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明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234)
从现在通用的语文词典来看,或并未收录“要死”,如《新现代汉语词典》《现编现代汉语词典》;已收录的词典或并未定性或定性为形容词、动词,如《现代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张谊生[1]认为,不能仅仅从“能否充当状语”这一标准判定一个词是否为副词,而要以语义为基础,句法功能为依据。本文将“要死”定性为副词,详细分析见下文。
汉语中的“要死”除了作为表极限义的副词之外,还可以作为词与词之间组合的短语,表明“将要死”,或者“想要死”等。例如:
①据统计,我国每年新发癌症患者多达120万人,平均每40 秒钟要死一癌症患者,严重危害人类生命。(《市场报》1994年)
②安徽芜湖王久同对记者说,中秋节他都不能回去与家人团圆,货没找到影子,只好呆呆地看着月亮,“要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报刊精选》1994年02月)
上面语料中“要死”作为短语不成词,在句子中作状语或者谓语,表示想要/将要/可能导致死亡。本文对“要死”的短语结构不加以讨论,只讨论已经成词的“要死”。
从句法功能上来看,“要死”作为极限类副词都是充当补语。张谊生[2]将专职充当补语的副词称为唯补副词。本文将“要死”定性为唯补副词,参考标准主要为下列两个:一是本文研究的“要死”为副词;二是这个词在句法功能上只充当补语。
本文所引用的现代汉语的资料大部分来自于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和BCC 现代汉语语料库,还有部分来自于网页,详细出处见语料后的标注。
从句法功能上看,“要死”作为副词充当补语,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③亏卡拉蒙还对那个做得烂得要死的假箱底得意得很,泰斯可是压抑了好久才没有告诉他,任何超过三岁的坎德人都可以轻易地识破。
(《龙枪传奇》)
④你心里明白,他是个养马人。一个英俊得要死的养马人。(《梦中情人》乔安娜·林赛)
上面例句中的“要死”是对“烂”“英俊”等词语程度范畴的补充说明,不是“要死的假箱底”“要死的养马人”。分析语料发现,这里的“要死”,与“死”的“无生命状态”义脱离,转而表达高程度量。
⑤扑住最后一个球,我真高兴得要死。
(《人民日报》1995年06月)
例⑤中,“高兴”没有直接导致生命受到威胁(失去或者受损),表示“高兴”的程度高。“要死”补充说明谓语的程度范畴,这也是它作为极限类副词一个明显的特点。
从补充对象看,“要死”主要修饰动词和形容词,一般表示中心语的性质、状态或者说话者的心理,极少出现名词。例如:
⑥可是,“世外桃源”是没有的,待到死水也激起微澜的时候,他又害怕得要死,说这里是“是非的漩涡”,赶快逃之夭夭了。
(《人民日报》1964年09月15日)
⑦我到过你们江西,你们那有不少地方白天也要把马桶放在家里,臭得要死,那就好吗?
(《人民日报》1999年05月29日)
⑧GOD瓶颈得要死。(微博)
上面例句中“害怕”是动词,“臭”是形容词,“瓶颈”是名词。
从音节搭配看,“要死”前单音节词占绝对优势,除此之外还有双音节词、极少出现多音节词。例如:
⑨不瞒你说,别的厂子的哥儿们见到我们,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
(《人民日报》1994年第3季度)
⑩去修那辆车时,才发现车座下面还有着一瓶矿泉水,真是笨得要死。
(《人民日报》1996年12月)
上面例句中“笨”是单音节词,“羡慕”是双音节词。
从上述语料,笔者观察到:“要死”在句子中的分布情况,在句法功能上都做补语,是表示极限义的副词。语义上部分“要死”在一定程度上还不能完全脱离生命义,但是都存在表示高程度量的共性。
张谊生[3]指出:副词充当状语无标记是常态,但也可以附加标记,所附标记以“地”为主,但也可以附加“的”。状语标记的选择有混用和当用之分,“A+补语标记+要死”这个结构中补语标记的选择也具有相同的现象。例如:
⑪对家里原有的副业也日益不满意,认为活重,一天累得要死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广东好。(《人民日报》1994年第2季)
⑫我日日夜夜给他们做活,他们不是用鸡毛掸帚抽,就是用棍子没头没脸地打,抽打得我身上青一块呀紫一块的,做了一天活,累的要死,饥一顿饱一顿,连牛马也不如。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以上语料“要死”前面出现了补语标记“得”“的”,都对“累”的程度之深加以补充说明,并没有其他特殊的用途,很可能是作者在写作创造时自身习惯或随意混用造成的。
⑬我坐在车内司机旁边都颠得要死,但车顶上的人却稳如泰山,他们高超的“车技表演”不能不令我叹服…(《人民日报》2000年)
⑭事实上,长征路上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有时连绑腿都不松,便倒下呼呼睡去。
(《作家文摘》1993年)
以上例句“得”较为全面地出现在“要死”前,做补语标记,侧重于补充说明被修饰成分的程度。
⑮有两个女生的老公帅的要死,简直是天菜,羡慕哭了……(贴吧)
例⑮“的”出现在“要死”前做补语标记,语义指向为极致性的程度义。为什么没有选择常见补语标记“得”,因为补语修饰的成分是形容词“帅”,为了凸显出描摹的状态,选用了“的”。
根据语料发现,“要死”出现在副词标记“得”后面占绝对优势,少部分出现在“的”后面形成表极限义的组合式程度补语。笔者针对“要死”,对北大语料库(CCL)中极限类副词前的补语标记做了穷尽性的搜索,得出表1。
表1 “要死”的补语标记
数据显示,“要死”所附标记以“得”为主,高达96.5%,“的”的使用频率相对较低,达到3.5%。
除了作者写作时的习惯或差误,一般选用副词标记都以句法功能为主,但是在具体语境中,还需考虑表达效果。“得”突出强调状态或者性质;而“的”突出被修饰成分的描摹性状态,强调说话者的主观评价。
本文从指己与指他、主观性与客观性、已然与未然、感情色彩倾向等方面对“A+补语标记+要死”进行比较。
“要死”用于修饰补充动词、形容词,极少修饰名词,形成“A+补语标记+要死”格式的短语。
当“A+补语标记+要死”修饰的对象是说话人自己时,除了对“A”的程度加以说明之外,还常常含有主观的抱怨或者责怪的情感,责怪、抱怨的对象可以是说话人自己,也可以是其他人,需要根据具体语境来判断。
⑯一时间心里酸酸的,沈醉觉得自己任性的要死,简直就该打。家人明明就是不放心她,还要为了她想出这么迂回的解决办法。
(《非诚勿扰》)
⑰与此同时,这名法国士兵抱怨:“但是,我们却饿得要死,早早晚晚都喝稀粥”。
(《人民日报》1993年6月份)
例⑯是对说话者自己意识到“任性”和家人的不容易,从而产生自责的情感;例⑰是法国士兵对“早晚喝稀粥”,导致他们饿到极点这种生活的抱怨。因为当事情超越一定限度达到高程度量时,容易引起人们心理上的不满。而“要死”这个词本身就是表极限义的补语,所以具体语句里面常伴随抱怨或者责怪义。
当“A+补语标记+要死”修饰的对象是说话人自己时,除了对“A”的程度加以说明之外,还可能含有希望得到听话者同情的目的,有利于对话双方的情感共鸣。这种情况都会出现在有相同特征的对话者双方,可能是年龄、职业、性别、阶层等。在具体语境里常常会出现相对或者相反两种情况的对比,经常与转折关系的连词共现,如“一旦、不但不……还”等。说话人通过强烈的反差对比描摹出自己现状,凸显出矛盾点,便于对话双方寻找共同之处。
⑱A:忙的时候感觉累的要死,一旦休息就觉得好茫然。这个年纪,进退维谷。
B:茫然啥呀!无聊就来吧里嗨!
A:是啊!是一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
(百度贴吧)
⑲拉拉点点头宽慰黄国栋说:“我明白。我也处在这样的位置过,夹在两个老板中间,工作干得辛苦得要死,不但不表扬还接训斥……”
(《杜拉拉升职记》李可)
例⑱说明自己现状的矛盾(某一固定的年纪,或忙的情况下累到极点或闲的情况下顿觉茫然),以寻求相同状况的人,进行话轮的延续;例⑲说明“自己”和黄国栋的相同遭遇——夹在两个老板之间的员工,工作辛苦到极点,还被训斥,表明自己能体会到对方的感受,达到安慰对方的目的。
当“A+补语标记+要死”修饰的对象是对话外的第三方或者客观事物时,对“A”的极限程度之深进行客观描写,侧重于情景的客观。
⑳冬天冷得要死,得使劲穿衣服;夏天热得要命,汗流浃背的,没法漂亮。
(《人民日报》1993年04月)
例⑳是对冬天冷的程度到达极限的客观描写,没有主观的个人情感,作者是为了尽可能符合事实、客观描写程度的极致性。
根据语料发现,“A+补语标记+要死”修饰的对象很少特指听话者,人称代词“你”是由“我”在具体语句中的转换,或者已经虚化为助词。句子中事件多是假设,即并没有发生。
㉑后来国民党才发现,你李敖啊专门挖我们的根,你根本是可恶得要死,你比那些搞政治的人还可恶。(《李敖有话说》)
㉒有的时候,即使你急得要死,也无法想起某个电话号码或地址;(《佛教的见地与修道》)
例㉑中的“你”指的是对话中的说话者“李敖”,是句子转换中人称变化的现象,而不是指听话者,也不含有任何消极义的情感;例㉒中的“你”并不指实在的人,而是虚化成了助词,作为一个音节在句子中起韵律的作用。
当特指听话人的时候,并且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时,对比现在的状态,与语境中的指责义共现,表示对当时状态的凸显,含有鄙视义。这种情况较少出现。
㉓你当时吓得要死,因为你在公安局的口碑太差!为了给你造假材料,为了让人给你添好话,我们又花费了多少票子和心血!哪想到你一得了势,掌了权,再加上你舅舅的背景,就觉得兄弟们没用了,多余了,不只想一脚踢开,还想一个个地置于死地,赶尽杀绝!
(《十面埋伏》张平)
例㉓“要死”补充说明“吓”的程度,本身没有鄙视义,但是语境背景设定为“在公安局口碑太差”,对比现在“不只想一脚踢开当初帮助你的兄弟们,还想置于死地”的情况,说话者对往事状况的描述就含有鄙视义。
“要死”的语义非常接近,都有程度极深的意思,大多数可以混用。但是要注意“A+补语标记+要死”修饰的对象的时态。主要用于已然事件,几乎不应用于未然事件。
当“A+补语标记+要死”在句中的时态是过去或者现在时,事件已经发生结束或者持续到现在。这个时候的说话者对往事进行回忆再现或者对现状进行阐述,除了描写“A”的极致义,还常常包含愤恨义。如:
㉔到了夏天,尽是蚊子苍蝇,嗡嗡叫,呜呜飞,老向你身上叮,闹得你白天疲劳的要死,晚上又没法闭眼…(《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例㉔是对以前简陋的生活条件,极度辛苦的工作,不能得到保障的睡眠等条件下,度过的苦难生活的回忆和控诉。
“要死”修饰的对象成分语义较为多样化,对补充说明的对象“A”的选择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倾向。本文对“要死”修饰的对象进行搜索,列表2如下:
表2 “要死”前补充说明对象“A”的感情色彩倾向
“要死”本身都可以做表极限义的补语,但是在修饰对象“A”感情色彩上有一定的选择倾向。“要死”修饰对象的感情色彩既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例如:
㉕那是当然,您为什么不到盖尔芒特来呢,我婆婆会高兴得要死的!
(《追忆似水年华》)
㉖油棕的锯齿多棱,叶隙洒下碎金,槟榔树踮起光洁而修长的长腿,翩翩旋转十六岁的芭蕾;还有叶子花粉红胭红血红,金瀑垂悬,烂漫得要死;我进入我神往的圣地了,我愉悦我清新,我的目光绚丽多姿。(《作家文摘》1993年)
这两例的被修饰词本身都是褒义的,如果去掉“要死”,这些句子依旧成立。而加上“要死”补充说明程度,既对修饰成分的极限义的形象描摹,又使整个句子具有强烈的积极色彩。例㉕凸显了听话者若是到“盖尔芒特”来,“我婆婆”的高兴程度之极,强烈表达了对听话者拜访的期许,若是删去,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整体语境的积极色彩;例㉖表示对心中回忆场景的怀念与向往,突出所描绘情景的烂漫程度,去掉的话就不能传达这样积极的感情。
当“要死”修饰感情色彩为积极的成分时,语义色彩可变成中性的或者消极感情色彩,例如:
㉗女孩子们吃一个冰淇淋,往往要先思想斗争一番的,最终,很没出息地说些放弃之类的话,看似很无奈地作出让步,其实心里还是喜欢得要死。(网络语料)
㉘我们流血流汗拍的一场追车,在他们眼中只是无意义的垃圾,而他们赞赏得要死的某些“风格”,常常根本是我们光圈调错或者底片漏光才出现的“错误”。(《LA流浪记》蔡康永)
例㉗中,“喜欢”属于积极义,但是加上了“要死”的补充说明,“喜欢得要死”就变成了客观描述,语义特征由积极义转向了中性。而例㉗中的语义特征由积极义变成了消极义。例㉘“赞赏得要死”本身是明显具有积极色彩的,但是指向的是“光圈调错或者底片漏光才出现的‘错误’”,使得这种赞赏具有讽刺的味道,转向了消极义。
当“要死”修饰感情色彩为中性的成分时,除了对修饰成分的客观描述外,语义色彩还可变成带有消极色彩的,例如:
㉙我记得那天特别热,裁判毫无道理地罚下我队一人,我们累得要死,也没精力和裁判理论。可是,韩国球员却像子弹般跑的飞快。(《新华社》2002年05月)
㉚“现在么,勇复基谨慎的要死,一点人情也不敢讲,啥事都是公事公办,怕不容易。”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例㉙和例㉚ 中的“要死”是对状态形容词“累”、性质形容词“谨慎”的补充说明,但是语境背景设定为“裁判毫无道理”“勇复基一点人情也不讲”,使得这种客观的描述转向了主观的抱怨和不满,中性义转向消极义。
当“要死”修饰感情色彩为消极的成分时,整体语境大多数也是表示消极的,语义色彩并不能转向中性或者积极义。例如:
㉛这帮人平日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
(《作家文摘》1993年)
例31中,“恨得要死”与这帮人“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的心理一致,使得整个句子带有消极的感情色彩。被修饰词本身是表示消极义的,如果去掉“要死”,语句依然成立,但只是一种客观描述,缺少了程度的说明,语句中浓厚的消极感情色彩也大大削弱。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要死”可以修饰积极意义或者中性义的成分,且比例并不具有显著性的差别。当将感情色彩分为积极义—中性义—消极义,“A+补语标记+要死”在整体语境中感情色彩会进行单向转换。“要死”修饰积极义成分时,语义色彩既可以不变,又可以由积极义转向中性或者消极义。“要死”修饰成分都不可由中性义成分、消极义成分逆向转化为积极义。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和这个词的本身词义有关;另一方面是语境导致的。“要死”不同感情色彩修饰成分侧重不一,也是它们走向副词不同阶段的证明。本文对北大语料库中的语料进行了穷尽式搜索,统计了含有补语“要死”例句的色彩倾向,列表3如下:
表3 “要死”前补充说明对象“A”的感情色彩倾向
可见,“要死”倾向于消极义和积极义的语义特征,其中消极义的比重较大,占绝对优势。
综上所述,归纳如下:第一,在句法层面上“要死”都做补语,可以修饰动词、形容词,极少出现名词。第二,在补语标记的选择上,“要死”的补语标记前有“得”“的”,其中“得”占绝对性优势。第三,在语义特征和语用上,“要死”积极义、中性义、消极义均有涉及,可以由积极义单向转化为中性义或者消极义,不可逆。
此外,语料库中还出现大量“X 死X 活”的短语,例如:“要死要活”“要死不活”等,本文由于篇幅以及研究重心问题,不多加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