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图/封陵采采
星稀月明,叶之望向她凭风而立的背影,只觉单薄得仿佛一触即断。风声萧飒而过,他终于只是长久地沉默下去。
韦毓死后,叶之站在丹墀下问连昌是否还有心愿未了。连昌低头抚着手中的玉如意,西边天上的霞光穿过琉璃殿门落在她身上,映出翟衣上金丝绣成的凤凰尾羽明灭如火种渐熄。
最后她终于肯抬起满头沉甸甸的珠翠,在逐渐收拢的暮色里弯起唇角,牵动出笑容似一脉长长太息:“将他,葬入皇陵。”
连昌出生于大晟久旱逢霖那日。钦天监仔细算过时辰,向她的父皇惠帝以项上人头担保这是一位受上天庇佑诞降的帝姬。是以她被赐名“连昌”,寓意大晟国运连年昌盛不息。
连昌懂事后渐渐能体会早逝的父皇郑重取下这个名字时的心境。彼时大晟响晴七七四十九日,滴雨未降。高悬的日头下农田颗粒无收,生灵涂炭至人相食。往前数上几年,大晟或还招架得住这一时饥馑,然而自惠帝登基,民间苛捐杂税不断,国力却是年年耗损。
搜括自千家万户的繁重赋税并未给皇室带来如何靡衣玉食的生活,事实上连昌幼时曾不止一次见过自己的父皇因为后宫新进嫔妃打扮得过于珠环翠绕而大发雷霆。连昌曾向自己的母亲问出心中疑惑,何以父皇不喜奢靡却接连纳妃,那位克勤至俭的叶氏皇后只是趁着日头将宫中积下的陈年茶叶一一铺晒开来,再转头对着她轻声细语:“昌儿不喜毛峰茶,所以蠲了这许多——何以不直接丢弃呢?”
时值头伏,寿康宫内却还未用上冰。午后燥热的暑气漫上来,逼迫得趴伏在玉簟上纳凉的连昌往打扇侍女身旁挪了挪,掰着指头老实回答:“因为害怕那样会让父皇生气。”想了想,又问:“可是父皇也有害怕的人吗?”
叶皇后不答,只是一笑。连昌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向案上摸了一颗紫葡萄递到自家母后唇边,再抬起另一只袖子擦擦她额上的汗,奶声奶气道:“母后吃葡萄。”
叶之便是在这时踏进了殿门。连昌耳尖,循着脚步声望去,只见少年着青袍系玉带,行动时身姿挺拔,而夏日光影分花拂柳而来,恰又错落在他身上,让她有一瞬想起碧天下御园里卓然不群的云松。
垂首趋近后叶之对她们跪拜行礼,端的是一板一眼:“皇后娘娘万安,公主千岁。”叶皇后带了笑扶他起来:“你我姑侄之间,私下里何须行此大礼。”
连昌鼻端嗅得淡淡的金银花气息,而在她看来,十三岁的叶之在老成持重方面和后来的叶之几乎无甚差别。此刻虽顺势起了身,面上依旧绷着毕恭毕敬:“谢娘娘垂爱,然则,礼不可废。”
皇嗣单薄,连昌是嫡出的长公主,下头只有一个四品容华诞育的庶弟羲常,尚在襁褓之中。因此乍见叶之这位表兄便分外新奇,转头又向案上摸了一颗葡萄递到他面前。叶之一愣,用手接过后刚要开口谢恩,唇齿间便被连昌眼疾手快塞进去的另一只葡萄堵了个严实。
如此出其不意的举动让叶之往后每每看见葡萄,便会想起彼时连昌唇边漾出的两枚梨涡和瞳眸里闪烁的促狭得意。只是尚算安澜无忧的岁月在连昌十四岁时随着惠帝的猝逝戛然而止,此后她便再没有那样笑过。
惠帝的死被不轻不重地归咎于旧疾发作,消息传到寿康宫后,有宫人于当日午夜发现皇后以三尺白绫悬梁,追随惠帝而去。
停灵殿内,法华寺九位高僧阖目围坐,于檀香缭绕的烟气里诵经念忏。连昌跪坐在蒲团上守灵,双手安静地交叠在灰白的麻衣下,握出一缕冰凉阴湿的冷意。她知道自己的父皇常年受头风磨折之苦,甚至从母后那里听说过这一痼疾的来源:惠帝生母原不过是御园里修剪花枝的宫人,一朝被景帝临幸,有孕后得以升为七品充仪,却在生产时血崩而亡,拼力诞下的皇子也因此罹患头风,终年不治。
景帝多子,惠帝出身低微又过早失恃,及冠后便被封为楚王草草打发到召南封地。召南多毒瘴,惠帝体弱,初来乍到不服水土,竟于病榻上缠绵月余。幸有当地悬壶世家叶氏奉出灵丹为引,方才得以暂驱二竖。
叶之送来益气补虚的四君子汤时见连昌唇色苍白,便又从贴身药瓶里倒出一粒参丸。连昌却抿紧了唇不肯用药。虽则眼下梵音高唱,她也能听得经声飘袅的正殿后头群臣议论,为保社稷稳固,要先将嫡长公主送往封地,再扶不过七岁的庶皇子羲常御极。
言语嘈切细碎却锋利如刀,劈面而来时她两手空空几无依傍,只觉己身孤置于案板之上。万象纷乱里忽听得一道男声清越:“公主尚未及笄,何必急于绸缪?”
连昌不久后就明了何以韦毓出言便群臣噤声,作为大晟唯一的异姓王,他实在很有只手翻覆朝堂风云的资本。僧人唱歇,韦毓阔步走入正殿,三千墨发束作高髻,以一支水玉素簪扣紧,襟袖斜滚龙纹的麻白丧服未除,衬出瞳仁中两点幽光深如古井。望向连昌时那双眼睑极薄的凤眸尾端微微扬起,一礼后只道:“公主府不日竣工,届时臣将于宫外亲迎殿下。”
徐郡韦氏,是自前朝便盘根深错的大族。景帝崩逝后,京畿八王内乱,明争暗斗之下各方元气皆损,黎庶亦饱受殃灾,民心渐与八方背离。韦氏看准时机远赴召南,拥护楚王入京,并大晟其余世家望族共同襄其为新帝。
惠帝即位之初便受制于人,除却中宫人选,几乎处处妥协。他赐韦氏世袭异姓王的殊荣,亦大加封赏其余有功氏族,并允他们于宫门外朱雀、玄武二街修建宅邸。为填从龙欲壑,每岁更有七成晟民膏脂分流汇入京中世家们的府库。而虽则惠帝如愿让彼时已是楚王妃的叶氏执掌凤印,却仍旧难挡权臣将沾亲带故的美人源源送入掖庭,其中唯一诞育皇子的容华朱氏即系出洛丘名门。
召南叶氏世代行医江湖,无心庙堂之争。即便族中出了一位皇后,却也只有寥寥几人领去太医院差俸。叶之天赋妙手,是以十三岁时便能出入宫中问药。七载历练锤锻出滴水不漏的圆融,眼下见韦毓威势逼人,只往连昌面前走上一步,虚虚隔住二人,不卑不亢:“宫中新丧,公主难免惊厄过伤。迁宫之事体大,还望王爷徐徐而行。”
去岁新袭王位的韦王垂下视线于怙恃双失的长公主面上良久,最终只敛了眉目沉声道:“臣自当为殿下择取吉日。”
叶之或许不知,其实连昌并不抵触迁宫。皇后自缢的噩耗传来后,她自秀禾殿跌跌撞撞跑向寿康宫,却在宫门外就被朱容华拦下。秋夜风凉,八角画屏宫灯映着连昌单薄的寝衣,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幢幢有如鬼魅。帝后接连薨逝,作为宫中唯一皇子的生母,即便羲常并未被立为太子,朱容华依旧稳操胜券,几乎把自己看作大晟山河之主。因此面对连昌时她甚至不愿低头,目光只从眼角睥睨而下:“夜深风露重,公主何必到此自寻晦气?”
叶皇后在世时,只在寿康宫内深居简出,连带着连昌同样不喜热闹。虽在总角时从寿康宫移居秀禾殿,但因为秉性简淡,连昌与朱容华不过在各色宴会上打过几次照面,留下印象的更是屈指可数——一次是在羲常的周岁宴上,连昌送上一只浮刻祥云龙纹的金镶玉项圈作贺礼,朱容华笑着接过道谢,飞仙髻上钗头凤口衔金流苏,落座时撞击声清脆,让她不得不多看一眼;再一次是去岁除夕,彼时惠帝龙体已然欠佳,歌舞消歇后朱容华推出羲常背诗凑趣,于是粉团一般的小人儿站到殿心,小心翼翼背出一首壮志横溢的《白马篇》。惠帝注视他许久,终于在嘴角抬出一点笑意,惹得群妃纷起夸赞。而曾被惠帝亲手教过诗文的连昌却感知清晰,惠帝眼中并无一丝赞许。
是夜朱容华命两个嬷嬷将连昌送回秀禾殿,连昌吹熄烛火后殿门外仍有人影徘徊。她便将丝帛锦被拉至胸口,假作鼾声。少顷果有宫人推门查验,巡视片刻即步出殿门外落锁。而及至五更,雕花窗棂边金银花气息愈浓,连昌蹑步走至窗边,接过叶之从缝隙中递来的一方密笺,凭月色看清那一行飘逸行书:事有蹊跷,留待来日。
新落成的公主府位于朱雀街正中,恰恰毗邻韦王府。连昌自宫中迁入府中的第二天,韦毓便提了一坛女儿红登门拜访。
说是拜访,但公主府本就由韦毓一手置办,进得门来倒比连昌更熟门熟路。更不必提韦氏权倾大晟半壁江山,比起连昌空有嫡长公主的头衔,韦毓的王爷身份倒是实打实的金贵。
肃秋百草摇落,中庭内却有一株五人合抱粗的银杏正枝繁叶深。韦毓吩咐府中仆人扫开树下落了一地的橙黄叶片,又于裸露地表的根茎边掘开两尺深,亲手将酒坛封入,而后向檐下的连昌遥遥作揖:“待殿下出嫁之时,便可将此酒启出。”
连昌虽年仅十四,却也曾从叶皇后那里听闻过民间嫁女的习俗,知晓女儿红该由新嫁娘父辈埋下。而面前男子虽长身颀立如谢庭兰玉,到底不过双十年华,这番话在她听来不免僭越,当下便冷着脸不答。韦毓却不甚在意,埋好酒后便示意身边近侍将两只樟木箱抬入正厅,而后挥退厅中侍婢仆从,只对连昌笑道:“还请殿下亲手开启此箱。”
箱中所盛,一是兵书,一是五经。
连昌不明所以,皱了眉开口道:“孤不懂韦王的意思。”
“此二箱,一为武略,一为文韬。一助殿下定国,一助殿下安邦。”商风衰飒,渗漏室内却让连昌感到肌肤微热。韦毓眸光幽微,似深沼外偶尔闪烁的萤火:“论长幼,序齿殿下为上;论尊卑,殿下贵为中宫嫡出。既尊荣如此,殿下何必将社稷拱手他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似作伪,连昌却引以为哂:“孤素无问鼎之心。”
这是实话,而韦毓也知她所言非虚,于是在注视她良久后,最终只扬了扬唇角。
羲常既已为帝王,连带着外戚朱氏同样水涨船高。征西将军白术拥尽京畿外军权,与手握六部实权的韦毓一道,暂且在朝堂上保持着微妙的三角平衡。而作为棋局里最大的变数,连昌迁居后叶之日日来公主府请脉,唯恐她横生不测。
但变故仍然发生了。第一场雪落下时,连昌不慎从府中藏书阁跌落。叶之闻讯后匆匆赶来,看见连昌双眸紧闭仰躺于榻上,额上缠着纱布,脑侧一块铜钱大小的血迹殷红刺目,而边上正立着韦毓。好在藏书阁不高,到底只受了些皮外伤。确认无大碍后叶之心中大石暂落,便冷下眉目请韦毓离开。
韦毓唇边似有笑意,眼中却深如寒潭:“公主坠楼并非意外,本王已找出始作俑者,须在此等公主醒转后回禀。”
“不劳王爷费心。”连昌恰在此时睁开双眼:“冬日雪滑,是孤自己不当心。”
叶之连忙上前再度号脉,片刻后眉宇舒展开来:“只是还有些惊悸未散,臣这就去为公主熬副安神的汤药来。”
连昌抿唇颔首,目送叶之袖了药方出门。屋内苍兰香清冷,韦毓半蹲下身子将视线与那双静如沉水的眼瞳齐平,放轻了声音道:“殿下旦夕之间痛失双亲,即便避出宫外也难逃黑手——竟真能忍辱含耻,眼睁睁看着仇者快意?”
连昌眼波微澜,却在下一刻径自转了视线:“新帝即位不过月余,听闻太后日日于勤政殿垂帘,还请王爷慎言。”
究竟是信不过他。
韦毓直起身,循着连昌的目光望向窗外一支结了青果的秋海棠,静默良久后终于肯将前因和盘托出:“多年前,先后曾救过臣一命。”
十四年前,韦氏决定帮扶楚王上位,亲往召南劝说楚王动身的正是韦毓之父——韦氏长房嫡子韦筹。韦毓自小聪明机警,韦筹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意欲多加磨练,便一同带在身边。
召南虽因地处大晟西南部而多瘴雾毒虫,但民风淳朴。楚王本无甚壮志雄心,彼时又已成家,作为封地之王,在召南几是如鱼得水,韦筹一时之间竟无法劝动他前往京都拼争那把龙椅,于是一行人暂且在楚王府附近安置下来。而韦毓孩子心性,一日贪新鲜偷偷跑去街头看捕蛇人舞蛇,不料腰间锦袋所盛沉木香惊动那条五尺余长的青花大蟒,惊骇间闪躲不及,后颈被蛇牙猛然刺入,毒液顺及经脉,当场便让他昏厥过去。
韦毓清醒过来时已身在楚王府中。蟒蛇毒性发作虽快,却本不该伤及心脉,但事发时韦毓身边竟无一位侍从,辗转多时才经由韦筹找回并带入楚王府中问药。时机既已延误,府内医僚围住高烧不退的韦毓,皆是一筹莫展。消息传入后院,已初有身孕的楚王妃叶氏因幼承家训养成医者仁心,知情后亲自搭上韦毓的脉息,勉力开出药方,方才救回韦毓一命。
叶氏身子本就羸弱,为救韦毓劳动心神,竟又消瘦几分。而韦毓身染蛇毒后韦筹关心则乱,慌张求医时忘记遮掩身份,于是不日八王便皆知韦氏助楚王之心,竟都分出精力发兵召南。楚王一时陷入被动,为保妻儿身家性命,只得同意借韦氏之力予以回击。
一路征战颠沛,险象环生。叶皇后虽与惠帝伉俪情深,但因路途坎坷大伤元气,诞下连昌后竟再未有孕。而眼下韦毓将往事叙毕,望住帝后崩殂后留下的唯一血脉,语气坚定干脆如箭矢深击靶心:“先后既施救于臣,臣自当报于殿下。朱氏素有狼子野心,臣已派人追查幕后种种,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药香渐近,连昌支起身子轻道:“推孤跌下藏书阁的真凶现在何处?”
韦毓眼神明暗不定,后退一礼道:“恕臣冒昧,已替殿下处死了她。”
自连昌坠楼,韦毓竟是一日不落地来公主府探望。叶之曾皱眉问起缘由,连昌手未释卷,紧了紧新出风毛的大氅:“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要来,孤还能拦着不成?”
连昌从不对叶之说谎,因为他是她唯一可以放心信赖之人,叶之听了也就再没过问。何况连昌也的的确确摸不透韦毓葫芦里卖什么药,每次前来不过带些当季糕点或时兴消遣。冬至那日大雪突降,他顶风而来,毡帽披风都被雪水浸润大半,入室后还未来得及换下,就先从怀中掏出一只毛色鲜艳的翠鸟来:“在摊子上看到了便买下,但家母素不喜鸟雀,烦请殿下代为照看。”
连昌看一眼那只明显不似凡品的翠鸟,再看一眼门外积了一尺厚的雪,到底没问韦毓皇城里何时冒雪出了这样的摊子。
入冬天色易晚,府内亮起灯烛后韦毓便顺理成章地留下用饭,如此竟也一路蹉跎至除夕。连昌称病避开宫宴,笼了手炉在府内赏雪,除岁后却有一盏灯笼于夜色中由远及近而来。烛光照彻身影后,檐下翠鸟先自认出韦毓,叽喳叫起来。而鸣声惊动连昌,她抬首时对方已走至面前,将手中方漆食盒高高提起:“宴中听闻这是殿下往日最爱的油酥果子,便顺手带了来。”
四周府宅内的爆竹声渐起,硝烟弥漫至熏红连昌眼底。她并不接过食盒,只盯紧韦毓,目光一时狠绝如困兽:“王爷殷勤如斯,是想在孤这里得到什么?”
韦毓一愣,尚未完全舒展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连昌后退一步,放声笑起来:“你们个个,或是把孤当作眼中钉刺,或是当作殂上鱼肉,可是没有一个人,”她眼眶红透,终于肯将积攒百日的怨怒彻底释放:“没有一个人,把孤当作这大晟的帝姬!”
劲风吹动韦毓的大氅,他放下食盒,避开连昌亮出的尖牙利爪,只一字一句道:“臣自会给公主殿下交代。”
此后一别数日,韦毓再未登门,偶尔,连昌会在读书和用饭时微微出神,而不敢认为这是思念。
上元前夕,韦毓将寿康宫旧仆冬妍带到连昌面前时,后者并未如何惊讶。而当冬妍伏在地上战战兢兢说出惠帝崩逝后朱容华以家人性命威逼她在叶后饮食中下毒后,连昌终于将手中的水波纹茶盏放下,出口却是冷然质疑:“孤的母后颇通医术,怎会轻易中毒?”
冬妍面色微变,韦毓却仿佛对她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神色自若道:“殿下问询,你只实话实说便是。”
冬妍紧咬下唇,半晌后再度开口:“先皇后精通药理,太后知寻常毒药瞒她不过,便只命奴婢加大安神汤的剂量。当时陛下刚过身,先皇后悲痛万分,一时不察,用完汤药后便昏睡过去……”她抬眼便见连昌眸底结满九秋寒霜,其中冷意让她脊背悚然发凉,忙将头颅再度垂下:“不久太后便带了贴身内侍进入先皇后的寝殿……再之后,先皇后便殁了……”
连昌闭了闭眼。其实不必冬妍交代,虽无实证,但叶之一早便揣测叶后之死或与朱氏有关。室内苍兰香燃尽时她淡淡开口:“让她下去吧。”
于是韦毓向身边近卫抬了抬手,漫不经心地吩咐:“咽气后扔到乱葬岗。”
冬妍面上瞬时涌现出煞白惧色,手脚并用想要爬到连昌身边求饶,却被王府侍卫先一步制住。连昌见她眼含惊惶涕泗横流,又因口中塞上布团,即便拼命挣扎也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只轻呷了一口亳州银针,无波无澜:“烦请王爷自行处置,别脏了孤的居所。”
连昌不爱金银首饰,即便此时见客也仅用一支梨花木钗挽住满头青丝,更衬得面容清寂。韦毓看她一眼,眸光微闪:“殿下当真是转了性子。”
明明初见她时,还是一个会因为妃嫔头上凤钗叮当作响就多看两眼的小姑娘,天真纯挚,喜怒皆形于色。
连昌不答,而冬妍很快便被拖下去没了声息。隔断七载光阴,吉光片羽消散后韦毓忽觉面前人冷瘦如域外寒梅,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征西将军白术,可为殿下所用。”
新帝不过七岁稚儿,虽有洛丘朱氏作外戚,对内仍旧难以服众。话音落下后连昌站起身走到韦毓面前,随云髻,轻裘衣,距他不过一步之遥:“王爷送给孤的兵书极好。”顿了顿,她直视韦毓:“尤其围魏救赵一则,深得孤心。”
朔风呜咽而至,韦毓低了头看她,竟有一瞬恍惚。但不过片刻便散尽眼中薄雾,眉头舒展:“陈国屡次骚扰边关,当此时机,或可一战。”
连昌却沉吟。细雪染尽庭内松枝后有零星雪珠越过窗棂落到她发上,很快被地龙热气蒸腾,消失不见。视线转到韦毓脸上,她轻声道:“边关黎民苦寒,且待浔河解冻。”
这句话使韦毓瞳孔微缩,最终也只颔首道好。
上元节连昌须到宫中赴宴,照例是一件素淡的宫装。进得殿内,只见新帝着龙袍坐于上首,身侧朱太后于朱砂色广袖留仙裙外系一领赤金绣鸾斗篷,宫髻上端正插着凤头累丝宝石簪,灯烛下金红石镶就的凤眼偶有闪烁,在她看来仿佛泣血。
叙过寒温后朱太后忽然提及往日陈国虽屡犯边疆,前些日子却也秘密差了使者前来议和,要求连昌作陈国太子妃,而她已做主将使者带来的聘礼留下:“公主也知我朝素不善战,如此一来,既可保国土安稳,又能为公主寻得良婿,岂不两全其美?”言辞恳切,竟是一片为公为国为民之心。
话音方落,太傅朱文起身拱手:“公主殿下若能和亲止戈,实乃我大晟之幸。”
天下皆知陈国太子暴戾,好以杀人取乐。而眼下朱氏搬出江山社稷将双簧唱起,竟是不给连昌半分回旋余地。笙歌渐息,连昌仍未发一言,群臣不由面面相觑。朱太后正欲再言,韦毓豁然起身,眸中凛有寒光,沉声道:“大晟国土纵横南北,武生儒士几以万计,如此泱泱大国,若要下嫁公主以换偷安——臣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殿内分列序坐朝中重臣,远远不算空旷,而韦毓的声音却仿佛回响,辗转激荡至连昌的胸腔。她望向韦毓,烛火将殿厅辉映如白昼,世事真真假假,她的心到底为此在暖光中多跳了一下。
大晟回绝婚事后陈国果然列兵关外,白术领军而去,只留一支御林军护卫皇城,却暗中在公主府内藏入百余精兵。
两国虽兵力悬殊,好在白术御军有道,战线拉扯至夏半,连昌及笄礼后,大晟军队终于击退陈兵并追出百余里。战事将近尾声时连昌被朱太后召去宫中商讨犒军事宜,但甫一踏入宫门,便被御林军团团围住。
宫门紧闭,刀戟横于连昌眼前,她却并未如何惊惧。而朱太后自玉石屏风后转出,眉目凌厉更甚刀剑,振袖呼道:“将这意图谋逆的贼子拿下!”
刀尖前逼,连昌面上仍旧淡然:“太后娘娘可有证据?”
“藏于公主府内的百余名精兵已被哀家下令搜出,”朱太后冷笑出声:“如此铁证,你还想抵赖不成?”
连昌不置可否,为首的两名御林军便要一左一右各自上前。恰在此时,宫门外传来鼎沸人声,而大门不久便訇然洞开。韦毓逆光而立,身后跟着面色惶惶的文武百官。向连昌施礼后他将视线转向惊疑不定的朱太后,朗声道:“皇嗣血统有失,还请太后娘娘移步宗人府。”
朱氏面上血色霎时褪去,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赤金护甲几乎嵌进血肉。韦毓显然不愿给她喘息余裕,拍了拍手唤进昔年宫人。
双鬓斑白的宫人跪到连昌足边,哆嗦着说出朱氏与侍卫私通后不久便有孕。群臣闻言交耳,朱氏于窃窃私语中强作镇定:“仅凭这贱婢的胡言乱语,韦王便想定哀家的罪吗?”
“自然不止如此。”却是叶之躬身踏进宫门,双手捧出一旨明黄卷轴递予连昌:“还请公主殿下宣读先帝遗旨。”
旨中所记,是惠帝在夺嫡之战中落下病根,身有漏损,终身只得连昌这一亲生骨肉。
因此朱氏初有身孕时惠帝本欲将她秘密处死,但彼时各世家于朝堂之上虎视眈眈,内苑中妃嫔亦对几得帝王专宠的叶后心怀不满甚至针锋相对,即便叶后在多次发现饮食中被投毒后闭门不出,前廷后宫仍旧暗潮涌动,风波不断。是以惠帝为保连昌母女平安,便留下朱氏羲常权作替身活靶。
惠帝虽仓猝离世,更未料到朱氏歹毒狠辣至暗中弑后,却也在多年前便绸缪了一卷传位于连昌的旨意,而叶后为免日后宫中波折,便将这道圣旨交予叶氏族内保管。帝后崩殂后连昌一夕间沦为孤女,既无靠山助力,便难凭一道单薄懿旨扳倒朱氏,于是只得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韦毓素来欲报叶后救命之恩,在其逝后便暗中动用一切关系调查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两名宫人,一可证朱氏弑后,一可证朱氏私通。而太后一朝垂帘听政,朱氏便鸡犬升天,裙带几乎遍及朝堂,隐隐压倒白氏。连昌同韦毓商议后,暗中与白术达成密约,待军队离京后便发动宫变。公主府内精兵不过作声东击西之用,故意露出马脚,为的不过是彻底麻痹朱氏。
连昌读完旨意,韦毓先自伏首,蟒服跃金而声如洪钟:“恭请公主殿下登基。”
一言既出,跪满一宫之地的百官并御林军齐齐叩头:“女帝陛下万岁。”
殿心宫灯亮起后叶之跪于丹墀之下:“韦王身后已极尽哀荣,世人皆知陛下感念韦王之心,何必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葬入皇陵?”
殿门外偶有宫人行经,灯笼昏黄,忽然让连昌想起去岁除夕,韦毓提着食盒于风雪之中走来。而彼时她不敢相信他对她真正关心,只愿以恶言相对。
叶后身死,始作俑者确为朱氏;但惠帝崩殂,却是韦氏手笔。
惠帝无有帝王之才,时日久长,除却韦毓感念叶后恩德,韦氏其他族人皆生越俎代庖之心。彼时韦毓新袭王位,但实权仍在韦筹手中,他竟无法左右家族决定。
韦氏先与朱氏联手毒害帝后,本欲事成后趁机除去羲常,但韦毓趁夜色潜入宫内时,便恰巧看见只着一袭单衣趔趄疾奔于宫道上的连昌。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上看见深重的悲伤,月光盈虚而过,偶然驻留在她腮边阑干的泪痕上,忽明忽暗。
许是出于愧疚,这之后他便改了主意留羲常一命,为的不过是让朱氏身败名裂,好将连昌名正言顺扶上皇位。为此他跪在宗族祠堂,生生受了韦筹挥下的三十道鞭杖。
朱太后被禁军拖离时状若疯妇,对着韦毓厉声大笑:“黄毛小儿,你以为将我朱氏一族出卖,便可将自家弑君之事摘得干干净净么!”
群臣噤若寒蝉,连昌却连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平静道:“堵住她的嘴。”
韦氏所作所为,叶之在暗中查看了先帝的药渣后便一早报予连昌知晓:其中多出的一味寒天草本是千金良药,但与先帝汤药中木薯花相遇则为剧毒。而普天之下,仅徐郡韦氏藏有两株寒天草。
藏书阁坠楼一事,是叶之与连昌为试探韦毓一手策划。连昌坠楼后,府内心腹故意放出消息,让韦毓得知将连昌推落阁楼之人即是当年被韦氏买通的伺药宫婢,后来此人便被韦毓手下暗中沉入湖底。
事实再明晰不过地在连昌面前摊开,但一路行来,她却莫名多了顾忌。宫变前一日她秘密召来叶之,说御极后会将韦氏一步一步架空,最后废为庶人。
“你太心软。”叶之闻言,只有一声叹息。
但他很快便发现韦毓心软更甚连昌。继位大典上有眼生的宫人上前替新帝连昌满斟琼浆,却在杯满将溢时从袖中转出一柄利刃,只是刺入的却是一旁飞身挡来的韦毓的胸腔。
刺客同样出自韦氏,这在后来的严刑拷问中得到证实。而利刃带剧毒,韦毓只来得及将韦氏命门交予连昌,便在她怀中没了气息。
“他将族印交到朕手上,亲手为朕拔去荆棘。”连昌放下玉如意,推开殿门时有风卷入,她才惊觉处暑已过,又是一岁秋凉:“他为朕做了这许多,朕予他再多身后哀荣,又哪里抵得过其中万一。”
星稀月明,叶之望向她凭风而立的背影,只觉单薄得仿佛一触即断。风声萧飒而过,他终于只是长久地沉默下去。
大晟唯一的女帝连昌薨逝后,继位新帝谨遵遗嘱,将她与皇陵中一无名棺椁合葬。
后世对此颇多揣测,有亲历丧仪的宫人偷偷传出消息,祭拜时用的是从女帝旧居启出的女儿红,而那具棺椁以千年幽周木锻造,嵌以沧海明珠,极尽尊贵——令人费解的是上头刻着的东西——一坛酒,两个箱子,一只翠鸟,一方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