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
当年的云岭山那才叫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竹林直拔拔挺立在漫山遍野,綠得就像水田的嫩苗子。竹林有浓有淡,浓处一般都有人家。可云岭山的不一样,最淡之处倒是人最多的团部机关,那时的机关可真简陋,在山腰西部一片梯田般的漫坡上砍掉竹林和茅草,盖上几排平房就办公了。最浓的是山腰东部家属区,竹林茂盛,依山傍水,说是家属区,其实就是在砖泥混合的山墙搭上木梁骨,铺上苇席油毡,再覆盖一层黑瓦的简易房而已。那时部队流动性很大,平均三四年就搬一次家,家属也都是千里迢迢来短期探望。它还有个特点,凡是竹林中有白杨树的地方,肯定会有一排或两排这样的临时家属宿舍。白杨树都是警卫排栽的,那也是嗖嗖地长,一两年就赶上了竹梢头,与团团簇簇的阔竹叶相拥相抱,能遮风、挡雨、拦土、箅雾,就是竹林后面站着个人,你都难以察觉。
云岭山脉属热带气候,春节没过几天,就热得穿单衣了。赵志成沿着竹林小路抄近道下了山,顿时感到没了竹荫遮蔽的暴晒。那时的长途汽车站就是山下镇边大道旁一个苇席搭的大棚子,里面坐满四乡八村的乡亲。无风的天,人们身上旱杆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浓烈刺鼻。两趟客车过去之后,赵志成特地换上的白布衬衣前胸后背就被汗洇成了黑色,还蒙了一层浮土,一直举着蜀锦的右臂还有点酸麻。看来,连长家属肯定是最后一趟车无疑了,唉,还不知何时能到呐。
他把蜀锦仔细叠好,放进斜背的军挎包里,顺手掏出一个青涩的广柑,用力揉挤得绵软后再咬出一个小口,贪婪地吸吮里面的汁液,这吃法是老兵们传下来的,真解渴呀。他在大棚里的长条竹排凳上坐下来,后悔没多摘几个。云岭山散漫地野长着不少广柑树,都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他是在保卫股传达了师部下发的情况通报后进山侦察摸底时发现的,还常采摘些带回班里。保卫股长给警卫排上大课时,讲完严峻的国际大环境又讲西南边境地区的紧张局势,最后通报了当地政府提供的驻地四周的复杂社情,特别对警卫排提出了高要求。打那以后好多个夜晚,赵志成觉得山石树木都像晃动的人形,甚至小动物的一声异响都让他惊出一头冷汗。
那些天,他几乎把团部背后深山里那些险峰绝壁、深坑洞穴都摸了个遍,胳膊大腿被荆棘刺划得满是血痕。他真佩服团部选址的英明——面朝山下视野开阔的城镇平原,背靠近乎原始的深山老林,甭说阶级敌人,除了天上的黑翅鸢山鸽子、地上的野兔狸猫子,根本就没有人能走的路。作为他重点负责警卫的地段,他敢保证那是绝对的安全。
赵志成是从施工连队选拔上来的。他们营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云岭山脉深处,那里的山都炸秃了。远远望去,像被剥去上衣的汉子,裸露着黄白色胸膛。战备坑道周围几十里渺无人烟,赵志成当兵快两年了,眼里除了秃山、机械、石渣、烟尘,就是成天从坑道到营房,再从营房到坑道泡在一起的战友。那时战备任务比天大,全训连队也抽出来支援,几乎月月会战,天天加班。赵志成虽是苦出身,在家是棒劳力,这强度也差点顶不住,可他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那一次坑道塌方,他正准备去解手,刚走出去十几米远,背后就传来一声恐怖的闷响,接着是石块挤压坠落的声音。他回头时已是满眼尘雾,副班长瞬间就不见了。他拼命往回跑,先是摸到了副班长趴着的干瘦脊梁,接着发现副班长一条腿被压在沉重的碎石下。他拼命刨挖,两手鲜血淋淋,硬是连拉带拽把副班长背了出来,前后也就几分钟。那一次真幸运,他们还没撤到坑道口,致命的二次塌方就开始了。那一次他立了功,入了党,戴上了大红花,照片还登上了军区的报纸。
不久,他就被选拔到团警卫排了。副班长拄着拐送他到路口时说:“唉,你小子算熬出头了,放心吧,去了大机关顶多考验你两年,提干也就是时间问题。那时就能谈对象了,说不定媳妇还娶在我前头哩。”卡车扬起的沙尘里,赵志成看见干瘦干瘦的副班长眼角有泪花,那里面是依恋,也有羡慕。
赵志成调到警卫排后也当上了副班长,走得最多的是夜路,担任最受信任也最苦的夜巡任务。刚来时,从山腰西到山腰东,那些竹林小路他没蹚几遍,就把每排竹林每棵杨树每栋房子的位置给记住了,哪里有沟沟坎坎他都过目不忘。几次夜间演练,他都是第一个到达目的地,而且脚无磕碰,脸无划伤。用排长的话说,赵志成是他见过的最刻苦最尽责脑子最灵光的兵,这么快就成了活地图,怪不得那么大塌方他能把人救出来。可每逢夜幕降临,赵志成还是觉得云岭山变得深奥和陌生,随着灯光和火苗渐熄,寂静托起月光,山间就变得虚幻无常神秘莫测,这倒不是因为常有小动物出没,而是在这浓重的夜色里,白天所有的条条框框都不见了,人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幻觉和自由的想象,而后来,在那个夜晚他偶然的一瞥,又让他心中深藏了一个巨大秘密,更让他觉得云岭山的夜令他爱恨交织又魅力无穷……
那晚,暴晒了一天的山野浮起一层缭绕的雾气,挺闷热。他巡逻完山腰西的团部后,沿着蜿蜒小路朝山腰东的家属区走去。杨树与竹林的间隙里,透出家属区闪闪烁烁的光影,飘来锅灶柴秸的余烟和煸炒的油香,弥漫着一种家乡气息。家属房大都是依山坡而建,巡逻的山路高低起伏,有的高处下面就是屋顶,有的低处几乎与房屋后窗平行,而中间就是竹林和杨树,杨树是为防雨季山体滑坡而种的,如今已形成了一道屏障,就是那次保卫股长上大课以后,排长不放心,又带着大家把所有机关和家属区房屋后窗台上都敷上了一层水泥,上边插满了尖锐玻璃。可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云岭山的夜晚照样苍茫宁静……
那晚,他和平时一样,紧握钢枪,警惕双眼,举目四望。说是家属区,其实平时有一半是干部们单身居住。由于孩子无法在大山沟里就学,家属常住的并不多,来的多是新婚久别的年轻妻子。他刚上夜岗时,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但很快,就像迅速熟悉云岭山的一草一木一样,哪户先熄灯,哪户常熬夜,哪家回家探亲了,哪家来了家属,他都了如指掌……
那晚,因为有云,夜色浓重,散射的光斑灯影反而让夜景更加清晰。山间忽然有了微风,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警卫排的工作强度和施工连队没法比,才几个月,他体力就得到了极大恢复,他的心情是那么愉快,精力是那么充沛,常常觉得全身血液如春潮奔涌,充沛得都要溢出来了,这时,他无意中瞥见家属区中部一扇后窗上晃动着一种神秘的光影,不知怎的,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和预感驱使他放慢了脚步,悄悄向前抵近,站在杨树的暗影里轻轻拨开竹叶观察:遮得密密实实的窗帘上,一个赤裸的身形轮廓在晃动,时起时伏,时隐时现,再仔细端详——啊,是一个女人,对,是一个年轻女人光滑身体的剪影,那清晰的饱满曲线和擦拭身体的朦胧动作,时正时侧,时虚时实,优雅迷人,他从未见过。他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奓,全身被电击了一般,脸发烧,呼吸急促,心脏怦怦直跳,他赶紧移开目光,紧张四顾,似乎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立刻转身快步撤离,慌张中竟一脚踩进了一团荆棘丛里,刺得他直咧嘴,直到距离那窗户三十多米远的一片树丛后才停住脚步。他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夜,依然静悄悄的,莽苍苍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哨兵——是的,这里除了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而且他正在执行夜巡任务,即便有人发现,他也是在正当地履行职责,难道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笑,他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可这时,脑海里那个迷人的剪影又浮现出来,栩栩如生,挥之不去,他想继续往前巡逻,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朝那个窗口望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明明是想离开,可身体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再次朝那个窗户悄悄抵近,让他隐在杨树和竹林的暗影里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个窗口的灯光倏然熄灭……
从此,云岭山的夜幕里就深藏了他这个巨大秘密,让他感觉既刺激又激动,既危险又甜蜜,既自责又迷恋,既心惊胆战又如痴如醉,同时,也让他觉得生活变得丰富生动了,尤其是在入睡之前——多了对那柔美线条和光影的想象,也多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渴望,甚至让他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而在那个夜晚之前,这些感受他从未有过。到施工连时,他还不满18岁,老兵们偶尔也会隐晦地谈一些荤笑话,有的他不懂,有的靠本能和直觉能懵懂地猜出个大概,但那也是被严格禁止的。有一次副班长在班务会后聊起他家乡村支书搞女知青的事儿,被人打了小报告,说是讲黄色故事,结果被全连点名批评,班长就一直没提起来;师宣传科下来挂职锻炼的那个白净的副指导员是师部马列理论组骨干,他到任的第三天深夜就突击检查了各班排宿舍的工具房,结果从一个副排长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卷据说是很黄的手抄本,被保卫股关着审了好几天,最后被严肃处理,留党察看,提前退伍,其实,那个副排长他一直很佩服,都快提干了,真是可惜;还有,就在他调到团部之前,紧挨着他们的兄弟连的司务长出事儿了,据说与送菜的一个年轻寡妇发生了关系,结果被开除党籍军籍,押送回原籍了。
所以,在连队时异性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隔绝、陌生和遥不可及,他的想象也是那么的贫乏干枯,记得刚到连队时,连老兵指着起伏的山峦说像躺着的女人胸脯,都能使他在夜晚的想象中猛烈地宣泄。而后来,会战频繁又强度极大的施工体力消耗,把体内那些莫名的躁动也给抵消了。如今,那无意的一瞥,好像把他身体某处锁闭很久的一个开关给打开了,而且再也关不住了。打那以后,他的心情变得很特别,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而且越是走近家属区,这种感觉越强烈,尽管他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但当某一个窗帘出现了令他迷离的身影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他好奇的目光,无法阻挡他血管里奔涌的热浪,他越是不想看,想看的欲望就越是强烈,他越是自责,对夜幕的降临就越是渴望。后来,他甚至盼望着有家属来队,那时,他就会盼望着太阳早日沉入到云岭山那绵长的山脉后面,他就会被那种兴奋的注视、期盼和等待所激动……
赵志成听到欢呼声的时候,赶紧站了起来,大道尽头终于冒出一辆褐红色长途汽车的圆头,和前两趟一样,车顶行李架高高隆起,背后卷起缕缕烟尘,一定又是满员满载。他也和上两次一样,从挎包里取出那条蜀锦,搭在手腕上,做好了准备。昨天下午,他们班刚完成训练课目回来,排长就通知他跑步去连部,“明天你休息,连长有重要任务交给你,”排长冲他挤挤眼:“能下山,别人还摊不上呢”。自从调到团机关,他就下过两次山给家里寄钱,团里规定很严,战士假日下山要提前写申请,一般的不批。用政委的话说:在城镇带兵就是要管住眼、拴住腿,少接触花花绿绿就少出事。何况战备形势紧张,社情复杂,警通连负责警卫、通讯和勤务保障,管得就更严。其实他倒没觉得啥,这不比施工连队强多啦。
他走进连部时,连长正准备行装。连长是川西人,中等个儿,黑瘦,长脸,脸上有不少粉刺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瘢痕,看上去挺吓人,加上话少,严厉,全连没有不怕他的。连长曾是出名的军训标兵,在师教导大队当过教员,据说很快就要调到作训股了。他对赵志成倒很是欣赏,曾不止一次对排长说他是个好苗子。赵志成给连长敬礼后,连长语气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他说刚接到紧急通知,马上要跟参谋长去师部参加三天战备会议,可他家属明天来队探亲,他没法去接了。
“你去吧,”连长拍拍他肩膀,表示信任和放心,“怎么样?占用你休息时间,行吗?”这任务赵志成倒真没想到,但他反应很快,脱口而出:“没问题,连长!”可说完,他又有些困惑,最近战备升级,团里通知下山必须穿便服,他们又互不认识,怎么接呢?连长笑了,“我知道你在想啥子。”连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丝织物,展开来——是一条深蓝色丝围脖,上面绣着几朵绿叶黄蕊的花儿,一只麻雀似的鸟儿站在枝头展翅欲飞,可它的嘴是鲜红的,胸口和翅尖有两点金黄。赵志成是北方人,又觉得不像麻雀。“这是蜀锦,我们家乡特产,我家属绣的。”连长心爱地抚摸着它,粗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她还是头一次来,你接站时不用动,只要举着它,人就接着了。”连长把蜀锦递给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明白了?”连长说话就这么简单。“明白!”赵志成立正回答。
在施工连时,他就听川西籍的副班长多次说起过蜀锦,但从没见过,他双手接过来,觉得又薄又轻又光又滑,像捧着一层纱,特别是绣的那只鸟儿,像活的一般。“真好看,”他情不自禁地说,“这是麻雀吗?”他好奇地问。连长扑哧一声笑了,他第一次看见连长这么情不自禁地笑,“哪里,不是,这是……”连长看看他,脸上那抹光更红了,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复了一句:“是我家属绣的……”说到“家属”两个字时,连长脸上的瘢痕都充满了柔情。昨晚熄灯前,他把那条蜀锦拿出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绣得漂亮,针脚那么细密,丝线还发着亮光,特别是鸟儿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再仔细看,原来是一粒极小的乌豆从中间穿了丝线固定上的,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连长家属的手真是巧呀,将来他要是能有个这么巧的媳妇该多好,“是我家属绣的……”他想起连长自豪又神秘的表情,像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可连长长得这么吓人,他家属会是什么样子呢?直到睡着了,他也没想出来。
车还没停稳,人们就喧哗着把前后两个车门给围住了,赵志成还是站在大棚边人少的地方张望。车还是满满当当,前后两个门都在下人,加上人群遮挡,还真看不过来。赵志成干脆双手把蜀锦高高举起,这时阳光已经西斜,变得金灿灿的,他还专门抬头看了一眼,让光线照在那只鸟儿上,显得更加醒目。人下得差不多了,熙攘的人群这时集中在了车尾,一个中年司机从车后的挂梯爬上车顶,解开网扣往下卸行李,一个年轻女售票员踩在挂梯下方,一手抓着挂梯一手往下传递。赵志成盯着接行李的每一个年轻女人,琢磨着哪一个像。开始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朝他走来,他心一动,可马上觉得不对,连长还没孩子呀,果然人家是问路的;再后来人们不断从他身边走过,除了好奇地看他一眼,没人跟他打招呼。人渐稀少,最后的人群里没有年轻女人了。赵志成这下蒙了,难道连长家属没上车?难道连长的信息有误,不是今天到?车上早空了,只剩下那个中年司机在给那个女售票员道谢,他觉得有点怪,但没多想,依然下意识地举着蜀锦站那儿发愣。
这时,那个女售票员背起一个沉甸甸的背篓,左手提起一个不大的旧军绿色提包,捋着汗湿的鬓发朝他走来。赵志成瞅着她手里的提包眼熟,猛然想起他们施工连连长也有一个,那是荣获师部军训标兵时发的。啊,难道是她?赵志成这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张口,就听见她说:“早看见你啦……”她一双大而明亮的微微弯着的眼睛笑着望着他,嗓音轻柔但很清晰,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青色碎花布衬衣,下身是一条裤腿肥大的蓝布裤,背篓勒出了她凸起的胸脯轮廓和细而有力的腰肢,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阳晒不到的白皙皮肤。“我就知道他来不了,”她就像看见了连长似的,又对他笑笑说,“手抻累了吧?”赵志成连忙喊了声“嫂子”,顺手将蜀锦塞进挎包,边抢过她手里的提包边说:“不累不累。”说着又要去抢她的背篓,被她坚决挡住了:“不用,就是点腊肉和醪糟,这东西你们没背过,脊梁会磨破皮的。”
赵志成觉得她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善意和温柔,让人觉得很亲近。他解释了连长不能来接的原因之后,也笑着说:“我也早看见你了,我还以为……是售票员呢。”她告诉赵志成,售票员半路上病了,在前一个镇下了车,耽误了点时间。“我就坐在她身后,下车前她托我给司机师傅帮个忙,”她说着又笑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两口子,在这条线跑了三年了,孩子就扔在家里,唉,真不容易。”她捋了一把湿发感慨地说:“路上司机师傅说最近云岭山上的部队老是演习,我就估摸着他来不了,没想到,他还真会出点子。”赵志成觉得她脸上也泛起一抹红光,只不过与连长那张脸比起来反差太大了。
她皮肤很光滑,两颊有点日晒的褐色,脸不大,笑起来还隐隐有个酒窝,从侧面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赵志成也见过一些来队家属,他觉得连长家属是最好看的,真想象不出她是这个样子,怪不得连长那么自豪呢。
上山走的还是竹林庇荫的小路。赵志成与连长家属边走边聊,介绍了些连队情况,也从她嘴里得知,她和连长邻村,是乡里组织抗旱青年突击队时认识的,连长参军前就订了婚,提干后才回家办了简单婚礼。她在乡里上过几年学,除了种蚕务农,这几年还在村里教孩子们识字,所以团部移防到云岭山以后她还没来过。赵志成突然想起了那条蜀锦,赶紧从挎包里掏出来:“嫂子,这个给你,还给连长,差点忘了。”他两手捧着递过去,发自肺腑地说:“绣得真好看,真漂亮。”连长家属接过来时摆了一下手,说:“哪里,在村里我可数不着。”她说她家祖上都是蚕农,刺绣是传下来的,都十几代了,这些年破四旧不让绣了,她还是偷着跟老人学的,“老人们手才巧呢,光鸟儿就能绣十几种。”赵志成想起了蜀锦上那只鸟儿,便问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鸟?我没见过。真好看。”“是相思鸟……”连长家属爽朗地回答,“相思鸟,没见过吧?我们那里有,他小时候还养过呢。”她又好像看到了连长:“嗨,他呀,当初还不敢往部队带呢,要藏着,怕人说,这有啥子嘛!”赵志成这才明白连长为啥把话给咽了,不过也是,要是战士们知道连长有这个小资情调,好像是不大好。
连长家属说着拉开提包,解开里面一个绣着图案的白色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条蜀锦来:“给,你喜欢,送你一条,你们北方没有。”赵志成连忙推让,可她边展开蜀锦边说:“客气啥?来前我赶绣了几条,家乡也没啥可带的,就这个还拿得出手,不过就是尺码小,唉,料太少呀,”接着又笑着说,“放心,这上面没有相思鸟。”果然,这蜀锦只有连长那条一半儿大,虽然只绣着花蕊和枝叶,但依然很漂亮。赵志成还想推让,她干脆把蜀锦塞在了他手里,“拿着吧,以后要有了对象,就告诉你们连长,我给你也绣只相思鸟……你们当兵的可真够苦的,唉,让人心疼……”她想说什么,但也像连长一样把话给咽了。
赵志成心中忽然一阵很暖的感动,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连长家属不仅长得好看,心地还那么善良,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长这么大,或者说当兵以来,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一个年轻女人说过话,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动,这使他想起了母亲——父亲病逝后,是母亲一人把他和弟妹拉扯大——不知怎的,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和母亲相似,是什么呢?他说不清,只觉得她汗湿的鬓发,不大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隐隐的酒窝,细而有力的腰肢,还有……还有背篓勒出的她胸前那饱满而富有弹性的轮廓,都让他的心微微颤抖,涌起一种亲切温暖的情感,一种他从没有感受过的温存,一种来自异性的美好迷人的东西。连长真有福气,他想起连长那张挺吓人的脸,忽然觉得,自从他见到连长家属,怎么觉得连长也长得挺英俊的呢,真是奇怪……
在团部警卫室,赵志成登记完后跟连部通讯员打了电话,快到家属区时,通讯员已拿着房门钥匙在那里等候了。赵志成觉得任务完成得挺圆满,而且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跟连长家属告别的时候,他还有点怅然若失,在家属区门前警卫排栽种的一长溜花圃前,他和连长家属告了别,目送她向屋门走去,他觉得她背后的身姿也是那么轻盈有力,浑身散发着一种年轻女人坚贞和柔美的气息,这气息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新奇、美好而又神秘……
三
赵志成被起床号惊醒之前,正做着一个恐怖怪诞的梦:他跑回隧道摸到副班长干瘦脊梁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冰凉了,他疯了似的拼命刨挖,可没几下十指就刨断了,只剩下血淋淋的手掌,他抱着副班长放声大哭,他不能丢下副班长,就是他死了,也不能扔下战友,这时二次塌方开始了,先是头顶如雨的碎屑,接着是大块裂石的挤压声,他站起来用断掌顶住裂石,可压力巨大,他用脊梁顶着,根本无济于事,眼看他就要被压扁了,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但清晰的声音:“早就看见你啦……”接着是一个青色碎花的身影飞来,将他和副班长托起,瞬间就飞出了坑道,当他发现副班長还活着时,起床号响了……他一下子醒了,一头冷汗,原来是个梦,那个身影不就是连长家属吗?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他当时哑然失笑,接着就忘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想起了这个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似乎隐含着某种预言的梦。
那天他的心情特别好,也说不清为什么,干什么都觉得精力十足,充满力量。先是上午的军训课目,他战术动作完成得格外敏捷迅速、干净漂亮,还赢得了掌声,速射时竟打出了全连最好成绩,讲评时受到排长的重点表扬。他们班提前完成训练任务后本该休息,他却组织全班把枪支细查并又擦拭了一遍,然后,他带着几个战士主动去厨房帮厨,把炊事班长都感动坏了。午饭后,他又按排长的要求写了一篇军训心得体会,又给施工连的副班长写了一封信,牵挂他腿伤的康复,后面特别提到他去接连长家属的事,还幸运地得到了一条他们家乡的蜀锦。当然,也少不了写政治觉悟上的进步和提高,最后,他还写了这么一句:副班长,到了团部以后,我还感到了生活的丰富多彩……
他这样想着,竟鬼使神差地慢慢开始向前移动,没有一丝声响地走下了慢坡,沿着干排水沟悄悄靠近了窗户。他已经挨到了窗下,看见窗帘的一角露出了一丝缝隙,只要他按住窗台踮起脚就能够看到。他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长这么大,他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呀,那一瞬,他也想退缩,但很快就被那巨大的渴望淹没了。他的手伸向窗台,才意识到那些竖立的尖锐玻璃,他缩回手,想寻找什么,下意识地伸进裤袋,触到一团柔软光滑的东西——是蜀锦,对,他匆匆将它垫在右手掌上,伸手包住一块尖锐玻璃,极度紧张地屏住呼吸,踮起脚,慢慢向上、慢慢向上、慢慢接近了那一丝缝隙,快了,他连涮洗毛巾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了……就在这时,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他手掌一热,玻璃断了,蜀锦也被挂住了,他用力一扯,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他脑子轰的一声,心脏都要爆炸了,他紧贴着窗下蹲住,不敢喘息,顿时觉得山崩地裂,浑身战栗,天就要塌下来了……
窗内没有了声响,静得可怕,好一会儿,他才又听到了涮洗毛巾的声音。他赶紧弓腰沿着排水沟迅速逃离,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走,待他跑到灌木茂密的高坡上时,已是大汗淋漓,手脚冰凉,虚脱了一般,前胸后背都湿透了,他感到幸运地长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后怕、懊悔和自责一起涌了上来,他把蜀锦装进裤袋,攥紧拳头,朝自己胸口猛击了一拳,恨不能狠狠抽自己的耳光,“這是干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这时,那扇窗户又轻轻推开了,连长家属已穿上了那件军装上衣,站在敞开的窗前,似乎在凝望夜色,又像在细心观察……尽管她不可能发现远远隐在山林中的他,他还是心虚地弯下腰,手撑着膝盖,羞愧地低下头,让树丛遮挡住了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腰来,这时,那窗户已经关上了,又过了一会儿,灯光熄灭了。
他不知怎么回到的宿舍,只觉得浑身瘫软,疲惫不堪。通铺的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鼾声,副班长的固定铺位是在通铺的尽头,他轻轻打开裹着锡箔纸的微弱灯光,这时才觉得手掌有点热辣辣的,一看,掌心有道挺长但并不深的划伤,掌上的血迹已凝固成暗褐色,血渍上面似乎沾着几根长长的头发,开始他还纳闷,再细看,啊,是被血浸透了的几缕丝线,他有些吃惊,再一想,赶紧从裤袋掏出蜀锦来,展开一看,坏了,蜀锦的一半被割断了,断裂处还露着细碎的丝线头,那一半呢?他赶紧掏裤袋寻找,但把裤袋都翻出来了也没有;他在地上搜寻,也没有。他突然想起窗前的那一声脆响,是挂在了窗台上?对,一定是,刚想到这里,他脑袋轰的一声又炸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般从头灌到脚,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对,一定是落在了窗台上,他眼前浮现出站在窗前的连长家属,顿时觉得魂飞魄散,不行,他得赶紧回去,连长明晚就回来了,对,必须马上回去。
这时,他听见通铺那一头有轻微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每天都早起一会儿准备带操的班长。他看看窗外,天际已微微发白,而且,他有什么理由再回去呢?不一会儿,他听见悄悄走过来的班长低声亲切地对他说:“快睡吧副班长,天都快亮了。”……
这一夜,大概是赵志成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尽管准确地说不能叫夜。他躺着,先是眼睁睁盯着房梁和苇顶,脑袋天旋地转,心里倒海翻江,后来干脆用被子严严实实蒙住了头,缩成一团。他想从头到尾仔细捋一遍刚才的情景,却怎么也回忆不完整,有时他觉得那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呀,可是,明明就是他,明明一切都发生了:玻璃的脆响、蜀锦的撕裂声和手掌的血渍,还有,还有站在窗前的身影……都是那么的真实清晰。他死活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他怎么会这样做,他疯了吗?自责、愧疚和羞耻像一把把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但最令他恐惧和痛苦的,是眼前不断浮现出的一幕幕可怕的画面:暴怒的连长拿着那半截蜀锦痛斥着他,脸上的瘢痕都喷射着怒火;全班的战士和班长、排长,不,全连甚至整个团机关都传遍了,都在吃惊地议论,都会向他投来谴责和鄙视的目光,就像他当初听到别人做了这样的事情时一样。他想起副班长被点名批评后痛苦落寞的眼神,想起提前退伍的副排长走的那天孤寂悲伤、万念俱灰的身影,想起大家议论起那个被遣送原籍的司务长时鄙夷和嘲笑的神情……那不就是他的写照吗,甚至比他们更可悲——因为人们会认为他的行为更加无耻下流。
他长这么大就知道,除了反革命,就是这种事最可耻了。是的,一瞬间,他就会变成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被所有人耻笑,遭所有人唾弃,而他觉得最愧对的,就是连长家属,她会怎么看他呢? 她一定比任何人都伤心和愤怒……可是,可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确确不是那样的人呀,哦,他们——副班长、副排长和那个司务长——他们的心里也一定这么想过。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无法解释,一切也都无法挽回了。他会被开除党籍军籍吗?他也会被遣送回去吗?他回家后可怎么有脸见人?母亲该是多么伤心欲绝……他不敢想下去了,极度的悔恨和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断紧咬嘴唇,恨不能咬出血来……可如果,他突然想,如果那截断锦不在窗台上呢?如果是掉在了路上呢?对,他跑得那么匆忙,也很有可能,如果是那样,这一切不就都不会发生了吗?对,很有可能,他明天一定要去,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它。想到这里,就像即将淹死的人抓到救生圈似的,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但很快,这希望又熄灭了,不,肯定是落在了窗台上,它那么多的丝,一定是挂在了玻璃碴上,他仔细看过那断锦的裂口,是撕割而断的,它一定是挂在那里了,如果那样,连长家属一看不就明白了吗?唉,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这样翻来覆去地揣度着,交织着各种想象中可怕的后果,直到他觉得思维混乱、意识模糊,最后不知何时迷糊了过去……
中午开饭号响起之前,赵志成就起来了,他感到浑身乏力,头疼欲裂,魂不守舍,满脑子想着如何去山里找那半截断锦,而且还不能让连长家属发现。他拿着饭碗焦虑地向食堂走去,无精打采,毫无食欲。通讯员端着满当当一碗饭菜迎面走来,兴奋得满面红光,“副班长,快去呀,今天的菜好吃死了,”他端着碗还闻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是连长家属在炊事班帮厨炒的,都不够了,还在炒呢,你只能等下一波啦。”一听到“连长家属”这四个字,赵志成就心惊肉跳,可最后一句话却让他为之一振,啊,多好的机会,他冲通讯员硬挤着笑了笑,待通讯员走过去之后,便掉头快步绕回到宿舍,放下碗筷,戴上军帽就朝山上飞奔而去。路,他太熟了,正午的光线强烈而明亮,他一路上仔细搜寻,尽管走得飞快,但他绝对自信,他踏出的这些绿草衬底的路上,任何一点碎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山道上没有,小路上没有,灌木丛他停留的地方也没有。他从漫坡上走下来,下到了干排水沟里,心存着一线希望,低头细细查看,没有,还是没有。就要抵近那个窗台了,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先看到了窗台上那半截断裂的玻璃,断裂处还挂着几缕丝线,往地下看,卻没有玻璃残片,再细看,他的心又猛地揪起来——干沟被人认真清扫过了,扫帚的划痕还清晰可见,别说碎玻璃,连玻璃碴也没有,不用说,是连长家属。现在,他可以绝对肯定了:那截断锦没落在路上,它就挂在窗台或者掉在干沟里了,可不管落在窗台还是他脚下——他眼前立即浮现出连长家属的身影:她拾起断锦,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先是疑惑、诧异,接着是震惊、愤怒,接着……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待在那里,浑身冰凉,两腿沉重,他努力抬起脚来,吃力地往回走,失魂落魄,茫然无措。一股对自己无比痛恨和诅咒的怒火猛烈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琐和丑恶,恨不能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他越想越恨,越走越快,他没有回营房,而是下意识地朝山野深处走去,他该怎么办?几个小时后,一切就可能发生了,于是,那一幕幕可怕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现在,他不仅是恐惧,而是绝望。唉,绝望的时候,思维竟变得十分迟钝,脑海里只剩下几个简单的念头来回转,怎么也跳不出去。他快步往前走,时而上坡,时而攀爬,任树枝和灌木擦刮着他。这时,天忽然阴了下来,大片灰色云团在山顶翻滚云集,并发出隐隐的闷响,那是云岭山常见的雷阵雨前兆。他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走到了那处断崖前——这里长着最多的野生广柑树,他曾多次来采摘过,断崖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他停住脚,不停地诅咒自己,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一对黑翅鸢从他头顶飞过,先是停住翅膀盘旋,然后俯冲着扎向谷底。他忽然想,对呀,要是他从这里跳下去,不就碎尸万段了吗?他只要纵身一跃,不就从此消失了吗?一切不就了结了吗?对,一切就结束了。
他本来就不怕死,无论在坑道里还是将来在战场上,他都会无所畏惧,何况现在呢。他立刻觉得一种解脱了般的轻松。于是,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一阵雷雨前的旋风卷着水汽扑来,脸上一阵清凉,这时,他心里忽然觉得一股非常大的委屈——不,是一种巨大的冤屈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刹那间,他贫困的童年和少年那些痛苦和快乐的瞬间、油灯下的母亲、他参军告别时她的泪水、施工坑道里的饭菜香味、副班长送他时依恋的眼神、射击场上的掌声、班务会上他的誓言,还有,还有他对未来的憧憬渴望……都闪电般在他眼前掠过,哦,原来人在这个时候,想起的都是片段呀……不行,他即便消失,也不能这样离去,他这两个月的津贴费还没有汇出,给弟妹的旧军装和衬衣裤也没有寄,而且,还有给副班长的药,他起码要办完这些事呀,唉,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似乎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甘心,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呀,如果就这样消失了,他就会永远被人唾骂,并且给整个连队蒙羞,更会令母亲伤心欲绝,可是,他又怎么可能解释得清呢,这种事人们又怎么可能原谅呢?……
阵阵闷雷声从云层深处传过来,接着就开始落下雨滴。赵志成知道,午休起床号就要响了,他该怎么办?对,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再想想,别留下遗憾,那时再到这里来也不迟。雨越下越大,山野像挂上了一层层雨帘,哗哗作响。他觉得热胀的脑袋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冷却下来。真是奇怪,当你绝望到尽头的时候,反而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想着应该要做的事,加快了脚步。快到机关时,雨已经小了,云岭山的雷阵雨就是这么短暂。蒙蒙雨丝中,他看到从山峰上下来两行队伍,队列中还有一支支探雷器在晃动,哦,是工兵连,大约有两个排,个个浑身泥水,他们最近训练强度很大,常常误了饭时,更别说午休了。带队的副连长看见赵志成,还冲他招了招手。
回到营房时,雨停了,起床号刚刚响起。他在门口遇见了照例早起的班长。班长说没见他吃饭,给他打回来了,他只能对班长撒了谎,说他想去山上摘些野广柑给班里,结果遇到了雷雨。“我就估计到了,”班长拍拍他,“每次大家都是吃不够,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看到床头上的饭,赵志成才觉得有些饿,他草草吃了几口,就跟着去训练场了。他觉得从山上下来以后,脑子没那么乱了,尽管心里还是压着块巨大的石头。
训练课目赵志成完成得很勉强,人精神一垮,就觉得浑身发软,何况还没睡好。最后一项还是实弹射击,现在几乎每天一次,这是最新的战备训练要求。他们列队朝后山靶场跑去,路过团部大门时停住了,一辆车身溅满泥水的北京吉普车快速驰了进来,赵志成一眼就认出是团长的车,他们警卫排太熟了,后面紧跟着又有五辆吉普车相继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最后一辆就是参谋长的。“嗨,连长回来了,”他听见排长说,“ 这次团首长可都去了……”赵志成觉得心头猛地一沉,那种堕入深渊的感觉又笼罩了他,排长后面说的是什么,他都没听清。
谁也没想到,报靶员报完之后,赵志成竟有三发子弹脱靶,甭说在他实弹射击史上从未有过,全排也没有过。不光是排长,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赵志成也愣了,耷拉着头,脑子一片空白,羞愧难当。班长走过来看到他满眼血丝,再摸摸他额头,有些吃惊地说:“副班长,你是不是发烧呀?”接着对大家解释说他连续工作没休息好,在山上还被雷阵雨浇了,这才给他解了围。排长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安排了替岗,还表扬了他最近的突出表现。他心里痛苦不堪,要是排长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呢?他那么培养我,还不气死了?
回到营房,卫生员来给赵志成测了一下体温,说有点低烧,问题不大,就是受了凉,给他开了点药,让他好好睡一觉。在施工连那么折腾,他都没倒下过,可现在,他觉得一夜之间就被击垮了。高度紧张和焦虑使他毫无困意,趁宿舍没人,他从工具房里找出了旧军装和衬衣,叠好包起,把给副班长的药装进挎包,还有两个月的津贴费,对,还有立功证书,他打开仔细看了看,唉,也一并寄回去吧,起码能证明他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战士……还有什么呢?他就这些家当了,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袋,触碰到了那个柔软清凉的丝织物,他的心一颤,慢慢掏出了那半截断锦——断裂的绿叶黄蕊的花儿依然那么丝丝发亮,栩栩如生,“早就看见你啦……”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但现在,那声音的每个字都像一块锋利的玻璃戳扎着他的心,流出悔恨的鲜血。他把断锦又揣回了裤袋,唉,留在身边吧,让他永远铭记。他默默发誓: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如果他还能有机会,他一定能经得住任何诱惑和考验,是的,一定能。
赵志成晚饭吃了一点就躺下了,班务会也没参加,大家都过来关心地问候他,他强打着笑脸,又感动又难受,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熄灯后,他才感到那种身心交瘁的疲惫和困倦,算算下一个休息日还有三天,他那时才能写申请下山去邮局,把東西寄出去,当然,如果三天后他还能安然无恙……
他不知何时睡过去的,起床号响起时,他发现自己竟然睡得挺沉,精力好像也恢复了,甚至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多希望这是真的呀,他又能像往常那样出操、训练,饱含激情地去做一切事了。这时,提前起来的班长匆匆跑了进来,面对大家,声音短促:“连里通知,今天停止出操,全体整理内务和班用物资,重点清理个人物品,不便携带的一律备存,提前10分钟开饭,饭后全连集合开会。”班长话音落了,全班——包括他赵志成,都未感到惊奇,这种演练已经好多次了,个人物品早就精简到了极致,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拉出去。班长走到他面前问:“怎么样副班长,好些吗?”赵志成点点头:“好了,没问题。”班长低声对他说:“排长说,这次可能真有行动了,而且会很快。”说着还神秘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可不能病呀,副班长。”说完又跑了出去。
赵志成愣了一下,点点头,也没多想,他已没啥可整理的了,便跟着走出了门外。黎明的天空还是黑蒙蒙的,他发现远处工兵连营房的灯通通亮着,没有出操,以往都是各连根据课目自己搞训练,这次可真不一样了,他想起下山时遇到工兵连的情形,想起团部大门疾驰而来的一辆辆吉普车,看来肯定是有情况了,他下意识地兴奋起来,随即返回屋内,叮嘱大家认真清理,并到工具房把每个人整理的物品都检查了一遍才去吃早饭。
连队的会场就是食堂。他们列队走进去时,连首长已坐在前排,组织股干事也来了,神色严峻,气氛凝重。指导员首先宣读了保密规定,并通报大家,连长已调任作训股任副股长,但在新连长到来之前继续负责全连工作。紧接着,连长传达了上级指示,全师将开赴广西边境一线执行任务,他们警通连与工兵连一起随团部先遣队先行出发,明晨就启程;连长在详细部署了各排分工和对武器装备、车辆编队的严格规定和要求之后,指导员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其实,部队上下早就对边境受到不断的挑衅憋了一肚子火,现在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将意味着什么,大家多少都明白了。尽管指导员没有点明,但他最后宣示的决心和誓言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瞬间就把整个会场的情绪点燃了,只有你当过连队战士,才能听得见那一片沉默里轰响的集体共鸣,才能感受到经过训练的军人那种兴奋、快意、激动和一种准备献身的集体悲情甚至悲壮,赵志成也完全沉浸在这激荡着崇高感的无声沸腾之中,攥着的手心直出汗,似乎把那件事情给忘了,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
指导员讲话结束后,组织股干事最后发言,对因伤病和其他原因需要留守的人员由团里统一调度安排,并提出了具体要求,散会后将由连首长个别通知。赵志成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禁浑身一颤,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又重重地压了下来,这时,他看到一直沉思的连长双眼开始扫视全场,那目光异常严肃冷峻,在快要扫向他时,他赶紧低下了头,想起连长脸上的瘢痕,他都心惊胆战,更甭说正视他的目光了,一个声音不断在对自己说:“不会有我吧?不会吧,不会吧……”
散会时与进会场大不一样了,各班排是高唱着军歌齐步走出的食堂,作为副班长,赵志成走在队列末尾,却觉得心乱如麻,整个人就像悬空着,随时会堕入深渊,他会被通知吗?他会被留下吗?他还会被……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带队的排长干脆响亮的嗓音:“赵志成,出列!”他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是叫他吗?接着又听到排长重复了一遍,是,是他,他立即走出了队列,“连长找你,”排长对他说,“在会场等着呢,快,跑步去!”“是!”赵志成习惯性地回答,可话音一落,他立即觉得脑袋被一颗炸弹击中了,头皮开裂,灵魂出窍,身子下沉,两腿像是被钉住一样僵在了那里,惊惧地望着排长。正带队离去的排长奇怪地瞅瞅他:“愣什么?快去呀!”
赵志成不知怎么拔动的腿,还险些迈错了步,回会场仅三十来米的路,他觉得跑得是那么沉重艰难,他现在完全蒙了,手脚发凉,虚汗淋漓,甚至都有些精神恍惚,当他看到正在与组织干事说话的连长背影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就要崩溃了。他呆呆地站在连长身后,嘴唇张了几张,“报告”两个字都没能喊出来。连长觉察到什么,转过身来,赵志成真想闭上眼睛,躲开那吓人的瘢痕和愤怒的目光……
“小赵,你怎么啦?”连长的声音绝对出乎他的意料,就像交代他接站时一样温和亲切,转过来的那张脸也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双眼充满了信任:“是不是没思想准备,紧张了?”赵志成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又使劲摇摇头,话都结巴了:“对……啊不,不是,连、连长。”他觉得舌头都硬了。连长严肃起来:“你们班长调一排担任副排长,你接任班长,抓紧与他交接一下,明早出发前宣布……”赵志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地张着嘴,用拇指使劲掐了一下食指,才感觉一切是真实的,才想起开会前班长那神秘的眼神。接着,连长拍拍他肩膀:“接站你辛苦了,我家属说都忘了谢谢你。”说着微微一笑,语气带着自豪:“我家属对你印象不错,说一眼就能看到底,她看人没错。”连长脸上的瘢痕似乎又有些发红,“好好干,相信你。还愣着干啥子,快去吧!”连长说话依然是那么简短。
连长都转过身了,赵志成才回答了一声“是”。回去的路上,他就像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醒来,头脑和身子一下子变得又轻快又敏感,他奔跑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能插翅飞翔起来,同时脑海里不断翻滚着那半截蜀锦,怎么回事?是夜里被风刮走了,还是掉在路上被小动物叼走了?还是我寻找得不够仔细?或者……或者是她没给连长说?不可能,如果那样,她还能对我印象不错?对,绝对不可能。可是,那半截蜀锦究竟到哪儿去了呢?这也太离奇了……这时他跑回了宿舍,一进门,就被屋里一片紧张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全班正忙着把班用物资打包,好几个战士都脱得只剩下背心。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琐、渺小和可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既然是他自己吓自己的一场虚惊,那还想它干什么?对,这一页已彻底翻过去了,他哪还顾得上这些,他马上要担负起班长的责任,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整个下午,党小组会、写决心书和请战书、清点物资、装车、将个人物品登记造册封存,将需要邮寄的东西列表交留守处统一办理……赵志成带领全班干得干净利落。他觉得这场噩梦过去之后,他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排长都开玩笑说,赵志成病了像只鼠,好了就像条虎。班长跟他交完班还捶了他胸脯一下:“你干得一定比我好!”
天刚一擦黑,出发前的会餐就开始了。这是赵志成见到的最丰盛的晚餐,桌上摆满了大盆大碟,苇棚顶的食堂满屋飘香,每个桌上还有一坛当地自酿的低度米酒,炊事班长说连里特批每个人半茶缸,并指着每桌的一碟炒腊肉说,这是连长家属带来的,全都给了连里,而且是亲自下厨炒的。赵志成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背篓,心里一阵很暖的感动,就像他接站时第一次感受到的那样。也许大家都知道这最后一顿饭意味着什么,平时的内敛和拘谨都放开了,往自己搪瓷缸子倒酒时,几乎都超过了一半。赵志成的心情更是激动复杂,竟倒了满满一茶缸……连长和指导员先后讲了话,都很简短,是呀,谁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几乎相同的那种海浪般汹涌澎湃的情感,它丰富得难以言表,此刻,无声胜过有声,动作比言语更令人心潮激荡,多说半句,都显得那么多余。接着,连长和指导员给每个桌敬了酒,随着搪瓷茶缸不断相互碰撞的脆响和时起时伏的人声,整个饭堂里情感浓烈得如同一团团火焰在燃烧,赵志成更有一种死而复生后的感悟和珍惜,他觉得喝下去的每一口米酒都像是一股新鲜血液,流进了他的血脉,给他注入了新的生机和力量……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饭堂忽地就静了下来,有人鼓起了掌,接着是大家热烈的掌声——炊事班长和连长家属各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桶进来了,只见连长骄傲地高声说道:“这是最后一道菜,我家属带来的醪糟,大家尝尝我们家乡的特产!”在战士们一片叫好声中,炊事班长和连长家属分别给每个桌都盛了一铁盆,那醪糟特殊的浓香就迅速弥漫开来。赵志成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她依然穿着那件青色碎花布衬衣,裤腿肥大的蓝布裤,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阳晒不到的白皙皮肤,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麻利,细而有力的腰肢不断地弯下又直起,时而捋一下额头的湿发,露出她善良温存的双眼和似乎盛着心疼的隐隐酒窝……他不敢看下去了,心头掠过一丝躲过灾难的幸运,但接着就是深深的羞愧和内疚,他毕竟做了那样的事,尽管她不知道,但他的眼睛不会撒谎,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他一定是极不自然的伪装,他会难受和自责,他愧对于她,对,他应该找个理由暂时躲开,否则,他会觉得自己卑劣可耻。他端起了茶缸,正这么想着,身边一阵喧哗,一抬眼,连长家属已经来到了桌前:“你们是最后一桌,都是你们的啦。”她舀了满满两盆放到了桌上,在一片谢声里,她微笑着捋了一下湿发,竟转身走到他的面前,把他拽到了一旁:“刚才就看见你啦。”她大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那眼神立刻又让他想起了母亲,他怔怔地站着,毫无思想准备,想使劲挤出点笑意,却觉得面部僵硬,表情尴尬,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从容地从布裤兜里掏出了什么,递到了他手上:“这个还给你……”他一接过来,瞬间就像电击了一般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不用看,是那半截断锦,他先是震惊地望着她,目瞪口呆,继而感到满脸发烧,无地自容,接着,他听到她轻声但非常清晰的声音:“我和你们连长刚认识时,他也做过这样的事。”她的目光坦诚而真切,“ 可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你,也一定是!”她脸上浮现出坚信的微笑,“咱们可是说好了,等你有了对象,告诉你们连长,我一定给你绣只相思鸟。”说完她转身提起桶来,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那天都忘了谢谢你。”
赵志成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她轻盈有力的背影向连长走去,此刻,意外、震惊、醒悟和感动交织混杂的情感猛烈撞击着他,四周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话在耳畔不断回响,他突然想起了他做过的那个梦,仿佛她又一次托着他飞出了坑道……不知是她的话还是米酒的作用,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变得越来越烫,心脏的跳动声在整个身躯里震响,震得他双眼都有些朦朦胧胧,这时,饭堂里又响起了热烈掌声,他看见她端起了连长的茶缸,在连长深情的注视下,在面色通红的指导员、班排长和战士们的欢呼声里,在她的祝愿声中,大家共同举起了茶缸——包括他赵志成,仰头一饮而尽……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做梦,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那么的踏实、温暖和安宁。
凌晨时分,云岭山顶浓厚的积云还遮掩着星光,队伍就在悄声集结后悄声地出发了,赵志成作为班长走在班队列的前头。虽然天还不亮,可他闭着眼睛都能看到夜幕之中他熟悉的那些山峰山脊、竹林白杨和一花一树一草一木,还有他熟悉的温度、湿度和气息,以及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真的是恋恋不舍呀,他想,不管他走到哪里,云岭山的一切他都不会忘记……积云渐渐散去,露出了最后的点点星光,光线变得朦胧、虚幻和迷离,走出大门时,门旁两侧列队站着为他们送行的留守人员,悄声地向他们招手告别,尽管还是人影绰绰,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影,从她身边走过时,他使劲地招了招手,他不知道她能否认出快速行进中的他,但他眼前却掠过一个个她清晰的画面,他现在觉得她不仅是那么的美,而且还那么的圣洁和宽容,“你,也一定是!”她轻柔但清晰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他昂首挺胸,真希望她能看到他,因为他觉得,她已经让他经历了一次重生……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他伸手摸了摸装在紧贴胸前口袋里的断锦,突然,一股热流从他心底滚滚地涌了上来,涌过了胸腔,涌过了喉咙,涌进了他的双眼……
紧靠边境线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新建的烈士纪念馆落成典礼刚刚结束。
纪念馆背后漫长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烈士墓地,一块块面朝北方的白色墓碑被红色的土地映衬得格外醒目。一进纪念馆内,长长的大理石墙上铭刻着每位烈士的名字。缓缓走进来的人们静静地伫立后,便走向摆满各种烈士遗物的一个个玻璃展柜。一位已有丝丝白发的中年妇女搀着她只有一只手臂的丈夫步履沉重,时走时停,不时俯身细看,丈夫有着明显瘢痕的脸上一直没断了泪水。在一个展柜前,他们又深深俯下身去——在烈士赵志成的遗物里,有两截断裂的蜀锦,一截的边角已经被烧焦,另一截织绣的绿叶黄蕊的花儿已被血渍浸染成了黑褐色,旁边的说明文字里标注着他的年龄:19岁。
“其实他……十八岁才刚过了……两个月。”丈夫几乎是呜咽着说。
中年女人一下子捂住了嘴,接着,她抓住身边丈夫的空袖筒,紧紧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不久,在山坡墓地赵志成烈士的墓碑前,摆上了鲜花织成的花圈和腊肉、醪糟、米酒,一束沉香在徐徐燃烧,缭绕的青烟里,中年女人将一条长长的蜀锦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美丽的蜀锦上绣着几朵绿叶黄蕊的花儿,一只嘴喙鲜红、胸口和翅尖有两点金黄色的相思鸟儿,站在枝头上展翅欲飞,那相思鸟的眼睛是一粒极小的乌豆,黑亮黑亮的……
2020年3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