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元,李 弢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蔡献臣(1563—1641年),福建同安县浯洲(今金门县金门岛)人;万历十四年(1586)乡试第二人,十七年(1589)廷试二甲第六名,官至光禄少卿;著有《清白堂稿》等。浯洲是一个海岛,蔡献臣家族世居海岛已经十几代。蔡献臣成人之后,除了宦游之外多数时间住在内陆同安县城,但是,蔡氏祖先墓庐还在海岛,宗祠还在海岛,大多数的族人还生活在海岛。同安到浯洲一水之横,近在咫尺,蔡献臣经常往返于祖居地与现居地两处,和海岛有无法割断的紧密联系。
蔡献臣祖上五代由内陆迁到浯洲,南宋有十七郎者,定居于平林(今称琼林)村。自十七郎繁衍到蔡献臣,已经第十六代。蔡献臣说“不肖盐籍而祖居浯洲”[1],盐籍就是盐户。平林蔡氏世代从事盐业生产,随着人口的繁衍及盐业的发展,家族分脉分支,蔡献臣一支称新仓上二房。新仓上二房经济状况比较好,供给子弟读书也比较早,蔡献臣的祖父蔡标乡试中试,为平林蔡氏第一位举人;蔡献臣父亲中进士,为平林蔡氏第一位进士;蔡献臣万历十七年(1589),廷试二甲第六名。祖孙三代科名,成就了平林蔡氏科举世家的美名。
厦门湾罗布大大小小的岛礁,明代大多都隶属于同安县,浯洲(大金门)、嘉禾屿(厦门本岛)、烈屿(俗称小金门)、鼓浪屿、浯屿、大嶝岛、小嶝岛等都住有居民,其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要数浯洲和嘉禾屿。浯洲等岛屿,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船只,别无他途。浯洲在嘉禾屿东,连接外海。浯洲通往内陆同安城的渡口有金门渡、后浦渡、埔下渡、平林渡、金山港盐渡;平林渡还可通同安董水,通往同安莲河的有西黄渡,通往晋江安平的有官澳渡。[2]47从浯洲东部料罗湾启航,穿过黑水洋(今称台湾海峡),至澎湖水程七更①,经澎湖西屿至台湾鹿耳港水程十二更。浯洲土地及气候条件,都不适合水稻种植,民多以渔盐为生。盐户要承担比一般户籍的民众更重的税负,但是经过数代积累,也有从事盐商活动的,经济条件得到改善,生活相对安定,有识者便延师教授子弟,或让子弟到县城、府城就学,慢慢铺就一条通往科举仕途的通道,平林蔡氏家族就是浯洲盐户创业成功的代表。岛民从求学到通过各级考试,乡试中试,省试中榜,要比内地的士子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
因为浯洲连接外海,嘉靖中后期受到倭寇骚扰和侵害的程度也比同安县所辖其他岛屿严重。蔡献臣出生前四年,即嘉靖三十八年(1559),倭犯浯洲,掳获士民,令携金赎回,百般刁难。张凤征、张凤表兄弟被掳,家人以金赎,倭寇耍赖,说放一人、死一人,“贼怒目大叱,几剚刃公(凤征),已而获免”[3]。次年,嘉靖三十九年(1560)庚申,即蔡献臣出生前三年,是浯洲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从三月至五月,倭寇蹂躏浯洲。“三月二十三日,(倭寇)舟从料罗登岸劫掠,二十六日,肆掠于西仓、西洪、林兜、湖前诸乡社,男妇死者数百人。二十八日,劫掠平林诸社,十八都之人民庐舍,所存无几矣。”“(四月)八日,天鸡未唱,更有倭船沿石壁兜登岸,舞长剑,麾白旗,鸣螺,喊声四起……剽掠十七都诸乡,血人于矛,刺人于槊,丁壮者不膏染锋锷,则劫使担负;老羸者不悲啼道路,则颠踬沟壑。赖强有力,收拾余烬,裹创复御,贼势稍却,乃复泄忿重掠之。时诸乡未筑土堡,各窜匿太武山石穴中,倭寇掳人为先导,搜其穴,燻其鼻,断其裾,人家散逸。”“五月间,倭贼囊满填壑填,装船北游。而浯人远躲者,复归邦族,见栋宇成灰,釜甑生鱼,啜其泣矣。”[4]倭寇凶残暴戾,令人发指,史称这段灾难为“浯洲庚申之难”。倭犯平林,众推举蔡献臣的伯父蔡希旦为首抗倭,希旦死于难,其他被杀、死于沟壑的蔡氏族人不知多少,平林村舍屋庐几乎都化为灰烬。蔡献臣虽然没有经历此难,但幼童时肯定见过平林的残垣断壁、劫后余烬,“从父老谈庚申倭夷事,未尝不流涕也”[5]600。
“未尝不流涕”,庚申之难在蔡献臣内心投下永远不能抹去的阴影,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生活于浯洲的人很难有这样的体验。万历四十五年(1617),沈有容将军在长乐县东沙岛擒生倭六十七人,史称东沙大捷,从此之后福建的倭患警报才彻底解除。倭寇前脚尚未去,红毛夷后脚又踩了进来。天启年间,红毛夷不断骚扰浯洲。天启三年(1623)春,蔡献臣起赴光禄少卿,在职仅五个月即告归回乡。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是老母远在东南海隅,海氛不靖,蔡献臣放心不下也是重要原因。老母此时虽然住在县城,浯洲被侵扰,唇亡齿寒,庚申之难记忆犹新,教训犹新,蔡献臣连上二疏,不予准假,最后又上了一件《海氛未戢亲闱系思恳恩予假以便归省疏癸亥》,略云:“夷心未革,夷舟渐集。近接乡信,言夷复入浯屿求互市,大将旗鼓相望,莫可如何。臣不觉神思飞越,恨不得插翅而依膝下,谅母之谆谆令臣出者,今且盼盼望臣归矣。夫母也倚门倚闾,臣也为人为子,用敢披沥上陈,伏乞皇上怜臣孺慕至情,准臣给假回籍。”[6]古代乞归乞休疏文,不知几万几千,以“海氛未戢亲闱系思”为由乞休的或许只有这一件。蔡献臣迟迟不肯出山,原因就是红夷不断骚扰浯洲及闽南沿海,这年春,其母命其就道,才不得已北上,而家乡又传来红夷变本加厉的消息,于是他坐不住了,归心似箭。疏文感动圣上,终于“准给假”。
蔡献臣成进士之后,有过两京任职的经历,万历四十三年(1615),蔡献臣起补浙江按察司、宁绍巡海道右参议。宁绍巡海道,驻扎宁波,其职责为巡海、兼理宁绍兵备道,经营沿海卫所,管理水陆兵粮,兵军数万,大小舰船六百余艘。宁绍巡海道,和他上一个职位常镇兵备道最大的不同处是巡海,管理沿海卫所,简单说,是海防,确保浙海安全。蔡献臣在一篇疏文中曾说过:“海道防汛之时,尝驾一叶轻舟,视师于惊风骇浪之中。”[7]驾轻舟,出入惊风骇浪,突显了蔡献臣岛民的本色。蔡献臣的朋友闽县董应举曾经批评过福建巡海道不懂海、水将不出海、水兵不习水之弊。福建文士喜谈海上防御,但是有几位能像蔡献臣一样驾轻舟出入风涛?作过《东西洋考》的张燮,到过嘉禾屿,万历四十五年(1617)游浙东,蔡献臣为东道主,邀他游普陀山,故意激他:风涛骇浪,你敢不敢上船?蔡献臣的底气、自信,源自于他生长于海岛浯洲,源自于无数次地出没于风涛骇浪。就在张燮初游浙东的日子里,蔡献臣指挥若定,击退、驱赶骚扰浙海的多艘倭船。
嘉靖中后期,闽海不断遭受倭寇骚扰,万历、天启年间红夷以互市为名又不时侵犯澎湖及闽南沿海,有识之士如何乔远、蔡献臣、董应举、张燮、曹学佺等都相继对海上的防御提出对策,董应举、曹学佺考虑较多的是闽江口一带,何乔远、蔡献臣、张燮较为关注的则是泉、漳沿海。董应举居住地濒海,何乔远、张燮、曹学佺对舟楫也不会太陌生,然而生在海岛长在海岛的只有蔡献臣,所以蔡献臣的海防意见,似比其他四位具体可行。本节讨论蔡献臣海岛防御方面的三个问题:澎湖兵不可撤,浯屿水寨不可裁,构筑铳城与以攻为守。
1.澎湖兵不可撤
《闽书》卷七《方域志·泉州府·晋江县》“彭(澎)湖屿”条云:“屿为泉州、兴化门户。昔人于此防琉球,而今于此防倭,有汛兵守焉。宋志:‘彭(澎)湖屿,在巨浸中,环岛三十六,人多侨寓其上……府外贸易岁数十艘,为泉外府。其人入夜不敢举火,以为近琉球,恐其望烟而来作犯。’……皇朝洪武初内徙其民,遂墟之。万历中,以此屯兵防倭也。”[8]宋代澎湖编户甚蕃,明初虚其地的原因,曹学佺释道:“因海中绝岛易与寇通,难驭以法。国朝移其民于泉之南关,而虚其地。”[9]澎湖虚地之后,内陆仍然有移民澎湖者,澎湖又渐渐发展起来,为了便于戍守,当局在该地设“澎湖游”。澎湖远离内陆,戍守不易,官兵、船只太少,守不住;守军多、船只多,又负担不起,万历中,当局遂有弃澎湖之议。由于倭船不时靠岸,窥我虚实,当事者又议坚守。曹学佺记其事曰:“惟戊戌春,防设左、右二总,合兵船四十只,益以各寨游、远哨兵船一十八只,共计兵士三千余名,又督以偏裨屯札一汛,庶并力以守,可固吾圉耳。”[9]船五六十只,兵三千余名,防卫空前之盛。尽管如此,澎湖洋面如此之宽,岛屿如此之多,与内陆水程又较远,一旦有急,不免捉襟见肘,于是又有人提出撤澎湖之兵,以为守与不守都一个样,不如撤兵。撤澎湖兵,无异弃澎湖,此论实与弃澎湖者同调。
蔡献臣认为澎湖列岛位于九龙江口诸岛与台湾之间,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他说:“(澎湖)为漳泉海民耕渔之区,而与东番台湾为邻,其内则浯洲、则烈屿、则嘉禾,皆同安都图地。”[10]45-46对澎湖来说,同安的浯洲、烈屿、嘉禾屿、浯屿为“内”,其“外”则邻近台湾。万历三十年(1602),沈有容将军亲提一旅,剿灭窃踞台湾淡水倭寇,澎湖为其中继站,舰船在澎湖稍作整顿,然后继续出发。对浯洲、烈屿、嘉禾、浯屿诸岛来说,澎湖则是屏障,没有澎湖作为屏障,九龙江口诸岛也就变成“外”,倭寇骚扰、红夷侵犯首当其冲。
上文引曹学佺所述澎湖守军船五六十只,兵三千余名,后不断遭到削减。蔡献臣道:“陈怀云抚台时,即有撤兵之议,愚私心以为不可,曰:多兵不足御夷,而撤兵适足资贼。既而南抚台时,红夷外讧,筑铳城于彭(澎)之风柜,而耕渔之业荒矣,内地且岌岌焉。南抚台与俞总戎费尽心力,诱而处之台湾。寻疏请设一游戎,而增漳泉兵至千二三百人,更番戍守。今未十年,而兵仅存其半矣,毋亦为饷少乎?”[10]46原有兵三千余名,议撤兵澎湖,一度大幅度减少,天启中,巡抚南居益又逐步增兵至千二三百,即使千二三百,也不足曹学佺所述三千余的一半。而到了献臣作《论彭湖戍兵不可撤》的崇祯六年(1633),澎湖兵仅剩六百来人,只有南居益时代的一半,曹学佺所述的四分之一。就是这六百多人,主帅未至澎湖履职,禆将又偷安内地,只有派巡哨者前往,澎湖兵有无六百人之数已经很成问题,上边还不断放出风声撤兵澎湖,蔡献臣坚决反对这一举措:兵多都不足于御夷,撤兵无异将澎湖拱手相让!
“曰:与其守外,何若守内。”[10]46这是主张撤兵者的第一个理由。外与内是一对相对的概念,相对于浯洲、嘉禾屿、烈屿、浯屿,澎湖是“外”,浯洲诸岛为“内”。一旦撤澎湖兵,弃澎湖,浯洲、嘉禾屿、烈屿、浯屿就变成“外”,同安、龙溪、海澄等城则为“内”,以此类推,可怕至极!蔡献臣曰:“吾乌知烈屿之不为大湾,而浯洲之不为澎湖耶?”[11]大湾,即台湾。有朝一日,烈屿的位置相当于今日的台湾,浯洲成了澎湖。今日从“外”之澎湖撤兵,今日弃澎湖,明日又可以以相同的理由从烈屿、浯洲、嘉禾屿、浯屿撤兵,遗弃这些海岛,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与其置之茫茫不可稽之域,何若布之目前而时侦探及之之为。”[10]46这是主张撤兵者的第二个理由。蔡献臣说,我兵亦岂肯于茫茫海洋中时出侦探者?夷与贼是不怕你侦察的,即便你侦得有夷有贼,又如何?澎湖夷贼消息一旦内传,说不定还会引起耕渔之民恐慌。
蔡献臣还认为,浯洲与澎湖休戚相关,澎湖兵不仅不能撤,反而应当加强,“夫浯洲之去彭湖也七更船,其去台湾也十更船,今深计者,尚以处夷于台湾为隐忧,奈何欲弃彭(澎)而揖之入也。故裁游戎、题钦总,设二名色总、四哨官,而二郡各以兵四百人力隶之,使更番哨守便”[10]46。浯洲船行澎湖、台湾,不过七更、十更;弃澎湖等于也弃台湾。撤澎湖兵,就是弃澎湖,弃澎湖等于揖夷入浯洲、入同安。因此,澎湖兵不仅不能撤,而且应当从泉州、漳州二郡各抽调兵力四百人增加澎湖的兵力,使澎湖的兵力达到南居益时代的千二三百人,并且澎湖将领的配备,也应当适当加强,提高守备澎湖将领的职级,给他们更多的权限和权力。选将很重要,有好将领才能带出好兵,有好兵澎湖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2.浯屿水寨不可裁
浯屿岛是九龙江口的一个小岛。其地理环境,何孟兴先生根据清兴泉永道富阳周凯《厦门志》材料作如下描述:“(清)周凯撰修的《厦门志》,采集各方志史籍的说法,对浯岛作一轮廓性的说明,称其‘周围六里,左达金门,右临岐尾,极为要害’,并指浯岛‘在厦门南大海中,水道四通,为海澄、同安二邑门户’,位置正好面对金门料罗湾的陈坑,且该岛‘屿前有小屿,曰浯案屿;屿后海石丛生,名九节礁’。另外,在岛的西边有湾澳,‘澳内,可泊南北风船百余’,以躬避风飓;岛上并有水源可供来往船只取汲饮用;至于,浯岛的航道方面,该书亦指出:‘浯屿澳,内打水四、五托,沙泥地。南北风,可泊船取汲。屿首、尾两门,船皆可行。惟尾门港道下有矧礁,船宜偏东而过;识者防之。”[12]浯屿岛之北正对浯洲料罗、陈坑,其西依次为烈屿、大小担、嘉禾屿和鼓浪屿,其南则为内陆,有所有依靠。浯屿可遏制通往同安、海澄的舰船,故明初在此设置水寨,称浯屿水寨。
蔡献臣认为,祖先设水寨于浯屿,有深刻的用意;浯屿水寨海上地理位置最佳,它是九龙江口诸岛最理想的海防指挥中心,同时对确保泉、漳两府的安全,也起重要作用。明制,卫、所主要任务是陆地的防务;水寨则负责海上的防务。献臣曰:“近闻红夷复入浯屿求互市,而不佞臣因思祖宗设官,良有深意。浯屿一片地,在中左所海中,中左门户也。先朝设把总于此,官因名焉。嗣且缩于中左之城外,嗣且移于晋江之石湖,而浯屿遂成瓯脱。”[13]浯屿水寨早先设于浯屿岛,后迁往嘉禾屿,又迁晋江石湖。水寨的位置,早先连接外海,退缩至嘉禾屿中左所城外,则在内海;进而再缩至于石湖,则已经在内陆了。石湖是泉州城的门户,这个石湖水寨对保卫泉州的安全是没话说的,但对于海上诸岛来说,这个指挥机构有点偏远了。献臣又指出浯屿水寨在同安诸岛中防御的重要作用:“倭寇之入内地,惟有二道,一从大担、烈屿而入,一从金门屿而入,浯屿居其外,实为捍蔽烈屿、金门之冲,若以良将重兵固守之,则贼不待入内地而已抑制矣。”[14]612因此他认为:“石湖可裁,而浯、彭不可裁。”[15]313蔡献臣认为设于石湖的水寨可裁,原先设于浯屿的水寨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绝对不可裁,指挥机关前置,勿容置疑;彭,即澎湖,设于澎湖的游击不可裁,应当加强,已如上述。
蔡献臣认为,一旦有警,同安诸岛应当互相照应,岛上守兵应当和海面船只互相照应,陆师应当与水师互相照应,形成一体防御,浯屿水寨发挥重要作用:“然中左者,同安之外户;而鼓浪屿者,中左之辅车。安危共之。若夷据鼓浪,而以坚铳巨舟泊其下,则中左之较场一带,遂无敢往来者,是断一臂也。又夷舟之泊,必浯屿、大担,而其入,必普照、曾家湾及鼓浪之左右。故此三处,必分兵守之,而以大小铳付之。又必各以小舟数只佐之,方得水陆具宜。”[16]311鼓浪,即鼓浪屿。这段话讲述夷入内陆,先通过大担与浯屿间水道、再经由浯屿与普照、曾家湾之间,泊舟鼓浪屿。一旦夷船泊舟鼓浪屿,嘉禾屿较场(在今厦门大学内)一带与鼓浪屿之间的海道便被夷船锁死,商民船无敢往来者,所以夷船一旦进入大担与浯屿,有备之水寨官兵就可以进行拦截。嘉禾屿与鼓浪屿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安危与共,故两屿必作为一个整体防御。不仅如此,大担与浯屿间是船只必经的水道,大担与浯屿也是一体;浯屿、鼓浪与普照寺、曾家湾间水道也是船只必经处,也是一体。所以鼓浪屿与嘉禾屿,大担与浯屿,浯屿、鼓浪与普照寺、曾家湾三处是全局一体的,既分兵把守,有事又相互支援,一体防御必能奏效,而在三处一体中,浯屿水寨则起协调、指挥的作用。撤掉浯屿水寨,指挥机关内缩晋江石湖,浯屿“欧脱”,夷人如入无人之境,九龙江口诸岛危如累卵,泉漳二府危机也就接踵而至。
蔡献臣一体防御的思想,不限于九龙江口,扩而大之,是闽南的整体防御,更扩大之,则是整个闽海的防御。蔡献臣多次将浯屿与澎湖、嘉禾与澎湖并论,如“彭湖闽南之界石,浯洲、嘉禾,泉南之捍门”,“嘉禾、彭湖设将宿兵,贼或未敢遽窥”[2]48;“浯、彭不可裁”[15]313,都有把九龙江口诸岛与澎湖的防御紧密联系的意思。他进一步说:“如厦门防守官军,果能以湄洲、深沪、料罗、大担为汛地,络绎巡警,而于料罗澚及大担屿最切要处常扼守之,则又不论旧浯屿与厦门矣。”[14]613蔡献臣认为水寨选择浯屿岛为首选,如果水寨一定要移置嘉禾屿,即厦门,也无不可,但是厦门防守官军还得巡汛同安以外的湄洲岛(属兴化府)、深沪(属泉州府)等地,相互联络,声气相通,才可确保九龙江口诸岛安全无虞。
3.构筑铳城与以攻为守
明兴,太祖命江夏侯周德兴经营海防,周德兴建厦门城与金门城②。在冷兵器时代,在海岛筑城,有双重作用:无论是厦门城还是金门城,都是军事设施,在防御来犯之敌方面起重要作用;其次,可供民众暂时避难,嘉靖三十九年(1560),浯州庚申之变,平林蔡氏部分老弱妇孺躲进金门城,幸免于难,便是一例。就后一点而言,金门城毕竟是弹丸之场所,不可能容纳更多的难民,再说,仓促之间,扶老携幼颠簸道路,尚未入城,未免有死于沟壑者。蔡献臣在回顾总结庚申之变时说:“是时承平久,民不知兵,吾族世居海上,无城郭之限。”[5]600仓卒之间,推举伯父蔡希旦迎敌,毫无退路,最终伯父死于难。蔡献臣的防御思想,在较大聚落筑城也是一个方面。我们没有看到浯洲平林筑城的文献。但是蔡献臣聚落筑城的想法,却是和同样生活于海隅的董崇相是相通的,董氏率先捐资,官绅士民迎风从响,在连江县龙塘筑城,保全一方百姓生命安全。
蔡献臣考虑更多的是筑铳城。铳是元、明两代使用的一种热兵器。铳这种兵器利用火药发射弹丸,相对于冷兵器,有它的优越性和先进性。明代,除了阵地使用的手铳,还有战船和关隘守备的中型碗口铳以及专用于城防要塞的大型铳炮。嘉靖中后期,佛郎机的火炮已经传入中国,但是到了天启、崇祯年间,明朝军队的装备,主要的还是铳,用于城台的还是铳炮。对于守城、要塞的防务来说,火铳具有较大的杀伤力和威慑敌军的作用。
天启三年(1623)冬,红夷登浯洲料罗岸,把总丁赞死于是役。天启五、六(1625—1626)年间,红夷“贼艘停泊料罗、陈坑间者,月无虚日,或入村焚舍,或登岸取水,或烧沉兵民船只。虽未大肆剽掠,然居民走匿山间,而渔舟废业矣”[2]48。根据历史经验和教训,蔡献臣经过“相度”,即实地勘察,提出在浯洲建料罗城和石山、陈坑各造一座铳城的设想。料罗澳(今称料罗港),在金门最东端,“其东则外海,为彭湖、为东番、琉球诸国。凡夷贼之由泉而南,由漳而北者,必取水而维舟焉。其澚最平深,于北风尤稳,于登岸尤便者曰料罗,故设汛以来,岁勤郡营戍守,汛毕乃归。承平久而戍撤,仅仅浯铜游春秋汛及之,然亦寄空名耳”[2]47。料罗澳不仅地理位置重要,而且是一个风浪比较平静的深水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当前明朝军队只有春秋巡汛来巡,只扎营不建城,故让红夷有机可趁,所以蔡献臣认为料罗应当建城,地点选在妈宫之前,“高二丈,纵二十丈,横杀其四之一,度可居汛兵二三百人。有警则群村民暂收保其中,而城上列数巨铳,贼舟近岸,可一击碎也”[2]47。料罗和两座铳城的建造,虽是时势所迫,当前主要是防红夷,同时也是长远之规划。“红夷城大湾,寇贼奸宄渊薮,往来其指同安、海澄间,信宿耳。嘉禾、彭湖设将宿兵,贼或未敢遽窥,独浯易而无备,实启戎心。急而图之,不已晚乎。则料罗之城,讵非百年石画哉?”[2]48
铳城的建设,还得考虑城与城之间的互相照应,或者互为犄角的问题。蔡献臣建议巡抚南居益在浯屿再建一座大铳城,在陆地岸边造一座小铳城,“倘就本屿(指浯屿)建一大铳城,而拨一水哨守之,多置铳械其中,则有险可凭,有铳可攻,夷必不敢泊舟其下,亦必不敢越此而入中左也。又左岸为普照寺,亦可就近寺处建一小铳城,而拨兵二三十名守之,彼此对峙,炮铳亘发,夷益不敢越此而入中左也”[15]312-313。蔡献臣认为浯屿大铳城、内陆普照寺小铳城,互相照应,封锁水道,红夷岂敢飞越嘉禾屿入中左所。蔡献臣在海岛建铳城的设想比较成熟,也比较切近当时的实际。
明代海岸海岛军力布局、筑铳城等军事设施,出发点在于“防”。蔡献臣还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看准机会,适时主动出击,出击的目的,也是为了“防”。“若曰:‘待其登陆而拒之。’彼无所不攻,我无所不守,而任彼晏然游夷于风波之中。”[16]311待彼登岸而我守之,不如乘其泊于岛上而攻击之,将其赶走;赶走,就是最大的“防”:“至攻夷法,惟火与铳。火攻必须上风乘潮,然茫茫大海,吾能烧,彼亦能避,岂可必其遂入彀中哉?不佞谓夷所畏者铳耳,若黑夜用小舟几只,载巨铳数挠之,则夷舟必且损坏,即未损坏,必大惊扰。出以必夜,防其见也;舟必以小,避其铳也。夷夜泊则不安,昼掠则有备,其势必饥而逃,是制夷之上策也。”[16]311以小舟乘夜而攻,转守为攻,岛上守陆上守与水上攻,以攻为守,为制夷之上策。
嘉靖后期,戚继光入闽剿倭,倭寇遭受重创。加上进入万历中后期倭寇内讧,中国东南沿海大规模倭寇的威胁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小股倭寇的骚扰仍然时有发生。浙闽海上岛礁星罗棋布,加上设防不严,侦讯情报失缺或失准,海上警报不断,人心惶惶。应对倭寇,安抚民心,上至巡抚、总兵,下至知县、县丞,都有难以推卸的责任,而其中,负责海上安全的巡海道,职责更加重大。万历四十四年(1616),蔡献臣在浙江宁绍巡海道任上,正值海警,他曾亲自校阅海上将士,作《蛟关视师闻警》诗:
列戍若星河,烽烟彻普陀。敢萌贪汉物,岂为信风过。群丑垂膏斧,天心未止戈。愿言严日戒,无使海扬波。[17]
蛟关,即蛟门山。顾祖禹曰:“蛟门山,在(定海)县东海中,去岸约十五里。环琐海口,吐纳潮汐。一名嘉门山,出此即大海洋,昔称‘蛟门’、‘虎蹲’,天设之险是也。”[18]这一年四、五月间,倭船游弋于浙东海面。倭船从事商贸者固有之,因风信飘移中国海域者亦有之,但是打着商贸幌子、假借风信到中国沿海进行骚扰者也不时发生。普陀岛在海上,首当其冲,蔡献臣告诫大家,来者不一定是因为风信飘泊而来,很有可能为贪婪中国民众的财物而至。受校阅的官军部伍齐整,士气高涨。群丑敢以来犯,斧钺侍候!字字铮铮有力,掷地有声,表现出诗人必胜的信念和决心。诗最后两句说,严加戒备,保障海疆永久安全,让民众能过上和平平静的生活!蔡献臣视师不久,四月二十八、二十九日,果然有大倭船二只、快马小倭船二只,突自外洋而入。我“更进迭攻,铳炮具发,倭奴负伤披靡,几于成擒。会日暮雾重,风狂浪涌,而倭船乘夜随风远遁矣……于三十日带领官兵穷追韭山外洋,至初二日不见一倭而归。是役也,倭夷褫魄,内地不惊,虽未奏执获之肤功,确有堵截之明效……廿九一击之后,无复片帆一倭阑入我海洋,况畔岸乎”[19]!《蛟关视师闻警》一诗,尽吐诗人胸中块垒,写出了保卫浙海安全的气概!
浙东海面不扬波,作为宁绍巡海道职掌之事,蔡献臣日夜劬劳,责无旁贷。蔡献臣任巡海道的时间前后只有三年的时间,离任之后,他仍然心系海疆安危。蔡献臣《贺韩少参璧哉新擢海宪》云:“帝眷东南新雨露,人占江海靖波澜。”[20]434韩仲雍,字璧哉,高淳(今属江苏)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官福建按察使司按察副使、巡海道副使。朝廷新命韩仲雍为福建巡海道副使,献臣希望他不辱使命,保障闽海安全。韩氏果然不负众望,万历四十五年(1617),在东沙大捷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天启崇祯间,红毛(荷兰)夷窃据澎湖,强行互市,不断骚扰闽海,时称“海氛”。蔡献臣《赠熊梦泽明府报满》云:“海氛不靖烟波恶,轻舟如履平地焉。”[21]453熊汝霖,字梦泽,号雨殷,余姚(今属浙江)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同安知县。熊氏任期满,献臣作此诗相赠,这两句说,熊汝霖为同安县令,为保障同安海域的安全作出贡献。
蔡献臣眼界开阔,不局促于浙海闽海,心系的是整个国家的海疆安全。万历二十五年(1597),浙江嵊县人周汝登观察粤海。蔡献臣《送周继元騐封观察粤海》云:“节到闽天开瘴疠,风清炎海扫鲸鲵。”[20]422蔡献臣期待周氏到广东之后,尽扫粤海鲸鲵,保障粤海安全。董廷钦,字仲恭,号海门,闽县(今福州)人,时为南京国子博士,擢钦州知州。蔡献臣作《送董仲恭博士守钦州》:“鲛室到来州域尽,蜃楼结处海潮平。”[20]420-421钦州,在广西北部湾,中国大陆沿海南部的尽头,故曰“州域尽”,蔡献臣说,你到广西治理钦州,钦州一定海上风平浪静,边海平安。徐日久(1580—1631年),字子卿,号鲁人,浙江西安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时为福建按察副使、分巡海道。徐日久升任山东,蔡献臣作《送海道徐鲁人擢宪山东》:“文章蚤已擅时名,筹略更推万里城。海上鲸鲵今扫净,山中狐鼠敢横行。”[20]450徐日久在福建横扫红夷,到山东之后也能确保山海平静。
蔡献臣一生,经历过闽海若干剿倭剿夷事件。万历三十年(1602),沈有容将军率众剿台湾淡水倭;万历三十二年(1604),沈有容将军往澎湖谕退红毛。前一事件发生时,蔡献臣在京城任礼部仪制郎。万历四十五年(1617),沈有容将军于东沙擒生倭六十七人,这一年献臣在浙海任巡海道,他的文章曾经提及。天启三年(1623)秋,红夷犯鼓浪屿,浯屿把总王梦雄击破之;同年十月,红夷犯浯屿,福建总兵官谢隆仪大破之。另一次大捷是天启四年(1624)秋,福建巡抚南居益驻鹭门,视师,作《视师中左》,云:“寥廓闽天际,纵横岛屿横。长风吹浪立,片雨挟潮飞。半夜防维檝,中流谨袽衣。听鸡频起舞,万里待杨威。”[22]剿红夷于澎湖,克之。南居益克澎湖,《厦门志》载道:“正月,遗将城镇海,且战且筑,夷退风柜城。居益攻击数月,犹不退,乃大发兵,命谢隆仪、俞咨皋、王梦熊三路齐进,夷窘,两遗使求援兵,容运米入船,即退去。诸将以穷寇莫追,许之,遂扬帆去,独渠帅高文律等十二人,据高楼自守,破之,献俘于朝,余寇遁归。台湾、澎湖之警以息。”[23]澎湖大捷,闽海军民群情振奋,并且激发诗人们的诗兴,张燮作《南中丞闽海献俘歌以纪之》、周之夔作四言古体诗《南中丞平海颂》(四章),蔡献臣作《南思受中丞平夷奏凯纪赠》四首。其一、其四云:
海国波恬六十秋,红夷深入棹轻舟。垒坚彭岛分天堑,市乞三山踵粤州。乍出火攻为上策,还凭庙算伐狂谋。功成飞疏报明主,紫诰彤弓取次酬。[20]444
镇海澎湖一镜通,屯兵向逼是心攻。不缘开府纾雄略,安得堕城靡望风。经岁渔人仍集网,归洋贾舶坐乘空。更闻善后绸缪密,万里和兰永不讧。[20]445
前一诗大意说,红夷窃据澎湖,恃其天险,欲强行与三山(福州别称)、广东互市。南居益神机妙算,又以火攻为上策,粉碎红夷的阴谋。澎湖传来捷报,上报朝廷。后一首诗大意说漳州镇海卫与澎湖相隔一水,从镇海卫出发,既步步紧逼,又辅以心战,没有南中丞的雄才大略,红夷如何能堕城望风而逃?澎湖剿夷,从此渔人可以自由自在前往捕鱼,夷商恐怕只能空船而回。澎湖大捷之后,善后诸事处理得当,荷兰人只能黯然归去,从此闽海将安然无是非矣!蔡献臣还有一首《又南中丞平夷奏凯》,首二句云“怪底夷舟何处归,海天万里净烟霏”。澎湖大捷,夷舟遁归,海不扬澜,万里烟净,闽海得到暂时的安宁。
蔡献臣渴望闽海安全,过恬淡的和平日子。父蔡贵易为避倭,举家迁县城。卒,葬于同安董水。蔡献臣祖父蔡标葬浯洲戴洋山,正好隔岸相对,不忘本也。蔡献臣又于蔡贵易墓庐前建望洋阡,又建一庵奉母居住。蔡献臣作《奉母望洋庵居》:
卜兆在东偏,结庐近海边。涛观八月望,风急重阳前。将母无兼味,归舟送小鲜。渐于尘趣远,白日欲高眠。[21]407
海氛不作,海波不扬,八十余岁的老母环侍着一群儿孙,海隅生活,其乐也融融。海边风光,八月观涛,点缀归舟小鲜,又显现边海生活的小情趣,避免了描述的枯寂。蔡献臣还有一首《重阳前一日董水桥头泛小艇出海》,云:“一室观天天亦穷,扁舟横海海天空。风云万叠青冥上,烟水双帆杳霭中。”[20]466扁舟横海,烟水双帆,青冥杳霭,令人襟怀大开,神清气爽。
蔡献臣描写浯洲本岛的诗,有《登南庵石亭》:
倚城孤绝处,危石亘撑支。将军尝啸卧,何老旧题诗。湖海收襟带,峰峦净晚曦。微茫天水外,卷岛幻更奇。[21]416-417
南庵,在浯洲岛南部海边,其地在今金门岛旧金城南、旧城墙之外。危石耸叠相支相撑,巨石鎸有“虚江啸卧”四字,有石亭翼然其间,名啸卧亭;亭为抗倭名将俞大猷③啸卧之处,故名。此诗作于崇祯四年(1631),距俞大猷守金门千户所已经将近百年,石亭已经是浯洲的一处往迹胜景,俞大猷也已经成了浯洲的历史人物。何老,即何乔远,乔远有《金门观海亭》和《重来观海亭》诗,作于万历四十年(1612),距今已经三十年,故曰“旧题诗”;乔远诗刻石,在今金门旧酒厂南,与啸卧亭仅一墙之隔。“湖海”,亭南是浩瀚的大海,亭东侧有古冈湖,古曰“收襟带”。夕阳晚照,峰峦如洗,海天一色。绝岛更在微茫天水之外,千奇百怪,更加变幻莫测。“虚江啸卧”题刻、“啸卧亭”,已经成了金门县的名胜古迹。董水诸诗和《登南庵石亭》,与上面论述的海氛诗描写的主题虽然不同,但都表现了诗人蔡献臣对闽海安全、和平的渴望。但是在诗歌风格方面,前者悲壮,后者“明净简远”。“明净简远”[24]四字,是蔡献臣诗友池显方对蔡献臣诗的评价。
出生和成长地,对一个作家或诗人的创作来说,有时非常重要。蔡献臣家族世居海岛,为盐籍,在他出生前三四年,海岛和家族遭受空前劫难,即“庚申之变”,这一事件,在蔡献臣身上留下终身抹不去的印记。即便他游宦在外或者迁居县城,他都始终关注海岛的安全,不断提出海岛和海上防御对策,写下反映海上安危的作品。在明代诗人中,蔡献臣算不上成绩很突出的诗人,但作为从海岛走出来的诗人,在晚明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的诗表现出强烈反抗外来侵略的爱国精神,表现了岛民和边海民众对和平环境的渴望,作品颇具特色,在晚明诗歌史上应有他的一席之地,在中国海洋文学中也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注释:
① “更”,是海上航行的时间单位,一天十二时程,分为“十更”,“一更”,航行的里程约六十里。参见陈茗《海疆文学书写与图像——以林树梅为中心》,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14、216页。
② 金门城,今称旧金城,在今金门岛东偏南旧酒厂一带,濒临古岗湖。南明鲁王朱以海入金门,驻扎于此。
③ 俞大猷(1503—1579),字志辅,又字逊尧,号虚江,晋江(今泉州)人。嘉靖十四年(1535)武举人,授千户,守御金门,官至福建总兵官、右都督。有《正气堂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