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雅男,孙葆丽,毕天杨
(北京体育大学 管理学院,北京 100084)
城市史学家乔尔·科特金曾说,21 世纪是名副其实的“城市世纪”。在星光璀璨的全球城市版图中,有一群城市因五环和圣火获得了无上荣耀,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奥运之城。奥运之城,即奥运会举办城市(笔者注:国际奥委会称之为Host City 或Olympic Host City,学术界、媒体等亦称之为Olympic City),本访谈录中特指夏季奥运会举办城市。奥运之城是奥林匹克运动可持续发展和奥运遗产创造、维系的践行者。近年来,国际奥委会对“城市与奥林匹克运动互动”尤为关注。《奥林匹克2020 议程》及《奥林匹克2020 议程:新规范》中有关举办城市选择(即申办程序)和奥运城市发展的改革议题、奥运会面临的“无城来办”的窘境、2024 和2028 年夏奥会的双城分配方案、平昌2018 年冬奥会遗产维系的问题、疫情与2020 年奥运会延期下的东京、北京2022 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脚步渐近、国际奥委会官网首次列出联合举办2026 年冬奥会的双城名称……频频发生的种种动向、事件并非没有关联,探索奥运之城的困局与机遇,成为学界瞩目的热点议题。
为汇学界之智,促奥林匹克运动发展,国际奥委会从2000 年开始,以8 年为周期,全球遴选顶级学者作为国际奥委会奥林匹克研究中心特聘专家。作为世界知名奥林匹克研究专家,苏珊教授(Susan Brownell)便享此殊荣。苏珊教授于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获博士学位,是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斯分校终身教授,曾任耶鲁大学、华盛顿大学、米德伯里大学、海德堡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体育大学等知名学府的客座教授、访问学者。
笔者借美国访学之机,于2019 年3 月9 日,专程驱车前往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对苏珊教授进行了长达3 个小时的访谈。访谈同行者为北京体育大学孙湛宁副教授、博士研究生毕天杨。两位为此次访谈提供重要协助,并参与访谈。博士研究生毕天杨与笔者一起构思了访谈问题,后期帮助笔者整理访谈材料,就访谈录的完成,持续与苏珊教授进行了沟通。
冯雅男:中外学界认为奥林匹克运动的发展经历了不同阶段,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是一个里程碑,标志着国际奥委会推行奥运会商业化改革的正式试水。实际上20 世纪70 年代末,国际奥委会高层就在筹谋促成改革,这一节点距今已过去30 余年,很多复杂、纷繁的现象不断发生,您认为现在的奥林匹克运动是否进入不同于当时的新阶段?或依旧是1984 年改革模式的延续?判断依据是什么?
苏珊:判断的依据是内在、本质的结构和矛盾是否发生变化,我认为目前没有。从1985 年之后,奥运会根本的财政结构一直没有改变。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是第一届商业化运行模式的奥运会,它获得了当时来看不菲的收益。之后在1988 年,国际奥委会启动了奥运会的电视媒介版权贩卖计划和TOP全球赞助商计划,它们对于理解国际奥委会的行动逻辑非常重要,但至今,这两大计划依旧没有真正改变过,国际奥委会掌控着它们。所以,我不认为目前奥林匹克运动进入新的阶段,但是,确实关于改变的讨论始终持续着,尤其是财政结构的改变。
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也就是说,举办城市、国际奥委会以及其他群体之间的互动和关系绝大部分基于合同,而在这些合同中,大部分是有关财务的合同。因此,如果你希望看到举办城市和国际奥委会的关系发生一些变化,那么我认为,我们想看到的是举办城市和国际奥委会法律合同上的一些根本变化。但目前为止没有看到这种法律、根本性的合同关系产生大的变化(笔者注:举办城市需遵守《举办城市合同》《奥林匹克宪章》《举办城市合同义务细则》《赛事交付计划》《申办承诺》《奥林匹克宪章》等)。
有趣的是,从2024 年开始,人权列入了国际奥委会与举办城市的合同之中,这个规定是最近发生的(笔者注:2018 年11 月1 日,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宣布从巴黎2024 年奥运会开始,奥运会主办城市的合同中将包括“人权标准”)。国际奥委会要求举办城市必须遵循人类权利的基本原则,原来国际奥委会与举办城市的合同中没有关于人权指标等任何表述。20世纪90 年代,环境保护就列入国际奥委会与举办城市的合同中,所以比起环境保护,人权内容的出现是新的话题,我认为这值得关注。我们对本地和本地居民的认识,从冷战后变多起来,例如巴塞罗那1992 年奥运会就是一个例子。
冯雅男:最近的奥林匹克运动改革蓝本《奥林匹克2020 议程》及后续的一些补充改革措施中,“城市与奥运会”的相关议题受到关注。我记得您在《奥林匹克研究读本》中,曾介绍国际奥委会奥林匹克研究中心对全球奥林匹克学术研究的支持方向和力度,国际奥委会研究生资助计划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中,以城市为主题的研究计划所占比例,仅次于历史主题,位居第二,且是获资助金额最多的。对于这些现象,您有什么看法?
苏珊:你说的这种情况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国际奥委会提供的奥运会申办程序就在不断发生变化。盐湖城2002 年冬奥会丑闻发生后,国际奥委会成立2000 年改革委员会,并通过了许多改革建议。其中,申办程序就发生巨大变化,包括现在《奥林匹克2020议程》及新规范。另一方面,我认为改革并不算彻底。正如我前面所说,尽管申办程序发生比较大的改变,但一些核心的框架和结构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一直以来,学界针对历史上奥运会不断变化的情况有一些讨论,认为变化主要的内容和形式涉及一些腐败。我认为这是一个大的问题,国际奥委会需要去控制奥运会举办过程中的各种腐败情况。就像2001 年前,申办城市可以直接邀请国际奥委会委员们前来“访问”,在此过程中,申办城市对国际奥委会委员们砸下“重金”,对每位国际奥委会委员都是如此,邀请他们本人,邀请其孩子、亲属来申办城市。例如,美国给予国际奥委会委员的子女就读美国大学和获得奖学金、工作的机会。这些形式某种程度上应被称作贿赂。当然,现在国际奥委会委员除在奥运会期间或执行国际奥委会工作与任务外,不被允许“访问”举办城市。
但好的一点是,国际奥委会确实在向更民主迈进,这对举办城市来说也是好消息。商业化对现代体育的影响非常深远。国际奥委会与其他国际体育组织有根本不同,拿国际奥委会和国际足联来说,国际奥委会有自己的哲学理念和意识形态,国际足联则没有。在组织的构成和管理上,国际奥委会的约束和管理规则要比国际足联严格许多,国际奥委会的所有委员,包括代表定居地、地区或所在国家的委员,都在国际奥委会代表大会上拥有一定权利,例如现在国际奥委会委员有100 位,名誉委员将近50 位,但据我了解,国际足联的委员则少很多。此外,国际奥委会和国际足联的赞助模式也不太一样,国际奥委会只与全球12个TOP 赞助商签订合同、发生联系、从中得到收益,但其他级别的赞助商、供应商的赞助收益,都会给举办城市的奥组委。国际足联就不同了,国际足联更商业化一些,而且倾向于掌控所有事情,权力更集中,财富更加集中,这也使其存在的腐败问题更加严重。当然,我并不是研究国际足联和足球问题的专家。此外,说到那些推动国际体育发展的重量级人物,尤其是为这个体育世界制定规则的有权力的人,我感觉其中一些大人物并不算是“超级好人”,我曾与这样的一些大人物打过交道,深入了解使我震惊。腐败问题,在体育世界中非常严重,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人类的体育世界当前确实存在问题。
说到国际奥委会对学术研究的态度,直到国际奥委会2000 年改革前后,原来排外、并不总愿倾听的国际奥委会才向包括人类学、社会学等专家伸出友谊之手并寻求建议,相继组织和筹划国际学术研讨会,才将之前均是官员和运动员才能得到的“奥林匹克勋章”——表彰为奥林匹克运动做出贡献的学者。相应的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档案馆、图书馆、博物馆、数字化信息库、专项研究资助、相关教育项目等才建立起来,并逐渐完善。
冯雅男:我记得您2017 年夏在北京体育大学进行的讲座题目为《东方崛起?西方衰落?三届东亚奥运会能够说明吗?》,旨在揭示近年来东亚连续出现的奥林匹克景象(2018 年韩国平昌冬奥会,2020 年日本东京夏奥会,2022 年中国北京冬奥会)背后的问题。对于这种奥运之城地理空间的聚集和转换,您能更深入谈谈看法吗?
苏珊:在西方,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有3 届奥运会在东亚的城市举办,所以,西方媒体评论家提出“东方崛起,西方衰落”这个话题。在我印象中,东亚,包括中国的媒体,好像并没有很明显提出这样的看法,所以我阐述的是一种西方的,不限于美国的争论。说起来,有趣的是可能中国认为东亚强盛的是中国,而不是东亚的其他,在韩国、日本,可能也有类似的想法。
重点并不是东亚的国家和城市连续举办3 届奥运会,国际奥委会对非西方国家举办奥运会是喜闻乐见的,因为若能举办奥运会的国家一直是少数几个富有的西方国家,那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至少,现在有中国、日本、韩国,也许西亚的一些非常富有的国家和城市在跃跃欲试,比如卡塔尔,未来可能交给它们举办更容易些。更大的问题是,接下来是谁?非洲没有国家和城市能举办,尽管南非有城市想过这么做,但事实上没有成功。
有时到底能否申办、举办奥运会,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即使对奥运会感兴趣的国家和城市也是如此。比如说挪威,挪威首都奥斯陆曾想与北京、竞争2022年冬奥会的举办权,但挪威的申办与本国两个政党的斗争纠缠在一起。与夏奥会相比,冬奥会更好的一点是一些传统的冬季运动强国还是对冬奥会比较感兴趣的。挪威获得的冬奥会奖牌比其他国家都多,是一个拥有冬季项目基础和广泛兴趣的国家,我认为人们还是希望举办奥运会的,挪威也更容易去负担冬奥会。但非常不幸的是,奥斯陆的政治斗争让挪威的奥运申办之路终止。当挪威开始组织申办时,推动申办的一个政党比较有实力,但选举之后另一个政党变得强势。对政治来讲,一个政党向来都在批评其他政党,所以后者就对挪威的奥运会申办加以指责,最后挪威没有坚持下去。
再回到“东方崛起?西方衰落?”这个讨论上来。注意,我这里打出的是两个问号。因为我的观点是,举办权连续3 届归属于东亚国家和东亚城市说明东亚已经崛起和西方已经衰落的观点,也许并不是一个真命题。看起来,从21 世纪初开始,2002 年日韩举办过世界杯,2014 年南京举办过青奥会,包括我们讨论的这3 届奥运会,表面上似乎是东方在世界体育格局和发展中变得强盛,西方变得疲软,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TOP 全球赞助商计划绝大多数席位还是西方国家跨国公司,这一点至今未改。例如美国的资本巨头,从TOP 计划开始至今,每一营销计划周期中,美国金主的名额均超过一半,多于其他国家赞助商的总和。丰田、松下、三星或者现在的阿里巴巴,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公司寥寥可数,其中甚至日本和韩国的公司与美国之间的联系也千丝万缕。再来看全球电视转播权,从计划实施起,超过一半的赞助来源都是美国NBC 公司,仅有1/4 的收入源于亚洲,更不要说国际奥委会成员国超过1/2 以上是西方国家,国际奥委会执行委员会成员超过1/2 以上是西方人。
总的来讲,西方世界投入的钱,比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多得多,即使对于东亚的3 届奥运会来说,也基本如此。让出举办权,如此行事是为什么呢?有时并不是一些西方国家和城市没有钱。奥林匹克运动还是在服务西方利益,这是我想揭示的核心。有许多有权力的政治家、有野心的商业机构渴望奥运会,因为他们利用奥运会来帮助自己的生意、利益。对西方来说,不需要亲自举办奥运会,依然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让中国、日本、韩国这些国家和它们的城市去承受举办奥运会的费用呢?尤其对于那些跨国全球赞助商来说,它们依然可以赚的盆满钵满,开拓中国、日本、韩国,甚至全球市场,还可以继续它们大量的取悦行为——邀请许多“客人”来奥运会和奥运会举办城市游玩。稳固的体制和秩序依然由西方资助和建立,这个权力不会轻易让渡,无论是亚洲,乃至俄罗斯、巴西。
冯雅男:在奥林匹克运动发展和申办、筹备、举办奥运会或后奥运时期,都可以观察到不同利益群体的存在,您如何看待这种差异、多样的利益群体的存在?如何协调和平衡这些群体的目标与利益呢?它们的目标和利益是否应有优先顺序之分?就城市发展与奥运会举办来说,是否存在如体育竞赛相似的一种“精英主义”?
苏珊:有非常广泛的利益群体存在于奥运会之中。不同的利益群体,有可能意味着存在矛盾和冲突,就拿国际奥委会和国际单项体联合会来说,两者之间常常也有分歧。
我曾经采访、接见过一些赞助者,他们说:“我的目标就是通过奥运会尽可能地盈利和扩大市场,而关怀运动员或者提升奥林匹克运动声誉形象等,那都不是我的事情,是国际奥委会的事情。”他们渴望赚钱,但他们希望国际奥委会做上述那些事情,因为他们意识到奥运会必须有个好声誉、好形象,如此才能帮助他们。我还曾经采访、接见过一些人权组织,它们也意识到因为奥运会吸引了如此多的媒体目光,就给了人权组织一个平台去宣称它们的议程,它们也需要奥运会办下去——即使它们经常批判奥运会。
另外,关于这些利益群体,我们可千万别忘记媒体,它们在奥运中也有巨大的利益。比如说NBC,奥运会对它来说重要极了,不仅是为包括广告收益在内的所有收益,更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为它所有的电视节目做广告,因为奥运会吸引大量观众,借此机会就要推销它们自己的电视节目计划,所以乐于见到奥运会变得成功。这其中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NBC体育的板块、奥运会的板块小心而谨慎地与新闻板块的位置分开,因为体育板块希望见证成功的奥运会,但新闻板块往往喜欢报道消极的事情,所以新闻板块可能会报道有关奥运会的消极新闻,这些新闻可能破坏奥运会的形象,而许多喜爱运动的人呼吁:“别那么做!”所以为了确保客观性,会分开体育板块和新闻板块。从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即使媒介里同一载体,都可能会反映这种不同利益的矛盾之争。
所以,举办城市的当地市民总是被忽视。在这些参与方中,有一些非常有权力的参与者,比如国际奥委会、跨国公司、电视媒体网络等,它们希望奥运会更大、更华彩,举办城市不得不迎合于此、满足于此,有时,可能很多事情对举办城市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举办城市、举办城市公民和大型跨国组织、媒体、IOC、跨国公司,甚至是有权力的有钱人等的矛盾和斗争应该被关注。因为这些参与方,它们给奥运会资助,它们想要奥运会,但它们的性质是跨国的,它们不居住、生活于举办城市,实际上并不在乎举办城市和其市民到底怎样,它们并不在意到底是哪座城市举办奥运会,只需要奥运会,或者说,需要奥运会实现一些东西。
所以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是更多资助举办城市,例如TOP 赞助商的资助、电视媒体的收益,这些大款项不应全部回到有权力的体育组织的世界,必须确保应有的部分流入举办城市的公共财政或者举办城市的奥组委手上。国际奥委会现在确实给举办城市奥组委一些钱,具体数额我并不是很清楚。即便如此,钱给的是举办城市奥组委,而不是举办城市、举办城市市民或是举办城市政府。我认为应该探索一种合理的方式,把更多资助给予举办城市的政府,并确保其真正用到城市市民的生活和权利中去。
从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到现在,绝大多届数的奥运会中,国际奥委会都会给美国奥委会非常多的一笔钱。总之,国际奥委会有很多财富,但这些财富不是给举办城市的,更不是给举办城市市民的。一些人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只要国际奥委会想,非洲完全可以举办奥运会。
大部分电视媒介版权的收益、TOP 全球赞助商的收益,国际奥委会在国家奥委会层面上都给了美国奥委会,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一个复杂的事情,要追溯洛杉矶奥运会和1988 年的谈判合同。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创造奥运会的赞助商模式,彼时国际奥委会没有自己的赞助商模式。奥运会商业化模式启动之初,几乎所有的赞助商都是美国公司,美国传媒公司支付的媒介版权费用又比其他地区和国家支付的总和还多的多,所以美国奥委会说到:“我们不同意你们建立什么全球赞助商模式!”最后,在不断的协商中,国际奥委会回应:“那么好吧,赞助商模式归我们所有,我们来收集这笔收益,然后把其中的一大块给你们”。这笔钱真的数额惊人,大约是30%的媒介版权收益和15%的全球赞助收益,美国奥委会得到的比其他所有国家和地区的奥委会加起来得到的还要多。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可能是一种浪费,为什么还要给有钱人钱呢?也许可以节省一些钱,用这些钱可以把奥运会带到莫桑比克之类的非洲国家。若如此,那才看到了真正的改革,一种真正、全面的改革。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上面提到过“我们没有进入一个新的奥林匹克运动的发展时期”的原因,我们还是原来的路径,还在做原来的事情,虽然也有一些小的进步。
一句话,我认为“钱”的处理,是最大的症结,也就是收益分配模式是重中之重。腐败使这个问题愈加严重,很多钱甚至流入了官员自己的口袋里。也许你会问,国际奥委会难道不会讨价还价吗?但问题是,这个合同是在1988 年签订的,某种程度上是“永远的”,国际奥委会这些年也曾试图讨价还价,但松动仅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国际奥委会所给予的那部分收益,是美国奥委会预算中的大部头,美国政府不给美国奥委会一分钱,所以这可能就是国际奥委会非常恼火的一点吧。
至于你说的“精英主义”,我认为这需要看你从哪个角度观察。奥运会的要点是服务于国际奥委会,因为国际奥委会的首要目标就是确保奥运会始终召开,不断延续。许多国际奥委会的政策、实践被设计出来,就是为确保奥运会开下去。在所有的利益相关者里,国际奥委会是唯一关心奥林匹克运动可持续能力的主体,其他的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关心的事情。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也可以说国际奥委会是为自己,因为如果奥运会没有了,国际奥委会就不会是强有力的国际体育组织。
冯雅男:20 世纪60 年代以来,伴随着奥林匹克运动的不断成功,市民中反对奥运会举办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些观点甚至认为举办奥运会对市民没有什么好处,您是怎样认为的?
苏珊:我认为每种情况可能相异,每个举办国家、举办城市都有自己的特点,因此举办奥运会的过程也不尽相同。例如,我刚才提到近来奥斯陆的两党相争引发的申办失败,但出问题的不是挪威。再如德国和日本,两国国内都有很强的反奥运会的社会团体和运动,我想可能除美国洛杉矶外,没有国家像日本这样多次申办奥运会,德国申办次数也非常多。所以,对于日本和德国,你既看得到它们有赞成奥林匹克运动的态度,又看到它们有反对奥运会的一群人。许多市民同意举办奥运会,也有一些市民不看好奥运会,这似乎看起来很奇怪,但其实看似矛盾的两种现象,往往可以一起出现,并且都有其合理之处。德国和日本二战后都举办了奥运会。德国借助慕尼黑1972 年奥运会树立自己是重生的、为世界和平作出贡献的国家形象。日本举办东京1964 年奥运会也有类似目的。所以这是为什么德国和日本许多人热衷于举办奥运会。中国也有强烈的奥运情结,实际上,每个国家、城市都有自己的“情结”。所以很多德国和日本的民众会想“我们应该再来一次”,民众对奥运会的兴趣和热情是有的,但是也有反对奥运会的声音。
再如雅典。现在一般观点将雅典视为举办奥运会失败的例子。但如果你亲身同雅典市民聊一聊,你就会发现,在他们眼中,雅典奥运会真的使雅典变得更好。雅典2004 年奥运会的确提高了雅典人民的生存质量,这是一个大的改变,确实给雅典人以切切实实的好处,如果你同希腊人谈到这届奥运会,很多希腊人对这届奥运会的印象也很好。几年前我在雅典乘计程车时和司机畅聊,司机和我说到:“我很怀念雅典2004年奥运会!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自我感觉良好了!”。所以,我不赞同那些认为奥运会没什么好处的观点,我们应该认识到它带来的影响是混合体。
谈到这里,北京无疑是奥运会产生积极影响的例子。2008 年奥运会对北京的影响非常大,例如北京因此新建了地铁线路,提升了交通系统,还缓解了多年的空气污染,加强了公共服务,市民友好、好客、礼貌,甚至成为中国对外交流的窗口。北京市民,从酒店服务员到商店老板都非常重视,可以说对北京的改变几乎是全方位的。所以,我认为将奥运会对城市的影响一分为二地看待,非常重要。
冯雅男:纵观夏季奥运会举办城市,都是国家首都或一国区域首府这样的大城市举办,且越来越倾向在伦敦、巴黎等这样的世界超级大城市流转,能承接夏季奥运会的城市越来越“固定”。一些观点认为,这导致奥林匹克运动不能广泛传播,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应有举办奥运会的权利;而赞同的观点认为,奥运会可以留守在某几座大城市,这样不需要那么多城市动辄就大兴土木、大费周章,让世界超级大城市担起责任,也不失为一个妙法,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苏珊:如果你从国际奥委会的角度看,国际奥委会是焦虑的,因为事实上申办城市,尤其是申办夏奥会的城市的确少了很多。国际奥委会担心再无申办城市的那天将会到来,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奥运会办下去,对国际奥委会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奥运会周期为4 年一届,世界超级大城市哪怕数量是10 座(笔者注:联合国人居署《2016世界城市状况报告》中提到人口超1 000 万的城市通常被称为“超大城市”,2016 年全球共有31 个超大城市,预计到2030 年,该数字将升至41 个),都拿起举办奥运会的接力棒,周期长达40 年!从推算来看,我认为即使是反复由这些主力城市举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坏事是若这些城市也停止了申办那怎么办。我不太能理解小城市举办奥运会将有什么好处。
提到这里,我倒认为合作的模式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世界超级大城市与国际奥委会合作,或者多个城市之间合作举办,也就是联合办赛,比如一些中等规模的城市之间,一些富有的欧洲小国家之间,甚至是非洲国家之间,我比较赞成这个议题继续探索下去。但实际上,国际奥委会对此并不是非常感兴趣,若国际奥委没有选择了,那么就需要这么做。日本和韩国曾经联合举办过2002 年世界杯,在当时,这被认为是困难重重且效果不怎么好的一件事,赛后国际足联曾表示再不会这样做。所以也许现实的压力,会逼迫国际奥委会慢慢探索什么是更务实、更合理的解决方式。
冯雅男:提到世界超级大城市,在奥运城市史上,就不得不提到洛杉矶(笔者注:“天使之城”是洛杉矶的别称)。洛杉矶早在1932、1984 年便举办奥运会,且都被认为是成功的,而洛杉矶又再次获得2028 年奥运会的举办权,您认为洛杉矶是否有一些经验可供其他奥运城市借鉴呢?
苏珊:洛杉矶对奥运会非常执着,甚至可以说是狂热。洛杉矶1932 年奥运会结束后,获得成功经验和受到鼓舞的洛杉矶,对奥运会的热情持续了下去。该届奥运会结束后,洛杉矶参与每一届夏奥会在美国国内层面的竞标,并且几次突出重围,成为美国在奥运会国际层面申办的终选城市。美国没有一座城市对奥运会的好感像洛杉矶这样强烈。
拿两个组织举例,可能你会更理解洛杉矶的特殊和两届已经举办过的夏季奥运会留下了什么。一个是南加州奥林匹克委员会,它在1939 年成立,一直在推动奥运会再次回到洛杉矶和南加州,并致力于促进洛杉矶和南加州地区的体育发展。1956 年,该组织获得国际奥委会认可,它是古老的,至今仍顺利运转,没有哪个国家或哪个城市有如此久远、专门的促进奥林匹克运动发展的组织。而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结束后,洛杉矶及南加州地区又成立LA84 基金会,它是用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盈余中的一部分建立的,目的就是回馈洛杉矶及南加州地区的市民,主要促进城市及周边地区青少年体育的发展,也涉及女性体育、弱势群体体育、教练员执教等方面,此外它还一直在支持洛杉矶和南加州地区奥运遗产和其他体育场馆的维护。LA84 基金会在洛杉矶1984 年奥运会后,整合建立一座奥林匹克图书馆,也是一座数字文献中心和小展览馆,向世界各地学者、学生、市民开放,为他们提供资料。我认为它是除洛桑之外奥运城市中资料最多、最全的一座。南加州奥林匹克委员会和LA84 基金会不算是物质遗产,但它们确实是历史悠久、产生良好影响的奥运遗产,所以洛杉矶除商业模式外,确实围绕奥运会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些事情。
此外,1984 年奥运会结束后,洛杉矶成为仅有的一座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能接过举办奥运会任务和使命的城市。它不需要为奥运会特殊准备什么,该有、该做到的,洛杉矶已经具备,所以它不是希望用奥运会改变命运的城市,它是同奥运会一起成长、并且自己在不断成长的城市。一些人认为,现在北京也可以,所以可能目前有此能力的城市是洛杉矶和北京。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能一反常态在当时许多奥运城市无收益或亏损赔钱的情况下,还得到可观的回报,主要原因就是洛杉矶绝大部分都在利用已有设施,新建项目很少,很多场馆都是1932 年洛杉矶奥运会遗留下来的,稍加修整就能使用。此外,大学宿舍、社区体育馆,都能摇身一变,派上用场。
用旧的、已有的设施,这在当时那个奥运城市发展的阶段,可不是什么主流做法,当然现在,我们把这种利用叫做“可持续”,但洛杉矶早早就这么做了。所以,洛杉矶相比其他奥运城市来说,它在物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下的功夫少很多。从另一个层面来讲,大范围的物质基础设施建设,往往是举办奥运会预算中的一大块,而且实际上总会随着奥运会筹备工作的推进,超出甚至远远超出当时申办预算。如果负担越来越重,那么奥运会结束后,举办城市并不会得到预期满意的结果。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一方面尽可能吸收赞助,使洛杉矶将1984 年奥运会顺利举办下去,洛杉矶获得成功。举办城市需要思考,如何开源的同时节流,既有好的财政计划,又能清楚避免筹备过程中的浪费,对该过程进行有力掌控,这对奥运之城,是有好处的。
冯雅男:北京成功举办2008 年奥运会,又将举办2022 年冬奥会,而现在中国有一些城市向往成为未来的奥运之城,如上海、郑州等,您对此怎样看?有什么建议吗?
苏珊:我很惊喜有更多中国城市有这样的想法!中国的城市化发展速度非常快。20 世纪,欧洲和美国的城市发展比较快,但欧美城市与中国城市的发展很不一样。如果你游历过欧洲的话,你就会发现,欧洲的绝大部分城市都没有太多的摩天大楼。就拿德国来说,柏林肯定是一座大城市,但其余的德国城市没有哪座还能算大城市,甚至无法跟芝加哥相比。美国的大城市比欧洲国家多些,纽约、洛杉矶、芝加哥、休斯顿等。但现在,中国的大城市越来越多,我去过很多,如北京、上海、广州、杭州等。
我认为举办奥运会也许对中国的城市是件好事情。虽然就现在看来,也许申办还比较艰难,带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因为举办奥运会对于中国的城市来说,能推动这些城市了解如何与国际社会进行更多、更深、更好的互动,并且让这些城市向国际水准前进,而不仅仅是一座中国的城市。我认为中国城市里上海做的比较好,它从2010 年上海世博会中学到很多东西,例如机制和资金的运转等。随着我在中国经历越来越多和我对中国的理解,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中国和中国城市,也就是国家和城市层面,不同的政府系统不太能够合作。但当需要举办一次大型赛事时,市政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在不断转化和交换的系统中,一座城市的跨界控制能力,被要求不断提高,像奥运会这样的国际大型体育赛事,它可能会促进一座城市综合性的城市治理。中国的城市可以借此做的更好,也非常需要这样的提升,从这个角度看,我是支持中国更多城市追逐它们的奥运梦想。北京也吸取自己奥运经历中应该改善的地方,比如如何不要让“奥运蓝”转瞬即逝,而是保持下去,再如北京2008 年奥运会时,中国强大的组织力可以规定单双号照牌的车如何通行,中国足够强有力,但这种力量,要避免变成一时的强大,而要变成持续的对城市发展有好处,对城市居民有好处的力量。
举办奥运会可能带来的问题,中国城市也要有所警惕。例如影响举办城市居民的生活便利程度、增加一些城市边缘人群的生活困难程度等,最好防患于未然。还要避免腐败问题,尤其是大型建筑工程中的腐败和不当,在奥运城市的历史上,建造太多大型建筑工程,如体育馆、机场等。毫不夸张地说,大型建筑工程是举办奥运会过程中最容易也是最多发生腐败的地方。事实上,近乎所有的奥运会多多少少都面临或发生过腐败的问题。总之,我期待中国有更多城市未来能在奥运会的申办中有所表现,成为伟大的奥运之城!
自1896 年现代奥运会诞生以来,奥运之城与奥林匹克运动携手共进,走过120 余年的漫漫长路。没有一座又一座奥运之城的付出和坚持,奥林匹克运动不会有今天的成功和影响力;而如果没有奥林匹克运动的催化和助力,奥运之城也不会有跨越式发展的成绩。对苏珊教授的访谈,作为一种形式,是自由、开放、欢畅的。如同一个充满能量的“发电站”,迸射出不同方向,但是又彼此紧密关联、不断启发进一步共鸣与思考的“电流”,期待最终点亮更多头脑中的“智慧之灯”。而这,便是苏珊教授对奥运之城的深思远虑,也是对中国继续推动奥林匹克运动发展的衷心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