床边上,都笑微微地看着我;那时我爸笑得比我妈更开心。
我呢,其实有时候也没睡着,只不过是在闭着眼睛装睡,偶尔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我喜欢爸妈一左一右地坐在床边看我,谈论我——那会使我觉得自己对于他们很重要,当然也会使我感觉良好。
所以,什么都不想玩儿的时候,我喜欢假装睡着了一会儿。因为我醒着的时候,爸爸妈妈反而不那么笑微微地没够似的看着我了,也不会说那种话了。
对了,该聊聊我爸我妈了。
我爸是湖北武汉人,大学毕业后成了北京人,在一家国企房地产公司任设计师。托我爸的福,我的家挺宽敞,我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房间。和许多一般人家的孩子相比,我的命可以说挺好的了。我自己也很知足,从小生活得快快乐乐的。不但不理解什么叫“不开心”,甚至也没感受过什么是“不顺心”。我妈是老北京人家的女儿,在邮局工作。虽然姥姥姥爷是老北京人,他们的家却没法与我家相比,在一条老胡同里,具体说是在一个人家较多的老院落里,住的是一大一小两间老平房。
我要讲的是我才四岁多一点那时候的事。
2020年春节前,妈妈陪爸爸回武汉探望我的爷爷奶奶。我哥因为暑假时期独自去武汉看望过爷爷奶奶了,也因为他自己联系了一家公司,超前实习,爸爸妈妈就批准他不去了。我是非常想去的。只要是出远门,不管是不是去爷爷奶奶家,也不管是去哪里,我都想去;我正处在小男孩渴望出远门的年龄。即使不出远门,我也是一个在家里待不住,喜欢在外边玩儿的男孩儿。但我感冒了几天刚退烧,爸妈怕我一出远门又折腾病了,决定不带我去;我是个容易感冒的孩子。
妈妈出家门前嘱咐哥哥:“照顾好你弟弟哈,他的感冒还没彻底好,千万别让他又发起烧来。”
哥哥说:“没问题。”
我生气地说:“我才不用他照顾。”
爸爸摸着我的头说:“别闹情绪嘛!不带你去,是为你好。要听哥哥的话,使哥哥省心。”
我一甩头,跑进自己的小屋去了。
一会儿,哥哥出现在小屋门口,问我:“想不想哥哥陪你玩儿会儿呀?”
我已经躺在床上了,不理他。
哥哥又问一句,我猛地往起一坐,大声嚷嚷:“别烦我!”
哥哥笑了笑,转身离开。
自从我开始认识人了,除了爸爸妈妈的脸,我能记住的第三张脸,就是哥哥的脸。除了“爸”“妈”,我学会的第三句话是“哥”。一个单字究竟算不算一句话,这我可不清楚,但咱们何必讨论这个问题呢!
到我一岁多的时候,也就是会叫“哥”以后,我开始明白了一种关系,那就是——除了爸妈,哥也是爱我的一个亲人。
像许多城里人家的小孩一样,我也是由阿姨带大的。我跟阿姨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入托以前,阿姨睡在我旁边的日子比妈妈睡在我旁边的日子还多。人真是好奇怪,虽然阿姨对一个小孩子的照顾比爸比妈比哥要周到,但小孩子见了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是会觉得格外的亲。如果连续几天没见到,心里就急、就想。我哥成为大学生以前,我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他。他高考前那半年,晚上到家都八点多了,我坚持不睡,一定要等他回来,见到他了才睡。他成为大学生以后,我经常问爸爸妈妈:“我哥这个周末回家不回家呀?”
如果爸爸妈妈说“肯定回来”,我就很高兴。
你们问我有一个大自己15岁的哥哥是什么感觉?
我的回答是:“不怎么样。有时候太别扭了!”
当然,这是我以前的感觉。
我哥到了高二的时候,个子已经和我爸一样高了。成为大学生以后,个子比我爸还高。我妈说他的身高已经一米八三了。想想吧,一个四岁多点儿的小男孩儿,有一个一米八三的大哥哥,那是多么别扭的事儿,简直想不别扭都做不到。每个星期六或星期日,我哥必定会带我在小区内玩一次——或者他骑自行车,让我坐在大梁上。有一种专为大人用自行车带小孩而设计的小活座,硬塑料的,拆下来装上去都很方便。但是如果大人那样带着小孩还将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交警叔叔发现了是要罚款的,因为太不安全了。所以后来不生产了,也买不到了。听我哥说,他小时候,我们的爸爸那么用自行车带过他,我家那东西是当年留下的。他骑自行车带我的时候,从不将自行车骑到小区外去。我有我的小三轮车,更多的时候是我骑着我的小三轮车在小区里绕圈,他大步走在我旁边。如果我骑快了,他就小跑几步跟上我。还有的时候,他让我骑在他肩上。比起来,我最喜欢骑在我哥肩上;第二喜欢他用自行车带我;最不喜欢我骑着自行车绕圈而他跟在我旁边。那情形非常像他是我家雇的一个男性小保姆,专门负责看管我的。大家想想,这有多么的糟。我们小区有一个小广场,经常有孩子们在那里玩儿,最多的时候会有三十几个,包括小学生们。那里有儿童滑梯、大人健身的器材,还有长椅。看小孩的爷爷奶奶姥爷姥爷们坐在长椅上聊天,年轻的年老的阿姨们也会出现在那里,或者守着娃娃车,娃娃车上坐着手拿玩具的小娃娃;还有被主人同时带到那里的狗狗……
如果我哥骑自行车带我经过那里,恰有一个孩子看见了我,喊我的名字,叫我过去玩儿,那有多尴尬呢?
要是骑自行车带我的不是我哥,而是我爸或我妈,其实也没什么尴尬的对不对?
可他是我的亲哥呀!
有几次我忘了跟在我旁边的哥,直接将小三轮车骑到了广场上,那时我哥就会喊:“小弟,慢点儿骑,当心撞到别的小朋友!”
结果,广场上的小朋友和长椅上的大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了我哥身上。接着,和我熟悉的小朋友会纷纷问我:
“他刚才叫你小弟,他是你哥吗?”
“你哥可真是个大哥哥呀?”
“他喜欢你吗?”
“他陪你玩吗?”
“我看不会陪他玩!”
“那不是白有那么大個儿一个哥哥了吗?”
“是呀,不陪弟弟玩儿的哥哥多没意思啊!”
“我也想有一个哥哥,可是不要你哥那么大的!”
“我喜欢那么大的哥哥!”说这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居然跑去央求他姥姥:“姥姥姥姥,也让我妈给我生一个那么大的哥哥嘛!”
我懒得回答那些问题。
因为事实是——我哥虽然喜欢我,但是却从没主动陪我玩过。
“玉朴,有事儿没事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儿,陪你弟玩会儿呗。”
在家里,我常听到爸爸或妈妈对我哥这么说。这时,几乎只有这时,他才会走到我跟前,蹲下他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问我:“想让我陪你怎么玩?”
听听,这是什么话?是愿意诚心陪我玩儿的话吗?
别以为他大我15岁,我就听不出来他的话是不是诚心的了!
我已经说过,我不傻。三岁多的时候,我已经能背十几首唐诗了,已经认识几十个汉字了,已经会写爸爸妈妈我自己和我哥的名字了——这样的小孩,应该算是很聪明的小孩吧?
所以只要他那么问,我就会听出他的不情愿,就会闷头闷脑地回答两个字:“不想。”
有时仅仅回答一个字:“不”。
他却好像不长记性,下一次往往还那么问,还对我爸或我妈说:“他自己正玩儿呢,他不想让我陪他玩。”
说完,立刻就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仿佛他当哥哥的义务已经完全尽到了。
还有一次,他带回家里三名同学,二男一女,让我叫他的同学“哥哥”“姐姐”。
我当然得叫啰。
这么一点儿面子,我怎么也得给足了他呀。
“呀,今天才知道你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蛮好玩的嘛。”
“玉朴,你这小弟弟和你比,智商怎么样啊?”他们开始当面议论我,像议论一只小狗。议论时,还摸我的头,弹我脑门儿。
我哥小声说:“智商没问题,相当聪明,咱们说的话他都懂。”
听听这叫什么话?
明明知道我聪明,还当着我的面儿跟你同学说那种话?你那种话是点评我优点的话吗?如果连你同学们说的几句一般话我都听不懂,那我还算是个聪明的弟弟吗?那几句话里最难懂的不就是“智商”两个字吗?智商高低不就是聪明不聪明的意思吗?你这个哥哥和爸爸妈妈在饭桌上经常说智商怎样的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当我真不明白呀?
他同学的话、他同学对我的举动已经使我不高兴了,他的话更使我来气了。既然我是他弟弟,那么我和他同学不就是平辈的人吗?平辈的人对平辈的人应该讲点儿起码的礼貌吧?你同学也太不拿我的自尊心当回事了吧?如果我有和他这个哥哥平等的家庭权利,我真想宣布他这三个同学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心里正生着哥哥的气呢,那位姐偏偏又说了句让我恼火的话。
你们猜她说什么?
她说:“让姐抱抱你好不?姐要和你这个小弟弟自拍几张,姐要发到朋友圈。”
“朋友圈”你们懂吧?
好,懂我就不解释了。
如果我允许她那样,我自己还有面子吗?
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我大叫一声:“不好!”
我还朝她做鬼脸,一转身跑入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仅那位姐,包括我哥在内的他们四个人,当时吃惊得像是我突然变成了一个要咬他们的怪物。
现在你们理解我刚才的话了吧?就是那句——有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哥,某些时候不但别扭,还会多了些烦恼。
咱们再说我爸我妈的事。爸妈原本与我哥和我说好了的——他们要在武汉陪我爷爷奶奶过三十儿过初一,初二上午乘飞机回北京,下午就到家了。
可是由于武汉封城,他们回不来了。
我哥是初二下午告诉我的。
当时我倒也没什么过度的反应。晚回来一两天就晚回来一两天呗。
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爸爸妈妈也说不准,目前没任何人能说得准。”
我哥一脸愁样。
我愣了愣,又问:“你就说最晚会晚到什么时候吧。”
我想,再晚也无非就是春节期间爸妈都回不来了。回不来就回不来呗,没人管我,我正好可以把没看过的动画片都看了。从早到晚都在看,估计哥哥也得依我。他都大一了,有时玩电子游戏还玩起来没够呢。
我哥却说:“也许一个月后,也许两个月后,也许时间还要长……”
我大叫:“你骗我!”
我哥说:“你看哥像骗你吗?”
他确实不像在骗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嘛……”
我哭闹起来,将拼了一半的拼图拂一地,还把床单拽到地上,抡起枕头打我哥。
“别胡闹!”
哥哥吼我一句,把枕头夺了过去。
我长这么大以来,爸爸妈妈从没长时期地离开过我,我能不反应过度吗?
“坐下!不听话我可住姥姥姥爷那儿去了,把你自己留在家里!”
我哥这句话使我怕了,乖乖坐下了,流泪不止。
我哥问:“我刚才说武汉封城了,你没听到吗?”
老实说,我当时正在玩拼图,没太认真听,将“封城”听成“风尘”了,以为是由于天气的原因,飞机起飞不了啦。
哥哥就耐下心来,给我讲什么是冠状病毒;什么是冠性肺炎;传染起来有多快;为什么武汉必须封城……
那都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事,哥哥显然早就开始关注了。也显然的,情况那么突然,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
而我最明白的一点是——爸爸妈妈被封在武汉了;他们只能到武汉解封以后才能回到家里。
“哥,那咱俩可怎么办啊?”
我又哭了。
我哥搂住我,拍着我的背说:“好小成,好弟弟,别哭,不是还有哥哥和你在一起嘛。放心,哥哥会把你照顾好的。”
他哄了我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推开我说:“哥必须马上出去,买些重要的东西回来,你把你的小屋收拾一下,耐心等哥哥回来哈。”
哥哥走了以后,我流着泪把我的小屋收拾好了。一边收拾心里一边想——从现在起,我必须做出一个好弟弟的样子给我哥看了!如果我太让他操心,那可就是我不对了。哥哥不是说了嘛,爸妈很可能一两个月都回不来呀!如果我和哥哥的关系别别扭扭的,多让爸妈在武汉那边着急啊!我们哥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哥很久才回来,买回不少吃的喝的,还买回了两包口罩、两大瓶消毒液。他指着口罩和消毒液说,那才是主要的。说如果明天再买,肯定哪儿哪儿也买不到了。说他去了几家药店,才买到的——药店就剩几包了,主人起初不愿卖给他,要完全留着自己用;听我哥说了家里的情况才卖给他了。
“没有口罩,越往后咱俩就越不能出门了。那个开药店的人真好,咱们应该感激人家对不对?”
我哥跟我说那番话的口吻,和我爸我妈教导我时的口吻一样。
我说:“对。”
晚上,我和我哥吃的是买来的速冻饺子。只吃了速冻饺子。我看得出来,我哥根本没心思为我俩再做点儿什么吃的了,尽管妈妈春节前就往冰箱里塞满了食品,有的食品只要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但是我心里一点儿不满的情绪也没有,因为我连饺子都不想吃。我什么也吃不下了,变得毫无胃口了。
我哥说:“别愁眉苦脸的,饭还是要吃的,必须把这六个饺子吃完,要不你半夜会饿的。”
他说完,摸了我的头一下。
我说:“行。”
为了使他对我的表现满意,我勉强吃下了六个饺子。
我早已養成了自己睡觉的习惯。但是那天晚上我不敢自己睡觉了,一闭上眼睛,黑暗中就会有妖怪出现——身子像“灰太郞”,却长着冠状病毒那样的头,嘴在头的后边,要咬人了头就一转,张开的大嘴里吐出好几条长舌头。我想和我哥一起睡,又怕他不但不同意,还训我。我感觉到我哥坐到我的床边了,他掀开被子对我说:“蒙着头睡觉可不好,以后得改改。”
我不愿说我害怕,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温和地问:“愿意和哥哥一起睡吗?”
我立刻说:“愿意!”
我哥就把我抱了起来,而我搂住了他的脖子。以前我哥也抱过我,但我从没搂过他的脖子,我觉得那是撒娇。我可以向爸爸妈妈撒娇,那很正常。可如果一个弟弟向哥哥撒娇,算什么事儿啊?
我哥的单人床挺宽,他让我睡里边。我正希望睡里边呢,那使我心理上更有安全感。我哥也同时上了床,靠床头坐着,将笔记本电脑放被子上,继续做他所做的事。
我问他在电脑上做什么?
他说在做一则关于垃圾分类的公益广告,还让我看——那则广告中的三维人物设计得像我爸妈,有故事性,我感到又好玩儿又亲切。
我哥摸着我的头说:“睡吧。”
我就闭上了眼睛。
我哥还在设计公益广告,这使我开始觉得武汉的情况也许没那么严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我被我哥推醒——我尿床了。真丢人!我已经很久没尿过床了。
我哥却说不是我尿床了,是他不小心将茶水洒到床上了。
“看,这不是茶叶吗?”
他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而我觉得那几片茶叶是他成心放在床上的。
我俩不得不转移到爸妈的床上去睡,并且一直睡到爸妈从武汉回到家里。
第二天是初三,吃罢早饭,我哥开始用洗衣机洗床单、被套和褥套。虽然是用洗衣机洗,那也忙得他满脸汗。他怕我觉得没意思,估计也怕我内疚,从网上拷了一部他认为优秀的动画片让我看。洗衣机转动的时候,他还陪我看一会儿。
从那一天起,他将家里所有可吃的东西,包括每一种水果和饮料都用电脑打在了纸上。考虑到我不认识纸上的字,还从电脑上搜出了对应的图片打在字旁,将几页纸按顺序用胶条贴在墙上。他要求我每天晚上看看那几页纸,告诉他第二天想吃什么。
“咱俩都应该使身体保持在健康的状态,这样有利于避免病毒的侵袭,所以吃好三顿饭是必须的。别怕给哥添麻烦,也别考虑哥会不会做,不会就学呗。现在不正是哥要学着把饭做好的时机吗?明白?”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以后我就照我哥的要求来确定我俩第二天吃什么——我哥说我想吃的就是他想吃的;我哥做饭的水平在以后的日子里进步很快。那些日子里,我们的爸妈经常和我们哥俩视频;爸妈安好,我俩放心。哥哥表扬我各方面都很乖,爸妈也很高兴。
我哥说什么时候还能再买到口罩,像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离开武汉一样,也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所以我俩应该两天出一次家门,甚至要作好三天出一次家门的思想准备。
那几天里的我已经对什么事都没了意见,哥哥怎么决定我就怎么服从,像好士兵服从班长。我想,士兵的服从肯定是因为对自己的班长很信任,觉得自己的班长肯定不会瞎决定,是一位好班长。想想吧,我才四岁多,我哥大我15岁,而且是我亲哥,在家里只有我俩的情况下,我怎么会不信任他呢?那种信任是绝对的,所以我的服从也是绝对的。谁家四岁多的小孩子没任性过呢?任性对于小孩子们不是常事吗?我也任性过,往往因为一点儿小事就任性起来,或者惹爸妈生气了,或者自己生半天气。但是那几天里我从没任性过,因为我觉得哥哥已经在方方面面都努力做一位好哥哥了,我看得出他做得挺不容易的。以前他除了自己找吃的,基本上不进厨房,现在为了让我吃上一顿顺口的饭,他往往在厨房里忙一个来小时。以前他哪儿做过饭啊?哪儿刷过锅洗过碗啊。在我记忆中,以前他一次也没自己拧开过燃气灶、按开过抽油烟机;他只不过自己用过几次微波炉。现在,做完了洗,洗完了做,他每天起码要进六次厨房。以前他也没碰过洗衣机,没拖过地,他甚至都没扔过一次垃圾袋。某天早上我曾听到妈妈对他说:“好大儿子,出门顺手把垃圾袋扔了啊。”他却说:“来不及了,我要迟到了。”结果,我妈的“好大儿子”白叫了。把垃圾袋拎出去,扔楼外的垃圾箱里,不过是一顺手的事,根本不耽误他去上学嘛!我认为“来不及了”完完全全是一种借口。这么说吧,从我记得住事那一天起,我就没见到过他这个大我15岁的哥哥做过任何家务活。现在呢,除了以上那些他必须做的事,有几天他得出门扔两次垃圾。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关上门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敲电脑,没完没了地只顾忙他自己的事了。他忙自己的事之前,会把我抱到他的房间里,先安排我玩了起来。如果我对玩儿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会耐心地陪我玩儿一会儿,直到我玩得有兴趣了他才坐到电脑桌前。他每天也会自觉地陪我看动画片、陪我做室内健身操、陪我聊天了。你们都有体会的,看动画片这件事,有人坐在身边陪着自己看和没人陪着自己看,感觉上是很不一样的,好比独自吃好吃的东西和与亲人分享是不一样的——与亲人分享的吃法,好吃的东西往往还能使人吃出另一种好滋味儿来对不对?我哥陪我看的动画片,都是他替我选的。以前我没看过《哪吒》,他就从电视中选出来陪我看。不仅选前两年新拍的陪我看,还选很早以前拍的陪我看;看完让我比较自己更喜欢“老《哪吒》”还是“新《哪吒》”——这样,我们哥俩就有共同的话题了。我和我哥聊的话题越多,我觉得原本聪明的我更加聪明了。至于室内健身,一个四岁多点儿的小孩儿,如果没人陪着谁喜欢做那事儿呀!我哥陪我,我也开始喜欢健身游戏了。是的,对于我们哥俩,健身既是运动,也是游戏。做室内操是运动——我哥将手臂弯着,让我双手抱紧吊在他手臂上,看我能坚持多久,那不就是游戏了吗?
即使小区里不见人影,即使仅仅是出去扔一次垃圾,我哥也要戴上口罩。
有次我忍不住问他:“哥,咱们的口罩不是一次性的吗?”
我哥说:“是啊,哥没买到医用的。”
“那,你出去扔垃圾袋用过了,为什么一进门还要挂起来下次出门再用啊?”
“咱俩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专家不是在电视里说了嘛,一次性的口罩也可以戴四个小时,哥出去扔一次垃圾袋才戴了多一會儿呀,咱们必须省着用口罩。”
我哥一边说,一边往口罩上喷酒精。
我又问:“哥,我在窗口没看到一个人,你出去的时候也没看到人,是吧?”
他说:“是呀。全小区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没有人声。”
“电视里不是说,病毒主要是通过人和人的接触才会传染的吗?”
“对。但前提是,一方已经感染了病毒,才会传染给别人。”
“那,你只不过出去几分钟,明明不会碰到任何人,为什么还非戴口罩不可呢?”
“以防万一呗。万一在垃圾箱那儿,碰到了另一个人也扔垃圾袋,而且对方没戴口罩呢?哥的预防意识强一些,你的安全性才高一些嘛。”
“是不是,外边的空气里也可能有病毒啊?”
“不能排除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
“那,咱们如果开窗通风,不是也不太安全了吗?”
“这……小区里从早到晚不见个人影,空气应该说还是没问题的吧……提高预防意识是对的,但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那不成了自己吓自己了吗?好弟弟,小孩子家了解一点儿疫情常识就够了,没必要因而想得太多。咱们都要相信,中国有能力把疫情给控制住,把死亡人数降到最少。哥是绝对相信的,你呢?”
他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那……我也相信。”
我的声音很小。
我因为哥的话中说到了“死亡人数”,心里的不安又大了。简直还可以说,那是一种内心里的恐惧。以至于我哥再开窗通风时,我会躲到离窗口远的地方。
我哥却显然没想到“死亡人数”会把我这个四岁多的小弟弟吓到;我觉得,即使他在说安慰我的话时,他自己内心里也是存在着不安的,那是他想掩饰都掩饰不了的。我哥一点儿都没有演戏的天分,何况我们的爸妈也被封在武汉了。
好在爸爸妈妈经常与我们哥俩视频,隔几天就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武汉的新消息——火神山医院开工了;火神山医院开始收治隔离病人了;又一批医护人员驰援武汉;武汉形成了许多志愿者群体;武汉人吃上蔬菜不成问题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哥会带我在小区里转转。他让我骑自己的小车,而他快步走在我旁边,时间在半小时以上,一小时以内。他说不到户外活动活动也不行,那容易使人患上郁闷症。我们的小区属于人家较多的小区,还有一所幼儿园。在以往的好天气里,从早到晚总有散步的人,利用健身器材健身的人,经常会听到小朋友们的歌声和为他们伴唱的琴声。我曾经也是那所幼儿园的小朋友,后来转到离爸爸单位近的幼儿园去了,那样接送我反而更方便。现在,不但幼儿园的大门紧关着,院里静悄悄的,整个小区也静悄悄的,小区的大门也紧关着,既没车辆出入,也没人出入,而且增加了戴口罩的保安。从小区的大门可以望到马路上去,那条马路是高速路的辅路,以前两条路的车流量都很密;现在,我和哥哥已经出现在小区里五六次了,我每次都会将我的小车骑到小区门口,却一次也没看到两条路上有车辆驶过。小区内外都静悄悄的情形,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世界变假了,不真实了,包括那些保安叔叔;只有我和哥哥是真实的,生活在不真实的小区里;有时候,好像连我和哥哥都不真实起来了,好像我在做梦,我哥在我梦中。
那时我就会大声说:“哥,快跟我说话!”
我哥就问:“说什么?”
我说:“说什么都行!”
我哥问:“小弟,你几岁了?”
我说:“四岁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玉成!”
这样的问话和答话真叫人害臊,但比我俩都不说话的感觉好。
一回到家里,那种做梦似的感觉才没了。家嘛,毕竟是自己最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永远不会使人觉得不真实的地方。
后来我哥再和我出现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小区里的时候,不用我再要求,他就主动找话跟我说了。到底是我哥,他明白我的心理。
不好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又感冒了。
按说小孩子感冒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哪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子没感冒过呢?
但我感冒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呀!
有天夜里我起床撒尿,大意了,没按我哥的嘱咐披上衣服,结果就感冒了。谁家有暖气谁知道,到了后半夜,家家户户暖气的温度都会降下来,那时大多数北京人家的温度就不暖和了。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流清鼻涕、打喷嚏、嗓子哑。
我哥赶紧让我服板蓝根。
下午,我开始发烧,证明板蓝根没起作用。
到了晚上,我已经烧得头疼了。
我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立刻缩回手,脱口说出四个字是“情况不妙”。
他立刻让我量体温。
结果我的体温已经到了38.9℃。
当时我躺在床上,我哥坐在床边,他看着我呆住了。
我说:“挺高是不是?”
他点点头。
我问:“家里还有别的药吗?”
他说:“没有,只有板蓝根……”
“我以前感冒時,爸妈让我多喝水。”
他摇头。
“那,你去买药吧,我现在胆子大了,虽然天黑了,我自己在家也不怕了。”
他说:“超过38℃是高烧,万一半夜烧得更高了,买回的药也不起作用呢?”
“那咋办?”
“玉成,咱们得去医院。”
在那天晚上以前,我哥一向叫我“小弟”或“小成”,从没叫过我“玉成”;“玉成”是太严肃的叫法——他一这么叫我,我也觉得问题严重了。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大意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那样了?”
“哥不是这个意思……但不到医院检查一下,哥又怎么能放心呢?”
“你就是那个意思!”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度紧张的反应。刚说过“胆子大了”的我,顿时害怕了,双手握成拳打我哥,似乎使我害怕的不是冠状病毒,而是我哥的“意思”。如果他没那种“意思”,那么问题也就不严重了。
我哥紧紧把我搂在了怀里。
而我,哇的一声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哥当时又说了些什么话,怎么成功地哄劝我戴上了口罩、绒帽,把穿得厚厚实实的我抱出了家门,放到了我家的汽车里。
当我哥替我扣好安全带时,我不哭了,对我必须去医院这件事,开始乖乖地接受了。
我哥没将车开走多远,又将车停住了。
他说:“不行,哥不能开车送你去医院。”
我说:“你不是会开吗?”
他说:“是啊,哥不但会开,开得还挺好,但那是在驾校学开的水平,哥还没有驾照……”
我说:“这种时候,马路上更没车了……”
他说:“明明不对的事情,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对的啊,咱们不能做明明不对的事……”
我哥一边说,一边又替我去除了安全带。
我哥是认死理的人,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乖乖地服从。
结果呢,我坐上了我哥的自行车——像他曾用自行车带过我那样,坐在安装了活座的大梁上。
当时晚上八点多,天挺冷。尽管我穿得厚实,身上暖和,却没戴手套。我的手一离开衣兜,立刻就感到了冷风冻手。
我哥也没戴手套。
我问:“哥,冻手吧?”
他说:“不觉得,哥火力壮。”
好在我们小区离北医三院不远,骑自行车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以往北京八点多的时候,即使天冷,那也会是马路上车多,人行道上人多,到处灯火通明的景象。现在我们一路没看到一辆车,也没看到一个人。
我又觉得我像是在做梦了。
即使真是在做梦,我也想在梦里说:“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玉成,对不起,都怪哥,哥没把你照顾好,原谅哥。”
我正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我哥却已经说了那样的话。
我呢,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沉默半天,终于憋出三个字:“没关系”。
我哥又说:“玉成,你得有心理准备,如果医院认为你必须住院,你不能闹起来。生病住院,这很正常,说不定哥也得住院,只是咱俩不会住一个病房。我相信,我的弟弟罗玉成,对住院一点儿都不惧怕,肯定会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我说:“不是像,就是!”
但是我流泪了。
我哥说:“对!哥说错了,我弟就是男子汉!”
虽然我才四岁多,关于疫情,我也知道得不少了。我明白,今天晚上,我和我哥很有可能被同时隔离收治了。
这想法使我觉得很无助;因为觉得很无助而怜悯自己,同时怜悯我的哥哥——我哥肯定也觉得很无助啊。
我还觉得我连累了我哥,因而十分内疚,一路流泪不止,快到医院时,才将脸上的泪擦干净。
医院里只有几个人在看急诊。
女医生给我和我哥开的是同样的化验单。我们哥俩做了几项必要的化验后,女医生看着单子问我哥:“你是这男孩什么人啊?”
我哥说:“他是我弟弟。”
女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叔呢,家长怎么不来?”
我哥说:“我爸妈在外地。”
女医生“噢”了一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那时我的心已经安定了。女医生的表情和她的话使我猜到——我和我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女医生说:“你弟弟就是患了普通的伤风感冒,回去按时吃药,四五天后就会彻底退烧。”
我哥说:“要不要做次CT,检查一下肺部的情况啊?”
她说:“不用。”
我哥说:“还是给我弟做一下吧。”
她笑了,以权威的口吻说:“放心,我说不用就不用,你这个当哥的想多了,但你带你弟到医院来是对的,特殊时期嘛。”
我们之后,门诊室外再无病人了,这使她为我们看病的过程特从容。
她又笑着问我:“有一个这么大的哥,感觉超好吧?”
我说:“还行。”
她笑出了声:“嘿,回答得太轻描淡写了。我觉得你应该说是福气,我要是能重活一次,还能有一个对我这么有爱心的好哥哥,那我美死了。”
我说:“我也美死了。”
我哥脸红了,也笑了。
回家路上,我哥问我:“哥骑快点儿还是慢點儿?”
我说:“慢点儿吧,慢点儿像兜风。”
我哥又问:“想听我唱歌吗?”
我说:“想。”
我哥就缓慢地骑着自行车,同时高声唱歌。我哥的嗓子挺好,从小就喜欢唱歌。
他的歌声引来了一位巡警叔叔,巡警叔叔骑的是带斗摩托。他极其认真地盘问了我哥一番,还要查医院开的诊断书,用手电照着看了一会儿。
他把诊断书还给我哥后,扭头问我:“想不想坐摩托啊?”
我高兴地说:“想!”
他说:“那我也得问问你哥同意不同意。”
我哥立刻说:“同意!”
巡警叔叔就将我抱起来,放在了他的摩托车车斗里……
我们一回到家,哥哥就照顾我服下药,躺在床上了。他也脱了外衣坐在我身边,立刻开了手机与爸妈视频。爸爸妈妈有点儿生气,批评我哥没及时接他们打过来的手机。
我哥说他手机没电了,在充电,所以没听到。
爸妈要立刻与我视频。
我哥说我已经睡着了,用另一只手抚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装睡,我哥把我装睡的样子视频给我爸妈看。我记得我前边说过,我哥不会做戏。其实呢,我也不会呀。为了不使爸爸妈妈操心,我俩相互配合,接连骗了我爸妈几天,压根儿没跟他们提过我感冒的事儿。你们知道的,有的爸妈,特别是妈妈们,又特别是在他们远离儿女,而有一个小儿子才四岁多点儿的情况下,一听说生病了,即使只不过是感冒,那也会又着急又上火的呀!何况还是在特殊时期,感冒发烧是非比寻常的事。不互相配合着做戏怎么办呢?我爸妈那边心情安定,我和我哥这边不是也会少了一份汇报的麻烦了吗?
两个多月以后武汉终于解封了,我爸我妈终于回到家里了。
我妈抱起我亲热了一阵之后,我爸也想抱起我。
我躲开了。
我说:“爸、妈,你们以后不要再对我这样了,我已经很不习惯你们对我这样了。你们刚回来,有不少事得做,快忙你们的吧。”
我一说完就回到我的小房间去了。
我听到我爸问我哥:“你弟生我们的气了?”
听到我哥回答:“绝对没有。”
听到我妈问我哥:“他怎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到我哥回答:“不是好像,是确实不一样了,我弟长大了。”
是的——我觉得,在大人们说成“非常时期”的两个多月里,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大人了。
怎么证明这一点?
比如说吧,许多大人都承认——武汉是一座坚强的城市;武汉人非常可敬;中国抗击疫情的措施很有成效;而我,一个四岁多一点儿的中国男孩,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也感受到了,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这还不能证明吗?
作者简介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男,原籍山东荣城,生于哈尔滨市一个建筑工人家庭。1966年初中毕业,两年后参加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北大荒,当过农工、拖拉机手、报导员和小学教员。1971年参加兵团举办的文学创作学习班,在《兵团战士报》上发表处女作小说《向导》。1974年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1977年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任编辑,现任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和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分别获1982年全国短篇小说奖和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人世间》获茅盾文学奖。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