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公巫童与男友外出参加同学婚礼,意外与旧时邻居、不幸夭折的少年好友同学吴桐的母亲姜丽丽邂逅,巫童早年与吴桐的友谊和伤心往事被重新勾起,挥之不去的忧伤与回忆及姜丽丽无法摆脱的孤独让巫童的情感从此无处遁逃。这是怎样的一段伤心往事呢?
刚到一个陌生城市,会觉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街上的人都假装去上班,卖水果的是卖着玩,楼房、公园、地铁站是供大家演戏的背景。生活的沉重和真实感,需要给它时间才能渗进来。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往远处看,天边的雪山也不真实。长天寥廓,雪山建筑在大块的云上,白山上的紫色阴影像累累刀痕,是个壮伟又有柔美细节的世界,阳光从云里透下来,白雪成了辉煌的金橙色。
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司机一再道歉。他盯着手机地图上追踪到的车子图标,说,这么几百米路,我跑步三分钟都到了,他开了五分钟。早知道在机场租辆车,这两天用。巫童说,今天只是彩排,明天才正式婚礼,迟到一会儿没事。
她说完话又望了他一阵,他今早穿的是为参加婚礼买的墨绿波点衬衣和苔色皮鞋。她喜欢从侧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颈微微往前伸的线条柔韧有力,在这些时候,她决心好好爱他,爱他后脑勺的形状,爱那一块小点心似的圆耳朵,以及他欠发达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
这些时刻,就像心电图山峦线里突起的尖尖,报告爱情一息犹存。
她说,我想到一个游戏,数一数路过的人有多少会抬头看那座雪山。他说,为什么人家要抬头看雪山?
因为好看啊。
开着车,骑着车,走着路,不要看路吗?哪能总看山,那不撞了?
住在一个抬头能看见雪山的城市,多有意思,如果是我,一有机会就看。
如果你真住这儿,就觉得没意思了。他像大人陪孩子讲孩子话一样,笑着抬头望一眼,竖起一个手指数道,一。
不,我跟你不算。
为什么不算?咱们是外地的,也是“路过的人”。
他们到的时候,准新郎新娘还没到,宴会厅里聚着一些人,他往前走,有人用余光看到他,回头大喊他的名字:马闯!很多人转身,欢呼道,小马,你总算来了!他连后脑勺上都出现愉悦的表情,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浓,力透纸背。她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让他独享这亮相的一刻。他迎上去与人拥抱,叫出一些暗语似的外号。人们乱纷纷地说:从毕业到现在,八年沒见啦。不对,哪有八年,七年七年。你坐高铁还是坐飞机来的?飞机?是了,你住得远。真不容易,要不是老刘结婚,咱们班还聚不了这么齐。
每个人背后都站一个带笑的女人。他转身招手让她过去,给她叫出一个个名字,仿佛这些人对她很重要似的。每个叫到名字的人,又再介绍自己的携伴。她不停地握手,上身往前俯一点,停一秒钟再直起来。人跟她说话时,他含笑侧过脸看。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审视她,揣摩旁人的评价,感到满意。
扰攘未完,要结婚的两人和四个父母也到了。女人瘦高,浑身绷着劲,脸上放出大事将近的、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瞩目的淡淡得意。男人敦实,有一组反复看、刻意记也记不住的五官,一笑露出门牙中间的缝。又握了一轮手,所有人都胡乱笑着,像发名片似的朝各个方向散发笑意,每张脸上都回荡着别人笑的回声。司仪走上最前方的舞台,拍着手说,二位新人请过来,咱们抓点紧,今天要练的东西太多,穿着婚纱怎么走,怎么转身,新郎怎么掀头纱,快!
两条胳膊左右搂住他肩膀,把他揽到人群中,他们走到舞台最前方的座位坐下,充任观众,女人们夹在其中,以青翠的笑做点缀,像牛排盘子边上的西兰花、胡萝卜片。
巫童往后退,走到最远的一张圆桌边,坐下来,双肘支桌,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嘴角用力,像两枚图钉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她这样坚持摆了会儿姿势。音效师试播音乐,厅里响起瓦格纳的《婚礼合唱》,女助手给那两人讲解路线。宴会厅没窗户,看不到雪山。巫童从包里掏出电子书,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打开书。她临行时选的这本书叫《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讲了1996年珠穆朗玛峰上一场九人遇难的山难,“空气稀薄地带”即指珠峰。
有人走过来,巫童拉起桌布,盖住腿上的书,抬头微笑。那女人也朝她笑,坐在她身边。看她笑容里的欣慰和坐下的姿势,会认为她是亲手栽下婚事的树苗的人,现在可以在果树下坐着歇歇了。她说,真不容易,哦?我是老刘他们班长。当时他们宿舍四个人,老刘跟马闯关系最好,我们开玩笑说,老刘要对人家马闯负责!现在总算他俩都有了终身负责人……巫童继续微笑,她发现笑已经严重通胀,无法表意了。
彩排结束后,人们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东。下楼时马闯说,得去买双袜子。巫童说,你不是带袜子了吗?他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早晨跟你说了呀,我只带了一双蓝袜子,一双红波点袜子,没带黑袜子。
一定要黑袜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裤腿底下露出波点袜子?像话吗?
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像谁的话?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我喜欢你的波点袜子。
嘿,我早晨跟你说“晚上陪我买双袜子好不好”,你还答应了,说“好”。
我是不是在卫生间?……想起来了,当时正刷牙,电动牙刷嗡嗡的,没听清。
没听清就随便答应?那我说“我把你卖了好不好”,你也说好?
把我卖了?我这个岁数,领养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贩子买了就折手里。
不卖给人贩子,卖给“书院”,你爱看书,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没接话。马闯说,算了,我自己去买。你回去看书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没事,你回去看书吧。黑袜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记得酒店对面有个挺大的商场,就去那儿买,行不行?
行。
他们在住的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过马路。这个商场,跟别的城市无数商场一样,是个镶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层外墙悬挂几张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场的门,是有三个出入口的玻璃门,在门口已经知道门里一切毫无新意。虽然无新意,在厌烦之中也有点安心,因为千篇一律是一种承诺,承诺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东西。她站在商场门口,夜间城市的灯光太亮,天显得暗淡,藏青色的天幕里,雪山只剩极远的一个影子,像飘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可惜雪山上不卖袜子。
所有商场一楼都卖金银珠宝,生怕抢劫犯走错楼层;另一半地盘属于护肤品和化妆品,怕舍得花钱的女人走错楼层。地板一尘不染,顶灯在瓷砖上映出一颗一颗光点,四处弥漫着安逸富足感。他们在金色灯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台里,有金项链、金戒指,带钻的,都放在大红毡子的小斜坡上,黄黄的一挂、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黄得十分浓重,除了黄金自己,别的东西极少这么黄。
柜台拐角处立着一根没头颅的脖子,底下连一截胸口,金项链围在上面。巫童跟马闯头一次约会,到商场里看电影,路过金饰柜台,她给他讲,纳粹把犹太人遗体推进焚尸炉之前,先抢金子,戒指一时拔不下来,就砍掉整只手,那脖子模型就像是为抢项链砍下来的,所以用红布裹着,代表鲜血。
马闯笑道,你的想象好可怕。巫童抱紧他胳膊说,我故意的,这样即使以后分手,你带着新女友逛商场,也会想起我。
后来的约会里,又聊过一次,马闯说,那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倒是给你买不买首饰呢?巫童说,不用买了,我也不觉得黄金好看。马闯说,黄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国王不需要长得美。
卖首饰的一律是年轻女孩,都化了没头没脑的妆,面皮铅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轻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着煤灰色套装,两手垂在小肚子处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宝的丫鬟。一对客人坐在柜台外边,探着头看,像看鱼缸里的鱼。女客指了一样东西,售货女孩掏出一枚指节长的小钥匙,从里面打开玻璃门。红毡子黄链子之间,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项链纷纷显出被打扰的惊慌。
依从马闯的喜好,他们每周末都到商场里散步,像上公园似的。他喜欢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铺里各种玩意儿,商场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鸡汤。巫童也理解,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像自行车胎、游泳圈,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不同的人,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没有高下之分。他们轮流陪伴,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
马闯说,刚才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胃不舒服。巫童说,那就去顶层吃碗面,再下来买袜子。
他点头。不用看楼层信息灯箱,他们都知道几层卖什么东西。这是所有商场通例:第二层卖年轻女服,永远最热闹,赚钱、揽人气,全靠这一层。店铺里里外外洁净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门楣上印英文,橱窗里的模特挺胸扬臂,脚尖努力地踮在一对鞋里,墙上挂的衣服跟放烟花似的,虾粉、牛油果绿、蜜瓜黄、蘑菇灰、果酱红,经看不经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几水就起球的涤纶,轻浮的雪纺,绷带一样的锦纶和涤纶,质料差倒像一种体贴,预先给人备好始乱终弃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张,深不见底,犹如女人对衣服的胃口。巫童试和买的时候不多,只是尽义务似的,跟马闯从一边走进去,导购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欢的吗?可以试穿,有喜欢的您可以试一下嘛。他们走到底,拐弯,再走出去,背后的声音停了。
再上一层是年轻男服和运动衣,人永远不多,有种操场式的简洁空旷。运动服店的墙上大幅广告摄影,冠军们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浑身是膨起的肌块投下的阴影,还有些男女演员,一看就不懂运动,是在“演”运动,也混迹其中,紧绷俏脸。马闯第一次送巫童的东西,就是一雙运动鞋。
他们相识于一次城市马拉松。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时路程,到达一处僻静的路段,前面一人慢下脚步,停住,弯下腰,她路过那个佝着的后背,本来都跑出去好几米了,又回来,原地颠着步子,嘿,你没事吧?
只见那人抬起一张发青的苦脸。她凑近一步,他却摇手示意不要靠前,巫童问,怎么了?那人鼓了鼓嘴,一张口,哇地吐出来,噼里啪啦如倒水,巫童的白鞋成了泼溅花色。
马拉松是不跑了,路过果蔬店,巫童进去买了串香蕉。他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半根香蕉配热咖啡服下,那人脸上恢复人色。巫童说,你没怎么练过吧?这样太危险了,真的,跑步很容易死人的,每年马拉松都会有人猝死,平均五万参赛者里就有一人死亡。
那人说,我是跟人打了赌……其实我练了一个多月,水平没这么差,坏在今早不该喝豆浆。
他们交换名字。他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女巫的巫,这姓少见。巫童说,你的名字才有意思,马进了一扇门,什么门?
马闯说,窄门。
是这句答话,让巫童愿意跟他交换微信。第二次见面,马闯带来一双新跑鞋,胭脂粉和灰紫拼色,鞋帮上缝着珊瑚色对钩,不像鞋,像花色礼品纸包裹的一个东西。巫童端着鞋,手势好像端一个古董盘子。她假装欣赏一阵,说了赞美,又说了感谢。她不爱花哨的东西,但她喜欢这上面看得出的心思。
他说,号是我估的,你试试,不合适我去换。
巫童伸手到鞋里,把填空的报纸团拿出来,那报纸异常沉重,还硬硬的。打开,里面是个水晶球,球里封着一朵玫瑰花。他莞尔一笑,水晶球,送给女巫。
第四层总是卖中老年服饰,再往上,五层六层都是吃饭看电影的地方。中老年这一层,不知怎么回事,总有点凄凉。大多数模特就一个腔子,没头没胳膊,底下一根稻草人似的铁杆。好不容易有几个带四肢的,摆的姿势又僵得像广告里表演骨质疏松的老人。衣裤颜色一律沉甸甸,浓得透不过气,紫是大牡丹花的紫,是高锰酸钾溶液的紫,粉是加深再加深的桃花粉,是那种老式被罩窗帘的笨粉。还有黑底子上塞了满当当的红花图案,像一身黑米红枣粥。衣服设计也敷衍得很,几乎等于没设计,衣裤一律没腰没臀、没男没女,上衣胯骨处缝两个四方大口袋,怕人不注意,还在口袋标上菱形绣花。又为显得隆重,显得有身份,镶了假毛领子,假碎钻拼出大花大朵大凤凰,缝在肩上、手肘上、胸口腰间。
巫童每次走过商场里的这一层,都觉得难受。衣服架子上密密一溜,露出肩头袖子的一细条,规规矩矩,挤着挨着,像排队买大米白面的人,一种面目模糊的绝望。为什么把中年人隔绝在美感之外?他们不配穿点好看的衣服吗?
她惦记困在珠峰上的人,书里的故事读到一半放下,就像人物暂停了原地不动,雪花和狂风都悬在半空,等着她。她很想赶快下去,买完袜子就回,可电梯在很远的地方。很多商场故意把上行电梯和下行电梯放得远远的,逼人把这层走一遍。走到一半,听一个人问:巫童?……您是巫童吗?
声音不大,好像不是喊人,是跟身边朋友说话,但人总是对自己名字特别敏感。两人都转过身,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四五十岁模样,穿着水泥灰色的西服上衣,同色西服裤子,里面是白衬衣,小小一个脸盘严严实实化着妆,烫过的头发云似的簇着,眉毛涂成灰咖色,上下睫毛都搽了睫毛膏,眼睛很大,抹了橙红唇膏的嘴因为醒目,也显大,一個瘦脸就像是小碟子装了过多的果子。她是那种窄肩小胯的南方女人身条,那种身材年轻时玲珑悦目,穿衣服也容易穿出俏来,一旦老了,脂肪枯竭,就显得干瘪可怜——脂肪并不永远是敌人,胖女人会在长跑的后半截报复回来。那妇人的身子往前探一点,嘴巴张开一条小缝,端详巫童的脸。
马闯看看巫童,她叫道:娘娘!……脸上展开惊讶和热情的笑,像个帘子唰地拉过来了。
他知道那是假象。绝大部分人只看到笑,他看得出帘子后边的惊慌。那惊慌就像……就像一个曾经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还问她,海美不美?这倒不能说明爱得深,作为伴侣,学会看懂对方表情,就像水手学会看云识天气一样,是种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的能力。
那妇人喜道:哎呀,真是你!哎呀,小巫童,多少年不见。女大十八变,变得这么漂亮,变成大姑娘了,差点认不出你了。
这话都十分陈滥,长辈见小辈的套话,听不出她跟巫童具体什么关系,他感到巫童使劲捏他的手,不是暗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借力。
其实巫童都不知道手在使劲,她好像劈面撞上一个冷气森森的黑洞。这妇人从黑洞里一步踏出来,念出一道咒语。咒语唤醒了另一个巫童——好多个巫童从大到小,按年纪排列,套娃似的一个摞一个,藏在她体内。一刹那,时间变得不是时间,她也想起自己不是自己,是一个逃犯。
巫童说,天哪,太巧了,太想不到了,在这儿会遇上您。她偏过身子介绍说,马闯,这是我老家人,初中同学的妈妈,我打小喊她丽丽娘娘。娘娘,这是我男朋友,马闯。马闯说,阿姨您好。
妇人的表情比跟巫童相认更喜悦,低声叫道,哎呀,你好你好!小马哪里人?
马闯说了籍贯。妇人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北方人,瞧瞧这个子又高,模样又称头,大鼻子大眼的。我们那小地方可没这种人才,是不是,小巫童?
这话巫童没法点头,贬家乡贬马闯都不是,她低头一笑,混过答话。
那,你俩是在这儿工作,出差,还是来玩?
巫童转头看着马闯,意为我是陪你来的,归你解释。他说,阿姨,都不是,我大学室友明天结婚,我们坐飞机过来喝喜酒,顺便预习一下,明年我们也打算办事情。
她倒没料到他说这么多,多得溢出来了,“办事情”这个事他们还没讲定——床上最甜的时候讲的那不算数,它们跟呻吟、呢喃一样无意义,仅供助兴。
妇人以真诚的荣幸腔调,重复着说,真好!真好……那,你俩参加完婚礼,还在这里玩两天?
巫童说,不玩了,娘娘,我们俩工作都忙,这里也没啥好玩的。
妇人笑道,也对,这地方小得就跟个洗脸盆大,建筑都是假古董,那什么塔,说是宋代名塔,其实连块解放前的砖头都没有。除了那个雪山,真没啥玩头。你们吃晚饭了吗?小巫童,我请你们去楼上吃饭吧。
巫童犹豫着,又看一眼马闯,他的表情居然蛮有兴致,这一迟延,妇人手挽到巫童胳膊上,一屈臂锁紧了,拖着往电梯口走。来来来!咱们十几年没见,跟娘娘整饭去。
巫童身子往后倒,两脚在地上刹车,笑着说,不吃啦,我们吃过饭来的。
那就陪我吃!我还记得你那时去我家,就爱吃我擀的面条,桐桐也爱吃。我在厨房擀、切、煮,你俩围着桌子埋头吃,两个娃娃一顿吃大半锅,一个面剂子的面,稀里呼噜就报销了。
马闯落后半步,跟在后头,只见那句话之后,巫童的上半身收回去,恢复直立,分明是那句话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说,好吧,娘娘,咱吃碗面。我们倒也是,本来就想吃碗面的。
他们搭电梯上一层,再上一层,到了顶层,卖食物的店面一半是全国连锁,水饺、火锅、西洋快餐和自助餐,连服务员的制服配色都眼熟。路过的人,有的不看他们,有的淡淡扫一眼,巫童从别人视角一想,他们三人宛然是一家三口,婆婆媳妇和儿子,或者母亲女儿跟女婿。她臂弯里夹着的那条胳膊,瘦得发硬,皮肉松懈,离了骨随意乱跑,衰老就是这么凄惨,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妇人带他们进了一家面馆,选了个靠里的四人桌。桌子是漆成酱红色的大方木桌,椅子也是同色,铺着蓝底蜡染花布椅垫。她先坐了其中一边的椅子。马闯站在椅子口等待,巫童从桌椅之间蹚进去,坐在里边,马闯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是八点钟,饭点已过,室内很安静。女服务员送来热水壶和菜单,站在桌边等点单的时候,她疲乏地把胯支出老远。为配合店里的复古氛围,她穿着白底蓝花对襟褂子,墨蓝的洒脚裤,两条麻花辫,辫根严谨地用红头绳捆着,让人想起“扯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的喜儿。妇人点了个面,菜单递给马闯,马闯跟服务员说,我也要同样一份。然后把菜单直接放到巫童面前。
这句话其实是从巫童那儿来的。很久之前,她跟马闯闲谈时说:男士跟女士吃饭,挑菜单挑太久,拖拖拉拉,就没意思,最好是先请女士点餐,然后直接说,我也来份同样的。那才爽脆。
不过平时他们两人出去吃饭,还是会各点不同的,交换着吃。这次在外人面前,马闯猛地想起那话,立即施行,既“爽脆”一次,又显出女友的话字字记得清,他暗自得意,眄着巫童,看她有没有注意到那句话。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没听见,只顾看菜单,前几页整幅的彩图,是几个大菜,角落价格处贴了一小块橡皮膏,好像那儿有个伤口似的,涨了价,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单,新价格用圆珠笔写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抠了几下橡皮膏,马闯小声说,嗨,你抠它干什么?再给人家抠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单一合,说,我其实不饿,从你碗里搛两箸吃就行。
服务员收了菜单,唱道,两碗面!驼着背,脚上带襻的灯芯绒黑布鞋无声地擦着地面,慢悠悠走开。巫童一个个拆开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马闯拿起剥掉的薄膜,团一团,丢到桌下纸篓里,他把三个圆筒形的白瓷杯排开,斟上热水,妇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濕巾,把木头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马闯就把哪里的盘子碗拿起来。妇人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看,笑道,你们俩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这个默契!
马闯笑了一下。店堂里放着琵琶曲子,声音伶伶仃仃的,一个面馆,弄这么雅致,非常有上进心的样子,但曲子不是古调,不是《塞上曲》《阳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当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弹出来,非驴非马,本来有几分姿色的调调也怪里怪气的。
他们默默地喝了几口水,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巫童抬头对着三人中间的空气软绵绵地笑了好几次,眼光飘来飘去,却不说第一句话。马闯心里对她有点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这种“老家人”叙旧的难处,小时确实很熟,但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深深浅浅的,到底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还觉得那种笑陌生又眼熟,过一会儿他想起来,是她跟那些筹备婚礼的人借来的,倒也是见贤思齐。
妇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笃的一声,犹如五线谱开头的高音谱号,要引出一篇唱词来,只听她自言自语似的喟道,哎呀,时间真快!小巫童都快当人家媳妇了,太快了。
巫童说,也没那么快,说是明年,谁知道。
妇人沿着自己的话往下讲:我印象里呀,一直还是你那时的模样。我去开家长会,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门口,给家长们发油印材料。你细眉细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针,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针挑着块布料似的,脖颈底下两个盐罐窝窝能当肥皂盒。最后这句带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细小、略见稀疏的牙。
巫童给马闯解释道,盐罐窝窝是我们那里的话,锁骨坑的意思,这里。她伸手在锁骨上捏了一把。娘娘,你是没见我高中那阵,胖到120多斤呢。
妇人鼻子里喷出一丝遗憾的气声,苦笑道,我哪能见过?你们搬走了嘛。
巫童说,是。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就搬了。后来我们过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艳芳娘娘说你家也搬了,连那个老房子都卖了,多可惜。
妇人一下下慢慢点头,犹如往事坠在脖子上,不堪重负。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卖的卖,送的送,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都不要了。就只扛着两张嘴,惊风火扯地上了火车。我当时想啊,搬去一个新城市,就能重新起头,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她嘴边一个恍惚的笑,拿起壶给三个杯子添水,添完了,壶嘴处余下的水,落了两滴在桌面上。她不说话,拿手指来回划拉,像那种给硬币蒙一张纸,歪着铅笔涂涂涂,让它透出图案的动作。水滴摊成了一大片。马闯盯着那根带红指甲的指头,觉得那动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来也许可爱,一个五十多的徐娘做出来,有点不合身份。
巫童说,那您跟吴伯伯,后来还挺好的?
妇人的手指头急躁起来,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头惨笑道,好个鬼,是我痴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脱!地方是新的,人还是旧的。好多事不是旧家具,说声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们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吴出来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说就不该听你的、不该搬。他不想看见我,连吃饭都躲着,总说要加班,你把饭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园里溜达,坐在湖边听人家拉琴唱戏,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点再回。后来他说,离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条死路,分开了还可能是两条生路。我说,咱们说出来不想了,扔下,你是要连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来,停一会儿,说,我也就依他,离了。
巫童面色有些惨淡,低声说,我明白,娘娘。其实我也没扔下。
听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诉起衷情来,作为酬答。妇人却不接茬了,眼睛调到马闯脸上,笑一笑,像点标点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静情绪说:这半天光讲我那些陈年破事情,小马肯定听烦了。小马,跟小巫童回去没有啊?
马闯朝巫童看了一眼,见她也低头拿水杯喝水,头发从耳后掉下来,挡住了侧脸。他说,回过,去年国庆节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欢我们那里吗?东西吃得惯?
喜欢,真的喜欢,气候比北方湿润、舒服,饭菜也好吃。阿姨,你们那里的青菜种类真多,我都认不过来。我每天早上陪着巫童妈妈上菜场,就跟逛植物园似的。
妇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惨淡似乎就像菜单上的一页,轻轻揭过去了。巫童说,他在我家可受欢迎了,连狗见了他都猛摇尾巴。每天早饭桌上,我爸妈就开始问,小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妇人说,哎,我好多年没回去,都不知道咱们那里变成啥样了。你爸妈都蛮好的?老人还硬朗?
我爷爷奶奶都没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爷跟我家住,我爸妈伺候。我妈早就办了病退,去年迷上摄影,现在时不时跟她们摄影群的群友约着出去,拍花、拍猫狗、拍日出,过得还挺有滋味。我爸还没退。
你爸还没退?哦,想起来了,你爸是幺儿子,属蛇的,比我小四岁。
娘娘你也挺好?你還那么漂亮、时髦,不减当年。这唇膏是最兴的胡萝卜色吧?我这个年轻人都不如你,你看,我连逛商场都没化妆。
那妇人嗨了一声,脸往侧面一躲,有点羞涩、有点得意,还有点凄凉,扬起巴掌握住脸颊,半像自怜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掴。什么兴不兴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这岁数了,不图漂亮,只图遮丑。没办法,干了这个工作,开会培训每次都强调,必须化妆,不化妆扣工资。
是什么工作啊?
我刚才没说?瞧我颠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这个商场干,楼下男装部,导购员。小巫童你说好笑不?领导非让我们化妆,可能是想多揽点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场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着女客人来的,让我们作什么妖?
三个人都笑。马闯说,阿姨,您那店里卖不卖袜子?男袜。
卖呀!当然卖,袜子、领带、内衣裤,拿我们店长的话讲,客人光身子进来,让他能穿成个新郎官出去。你们要买袜子?
马闯说,对,黑袜子,给我的,明天婚礼上穿。
妇人愉悦起来。快来快来,吃完面就上我那儿去,娘娘给你打折。
马闯借口去卫生间,去店堂另一边的收款台结了账。回来见两碗面已经来了,他坐下,那妇人才拿起筷子吃。他们像齐心合力完成任务一样,专注进食。马闯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那妇人吃面的方式,是夹起一筷子,手腕一绕,把更多面条绕到筷头上,一侧头,咬下去。
他想起巫童好像也是这么吃面,他们刚在一起不多久那阵,她嫌他吃面吸吸溜溜的出声音,不雅。他辩称:我在外人面前绝对吃得秀气,在亲密的人面前才豪放一些,再说,吃面不出声,那也太难了。巫童说,你不要往里吸,咬断,咬断它。
他把面碗推到巫童面前,说,我吃好了,你吃两口。
黑筷子像条船篙插在水里,倚在船边,巫童扶起筷子,眼皮向那妇人抬了一下,又把筷子撂到桌上,说,我也没什么胃口。
妇人从桌上纸巾盒里抽了纸,抹抹嘴,她的唇膏大半吃进去了,只剩嘴唇边缘一圈红线,以及唇纹里沁着的颜色,她起身说,我去趟卫生间,回来咱们就走。
桌边只剩马闯跟巫童,他觉得他们像并肩坐着的两个考生,一门考试刚结束,卷子收走了,迎来短暂的休息。他松一口气,对巫童笑道,你说也真是巧,异乡异地的,大晚上出来买双袜子,居然能遇到你老家的人。
是啊,写小说都写不出这么巧的事。
说了半天,你那个初中同学是男是女?
男生。
马闯半开玩笑地说,我懂了!怪不得你这娘娘看我眼神有点怪,她早就相中你,想让你做她儿媳是不是?结果今天一看,完蛋,被一个帅哥抢了先。
巫童木木地一笑,有些惨然。平常她一定会针对帅哥两字嘲笑一番,但今天她奇怪地沉默着。
马闯又说,你这个同学在哪儿工作?
巫童用一种迷茫轻柔的声音说,他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了……初三上学期,在学校里突发心脏病,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马闯张嘴说不出话,他这才明白适才谈话中,那两人偶尔显出的怪情绪是怎么来的,有一种被告知考题答案的恍然。
他忍不住握住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拇指捻着她手心,表示一种安慰。她整只手冰冷,手掌心湿热,像一片微型泥沼。他再不敏锐也知觉得到,她的伤怀并未被时间冲淡。她仿佛真的是女巫,猛揭开一角衣襟,让他看自己身上一个秘密的、联通阴阳的创洞,一股死的寒气从里面扑出来。这时再听那琵琶,滴溜溜,催得人心惊肉跳,竟然听得出悼亡的味儿了。
远远地那妇人走回来,边走边甩手上水,嘴上重新填了唇膏,大声说,怎么小马还抢了我的呢?说好我请这一顿的。
巫童把手抽了出去,快得跟痉挛似的。马闯吸一口气,感觉是监考老师带着新卷子走回来,他起身笑道,阿姨,男士给女士付账是规矩,不然回去巫童可得批我了。
三人搭电梯下楼,男装楼层的客人跟平常一样少,每个凵形店面口都站着女导购员,她们挡在一片衣冠楚楚的高大男模特身前,是男士俱乐部的看门仆妇,也是女狱卒。妇人跟她们都相熟,一路走过,像领导视察似的,朝这边笑着扬扬手,跟那边说一句今天真清净。走过一家外国男装牌子的店,她停下,咦,小毛,你咋上黄姐这儿来了?
叫小毛的是位个头矮小的姑娘,年纪很轻,胸前和裤子后屁股那一块都空荡荡的,身量像个没长足的中学生,脸盘圆如满月,皮色苍黄。小毛走过来,看了看后面的巫童和马闯,要说不说的样子,眼神像一条亮幽幽的卷尺,唰地伸出去量量,唰地又缩回去了。妇人说,他们是要买衣服的客人,没事,你怎么了?小毛的神色并不觉得“没事”,但实在憋不住要倾吐,皱眉道,丽丽姐,那个死胖子又来了。
妇人说,哪个人?……哦!
小毛说,上次你去把他支应走了,这次我一看,他又来了!又在我们店里晃。我怕得心都要从鼻孔眼里跳出来了。想再喊你过来,往对面一看,你不在。我问马姐,丽丽姐呢?马姐说,吃饭去了,去半天了还没回。哎呀,我一下急得一脊梁白毛汗……
妇人说,瓜女子,你咋个不让马姐替你应付呢?
小毛说,一来,我跟马姐不熟噻。二来,马姐刚干两个月,没个心理准备,把人家吓个好歹的,那我不造孽?菩萨保佑,正好黄姐上厕所路过。黄姐是知道这事的,咱俩跟她唠过一嘴,我就赶紧拽住她,贴着耳朵求她。黄姐蛮仗义,说,行的,你去看我的店面,我对付那王八犊子。
妇人在小毛肩膀上按一按,说,我现在就回去,看那人走了没。
巫童和马闯在后面听着她的话,听懂一小半,大概是有个恶客,胖,男性,小毛很怕他,一看他来就要躲,央这个央那个替她接待,至于一个瘦小姑娘为什么怕一个胖男人,似乎也不言而喻。
妇人离开那个外国男服店,主动给巫童解释:小毛是我对面那家泳装店的。一个杂牌子店,店面蛮小。上个月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男客人,一个胖子,说要买泳裤,让小毛给推荐。小毛就认认真真介绍产品嘛,这条弹性大,那条配色是今年流行的,时髦。讲着讲着,那男的突然拉起她手,往自己身上一搁,说,你测测腰围就能推荐得更准了。把小毛给吓的!赶紧抽回手,但也不敢说什么,人家是客人嘛。后来那男的挑了一条,进试衣间试去了,进去一会儿,喊“妹坨过来”,小毛过去一看,唉哟个老天爷,他整个人精赤大条,就穿条泳裤站在试衣间门口!拿手一下下揪裤腰,弹在肉上啪啪直响,说,这松紧行不行,妹坨你看呢?……
她疾首蹙额地摇头,冷笑。巫童说,还有这种人!马闯说,这应该报警的,这是性骚扰。
妇人说,嗨,真闹大了,我们导购也没啥好办法。那回,小毛好歹把那男的应付走了,下班她跟我坐一趟公交,在公交站边说边哭,哭得眼珠都要脱出来。我说,莫怕!他要再来,你就来找我,我去换你。过半个月,那人果真又来了,又要买泳裤。小毛趁他进试衣间,赶紧跑到我那里去,我过来替她。那人在试衣间里说,妹坨,再给我拿条大码的。我拿了一条大码的,站到门口说,先生,给你。他一听声音不对,从里面一开门出来了,咦,那个妹坨呢?我说,她上厕所了,您有什么要问,问我也一样。他笑眯眯地说,大姐也挺好,大姐比小姑娘有经验,那您给我参谋参谋噻。他嘴里说着,手就伸进去挠他裤裆里那一嘟噜。我才不怕,我这岁数了,啥没见过。我就盯着他那地方,也笑眯眯跟他说,大哥,我看你就买这条!这一款游泳裤它为了贴身、显身材,裆处留的空间小,刚好你这个家什,尺寸也比一般人小,正合适!
巫童和马闯都笑了,马闯竖起一个拇指,说,阿姨您真棒。妇人面有得色,这叫以毒攻毒。她又说,嗨,讲了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吧?
马闯说,爱听,阿姨,您这是见义勇为,智勇双全,简直有点女侠的风范了。
妇人笑道,哎呀,嘴巴太甜了。小巫童,你跟他过日子,小心耳朵得糖尿病。这么说着,一转弯,妇人指着门楣上有头狼的店说,到了。玻璃门敞开,门口倚着一个瘦高个女人,正举着手,拔指甲旁边的肉刺,妇人说,马姐謝谢啦。那女人笑着一挥手,离开了,一面走,一面还低着头揪肉刺,手肘一动一动的。
妇人暂时不进门,立在门口,朝对过一个小店面里喊:黄姐!雅冰!柜台后面冒出一个烫过发的脑袋,哎?丽丽你回来了。妇人说,那人走了?
这黄姐名字很柔美,却有个老爷们儿似的喳啦喳啦的沙嗓子,大声说,走啦。就照你上次教小毛的那些话,我也笑模滋儿地把他阴损了一顿。那人有点要竖眉毛瞪眼睛,我还是笑模滋儿的,反正他不能投诉我服务态度不好。最后他臊眉耷眼地走了。哎,让他明白明白,客人来了有好酒,他这种变态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妇人笑道,瞧把你厉害的。舒坦了吗?
舒坦了,可替小毛报仇了。你还带着客人呢,快招呼人去。
妇人带着巫童和马闯进了店门,说,进来,你们俩坐坐。我去给小马拿袜子。
衣架中间有一张长长的黑皮革凳子,他们并肩坐下。店不大,是一个雇员能照管过来的那种规模,米色瓷砖地面亮得令人不安,像泼了油,映出天花板上的灯,像一枚一枚钉子头。墙上一个个方格子里也挂着射灯,照亮悬挂的衫裤。他们身边玻璃架子上摞着两层男裤,下面一层配好了三双不同颜色的狭长尖皮鞋。男鞋在女性眼里出奇地大,像小船,巫童很怕男鞋,总觉得那上面有一具隐形的庞大身躯,走太近会撞在人身上。
妇人回来时,手上没拿袜子,却一手提了一个衣架,左手衣架上是一件亚麻色棋盘格薄呢西服,里面套着白衬衣,右手衣架上是跟西服上衣同色的浅灰裤子。她手指勾着衣架的天鹅头,举到视线的高度,说,小马,帮阿姨一个忙吧。
马闯站起来道,您说。
我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快结婚了。阿姨想送人家一套衣服,又怕我选得不好看。那孩子高矮胖瘦正好跟你差不多,你试穿一下,让阿姨看看,行不?
马闯说,当然行。他接过衣架,妇人很欢喜,回手一指,试衣间在那边,里面有试装皮鞋。
等马闯去了,妇人一拍髋部,说,瞧我这糊涂,都忘了给你们倒水。她快步走回收款台,影子在瓷砖地上急急跟着。黑木头的台子像一片水里的孤岛,她俯身忙活一阵,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温水,拿过来。巫童说了谢谢,一杯放在身边,一杯拿着喝。杯子装得很满,蜡纸不堪重载,很有在手里变形、瘫掉的趋势,她赶紧喝下两大口。
妇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拳头,像学校里给要好同学送糖果似的,伸到她面前,一下把手掌张开老大。巫童扮出好奇的样子,抻长脖子看。她手心皱纹多而碎,比手背还显老,又因为瘦,掌纹特别深,纹路中心放着一个半透明白色小袋,非常珍贵的样子,车辐似的所有路径,只通向那一袋财宝。
巫童愣一愣,笑道,咦,这不是无花果吗?我们学校外面小摊上五毛钱一袋!她拿起来看,小袋子大概四张邮票大,深紫色油墨印着繁体字“无花果”,那个酸甜味道的记忆涌过来,舌头两侧立刻泌出唾液。
妇人欣然道,对呀!你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我们天天课桌抽斗里放一袋,趁老师回身写板书,赶紧塞一根到嘴里含着。
妇人说,吃吧吃吧!娘娘没请成你吃面,请你吃个无花果。
巫童便撕开小袋子口,捏出一根,软软一条像个白虫子,浑身粉末。放到嘴里,手指上沾了白末,她像小时一样舔干净手指,说,还真是以前那个味儿。娘娘,这玩意儿早没人卖了吧?你怎么买到的?
妇人得意道,现在你只要想买,还有买不到的东西?她也伸手抽了一根吃,两手拍打一下,拂掉指头上粉子,说,以前桐桐最爱吃这个,一天到晚裤兜里放一袋,我好几次洗裤子忘掏裤兜,都给他洗了。我在厨房做饭,他到厨房找我,给我讲学校里今天又怎么了,边说边给我往嘴里喂无花果。他总提你,十句有五句讲的是小巫童。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不说话。我说,喜欢也没什么,要真喜欢一定告诉妈妈。我还说他,你也买点贵的零食,别总买最便宜的,让人以为爸妈舍不得给你零花钱似的。他说,不爱吃别的,就爱吃这个。
她又拿了一根吃,嘴上沾了一点白,笑道,也奇怪,这东西就跟会上瘾似的。我跟你吴伯伯搬走以后,咱那里的吃食我一样不想,只想这个无花果。后来总算找到卖的了,一买就买半麻袋,慢慢吃。
巫童微笑不语,她看一眼沾在手上的白粉,觉得那是未撒尽的骨灰。
试衣间那边传来响动,马闯焕然一新地走出来,大声说,阿姨,看看行吗?
妇人转身走过去,边走边说,哎呀,太漂亮了,太帅了,小马,这衣服太适合你了,你觉得呢?阿姨眼光怎么样?
马闯站在试衣镜前,看看正面,又偏过身子,扭着头看侧面。還真挺好看,我一直觉得我皮肤黑,不能穿浅色的。
妇人在他身后说,谁说的,男人皮肤黑才好看,才百搭,才有男人味。一白遮三丑,那是过时的观念。你瞧我们男装店里的海报,哪个模特不是晒成古铜色?
巫童也走过来,站在马闯另一边,笑道,娘娘开始给我们当导购员了。
马闯说,您要觉得行,那我就换下来了。
妇人说,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我那个朋友的小孩,皮肤跟你还不太一样,可能这套颜色适合你,不适合他。小马你帮人帮到底,等阿姨再拿一套,你再试一回,好不好?
马闯说,有什么不好的?换衣服又不是啥体力活,您拿去呗。
妇人走开到较远的架子处翻找,马闯在镜子前又转了几遭身子,招着手让巫童过去,悄声说,你说我该不该把这套衣服买下来?
巫童微笑道,纳喀索斯,被自己的美貌震惊了?
不是!我是说,咱应该支持一下她的业务吧,第一是你跟她以前这么熟,有个情分;第二,毕竟她一个女人离乡背井的……话说她再婚了没有?再生小孩没有?你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吧?
巫童摇摇头,马闯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不知道”,还是“别说了”,他也不敢多问,男人多嘴多舌地打探女士婚姻情况,也是一种不体面。
等马闯接了第二套衣服去换,巫童的嘴巴好像自己作主似的,问了出来,娘娘,你这些年,也没有再走一步?
妇人攒起眉,像讲一件有点讨厌、有点恶心的事,嘴角往下按一按。怎么没走?走过了,没意思。跟你吴伯伯离了之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也是没了小孩,他家没的是姑娘。比桐桐大好几岁,快高考了,晚自习下得晚,本来夫妻两个轮流去接,碰巧那天她妈妈打麻将手风顺,舍不得下桌子,给女儿打电话说你自己回吧。结果就那么巧,就那天晚上出了事,让车给碰了,司机肇事逃逸,一直也没抓着。你说她爸能不怪她妈吗?肯定心里还是有怨气。但要怪吧,她妈妈也伤心得天天哭,又不能说出口。她爸爸跟我说,那时候是真没法过了,再看着她、看着那间屋我就要疯了。他也跟我一样,离婚,离开老家,想重新开始。
巫童听得面色渐渐变了。她直着眼说,娘娘,我也不敢问你还怪不怪我……
她才说半句,妇人就一串“不不不”拦上来,两只手在空中晃出了虚影,连带她颊上肉都震得颤动。千万别!孩子,好孩子,千万别这么想。桐桐的情况不一样,娘娘谁也不怪,只怪命不好。我一直都这么想。老天爷要收人,他就想要桐桐,咱有啥办法……嗨,我还跟你说那个老石吧!他姓石,叫石漱云,真的蛮好一个人。
她遗憾地摆头,语气平静极了,回顾自己的败绩,故意淡淡地说出来。当时人都讲,你们俩同病相怜,一块堆儿好好过吧,跟别人不能说的话,跟对方说说,互相安慰、互相温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万别,我们俩比别的夫妻更说不到一起。
怎么会说不到一起?
比如老石跟我说,丽丽,我真羡慕你。我说,怎么呢?他说,你桐桐十三没的,我们朵朵没的时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儿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损失五年。我说,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长到十八,多给我留五年的记忆。再说,你至少知道你朵朵长大了啥样,我桐桐一辈子是个毛都没出齐的小男娃。我每天走大街上,看见哪个小伙子都想:他要是成年了是不是这样,肩膀宽宽的?是不是那样,腿上汗毛重重的?……
巫童静静听着,攥着手。灯光雪亮,太亮了,这个玻璃拘押室里,全世界的灯都照在她身上。那些无头人虚握双拳,防着她肇事逃逸。
妇人说,在这上头说不到一起,慢慢就句句说不到一起。做了三年夫妻,散伙了。我们俩从来没当着对方掉过一颗泪蛋子,当初结婚时说好,谁哭孩子,去外面哭,屋里头一定要有笑模样,要好好过。结果领离婚证那天,走出来我们两人抱着哭了一大场,倒感觉三年从没这么亲过。我说,哥呀,怎么这么难呢?他说,丽丽,是难哪,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了,我也不找了,咱这种人就是残疾人,跟谁也过不到一起,不要连累别人,要是认了这个命,可能反而能过好。后来我真死心了,不想找什么“伴儿”了。也不想回老家了,在外边倒轻松。反正还干得动,自己赚钱自己花,足够,周六日跟这里认识的妹子们看看电影、吃吃自助餐,蛮开心。有时太开心了,脑子嗡的一下,想,你配开心吗?小巫童,你不会觉得娘娘没有心吧?
巫童说,怎么会,怎么会!我……门帘一响,马闯出来,两人都闭了口,往他那儿看,这次的一身是海军蓝平驳头西装,里面配黑色高领衫,下面蓝白格裤子。
他神采奕奕地大步走过来,问,女士们觉得怎么样?妇人和巫童都说,好看,好看!
他走到镜前,挺胸,两手揣进裤兜,又抽出手,垂在两边。妇人在他旁边,踮着脚,伸长手臂,把窝在里头的后领子翻过来。小巫童,你看,小马穿海军蓝多帅哟,以后你要多给他买这个颜色的衣服。巫童漫应道,好的。
巫童也往镜中看去,三个人映在镜子里,宛如一幅镶了框的全家福照片。妇人的眼睛从镜中看看她,又看看马闯,露出慈爱的笑。
巫童背上一凉,突然明白,什么“朋友的儿子快结婚了”,什么“高矮胖瘦跟你一样”,根本没有这回事,没有那么个人,她是把马闯想象成吴桐。她一定想过:如果吴桐不死,很可能到今天还跟巫童是一对,差不多该张罗婚事了,他会一套套试穿母亲帮他选的衣服,傍着未婚妻……马闯的玩笑话,歪打正着。
他正跟妇人说笑,有商有量,浑不知自己成了剧里演员。阿姨你觉得哪套好?我觉得刚才那亚麻色西服,配上这个黑高领衫也好看。他又喊巫童:我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了,你帮我拿一下,我给这套拍一张。
巫童走到试衣间,他原先的衣裤搭在椅子背上,裤子长长拖下来,像个抽掉筋骨的昏迷人。她翻动一下,掏出手机。说话声从前面店堂传来,听着不太像他的声音,仿佛她熟悉的马闯脱去一层人皮,被魔法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回去把手机递给他,等他拍了几张,说道,该回去了,明天还得参加人家婚礼,你是不是忘啦?
妇人抢着说,哎呀,耽误你们时间了,我真是太不应该了……谢谢你小马,快去,回去休息吧。小巫童,你早点睡,好好睡,不然明早化妆,粉都不贴皮肤,不漂亮了。
巫童又觉得,这是她心里彩排的婚礼前夜会对儿媳说的台词。马闯说,那,我去把衣服换下来。他走出几步,又走回来。阿姨,我把这套买下来吧,给你冲业绩。那脸上展开十分纯良的憨笑,像个会散热的光源一样。他一向擅长这种让人心软的笑。
妇人也笑了,抬手想要拍拍马闯身上哪里,最后手掌落在他手腕袖子处,极轻柔地打了两下,说,不用啦,这些定价都不实在,虚高虚高的,阿姨每天揽上几个冤大头,业绩就够了。她的手又拍了一下,像拍在睡着的婴儿身上那么轻。刚才我跟小巫童加了微信,等你们结婚,一定告诉我,让阿姨送你两套好衣服,行不行?
马闯说,行!
走出商场,巫童说,咱们在里面待了多久?马闯看看手机,说一个半小时。
她喟道,才一个半小时?我以为好几个小时了。实际上她以为小半生过去了。她抬头在夜光里找到雪山,山影像远远守着望着、踟蹰不去的魂,一个阴森的诱惑。
他忽然说,哎呀,袜子!
他们在街边停住脚,互相看。旁边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坐小马扎上守着一只白泡沫箱子,里面一束一捆的百合、玫瑰、石竹,还有黄的白的菊花,黑夜里红玫瑰像污血,百合在苍绿叶子里打着青白的苞。老太太看他们站着不动,以为想买花,对着马闯大声说,玫瑰便宜了便宜了,百合便宜了!都是今天的鲜花,到晚上贱卖了。
最后马闯主动说,算了,我就穿波点袜子吧,人家都看新郎,谁去注意伴郎。巫童点点头,只觉得十分疲乏,像刚跑完一趟马拉松。她说,你要是早这么想,咱们就不用来这里了。
马闯说,我还以为你会庆幸,幸亏来了,遇上你十几年没见的阿姨不好吗?我还挺喜欢她的。年轻时候肯定挺漂亮吧?现在也比一般人强。呀,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夸别的女人漂亮?他说完,嘿嘿一笑。
他们回去,洗澡上床。酒店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淡啤酒那种黄色,像永远睡眠不足的一双困眼里放出的光。時间确实晚了,明天五点多就要起来。他们只吻了几下面颊,就各自转过身去。马闯关了床头灯。
那边很快响起绵长沉缓的呼吸声。酒店的窗帘特别厚,屋里一点光没有,不光黑,是黑的曾祖母。巫童侧身躺着,等了一阵,打开枕头下的电子书,接着读那本《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她需要一些人一些事,把脑子里那个人的影子覆盖掉。上次看到哪里?一位叫罗伯·霍尔的登山团队领队陪伴客户上山,暴风雪袭来,后者体力耗尽,无法下山,两人都滞留在珠峰顶上一处叫希拉里台阶的地方,它不是台阶,是海拔8790米处的一块巨石,是上下山最难的一道难关。温度持续下降,留守大本营的人用无线电呼叫霍尔,为了鼓励他下山,又通过卫星电话给他接通了新西兰的妻子。
马闯醒了。被子窸窸窣窣,他转过身来,惺忪地说,你还没睡?她合上电子书的外壳封皮,不回头地说,你睡吧,别管我,我看完书就睡。他听出她声音不一样,鼻子堵住了那种闷闷的,伸手搭在她肩头,说,怎么了?哭啦?她仍不回头,没事,我说了不用管我。没什么,就因为这书的结局特别惨,让人有点难受。
肩头的手缩回去,他放了心,依旧转过身,声音隔着一道肉体传过来,像隔了一道门板似的,听不真。嗨,难过就别看了,你也真是,明天有事,看什么书……赶紧睡,啊。没多久他又睡过去。不深究的人过得真容易。巫童松一口气,她躺在黑暗里,想着那个人。
他名字是吴桐,初一下学期从别的班转到她们班。两个名字读起来太像,他刚来那几天,常是老师喊一声,站起两个人。当时的通行办法,是给同音的名字加前缀。班里还有一个刘佳一个刘嘉,分了大小,一个大刘佳,一个小刘嘉。叫了几个月,大伙慢慢感觉他们生下来就该叫大刘佳和小刘嘉,上户口时就该这么报,没加大小是父母的疏忽,现在总算补上了。
按年龄分,吴桐就是大吴桐,巫童成了小巫童。他俩逐渐成了固定搭配,老师说,来!来两个人,跟我去写学生手册——就大吴桐小巫童吧!再过一段时间,叫他们两个人,只需叫一个名字,他们成了默认的彼此另一半,老师说,这周咱们班值日,得有人去画一楼的黑板报,大吴桐,你俩去吧。
由于那些共同任务,他们有很多时间要同进同退,吴桐的妈——姜丽丽,嘱咐吴桐:记住把人家女同学送回家,你再回,啊。两家本来离得近,只差一个路口,家里大人卖菜场、杂货店照面的时候,额外多寒暄几句,慢慢就更熟了。
也难免掺杂一点功利色彩,巫童学习好,永远是班里前五名,吴桐虽然总分始终中不溜,但一门数学总是鳌头独占,多难的卷子,他丢分不超过三分。两边家长都嘱咐孩子:多跟人家学学,啊。取长补短,不会的多问!
他们不但学业上互补,闲书上也互通,那时同学们互相传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有漫画书,女生看《阿拉蕾》《雪椰》,男生看《七龙珠》《城市猎人寒羽良》。巫童家里管得松,吴桐家里管得严。吴桐借来的武侠小说,放在巫童书包里,让她带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读了。男生们爱郭靖、张无忌,课间吆喝着比拼“降龙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只有吴桐崇拜李寻欢——她喜欢他这点不一样,认为是很重要的优点——他在课本边缘画带穗子的飞刀,刀尖两边各画几条猫须一样的斜线,表示刀飞在空中。
她喜欢上吴家去,也喜欢他妈妈。姜丽丽在百货大楼站柜台,卖手表,是远近数得出的漂亮人,外号七仙女。一条街的女人都看着她穿衣服,桑棉绸的连衣裙,肉色丝袜、裙裤,丽丽穿什么她们就跟着穿。他家三口人衣服上总有点淡淡的香味,吴桐曾拉开大衣柜,给巫童看他妈妈埋在柜子角落里的香皂。
那个年纪的男生,邋遢得全无心肝,能把白运动鞋穿成腌咸菜色,鞋尖上还有半年前雨天踢上的泥痕。但吴桐的鞋永远干净。
她记得他家有张大圆桌,他俩在桌上写作业,吃小袋无花果,吃桃酥、龙眼酥。桃酥放在一个铁皮饼干桶里(吴桐捧来饼干盒,巫童负责用指甲撬开圆盖子)。吃完了,桶不收起,就放在桌上书本铅笔盒之间,像一片平房里起了大楼。她写作业写一会儿,趴着,嘴里含着无花果,看桶上四面的印画,两面是女电影演员照片,两面是姚黄魏紫的大牡丹花。
姜丽丽所记得的吃面桥段,也发生在那张桌子上。有一阵巫童妈妈做手术住院,她爸每天中午去医院送饭,忙得脚打后脑勺,姜丽丽就让巫童中午到吴家来吃饭,通常是吃面,面快。平时铺着白色带镂空花的桌布,吃饭时桌布撤掉。桌布洗得像海上泡沫一样白。
每周有两天,下午只上两节课。她跟吴桐到他家写作业。大人都没回来,世界是他们的。阳光穿透窗玻璃,处处一片迷蒙绵软。静默之中,吴桐爸爸养的热带鱼在缸里唼喋一声。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都是有点老气横秋,但又很温馨的花。
她有时抬头四望,让眼睛休息。衣柜上的长方大镜在不远处,像一个打开门的隔壁房间,一抬腿能迈进去。那里也有两个人,有些陌生,一个低头写,一个抬头看,桌下四条腿井然地各有姿态。镜像边缘,还装饰着君子兰那报刊图案式的苍翠的叶、珊瑚色的花,犹如一张明信片。
那是她人生的黄金时代。都是琐事,都是平庸家常,单个拎出来也没意思,但远观是无尽水面上一片粼粼波光,她躺在船里,半梦半醒,金光在眼皮上跳,桨声轧轧,泛舟中流,操桨的是吴桐。
她后来读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觉得每个字都贴切极了,正是那张明信片背面该印的。又看到美国女画家玛丽·卡萨特的画,也亲切,那种不太明亮的室内光,半旧的家具,人们平静的心无旁骛的依恋。
曾经那么亲近,可她现在竟不记得吴桐的长相。都是零星印象,像一张照片撕得太碎,风又刮走了一些,剩下的碎片,有的有一点鬓角,有的有半边眉毛,似乎什么都在,只是拼不出一张面貌了。
她记得他脸色白白的,像他妈妈,皮肤皎洁,一颗痣一粒雀斑都没有,颧骨那一块像白瓷碗的弧。眉毛很浓,侧看是立体的,因为她总在他旁边,看得最熟的是侧面。他眼睛不太美,有些溜眼边,忧愁相,随他爸爸,但鼻子又很好,一个规规正正的六十度角。姜丽丽说,男观鼻子女觀眼,我们桐桐鼻子好,眼睛差点不要紧。像小巫童,有这样的大毛毛眼,将来也绝对没问题。
“将来”像有一百年那么远,下辈子的事。漫画里有那种男孩女孩互相表白的情节,接下来就是个手拉手的特写画面。她模糊想过:如果吴桐拉她的手,她不会拒绝。
他手很大,比一般少年大,骨节分明。姜丽丽拉着儿子的手说,大手大脚,我桐桐将来是大高个儿。高个子穿起西服三件套,那才好看。我们那个小领导,白胖子,又矮,没脖子,就像搪瓷缸子成精!又非要天天穿西服,像搪瓷缸子加个布套。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娘娘、奶奶,都笑得不行。
巫童曾听见长辈聊天说:丽丽当年结了婚,心还是有点野,跟小吴不大牢靠,没想到有了儿子,还真拴住了。
姜丽丽是真爱儿子。有时吴桐正讲题,她端一盘草莓来。头顶绿萼片都去了,莹红的,撒着一层白砂糖,糖粒半化不化,像矿物渣子——现在的草莓甜了,倒退十年,草莓都很酸,放了糖才能可口。姜丽丽退得远一点,歪着头听他讲,眼神是爱慕,还有点惊喜,“哟,我儿子还有这能耐!”
他们最亲密的时候,有两回。一次是他用橡皮嘶嘶擦练习册上写错的题,一吹,橡皮屑飞到她眼睛里,她哎呀一声,闭紧了那只眼。他说,别动,我给你吹出来。他身子挡着光,立在她面前,扳起脸,拇指食指慢慢拨开眼皮,说,你往旁边看。她依言转动眼珠,看着地上的君子兰。余光里一张脸越变越大,一座山的阴影压下来。扑一声,一股风袭来,眼珠一凉,凉意一直钻到颅骨深处。他松手说,好了好了。
还有一次,六一节联欢汇演,老师让他们搞一个双人配乐诗朗诵,他们在礼堂侧幕等上台,两人都被涂了腮红和唇膏,不敢互相看,一看就想笑。白色连裤袜老往膝盖底下掉,窝在脚心里,她弯腰捏着往上提。刚好一个群舞演员匆匆跑过,裙子风筝一样从她头发上带过去,裙摆的亮片一下把头上一大绺头发挂了出来。只剩半个节目了,赶紧重梳,她揪掉双马尾的两边皮筋,好歹用手指理顺,转过身,让他给重分发路。
几个犹豫的指头爬上来,在头发里拨了几下,像在草丛里寻失物。她催道,快点!于是一个指尖从头顶心启程,一路很慢很慢地犁下去。指甲划着头皮,发出极轻微的嗞嗞声。
她整条脊椎骨都酥麻了,头皮和耳朵一阵阵过电。闭上眼,脑子里亮起一幅画面,是用后脑勺看到的:他无辜地睁着一对溜边眼,大白手像走夜路的白衣人,穿过了黑发的茫茫荒原。
人生最后一天,他到底拉了她的手,然而是为考试。
那个岁数,她不爱运动,很奇怪,照人体的生理发育,青春期本该最好动。也不光她,除了女体育委员,几乎所有女生都不爱运动。大家以缺乏运动能力、病歪歪娇滴滴为荣、为美,好像是。每学期体育考试,都是公认的集体劫难。考试项目里,短跑,立定跳远,一分钟跳绳,一分钟仰卧起坐,还有球类,这些都好办,最恐怖的是八百米跑。提前半个月,大家就唉声叹气,就愁起来,常常一个人忽然惨呼“怎么办要考八百米啦”!然后一群人跟着大声哼哼成一片,哀鸿遍野。
因为讨厌“八百”,那段时间教室里有人背课文“八百里分麾下炙”,都会激起联想,激起惨呼和哼哼,“哎呀,别提八百!七百里,七百里。”
其实哭惨是种风潮,巫童考试后也会假情假意地陪别人抱怨题太难,这也错了,那也没答对,完蛋了。但八百米她是真怕。每隔一段时间,课上老师让练跑八百,她到终点都濒死了,一嘴巴血腥味,胸口疼得撕扯着,此后几天下楼梯都犯愁。有一回,最后一百米她是流着泪,连喘带哼地跑下来的。
那个期末第一次考,五人不及格,下节课补考,还有两个没及格。两个里就有她。体育委员说:下节课最后一次补考了,最后一次机会,老师说,你们可以找个人“带跑”。
带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线,是绕教学楼两圈,老师站在楼的阳面,终点线附近。带跑的同学,候在楼的阴面——老师装不知道——等人跑过来,就拽起手,拖着快跑一段,抢一些时间出来。等跑到转弯处,放手。
巫童想都没想就说,我让大吴桐来带我,行吧?体委说,行啊。
考试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她一出门只觉四处刀光,惨烈得刺眼睛。体育课是第三节,第一节课间,她拿着古龙的《流星·蝴蝶·剑》,走到吴桐座位处给他。
她个子小,坐第二排,他坐倒数第三排。教室又大又吵,像《清明上河图》似的有无穷的杂乱幽微角落,从“前面”去“后面”,跟出趟国差不多。吴桐把书收进抽斗里,仰脸看着她,问,怕不怕?她拉长声说,怕死了。他说,没事,有我呢,说不定带你拿个第一名。
一起补考的还有别的班的四个,一共六人。她刚站上起跑线,腿就软了,老师口中的哨“嘟”一声,左右人都冲了出去,她被撞一下,歪斜几步,也赶快加速,竭力不落后太多。第一圈跑到楼后面,她排倒数第二。带跑的六个人都等在道边,像接力赛一样,两个人都伸出手,一连在一起,立即飞跑起来。
吴桐也在其中,她把手向他伸过去,他准确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落进一个又软又硬的套子里,一股力量透过皮肉骨骼传来,上身被猛拽過去,上下身几乎错位,腿被迫加快频率,追赶身体。巫童看着他的后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脑后发旋长得很好玩,像电风扇叶片转起来的样子。他却毫无绮思,只顾专心往前冲,好像她能不能及格,是他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两人超过了一对,又超过一对,到了第三的位置,前面只剩两组人。
教学楼挡住阳光,整段路都沉浸在阴影里。她大口喘气,也听到他的喘气声。转弯就在前面,这一段路也快到尽头了。她手上束缚松了,他放开手,步伐迅速慢下去,然后停止。
惯性令她继续往前冲,他的影子成了火车窗外的电线杆,消失在余光里。她没觉得异样,以为他松开手,是要留下等第二圈。跑出几大步,身后一片惊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跑出几米才回头,见他倒在地上,脸向下,一条胳膊折叠着,以很不舒服的姿势窝在胸前,一条胳膊撇出去,手心朝天。几个人围着,叫道,大吴桐!
她跑过去。两人把他身子翻过来。他眼皮只闭上一大半,还剩条缝,露出一线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和着地上的尘土,泥成糊,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没见过死,但立即认出了死,在他脸上。
有人小声哭起来。她在一步外的地方蹲下来,看他朝四个方向乱伸的大手大脚,像吴家那面衣橱镜子映出来的。他已身在镜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她跨不进去,再也到不了他身边。一阵风吹过,他头顶一撮黑发动了动,像招手叫她,又像挥手道别。
第二天她醒来,看到窗外还是一个大太阳,心里诧异,天地不是毁灭了么?太阳怎么还会升起来?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缩在一只透明的瓮中,瓮口上了封条。历史课本上讲,古代小孩夭折了,人们把他摆成两手抱膝的胎儿姿势,装进瓮里埋掉。
她希望被埋掉,可别人总要把瓮搬来搬去。父母带她去吴家磕头谢罪。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黑压压挤满了人。姜丽丽不在,由于昏过去两次,她正躺在医院吊水。一切都不似真的,都被阴险地换掉了,房间是轰炸之后又草草盖起的,哭的人像雇来的,热带鱼、君子兰、四季海棠都是做得粗糙恶劣的赝品,神气全无。他们又去医院探望,被病房门口的人推搡,没能进去。
尸检结果,吴桐的心脏冠状动脉先天有一段畸形,剧烈运动之时,血流突然无法进入心脏,导致大面积梗塞。医生说,不是这次,也是下次,那就是个不定时炸弹。立即有人说,你是不是收了巫家钱,替他们开脱?
那个学期后面的课,她没再去上。她怕学校,怕走过操场,怕那幢投下阴影的教学楼。有两次她妈妈想带她去学校,远远一看到楼,她腿都软了,当街大哭着要回家。
考试那两天,老师带着卷子来家里,监着她做完,再带走。考到数学,大题的第二题,求反比例函数。她历来函数上不行,吴桐给她讲题,一大半是讲函数题。她看着那十字架一样的坐标轴,眼泪抛沙一般落下来。
女老师坐在她对面,本来在翻自己带的《读者》,见她哭得做不下去,叹一口气,拿起卷子正面反面看一看,说,分已经够及格了,要不,考试结束吧。
后来她又由她妈陪着,到吴家去过一次,归还一些吴桐的零碎物件,两支笔、几张卷子、一册笔记、一本武侠小说。大圆桌正中,摆着骨灰盒。巫童觉得它有点像那只四方的饼干桶,连上面带的照片都像。遗照是那次六一汇演时拍的,虽然洗成黑白,也看得出脸上、嘴上有胭脂。
再后来她走在街上,被人扇了耳光,据说是吴家一个亲戚。学校有人用修正液在她课桌上写着白色大字:巫婆。上面波字写成两点水,她用自己的修正液再添上一个点。她自杀过一次,夜里用她爸的剃须刀划手腕,未遂。他们搬了家,搬到另一个城市。她给姜丽丽写信,写了两年,大概二十多封,没得到回信。过年回趟老家,才知道姜丽丽夫妇也搬走了。她要来了新电话地址,但没打过,也没再写信。
也就这么多了。就像从后视镜里看远远的来处,只能看到一些变形的线条、形状。那些旧事的画面,小得像一只烟盒上的图案。水面像是到处漂着金屑,但伸手一捞,终究什么也没有。
巫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其实这时她没感到多伤心,眼角却不断渗水,滴落在枕上,仿佛一伙微小的囚犯趁机从她身体里逃离,一个接一个钻出小窗,跳入织物经纬的海面。她想起搬家前,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来跟她告别,忧愁又郑重地小声说,你怎么办呢?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这话可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当时她暗自愤慨,心想凭什么看扁我,我偏不“完”!当时赖有这些零星的残忍,跟小锉刀似的,慢慢把她心脏外边的死皮锉掉了。现在她明白,那人说得对,她的某一部分是真“完了”,不认账不行。她像是那年因罪获刑,被霰弹枪打过,此后的年头,自己一次次做手术,把弹片一块块挖出来,但总难免有遗漏,弹片永远取不干净,总在阴雨天以绵绵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条命、几十年和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从她手里滑脱了。
马闯在梦中动了几下,慢慢吸一口气,又静下去。巫童想起那个骨灰盒。不知怎么,总觉得不是骨灰盒,是个饼干桶。大吴桐是住进了饼干桶,睡在桃酥的油和糖的香气里,睡了很多很多年,铁皮上印着大牡丹和他凝固的脸。
装着小巫童的那个瓮,就跟饼干桶挨着放一起,旁边是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映在那面大镜子里,淡金的阳光透进来,一切比真的还真。
第二天她眼皮果然肿了,马闯也没说什么,只说:用热毛巾敷一敷。他们在酒店门口的集合处等待,天色乌秃秃,灰蒙蒙,雪山惨白发亮,像没感光的胶卷底片上的景物。
婚礼很美很喜庆很感人,正如所有婚礼一样美、一样喜庆、一样感人。新郎上台时差点摔倒,司仪娴熟地以一个笑话带过,新娘的爸爸念演讲词时哭出声。
巫童在一片笑声音乐声里,泪盈盈地读完《进入空气稀薄地带》,珠峰顶上即将冻死的、孤独的登山家霍尔,在晚上六点二十分获得最后一次跟妻子通话的机会。“他说,给我一分钟时间,我嘴都干了,得吃点雪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很慢,严重地变音。‘嗨,亲爱的,我希望你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了,你好吗?……在这种高度上,我还算比较舒服。挂断电话之前,他说:‘我爱你,睡个好觉,宝贝,别太担心了。那是所有人听到的他的最后几句话。”十二天后,两个登山者经过,“发现他右侧着身体躺在一个冰洞中,上半身掩埋在雪堆下面。”她收起书,缓缓环视四周,木然如风雪夜归人。马闯的女班长又坐过来招呼:我刚才也感动得直掉眼泪!他们这家菜的名字都取得特别好,味儿也不错,你尝那个虎虎生风清蒸老虎斑了没有?哎,我给你夹一块这个吧,三生三世人参炖柴鸡。
九个小时后她和马闯离开了这座能看到雪山的城。
回到长居地,巫童收到姜丽丽的信息,询问她的具体住址。隔了两个月,她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有一整套男人的衣服,西装、領带、衬衫、长裤、袜子。尺码是马闯的。此后只要到换季的月份,她就会收到一套应季的男士服装。
巫童心知,姜丽丽的生活已经凝固在一大块孤独之中,她正受邀品尝这孤独的结晶。她给那些男服加了防尘罩,用不容易撑变形的丝绸棉花衣架挂在衣柜里,跟马闯分手的事,她始终没告诉她。
作者简介
张天翼,女,生于天津,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说集《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有作品改编成电影并已上映。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