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创新的监管陷阱

2020-11-24 05:17爱德华巴莱森
董事会 2020年9期
关键词:欺诈商业监管

爱德华 巴莱森

揭秘美国式骗局与反欺诈监管史

欺诈性商业行为和投资骗局总是集中在经济变革前沿的部门;而当乐观的金融市场引导“公众相信魔法”时,“骗子的春天就来了”……在不断演进的商业欺诈面前,一味纵容和强力监管似乎都不是最佳选择,如何平衡遏制欺诈和促进创新、维持必要的社会信任?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商业欺诈问题在美国人的想象中占据了更稳固的地位。根据谷歌图书(Google Books),“企业欺诈”和“商业欺诈”等短语在出版物中出现的频率自1975年以来每10年翻一番。在《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中使用这些短语的文章的数量也反映了类似的指数曲线。每年,美国的报纸、杂志及博客上会出现成千上万页文章与具体的欺诈丑闻和更广泛的故意经济欺诈模式有关。包括许多大公司在内的公司对其对手方的故意欺骗指控引发了一系列重大的欺诈丑闻,使得人们越来越关注美国的商业欺诈。

美国商业欺诈和反欺诈监管的历史长弧,为监管机构提供了丰富的分析视角。

商业欺诈世纪大流行

1975年之后,美国发生了大规模的商业欺诈,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现代资本主义的结构转变造成的。技术突破降低了大规模营销的电话线路成本,从而使电话营销欺诈迅速增长成为可能。同样,互联网作为交流和商业平台的出现,对骗子来说也是天赐良机。最广泛的投资欺诈涉及复杂的金融工具,之所以出现这些金融工具,只是因为计算能力的巨大进步促进了基础的数学建模。全球化进程仍然是大型金融欺诈的另一个结构性前提。一体化金融市场在地理上的扩张,使得中介机构更容易在大洋彼岸进行销售,加大了信息不对称的可能性。自20世纪70年代初以来,经济不平等的稳步增长是另一个促成因素。收入停滞不前导致不太富裕的美国家庭债务飙升,为债务相关的欺诈行为开辟了道路。

人口变化是另一个解释变量。美国人口的迅速老龄化扩大了某个社会群体的规模,这个群体一直是投资欺诈和高压销售的主要目标。他们有时间接电话或接待上门拜访,而那些感到孤独的人往往会给销售人员充分的机会进行推销。与衰老相关的认知缺陷,只会增加欺骗性营销在这个方向上的吸引力。

然而,自1975年以来美国大规模商业欺诈案件中最常见的主题是放松监管的破坏性影响。最彻底的放松监管的形式是废除监管机构或打破市场分割,从而铲除特定行业的监管框架。这种放松监管的政策,至少在一些欺诈事件中起到了间接作用。例如,用期货交易平台取代严格的能源价格监管,也为安然公司操纵加利福尼亚能源现货市场打开了大门。

市场结构规则的重构有时也会助长欺诈行为的爆发,比如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储贷危机,以及21世纪前十年中期的抵押贷款融资危机。这些危机中出现的变化都导致了投机性房地产开发和欺诈性融资骗局的迅速扩张。

美国放松监管的更微妙方面也促进了20世纪末商业欺诈的扩散。减轻监管负担的冲动往往不是通过大规模重建监管规则和机构,而是通过削减预算或面对不断扩大的市场活动不愿意增加机构资源来实现的;任命致力于与受监管企业建立更紧密合作关系的官员;扩大对私营部门(包括受监管实体本身和评级机构等第三方)的欺诈监控授权。这些调整对反欺诈执法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1975年之后的几乎所有重大欺诈事件中,监管投入不足都扮演了核心角色。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数百名储贷银行高管实施的骗局,都有赖于资金不足和工作过度的银行审查人员的松散监管。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90年代的预算削减削弱了它识别互联网繁荣时期出现的会计欺诈行为的能力。在那些年里,艾伦?格林斯潘领导的美联储拒绝使用职权来打击抵押贷款经纪人和贷款机构的欺诈伎俩。

商业创新的副产品?

1980年以后,即使面对影响深远的故意欺骗的可信证据,监管机构的自由裁量权仍倾向于纵容,这也凸显出作为商业环境塑造者,更广泛的规范和默认认知的重要性。在美国最近放松监管的鼎盛时期,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将冒险、创新、短期货币激励和市场纪律奉为现代经济生活中最令人向往的特征。这些理想在商学院和管理学界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它们似乎是摆脱20世纪70年代经济滞胀、迎接欧洲和日本竞争的严峻挑战所急需的兴奋剂。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公共价值观的转变鼓励了企业高管的进取精神。调整高管薪酬方案在20世纪90年代迅速传播开来,被认为是实现股东价值最大化的正当途径。在由此产生的无情、“高度竞争”的环境中,高层管理者可以更容易地将激进的商业行为合理化。高管们反过来又向中层管理人员施压,要求他们实现更加雄心勃勃的季度生产目标和销售配额。在20世纪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许多规模较大的企业会计操纵案例中,中层管理人员和内部会计人员声称,他们受到了更大的“脅迫性”压力,要求其协助实施系统性欺诈。

类似的思维方式渗透到私人看门人的组织文化中,如会计师事务所、投资分析师、评级机构和律师事务所。这些商业服务提供商开始强调自身的盈利能力,削弱了对专业责任的专注。由此产生的利益冲突破坏了对透明度和投资者保护的承诺。对欺诈行为的法律约束和社会规范的削弱释放了美国金融市场的“格雷欣动力”——奸诈的商业行为赶走了不那么无情的手段,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培育了使犯罪行为正常化的商业文化。

在21世纪早期的美国债务融资链中,激烈的竞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企业走上了这条道路。房地产经纪人、估价师、抵押贷款经纪人、贷款承销商和信用评级机构的分析师们都明白,如果在为债务证券化公司提供资金的现行策略面前退缩,他们就有可能失去业务、招致同行的不满和老板的愤怒。正如花旗集团(Citigroup)的首席执行官查尔斯?普林斯(Charles Prince)所描述的,必须与金融业普遍存在的商业惯例相适应,“只要音乐还在播放,你就必须站起来跳舞”。

放松监管的核心原理是促进技术、组织和金融企业精神,释放个人和企业的创造活力。但美国商业和法律历史的较长轨迹表明,影响深远的商业创新(约瑟夫?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过程)与欺诈之间有着持久的联系。欺诈性商业行为和投资骗局总是集中在经济变革前沿的部门。消费者和投资者在企业利润方面面临着显著的信息不对称,而后者往往对可疑的表述不那么怀疑,因为新技术、营销方法和组织战略鼓励人们设想致命的资本收益。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在反思安然破产的影响时指出,革命性创新引发的无序“造成了一种混乱,欺诈行为在其中滋生。你怎么知道一家公司是真的找到了一个高利润的新经济利基市场,还是在装模作样?”每当一个创造性破坏的周期引发一场投机热潮时,就会出现获利的虚假陈述,同时,容易受到推销者和投资者对投资前景的过度自信估计的影响。克鲁格曼观察到,当乐观的金融市场引导“公众相信魔法”时,“骗子的春天就来了”。

此外,在经历创业颠覆的行业,正式规则和非正式规范往往不那么清晰,这使得经济参与者更容易接受对手方和其他观察人士认为具有欺骗性的战略。事实上,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富有创造力的人——这类人很可能站在创业创新的最前沿——更善于将自我交易和商业欺诈的形式合理化。

20世纪80年代后最大的商业欺诈,取决于往往伴随着最深奥的金融创新而生的不透明性。债务证券化链条的腐烂程度取决于债务抵押债券和信用违约互换的复杂性。即使是经验丰富的美国投资者也很难仔细审视由此产生的金融杂烩。

从“购者自慎”转向“卖者自负”?

通过几个渠道,限制政府监管的新自由主义倾向鼓励企业,包括知名企业,在营销实践和财务报告方面拥有更大的自由。但是,尽管大趋势是放松监管和充满对自由地创新的信心,1975年之后的这段时期也是监管严格程度提高的时期。这些事件通常紧随在那些引起了记者、消费者团体、商业精英和政府官员的关注的欺诈丑闻之后。在脱离监管的过程中,监管机构也曾有零星的努力,试图遏制多收费、虚假会计和其他形式的商业或金融欺诈的机会。

为应对储贷危机,一系列反欺诈监管措施得以出台。在这种情况下,民选官员认为严厉的监管行动至关重要。互联网时代涉及金融分析师和会计欺诈的腐败行为,又引发了一轮反欺诈政策制定的强烈呼声。

美国商业欺诈和反欺诈监管的历史长弧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用的参考框架。一个重要的洞见涉及美国政治经济的一个长期特征。政策制定者从来都不愿意单纯依靠市场内部的制衡来控制欺诈。随着商业欺诈对经济信心的威胁,在记者、学者、商界、政府官员和更广泛的公众面前变得更加明显,监管改革的压力越来越大,政策制定者提出了具体的行动计划。

尽管如此,有关政府可信度的主流观点引导了监管方面的回应。在进步时代、新政时期以及20世纪六七十年代,支持采取更严厉措施打击欺诈的人从行政官僚的角度进行思考。相比之下,20世纪末的政策制定者对这种制度导向表现出了持久的怀疑。私营部门的监管模式主导了对网络商业欺诈的回应,部分原因是政府决策者在网络形成时期回避采取强有力的行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美国商业欺诈的经验也复制了早期关于自律组织或公司内部自我监管机制的运作模式。当企业和行业的领导人看到反欺诈监管对政策制定者很重要时,自我监管可能会产生影响。只要企业高管和行业协会负责人不得不提防公共监管机构和检察官,他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将遵守监管规定列为优先事项。

另一种反复出现的模式涉及政策制定者的意愿,他们不喜欢国家监管,并颂扬个人责任,为他们认为特别容易受到欺诈影响的消费者和投资者开脱。

随着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经济、政治和学术影响继续困扰美国,这一事件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监管分水岭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最近的危机无疑动摇了精英和公众对市场诚信的信心。这种震荡是否会促使美国监管决策从根本上改变新自由主义的“购者自慎”前提,目前还不清楚。

消费者金融保护局的政策创新让人回想起许多早期反欺诈机构的灵活性和制度创造性。商业欺诈的棘手本质——与侦查相关的挑战、起诉的复杂性、骗局的千差万别和系统性的不实陈述——往往鼓励在有抱负的专家和专业人士团体的推动下,就监管设计和策略方面进行试验。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主角是会计师、科学家、希望提高其地位的广告界人士,以及建立监管机构的律师。在消费者金融保护局,这一角色由一群行为经济学家、认知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统计学家承担,他们与法律人员一起工作。就像简化了标准抵押贷款信息披露表格、便于比较购物一样,这些专家专注于定制教育材料、在线投诉数据库和贷款人信息披露,以提高他们对借款人的吸引力。他们还将对投诉模式的分析集成到监督和执行中,根据投诉情况校准贷款人、抵押贷款经纪人或收债人接受的审查程度。

如果消费者金融保护局的早期记录和“瓶颈行动”的动态可以与19世纪后期的邮政检查员办公室、新政时期的证券交易委员会,或者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精力充沛的国家消费者保护机构相比较,那么其他方面的反欺诈监管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指向不同的方向。从2012年底到2014年,美国司法部与几家最大的金融机构进行了一系列民事和解,这些机构的欺诈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这场危机。这些和解方案已经追回了数百亿美元的罚款,为仍在苦苦挣扎的抵押贷款持有人留出了数十亿美元的赔偿,还包括承认存在系统性的不披露和虚假陈述。但是,到目前为止,金融界几乎没有人面临刑事起诉,无论是因为大量使用虚假的贷款申请数据和虚假的评估来制造稳定的次级抵押贷款,还是因为由此产生的抵押贷款支持证券的系统性虚假陈述,抑或是导致止赎的谎言。

我们可以预期,关于如何平衡对商业欺诈和促进有益创新的关注的争论还在继续。一些人将指出金融危机的巨大成本,并要求制定更明智的监管政策,改善有用信息流向消费者和投资者的渠道,同时禁止最恶劣的欺诈行为。在可能的情况下,那些认为自己是欺诈受害者的人将向监管机构寻求赔偿。在这场和其他有关反欺诈监管的政策辩论中,我们可以期待参与者诉诸历史。

如今,人们很难找到一个人会反驳这样一种说法:在过去30年里,金融业,以及负责保持其诚实的专业看门人,变得对巴纳姆式的欺诈和各种彼得?芬克主义骗局更加友好。但我们该如何解释这种声誉的急剧下滑呢?最近的一种解释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新政导致的监管转变,即转向“卖者自负”原则。按照这种观点,这降低了企业考虑交易对手方立场的动机,因为人们可以信任监管机构约束任性的企业。出于同样的原因,律师事务所、外部审计师和评级机构等专业“看门人”不再需要维护自己的声誉,因为监管要求迫使企业客户保留其服務。根据这一解释,恢复声誉溢价的方法,将是对证券市场进行更多的放松监管,并将剩余的监管力量引向构建奖励长期业绩而非短期回报的激励机制。

创新治理维系社会信任

美国商业欺诈的复杂叙事,充满了反复出现的主题和紧张局势,监管战略也在发生深刻的演变,这为无数定期处理经济欺诈问题的监管主角提供了很多东西。其历史为监管机构提供了丰富的分析视角。这些视角包括:

对持久的心理弱点和不断演变的社会规范的认识;

一些制度上的可能性和陷阱;

在开始政策试验或试图建立新的政策联盟之前,了解当前的监管生态的重要性;

认识到区分欺诈与错误热情的法律界限,以及社会地位在决定起诉结果中经常发挥的作用;

把握促进创新和遏制欺诈之间的平衡;

对反欺诈监管产生不可预见后果或陷入官僚困境的警觉能力,以及它重塑自利观念和有建设性地重组商业惯例的潜力;

认识到在社会经济、技术和知识变革面前,监管基础设施何时变得过时或流行;

总是协助提出最有用的问题,或者制定最明智的政策选择。

我们还可以确定有效的反欺诈监管的持久特征。尽管声誉系统在约束欺诈方面起到重要作用,但它们本身无法阻止可能削弱公众对经济机构信心的系统性欺诈。对商业欺诈的监管必须具有一定的惩罚性,既要遏制最肆无忌惮的公司,又要让所有市场参与者相信,政府对打击经济欺诈是认真的。但监管机构应将资源导向设计良好的公共教育,使信息失衡最小化;赋予投资者和消费者权力的交易违约条款设计;培育市场规范,使那些在面临竞争压力时愿意利用声誉进行交易的人,或者在虚假陈述或者利益冲突基础上构建的企业蒙羞。在制定这些战略时,决策者应该建立跨越各级政府(现在是国际边界)的网络,并利用包括企业、媒体、专业看门人和民间反欺诈非政府组织行为者的创造力、对本地情况的熟悉度和合法性。任何资本主义社会都无法摆脱聪明、迷人、有魅力的骗子,也无法摆脱那些在新挑战面前转向欺骗性营销或不诚实会计的老牌公司。但美国反欺诈监管的历史表明,创新治理能够跟上旧游戏的所有新花样,杜绝最严重的欺诈行为,增强消费者和投资者的信心,使他们免受掠夺,并以合理的成本维持现代资本主义所必需的社会信任。

本文源于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骗局:美国商业欺诈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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