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瑟琳 图/瞳LoksT
她坐在合照的那棵树下,看看那些青春灿烂的笑脸,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不会这么笑,所以才显得特别吧,才会被程墨钧记住吧。
应该不会有人真的会喜欢上军训教官的吧?
最起码史咏熙觉得自己不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了这所全国排名前三的M大,为的可不是喜欢一个小兵卒。
被派来大学做军训教官的,能是什么出息的人?多半是本科考不上,中专毕业就去当兵的士官,连军官都不是。
史咏熙真是一个特别冷静理智到无情的女孩子,嗯,或者说,她是一个被原生家庭折磨到只剩下理智的女孩子。
史咏熙的妈妈是一个貌美如花却没什么脑子的年轻女人,为什么说她年轻呢?因为她十九岁就生下了史咏熙,直至今年,也不过三十六岁而已。史咏熙的母亲和父亲是情人关系,她的父亲有另外完整的家庭,她从小就看多了母亲用生气与哭泣来争宠的戏码,然而随着母亲年纪渐长,慢慢的就没什么用了。父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干脆连史咏熙的抚养费都不怎么给了。史咏熙从上小学起就很用功,不管学什么都争第一,而且很会讨老师喜欢,父亲去开过一次她的家长会,她与他那顽劣的儿子不同,得到的全是表扬。父亲觉得与有荣焉,从此为了她,才又多和她母亲走动。
所以,史咏熙从小就知道哭没有用,哀求没有用,痛苦也没有用,只有拼命往死里努力地变优秀才有用。
史咏熙瞧不上母亲,她坚定地发誓绝对不要过母亲那种依靠男人为生的生活,她要找一个绝对优秀的男人,才会付出自己的爱情。
所以,当班上的女生们都对教官程墨钧怦然心动的时候,史咏熙目不斜视地走开,像一只骄傲的小鹿。
程墨钧的确与其他教官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其他教官的那种粗鄙与严肃,和别的班那些强壮高大的教官比起来,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弱——他是白皙高挑型的,又长得太过俊秀,于是看起来没什么教官应该有的粗犷野蛮,反而更像是宣传画册里英俊得过分的解放军模特。
史咏熙有一个不好的想法,那就是,像程墨钧这种人设,在那些意淫的网络同志小说里,大概属于受的那一类吧?
有了这个想法,史咏熙就更瞧不上程墨钧了。
重点大学大约是为了突出重点,军训时间也和别的学校不一样,别的学校都是一周,在M大,生生变成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史咏熙一句话也没有跟程墨钧说过。
班里其他女生叽叽喳喳,总找机会往程墨钧身边跑。史咏熙不,她有时间就拿着手机在旁边静静地刷考研知识点,或者拿一本书在角落里看。
她总是离人群很远很远。
继承了妈妈的容貌,史咏熙长得非常漂亮。作为一个漂亮女生,又是学霸,很难不吸引人。
准确点来说,她这个学霸很不一般,是省的高考状元。刚出高考成绩的时候,她还上了电视采访来着。她的父亲异常高兴,父亲家族的人还特许她进了史家的祠堂去拜祭。
她妈妈还为她能认祖归宗狠狠地大哭一场。
虽然史咏熙早已厌倦妈妈的眼泪,但那一刻,心硬如她,居然有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广东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遍,女孩一般是不能进祠堂的,尤其是像史咏熙这种没有身份的女孩。她甚至连史这个姓都是偷偷摸摸地挂在母亲名下的。
史咏熙深知是因为自己成了广东省的高考状元,才进得去祠堂。而母亲也因此受益,父亲分给她一套房子。母女俩终于不用为房租而发愁了。
但史咏熙更清楚自己拼命努力,为的并不是要进父亲的家族里面去。她变得优秀更优秀,从前是为了得到父亲的抚养费,而现在她仍然拼命努力,是因为她想长出结实强壮有力的翅膀,然后离开她的原生家庭,越远越好,所以她没空恋爱。
即便有空,她也没打算让恋爱来阻挡自己的步伐。
也即便在见到程墨钧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跳,她仍旧坚持没有看程墨钧一眼,当然,她更没有看任何向她示好的男生一眼。
时而,有路过的男生开玩笑喊她冰山美人,她不恼怒也不冷漠,反而对那群男生露出笑容,那笑容有些令天地失色的美。偶尔也有男生邀她一起去看电影,她都温柔地一一拒绝:“不去了。谢谢。”
史咏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除此以外还是特别优秀的女孩子,军训时别的女生会做错的动作,她永远标准。她不看程墨钧一眼,程墨钧却说了很多句:“史咏熙出列!”,“史咏熙示范!”,“史咏熙归队!”
许是她真的太优秀了吧,程墨钧很少叫其他女生的名字,却叫了她的名字很多次。
军训结束后,女生们都哭着抢着要在程墨钧的笔记本上留言,那个本子是皮质封面,普通得很,却特别秀气,有点像程墨钧这个人。
本子转到了史咏熙手里的时候,还带着别的女生手心的温度,她像被烫着了一般,只碰了一下便递给了旁边的女生。
史咏熙一个字都没有给程墨钧留,她甚至没再看那个笔记本一眼。
程墨钧离开前那天晚上,全班在操场上边哭边笑地联欢,男生们打趣道:“教官你终于要走了,我们班女生的眼睛可算是有空看我们了。”
程墨钧也笑:“不好意思呀各位同学,都怪我,长得太帅气,所以已经上交给国家咯。”
有个女生说:“也不是每个人呀,史咏熙就没有觉得教官帅,她都不看教官的。”
很快有人附和。
连别的班别的系的女生都来偷看的程墨钧,史咏熙却一眼也不看,让人不印象深刻都难。
“史咏熙,长成我们教官这样的,你难道都不喜欢吗?”有人为程墨钧打抱不平,觉得史咏熙看不上程墨钧,是她的不对。
“长什么样,是喜欢的理由吗?”
史咏熙是这样回答的,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操场的灯光下,那微笑又灵动又智慧,让人眩目。
“说得好。”程墨钧赞同了史咏熙的观点,他黑色的眸子在黑色的夜里却显得分外清澈明亮。
活动结束,史咏熙拿上自己的书要走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本。
那本书的名字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笔迹苍劲地写了一个钧字。
是程墨钧的书吗?
史咏熙本想将它丢在那里的,最后却假装没发现一样把它带了回去。
一个学期转眼快过去了,很多女生还三不五时地传着和程墨钧有关的消息。
有人说他是军长之子,在普通兵营锻炼。也有人说他是兵王被选去了特种部队。还有人说,程墨钧因为太出色,所以进了特警队,负责保护国家元首。
没人知道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女生们说起的时候,全是一脸崇拜思慕的神情。
史咏熙本不该在意与程墨钧有关的任何消息的,她也知道,那些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把与程墨钧有关的消息给筛选出来,并且记住了。
就像她记住了那些学习点和公式一样。
其实史咏熙非常忙,她把一年的科目全都压缩在一个学期内修完,而且还要求自己全A学分的那种修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即使她每天都飞奔在去上课的路上,仍然会缺勤。缺勤的话,下一节课老师就会点她的名字让她回答问题。要想得全A,自然是不能答错,史咏熙不但不会答错,还会答得非常完美。一个学期还没过完,整个学校就已经都知道大一化学系有个厉害人物——史咏熙了。
只有史咏熙自己知道,获得这些结果的前提是,她每天的睡眠都得控制在五个小时以内,因为她还尝试着写论文投向国内外有名的专业杂志。
她十分清楚,像她这种没有财富没有背景的女孩,想要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就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才能一根一根地长出羽毛。
她不认为有谁能阻碍自己往想要前往的方向走,她心里还念着,哪怕是程墨钧也不能。
程墨钧给史咏熙寄来的第一本书,叫《一个人的朝圣》。史咏熙用三天挤出来的零碎时间,勉强把书看完了,作者的文字细碎而平静,并没有什么震撼之处,但是,有一些细节还是打动了史咏熙,但仅仅也就是一瞬间被打动而已。
合上了这本史咏熙还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书,她继续投入到了自己的学习中,用了她全部的热情与能力。
第二本书寄来的时候,快考试了。史咏熙忙得都没来得及拆开,等她去拆开的时候,书已经寄到第四本了。
第二本书是《此时众生》,文字很少,用一张又一张的图片来表示,从作者的拍摄构图中能感受到当时人周围的环境或者情绪。
对于史咏熙来说,这当然是闲书一类,所以她翻了几页,便丢在一边,看她的专业书去了。
第三本是《未来简史》,这本书,史咏熙在高中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她连翻都没翻开,就把它塞进了书架。
这些书,有的是直接从购书网站寄来的,有的是匿名从陌生城市寄来的,都没有购买者的任何信息,起初史咏熙以为不过是图书网站的宣传,或者是谁马虎得寄错了,又或者是谁的恶作剧。
第十本书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史咏熙又看过了。浮夸又脆弱,敏锐又执着的盖茨比,命运是一直向下的河流。这本书也曾感动过她。但是,书寄来的时候,史咏熙盯着那书的封面足足看了一两秒,才忽然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笑了一声,这还没完了?
还真就没完了,每周寄来一本书,雷打不动,照样没有署名没有购买者的资料。收到第二十本《肖申克的救赎》的时候,史咏熙给网站打了个电话,让对方不要再给自己寄书了。
对方查了半天说:“史小姐,这都是付过款的书呢。”
是谁这么附庸风雅给她寄书?
她虽然爱看书,但也不至于是买不起书的人。史咏熙抱着一堆书,就跑到了罗子轩面前:“你长得不够帅、不够有钱、不够有能力,我看不上你,不可能和你交往,所以,不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了,好吗?”
当时罗子轩还在教室里,周围有不少同学。
史咏熙在学校里很出名,而超级执着地追求史咏熙的富二代罗子轩自然也跟着出了名,听说还有人开了赌局,赌到毕业的时候罗子轩能不能追上史咏熙。
罗子轩有钱,所以他追求史咏熙的方式就是送礼物,巨大的花,整个宿舍女生都吃到吐的巧克力,新款的包、首饰、外套,他全都送过。
史咏熙从来没有收下。罗子轩让她联想起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一样看似人模人样,一样像她的父亲,都是绣花枕头,让她充满了厌恶却不得不依附。
她不要过母亲那样的生活,也不要过父亲太太那样的生活。
她要自己变得有钱,有很多的钱,然后和一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男人在一起饮酒作乐,享受人生。
她不要为爱情苦,更不要为爱情伤。
史咏熙把书扔给罗子轩后就走了,研究生考试正在关键时刻,她要一击即中。
她可不要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书,让她联想到程墨钧而分心。
史咏熙重新见到程墨钧,是在军训的两年后。
“史咏熙同学。”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史咏熙只觉得自己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疑心脑子里闪过程墨钧的次数太多了,所以才会觉得在校园里都能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低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在背着一条冗长的化学公式。
身后有脚步轻又稳地跟着她,步履轻快,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欢快的笑意:“我是程墨钧啊,史咏熙。”
“你是教官!”史咏熙猛然收住脚步,回头对着程墨钧吼出这一声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愤怒从哪儿来,但她就是觉得生气呀。她觉得程墨钧在勾搭她,而她并不想搭理这种勾搭,她觉得作为教官的程墨钧来勾搭作为学生的她相当……没品。
“两年前就已经不是了。”
程墨钧深蓝色衬衣配黑长裤,除了那小平头,确实没有什么地方看起来像军训教官。
史咏熙偷偷地想象过程墨钧穿便装的样子,但是,她在现实中没见过。程墨钧是那种穿着冷硬的军装都显得有些过于俊秀的人,眼下换了便装,便更显得他的眼神温柔成一汪清泉。
史咏熙只觉得自己的心从程墨钧水一样的目光里经过,那些硬长出来的所有棱角与尖刺,都变得柔软了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来想说我是来看我女朋友的,但显然不是。”程墨钧那笑容更深了些,史咏熙赶紧别开眼睛,生怕自己溺进去。
史咏熙觉得,程墨钧比起两年前更有魅力了。
史咏熙没有接话,她飞快地说了一声“再见”就跑了,而且跑得飞快。
这一次,那轻而沉稳的脚步没有跟上来。
那个周末,史咏熙收到了第一百本书,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描写了一个婚姻幸福的中产男人为了艺术出走并死去,体现现实的孤独与灵魂的自由。
这本书她早就看过了。一般寄来的书里,如果是她看过的,她便不再翻开了。但那一天,她忽然起意,翻了一下。
她发现这是一本旧书,因为扉页上写了一个字。那个字她见过,笔迹苍劲的“钧”。
史咏熙的心像雷一样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捡过包裹的袋子看了一眼地址,果然,地址上并不是网站的地址,而是广州市。
史咏熙把能找着的书都翻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看书里有没有这个字。
有的有,有的没有。
这些书是程墨钧给她寄的吗?程墨钧是什么意思?嫌她没文化所以寄书给她看?可为什么有时寄自己看过的旧书,有时却是在网站直接买?
史咏熙向来平静如死水的心忽然泛起了一分焦灼:程墨钧这是在表达在意她,或是喜欢她吗?
不行,她要表明她的态度了。
史咏熙自从看到那个“钧”字的那一刻开始,便鼓足劲儿似的想等再见到程墨钧的时候,一定要和他说清楚,就像她对罗子轩说的那样。
——程墨钧,你长得不够帅、不够有钱、又不够有能力,所以我不会和你交往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样的话,史咏熙觉得自己应该是能说出口的?
可直到史咏熙把那句话在心里憋得都没了劲儿,她都没有见到人。
又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论文在国外杂志发表,她申请到一个有奖学金的留学机会,父亲又极是觉得荣耀地在老家摆了几席,答应负责她的路费与生活费。
大四一开学,史咏熙就兵荒马乱地准备出国了。
而三年光阴过去了,学校里终于没有几个人再提起程墨钧的消息了。史咏熙走之前,拉长了耳朵在听同学舍友的八卦,可关于程墨钧的消息,一星半点都没有收集到。
走的那天,史咏熙从香港出发,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囊去了机场。母亲在广东,未能来相送——她奔向自己想要的前程,所以不需要母亲哭泣的相送。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机场见到程墨钧。
程墨钧穿着迷彩长裤、军绿色上衣,像是军装但又不是很正式。
史咏熙不知道他是来送别别人,刚下飞机,还是要到去哪儿。她只知道自己在见到程墨钧的那一瞬间,需要狠狠地深呼吸一下,才能摁住狂乱的心跳。
她一慌张,手里的一本书便掉地上了。那是她收到程墨钧寄来的第一百二十本书,《苏菲的世界》。如何看待世界以及如何坚持自己?书里没有讲得很明白,史咏熙好像也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慌了,因为,她捡起来的时候,被程墨钧看到了。
也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她一直都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远离程墨钧,可是,这些书却都是她没舍得抗拒程墨钧的证据。
“史咏熙,要出发了?”
程墨钧像没看到那本书一样,问得很自然。他似乎在她面前从不客气寒暄,他的行为像上次见面时一样,有点没头没尾:“这个电话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打过去,也许能帮上忙。”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在调查我吗?你是不是有病?这是谁的电话?我不需要。我没有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我们以后都别有联系了。
史咏熙好想有骨气地说出这些话,可是,未满二十二岁的她马上要去异国他乡独自打拼,心里不免慌张,甚至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像一片飘萍。她让已经刻进骨子里的理智与现实接管了意志,她接过那张卡片,很冷淡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她逃似的想跑,结果行李箱却被程墨钧一把拎起:“走吧,送你到安检口。”
史咏熙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箱,觉得自己要是去抢过来,会更显得极其矫情和尴尬。于是她装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安检口,果然程墨钧什么也没有说跟在了后面。
安检排队的时候,程墨钧没有说话,史咏熙也沉默,幸好很快就轮到她了,程墨钧把行李箱轻轻推到她的脚边,说了一句:“一路顺风,好好照顾自己。”
史咏熙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道了一声谢谢。
她太过理智,显得性情冷漠,大学三年竟然没有交到一个知己朋友,这种天高海阔之别,竟然能有程墨钧来相送,她真是忍不住有点眼眶发热。
史咏熙过了安检,从里向外望的时候,还能看到程墨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像一棵高挺秀气的树。
他是特意来送自己的吗?
这样的念头忽然闪过脑子,她出国的具体时间,除了母亲、学校里的几位舍友以及一两位对她多有提点的教授,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不知道程墨钧是如何知道的。但是,她似乎能够确定,程墨钧一直在打听与自己有关的消息。
为什么要打听呢?
史咏熙没有深想,毕竟,程墨钧什么也没有说过。毕竟,她现在即将要奔赴一个人的新生活。
史咏熙用自己的冷静、理智与聪慧、勤勉,很快就适应了紧张的留学生活。半年后,她已经没有任何的语言障碍,并且成了教授的助手,从而得到了一间小小的单独宿舍。
有一位美国同学贾斯珀和一位来自上海的学长在追求她,在得知学长无意留美后,她拒绝了学长,与贾斯珀进行了几次似是而非的约会。
她其实不想恋爱,但是她与学长不同,她不要再回到母亲身边去,也不想回到父亲的家族,任由他们影响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她走到了这里,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史咏熙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张绿卡。贾斯珀很认真,计划圣诞假期的时候请她一起去他父母家做客。
不管是同学还是教授,对贾斯珀的评价都很好,史咏熙虽然心里仍有不安,但是她说服了自己,任何得到都有可能是失去另一些东西来交换的。
却怎么也没想到,圣诞之旅,让史咏熙用到了程墨钧给的那个电话。
贾斯珀一家人都非常欢迎她,一开始的时候,史咏熙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如果不是她无意中听到贾斯珀与他哥哥商量着今晚如何一起溜进她的房间的话,那应会该是一个美好的假期。
史咏熙冷静地提出有要事要离开,她的态度非常坚决。但是,贾斯珀及他的家人都没有同意,理由是太远了。
贾斯珀父母家离市区确实非常非常远,史咏熙向他们借一辆车被拒,随后她想到公路边拦顺风车,结果是,贾斯珀的朋友又把她捎了回去。
史咏熙没再尝试独自逃跑,她假装妥协留下,偷偷地打通了那个电话,并给对方发送了她所在的位置。
一位姓程的大使馆工作人员,还有警察在三个小时后赶到了。那时候,贾斯珀全家刚刚结束了晚餐,史咏熙被灌了好几杯酒,已经有些晕了。但她意志强大地撑着,给警察放了贾斯珀与朋友们对她意欲不轨的录音。
在回程的路上,史咏熙坐在车里,终于忍不住瑟瑟发抖地掉下眼泪。
开车的是那位程先生,他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严肃又古板,他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终于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我是程墨钧的父亲。你可以给程墨钧打个电话。不过他现在在黎巴嫩,不知道能不能接听。”
史咏熙摇头说:“不用,谢谢。”眼泪却掉得更凶猛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欠程墨钧许多,她又有何颜面给程墨钧打电话?她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
史咏熙逃过大难,她崩溃时没有给程墨钧打电话,过后,她也没有打。程父把程墨钧的电话给了史咏熙,可是她将那个号码都看得刻进心里了,也没有拨那个电话的勇气,她要说什么呢?说程墨钧,你怎么会预知到我的野心会给我带来劫难?还是说程墨钧,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就要完蛋了?
不,史咏熙觉得不管是什么,她都说不出口。
她没有主动给程墨钧打电话。程墨钧也没有联系她。她没有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过程墨钧。她想,也许是因为这样吧。
回到学校的贾斯珀做出了一副被史咏熙误会后失恋痛苦的样子,戏很足。这让她有些恼怒,便将那段把她称为中国婊子的录音群发到了很多人的邮箱里。
她这样做,只是想揭穿贾斯珀的真面目,只是没想到那段录音最后会引起一次轰动的反对种族歧视的大游行,因为在录音里,贾斯珀和他的朋友不但歧视亚洲人还骂了黑人。
史咏熙抓住机会,发表了一篇深入浅出谈论歧视的文章,内容是我们同样努力,同样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为何却因为肤色而让我们比别人缺少机会?
并且大胆地提出了好几个建议,随后被网友疯狂转发,让州长看见了,邀请她一同接受电视台采访。不久后,她收到了一间著名的制药公司的工作邀请,对方承诺会很快解决她的绿卡问题。
父亲第一次给她打越洋电话,说看见她和州长握手的照片,还说,让她不要接受绿卡,一毕业了就回国光宗耀祖,如果她答应的话,就立刻给她打一万美金。
那是史咏熙第一次对父亲说,不。
自此,她便失去了父亲的生活费支持,如果说当时史咏熙一点后悔都没有,那是假的。
但正因为没有了退路,她不得不前进,做教授助手的时候,她承担了更多的工作,教授也多开她一些薪水。她还要抽出时间去打工。
她终于慢慢走向自立了。虽然离自己赚很多很多钱的目标还很远,但是她忽然发现,她再也不用惧怕自己会依附任何人了。
父亲断绝给她生活费的第一个月顺利度过后,她终于觉得,自己原本光秃秃的翅膀真正长出了第一根羽毛。
史咏熙决定给程墨钧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全美最大制药公司的实验室里实习了,是教授推荐她去的。同事们都很友好,称她为漂亮又聪明有趣的东方女孩。
史咏熙用自己的钱租下了一处公寓,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中央公园。
她想,她可以给程墨钧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地址,如果他恰巧来了,他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这时候,离她和程墨钧在机场的那次见面,已经又过去了四年。史咏熙不知道程墨钧是否还喜欢自己——如果他曾经真的有喜欢过自己的话。尽管她现在仍然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喜欢一个人的资格,她不用因为钱而担心被对方抛弃了。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重复了好几次,史咏熙才回过神来:程墨钧的电话停机了?什么原因?忘记交话费吗?
史咏熙试着给那个号码交一点话费进去,然而,她再打的结果,依旧是一样的。
忽然之间,有一根冥冥之中看不见的线,断了。
史咏熙去了大使馆两次,终于见到了程墨钧的爸爸。程父的面色依旧严肃而冷峻,即使说起程墨钧的死亡,也没有一分动容:“他在去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
“什么任务?”史咏熙迫切地问出了这句话之后,才忽然想到,会让程墨钧牺牲的任务,大概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程父果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和你小时候长得不太像了。”
“程伯伯,你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程父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给她看:“他十五岁的时候,去了一次夏令营回来,说自己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他那时候长得瘦小,你可能不记得了。”
史咏熙看了一眼那张集体照,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站在最后一排左边儿上的那个瘦高个儿女孩是自己。那年她才十二岁,以满分的成绩被省内最好的初中录取,父亲给她报了一个英语夏令营。那里有很多来自不同学校的少男少女,她一心一意背单词,并不知道那些人里有一个叫程墨钧。
她甚至在照了这张照片之后,都没有将它带回家。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程墨钧就已经认识她并且对她有了很深刻的印象。
“他十六岁就去当兵,后来考了军校,进了特种部队。”程父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一句,“他眼光不错,喜欢优秀又难追的女孩。”
程伯伯的意思是,程墨钧喜欢她?
一时之间,史咏熙只觉得脸热,眼也热。那么喜欢她的程墨钧为什么不再等等她?至少,应该等到她有勇气回头找他。
毕业前,史咏熙拿到了绿卡,但是毕业的时候,她签下了国内一间大制药公司的合同,回国了。
她甚至没有将自己回家的消息告诉母亲,只是抽了几天假期,回去看了她一次。现在母亲沉迷于麻将,久坐让她胖了点,但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了。她告诉母亲自己回国工作了,母亲也没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马上去给她的父亲打电话,而是兴高采烈地对几个牌友说:“我女儿回来了,以后我谁也不靠,靠我女儿就行。”
史咏熙很不情愿成为母亲的依靠,可她知道那是她的责任。而且,成为别人的依靠,总比依靠别人要好得多。
史咏熙去了程父给她看的那张照片里的风景区,适逢暑假,景区里有好几个夏令营,少男少女们在进行各种活动。
史咏熙试图在那些孩子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也试着找一个像照片中程墨钧那样瘦小的男孩。
她坐在合照的那棵树下,看看那些青春灿烂的笑脸,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不会这么笑,所以才显得特别吧,才会被程墨钧记住吧。
看着看着,史咏熙几乎不怎么掉眼泪的眼睛,竟被眼泪充盈了。
透过眼泪,史咏熙好像看到一个男人向自己走过来,他笔直高挑,很像程墨钧。
然后,就像每一次程墨钧没头没尾却理所当然地出现,和她说话一样,她听到了程墨钧的声音:“如果你知道我这样骗你回来,你是不是会逃跑?”
史咏熙什么也没有说。她忽然痛哭起来,哭得要命的那种。
那是史咏熙第一次知道,哭还是有用的,还可以用来表达喜悦。
日子平平淡淡,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那么久,一切悬在她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他那份长长久久的温柔守护下医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