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登门拜访,大师仍避而不见。大门在他面前关上的那一刻,他礼貌地挥了挥手,无奈地退回街上。
脚下的小镇,因出产上等的紫砂泥料得名紫砂镇。十多年前,因生于斯的了无大师荣归故里,更名了无镇。
來拜见大师前,他倒是在各种官媒上做足了功课。传说大师早年为一家温饱计,仿制过供春壶,高价出手。成名后,他将此视为“劣迹”,一纸声明刊在报眼上:一,此声明永久生效;二,恭候买家拿仿供春壶换了无壶。据说此声明一出,大师开在闹市的工作室日日门庭若市。不过,少有来换壶的,全是慕名来买了无壶的。
老实说,这个他不关心,他关心大师那把被拍出天价的了无壶,想知道它现在在谁人手上,有没有可能捡漏。
这把天价壶他是“见”过的。壶的品相好,壶身、色彩、刻绘,哪儿都看着舒服。尤其是刻绘,了无大师精于书法和绘画,壶身一边是高士图,一边是苏子“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诗句,绘图与线条,颇为精良,颇见折槛碎阶的艺术风骨。
坊间传说,了无大师做壶,每一道工序过手,都在三十遍以上,每一把壶做下来,都似燕子衔泥筑巢。单单看这把壶的图片,你就不能不信,不能不被折服。
他原本是个商人,五年前突然厌倦了每天里以各种面具应对搂搂抱抱实则暗箭冷枪的你来我往。更为可悲的是,一起打拼的发妻和一帮兄弟均成了商海混战的对手与仇人。去意决绝,他也是一纸声明,退出商界。先是跑去西藏,跟着人家转山,磕长头,趴到经堂上,圣徒似的背诵经书。到底是凡俗之人,执迷难悟,不久便落荒似的跑去西双版纳。在景洪市,他结识了一个自称“茶疯子”的当地茶人,受他影响,狂热地爱上茶,爱上紫砂壶。“人间珠宝何足取,宜兴紫砂最要得。”一年后,他重返城市,建紫砂藏馆,收藏各种紫砂壶。
近年,紫砂壶在拍卖市场行情一波一波猛涨,导致名家大师,一壶难求。他不怕,他不差钱。而今,他的紫砂藏馆里,占满各大墙壁的博古架上,名家名壶,如闻名收藏界的“玩壶三宝”,供春壶、西施壶、石瓢壶,也是应有尽有了。唯独缺少了无大师的了无壶。求之不得,只身来闯了无镇。
二顾吃了闭门羹后,他回了一趟老家。他出资捐建老家周边四县十多所希望小学,等着他回去剪彩。
反哺社会,善莫大焉,一时,他的各种报道铺天盖地。就是这样的时候,他意外接到了大师助手的电话,说大师答应见他了。他连夜驱车赶回了无镇。
了无大师在家里热情地接待了他。大师穿着一身象牙白盘扣对襟休闲衣裤,手里把玩着两只文玩核桃,尽管年事已高,但精气神儿仍很足,浓眉如剑,目光如佛,尤其满头银发,气定神闲地背到脑后,给人一种鹤发童颜的真人风范。
但令他百思不解的是,做壶大师的家里,一把壶也见不到。四面洁白的墙壁上,挂满家人的相框,个人照,合影照,全家福。
两人的聊天从亲情开始。大师老眼濡湿地跟他谈起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礼貌有加地频频点头。当大师笑着问起他的爱人和孩子现在生活怎样时,他迟疑了一下,百般小心地谈起自己的发妻和兄弟。谈他怎样于商海中急流勇退,于西藏如何难以皈依,于景洪市如何爱上茶和紫砂壶,如何归来建紫砂藏馆,如何想收藏大师的了无壶……
他有些忘乎所以了,直至大师的助手礼貌地提醒他,大师年纪大了,不宜久坐,他方才“哦”的一声,识趣地打住话头,开始说出他想收藏一把了无壶几近成病的夙愿。
大师沉浸于品茶,无话。许久,大师示意助手。助手很快拿来一把了无壶,递给他。
了无壶拿在手上,他突然兴奋地想哭。从形制到刻绘,这把了无壶简直就是那把天价壶。但他没敢问,只是眼神发光地把在手上,爱不释手。
“什么价?”他开口问价,目光一边X射线似的,在壶嘴壶盖壶身各处,商人验货一般细细巡看。
大师伸出一个指头。
“100万?”
大师摇摇头。
“1000万?”
大师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目光不易觉察地“宕”了一下,心上突然生出另一番盘算。他冲大师歉意地一笑,指着壶嘴处一道极细小极细小的条纹说:“这把壶到底有这么点遗憾,我说……要说……这也算不得瑕疵……然而,但是,它确实存在。要不,价格上……大师,您再……”
再看大师,接过这把壶,他指出的那处所谓“瑕疵”,看都没看一眼,将壶举起,撒手丢下,即刻,壶身雨中落花般碎了一地。
他一下傻眼了,突然双膝跪地,心疼地左手捡起一片看看,右手捡起一片看看。迟疑许久,方才羞愧万分地告诉大师:这把壶原本没有瑕疵,他只是想压压价。
了无大师冲他朗声一笑,许久,说道:“年轻人,你们找壶,我也为壶找主人。可是有一点,壶可以碎,名声不可以。”说完,起身送客。
他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大师拂袖而走的背影,心潮急剧起伏起来。
【作者简介】班琳丽,笔名班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诗集两部。作品发表在《文艺报》《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星星》《绿风》等刊物。小小说入选2016年至2019年多种年度小小说选本;作品获中国作家文学奖、浩然文学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等;小小说《痴》《老闷》入选高中文学类文本阅读理解,并被用于全国及各省多种高考试题卷。现居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