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悠
一
沙漠里,兄弟俩一高一低地挪着步子,风一吹沙丘表面滚起浪花般的尘土。他俩每走几步,又都摇晃着退却两步,沙漠上留下蛇形的脚印,远处的痕迹已被抹去,不仔看还误认是两棵迎风摇曳的枯树。
西城派出来找绿洲的部队就只剩下他俩了。
胃液在翻滚,一打嗝便灼烧得喉咙生疼,干脆脱掉军装和内衣,披在头顶继续寻找绿洲。
终于见到那座城了,望远镜里城门和一些稀稀拉拉的耐旱植被清清楚楚,却弯弯曲曲。
从隔壁那座沙丘翻来,已三天过去,他俩却始终没有接近过,也未曾嗅到过草的清香。
力气耗尽,兄弟俩爬进一具骆驼遗骸躲避烈日,眼睛已痛得睁不开,只能用手指抠开眼皮,才能看一看远处。
“我闻到了草香……是那种地衣的香气……”弟弟支支吾吾。
“是幻觉,这城市必定又是海市。”
哥哥把手搭在弟弟脸上。
“你说马奎尔会杀了我们爸妈么?”
“会吧……我们在契约上都摁了指纹的。”
远处的叫嚣声和滑板摩擦声传来,声音近了,兄弟两人都清楚,海市镖客来了,传闻中伪造海市蜃楼来勾引别人上钩的悍匪。
滑板和沙粒的摩擦聲,响尾蛇似地,听着人不少。
“就这俩瘦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带头的镖客停下滑板,趴到兄弟俩身上,上下下下摸索一番,只寻到两把空膛狙击枪。
“这两个有制服,还有编号,一路上肯定还有很多人,沿着他们脚印去找武器和弹药!”
另一个镖客举目望着兄弟俩的足迹。
“东城来的,有大鱼可钓。”
带头的镖客转身才发现,远处绿洲的海市景色还在,捡起石头回头朝队伍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少年扔过去。
“快关了海市机!油都被你弄没了……”
“看到人兴奋了,忘了关了。”
少年回到自己的滑板,翻开黄色布头,在一台放映机似的大机器侧面摁下扳手。
远处那座城突然没了踪影,剩下一小片绿洲,四周只有起伏的沙丘山脊这一种线条,剩下的色彩层次全靠太阳渲染。
离他们最近处的沙丘才是棕黄的,越远色泽越淡,淡得似乎没有威胁般柔和,现在看来那才是最危机四伏的伪装色。
“老大,沙盘里好多模型都旧了,放映出来画面都失真了。”少年埋头检查着机器里的仿真绿洲沙盘模型。
“回去再修吧,先找到他们那支大部队,武器比什么吃的都香。”
“好嘞!”
镖客们留下了个年老体衰的屠夫,兄弟俩以为这是准备拖走他们回大本营的,没料到这人竟撒下一地的长短刀具,嘴里还不停念叨。
“割皮的……带了……”
“挖软骨的……没忘……”
“挖内脏的卷口刀……带了……”
“切大骨头的砍刀……”
这镖客不时抬用石头挂着刀口,斜眼笑着。哥哥握着弟弟的手,拧着脖子根紧闭眼睛。
看架势,他应该会先给脖子放血。
“悄悄告诉你啊,我都会给你们建个坟的,不会把你们骨灰乱撒的,到时候别来地狱找我哦……”
镖客拽住弟弟脚踝一把从骆驼骨架里拖了出来,哥哥依旧挣扎着往骆驼骨架里躲。
“孩子,对不起,都得活下去。”屠夫唠唠叨叨,他每次都会偷吃一块肥美的栗子肉,用内脏填充掉栗子肉的部分。
屠夫朝着弟弟的大腿一刀下去,弟弟连哼哧都没力气,原地扭着腰,镖客见到血肉兴奋异常,满地找木柴,准备起火炖煮。
沙丘表面出现漩涡,漩涡深处带出热气,一股股白烟从那屠夫四周窜起,烫伤了他的额头,他满地打滚嘶吼。
“你还活着呀,老家伙!”
镖客听到着熟悉的问候,腿一软一路滚下沙丘。
漫天都是柴油的刺鼻气味,两只四处喷着白烟的钢筋机械腿率先冲破沙丘,随后是“身子”,钢条随意堆叠焊接起来,钢条间的缝隙用网布包裹着。
“身子”后方还有两条机械腿留在沙子里,离合器的齿轮组合声令人厌烦,马达的轰鸣仿佛是齿轮声的背景乐,奏出了这台机器重见天日的序曲。
从机器顶部伸出一条人的小臂,摸索半天找到了一个搭扣,将绳索松开后,他掀开了整张网格布,露出了沟壑纵横的面庞。
“约瑟夫?”屠夫大惊失色“,你不是被烧死了么?”
屠夫吓得骑上滑板,翻过一座沙丘后消失了。
弟弟没得救了,约瑟夫挖了浅浅的一个坑,将弟弟埋了进去,背起哥哥回到机器里。
其他镖客们满载着武器,传来欢欣鼓舞的吆喝声。约瑟夫最后看了眼那片绿洲,钻进机器离开了这片陷阱。
不一会,这片坑坑洼洼的地表,又被流沙塑造成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具骆驼骨架,在原地静静地望着远方。
镖客们满载而归,背上和腰间挂满了武器,便以为自己寻错了方向,骑着滑板继续搜寻兄弟俩。
二
沙漠深处,天色渐暗,沙尘暴一边改变着沿途的地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座城。
约瑟夫深夜才将机器开回了城。
这座叫西城的小镇像千万座沙海里漫无目的飘移的城镇一样,苦苦寻找着任何一片真实的绿洲。西城上空悬着颗热气球,远看像潜望镜似的,它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抹绿色,为了寻找宜居地,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惕。
若真发现了绿洲,一座小城就能得到几年的补给,而绿洲也将灰飞烟灭。
如果不幸看到了海市蜃楼,就意味着即将看到死神。
因为这残酷的沙漠环境其实很难灭不掉咬紧牙关的念头,只有虚伪的梦境才会像手术刀般切开它。直到面见真相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在发现东面的一小片绿洲里似乎有座东城前,西城执政官马奎尔用多年历练出来的伪善,将罪恶装扮得有模有样,他不让任何人去冒险试探这片绿洲,不是出于爱护,而是想独吞。
马奎尔最清楚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率先去试探那片绿洲,等其他城镇前往辨别真伪时发动偷袭,才是上上策。
轰的一声,西城郊区的四根钢结构圆筒打进了沙土深层,西城暂时在一座沙丘背阴处潜伏一段日子,圆筒将打穿砂纸土壤层,汲取地下水,通过遍布城镇的几百口井,将水送到家家户户。
西城漂泊的日子暂时停了下来。
热电站位于西城北部,烧剩的灰渣就倒进边上的一片湖里,久而久之湖水竟然绚丽起来湖面上泛着青绿色的浪花,成了一处名胜。
住在湖边的约瑟夫,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几个从湖心回来的年轻人脱下面罩,指着这位面色如铸铁般的老人嘲笑着。
“看那个精神病!就是他!这么热的天竟然穿军大衣!”
接近五十度的烈日下,约瑟夫身披加绒军大衣,肩膀处的金质勋章早已失去了润泽。约瑟夫正准备钻进了一口枯井,这样的井他在周边打了数百个。
“他一家子都是精神病,我见过他老婆,还要吓人吶!”
“能喝到水,就忘了谁给你们打的井啦!”
约瑟夫根本不生气,每次只回一句这样的吆喝,然后趴在地上像蜈蚣似的蠕动着。年轻人被吓坏了,将租借游船的钱扔了一地,四下逃走。
“不和我一起挖井么?”
他继续弯腰挖井,任凭年轻人谩骂。“跟着我挖井,早点解脱呀!”
约瑟夫想找人解解闷,朝年轻人走去。
这把年轻人吓得不轻,撒开腿跑得远远的。几个人踩着疙疙瘩瘩的石板路,朝西城城区方向跑了一阵,发现老头没有紧随。
“这片就差一口井了,今晚就能把这里地底一大片打通了,接下去就得把淘来的废弃钢板运下去拼成机械腿。”
可最关键的动力问题还没有解决。
“可总不见得用人去操纵这些蜈蚣腿……”
连抽了三只烟,约瑟夫思考着未来的种种细枝末节,眼前热电站让他有了头绪。
何不直接把“蜈蚣腿”运到热电站底下?偷电来带动这些“蜈蚣腿”。
山丘后头已经扬起了沙尘暴,将一片天地都慌慌张张地染成了一色。夕阳下约瑟夫再次打起精神,他抖擞胳膊腿,随即翻进一口底部光影斑驳的深井,很久才传来脚掌落地声。
今天他得早点挖完,深夜儿子斯蒂文就要回来了,准确说是从天上下来,他们一家三口几个月都没有聚在一起过了。
斯蒂文就是这座沙漠孤岛城里站得最高的人,常年在热气球上瞭望。他和另外几个不怕死的小伙子,组成了猫头鹰分队,为这座孤城提供预警,这荒漠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沙盗和蛮荒嫖客,甚至是来路不明的急行军。
更重要的是探寻东面那片绿洲的变化,辨认东城是否真实存在。
斯蒂文好几次看到了东城依稀的城门,执政官马奎尔派出探路的禁卫军没有带回任何消息,甚至连报信的骆驼都没看见回来。
大部分人开始把猫头鹰分队当做骗子,马奎尔也逐渐不待见斯蒂文,薪水一点一点被削减,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现在都成问题了。
几个月的辛苦瞭望还是毫无收获,斯蒂文悻悻而归。
老头等了斯蒂文很久,听见他脚步声,便知道这几个月他过得不如意。
斯蒂文进门扯下自己的面罩,露出和约瑟夫如出一辙的脸庞。
“最近如何?”约瑟夫递过一碗汤。
“议會决定换一批瞭望员……”
“那就跟我一起挖井吧。”
儿子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绷不住了。
“死老头子,你害了妈妈还不够么?这一家子都被你害死了!叔叔、外婆、还有爱莎……”
那一刻那么多年的不解,夹杂着对女儿爱莎的思念,洪流般彻底泄了出来。斯蒂文站到饭桌上,把墙头自己女儿的照片摘了下来,嘴巴紧紧贴着女儿的脸,像趴在玻璃上章鱼的吸盘似的,不停抽搐却不说一字。
“你!”
斯蒂文泪湿了照片上女儿的笑容,他指着约瑟夫。
“你骗了所有人,根本就,根本就没有什么绿洲东城!”
“肯定有一座东城,儿子,你自己亲眼都看到了。”
老头捡起地上的刀叉和餐布,放回了桌子,桌子另一头端坐着他的老伴。
老伴朝着墙头的方向笑着,一直笑着,她也在回忆自己的孙女。
儿子见老头毫无悔过,揪着他的外衣,扯下那几枚徽章扔进了玉米汤,清汤寡水下,徽章上的污垢浮到汤的表面,透过清汤依然可见一行精致小字:西城奠基者—伟大的约瑟夫。
“既然你说看不到,就别去了,找一份其他工作吧。”约瑟夫还是报以温柔,盼望着儿子回心转意。
“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我是你儿子,终日戴着这个头套,我受够了!”儿子难以自制,踹门冲了出去。
约瑟夫用指头将徽章夹了出来,吸干汤水,抹掉灰尘,重新佩戴在肩膀上。
他抬头看见窗外在月夜下衬得碧蓝的工业废湖,附近的热电站冒着滚滚灰烟,一辆辆倾倒车正在往湖里灌输着灰渣,几个从市中心来的年轻人们还在驾着小舟在湖中嬉戏。
被斯蒂文这一惊吓,老伴又发病了,在轮椅上拼命晃着脑袋。
约瑟夫来到她身后,熟练地揉着那根让她痛不欲生的肩胛骨,捏着捏着老伴身体停止了抽搐,可又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她想起了全家被马奎尔屠杀的血腥夜晚。
老头赶紧取下自己的假肢,撬开老伴的嘴,把假臂塞了进去,回到屋子里。儿子在窗外悄悄偷瞄,一阵一阵木屑和唇齿全力咬合的摩擦声,父亲单臂搂着老伴的脸,按着她的太阳穴,两块额头紧紧贴着。
老伴擤着鼻子嗅约瑟夫假肢上的气息,才渐渐平静下来。
“今天救了几个?”老伴竟然开口说话了,门外的斯蒂文十几年都未曾听见母亲正常讲过一句,反而害怕起来。
“我赶上那群去找东城的了,只救了一个回来,但路上就死了,剩下的在路上被晒死的,镖客把武器都抢走了。”
“我们的计划真的能实现么?”
“再给我点时间,就快了,我就快打通整个地底了”
“我装疯卖傻倒是习惯了,只是你这身子还能挺多久?”
“没事,斯蒂文有一天会懂的,我的儿子我有信心。”
老伴紧紧揪住他的袖口不依不饶,她想从约瑟夫那儿得到更多的信心。
“告诉我,究竟有没有绿洲,你当年真的找到绿洲了么?”这问题约瑟夫被问了千万遍,每次他都只是点点头。
斯蒂文推开房门,错愕的约瑟夫和老板再想掩饰,却被儿子一把搂进怀里,一家子紧抱一团相拥而泣。
“儿子,今晚跟我去一次咱们以前的宅子,给你看看这些年我做的。”
儿子狐疑地点点头,约瑟夫喜笑颜开,只要有儿子的理解,再艰苦的活儿,他都能坚持下来。
这天夜里,废湖的游客们相继散去,约瑟夫带斯蒂文来到当年居住华尔兹街道,深夜里还看不出什么破败的迹象,只是枯木和钢筋在月光下很是慎人。甚至在房子和街道的结构交汇处,还能看出点以往的热闹,但只剩下了躯壳,没了一座城空气里应有的灵魂和人烟。
约瑟夫拨开熟悉的屋檐和断瓦,刨开地下室铁盖,铁盖已像塑料薄膜一样脆韧,稍稍拨动,一整面墙就散落成灰。
铁盖下,涌出一股热腾腾的蒸汽,还有稀碎的人声。
斯蒂文向下望去,只有尽头看到了一丝光,交替着黑影斑驳,仿佛是放映着过去的幻灯片幕布。
地下室的尽头,一间仿佛蒸汽时代的火车驾驶室的地方,这是他当年特地给年幼的儿子玩耍建造的,无论多么温馨的幼年欢乐,落在这个残忍时代,都是不动声色的自然。
“斯蒂文,还记得这里么?”
“记得,我们以前都是一家子在这里吃晚餐。”
“怀念么?”
斯蒂文摇摇头,他怀念,但是决不相信还可以回到那段幸福美满的时空。
“孩子,把这房间,好好整理整理,我今天送你个礼物。”
斯蒂文很是不解,约瑟夫拽着铁链,像年轻人一样敞开大衣,风一般地坠了下去。
“听说斯蒂文来啦?”
“哎呀,这可太好了!”
“一家子又在一起了!”
底部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斯蒂文惊呆了,这些声音仿佛儿时时常伴随着自己,是他的那些亲戚邻居。
是时候重启这个房间了,而斯蒂文还不知,多年的偽装,被人叫做精神病的父亲约瑟夫,想撬动的不仅仅是他的儿时记忆,更是整个时代。
约瑟夫和那些熟悉的故人们接通了老化的电力系统总阀。
微弱的橙黄灯光一盏一盏燃了起来,点亮了斯蒂文的所有回忆。
青色细致的餐盘里,刀叉摆放得妥妥帖帖。釉面通透的书橱上,那些儿时最爱的诗歌历历在目。
“真的回来了?”
斯蒂文一件一件摆弄着梦里的老物件,这是原来的家,而父亲就常在这里,给他们一家子讲述着这座城市一点点从小渔村变成大城市的故事。
座椅间,甚至仍能回荡出约瑟夫那一段段精彩的故事,最激动的部分,就是那场西城争夺战。
三
那时约瑟夫还是马奎尔的左膀右臂,两人年轻时都是远近闻名的镖客,发明了各式各样的海市蜃楼。
和其他镖客不同,他们俩可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儿时被其他城邦人欺凌的景象,让兄弟俩烙下了一个念头。
要想在沙漠世界里活下来,得有自己的一片“绿洲”。
先得有人愿意跟着自己,才能有实力立足。
约瑟夫从小少言寡语不善言辞,但是机械零件构造都一清二楚,世代的匠人传递给了他细嗅蔷薇的缜密,造机器的活儿交给约瑟夫。剩下拉拢人心的活儿,那是马奎尔的擅长,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加上一身蛮力,笼络人心简直信手捏来。
兄弟俩就如同齿轮里两枚精准契合的拨片,一同撬动了整个沙漠政治格局。没几年便笼络了数千人的虎狼之师,但是到处游弋,始终没有寻到落脚点。
西城是第一批脱离地基的城市,街道间互相链接却又划区自治。
打仗时各街道统一行动,形成松散的同盟;和平状态下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街道联盟看似牢不可破,但只要让他们各自的利益形成矛盾,那么就不攻自破。”
马奎尔很快就想出了一套夺取西城的战术,他派手下化妆成能工巧匠混入西城,潜伏在各个街道。这年头匠人稀缺,每一座城市都会善待这些人,护城守敌,日常用度,都缺不了他们的智慧。
约瑟夫提醒马奎尔想要拿下西城,这些潜伏者最好和西城本地人结婚生子之后再行动。
马奎尔等不及,他执意要快速掠夺西城,命令约瑟夫加快研究钻地机械。
那些匠人很快就被抓出来处死,马奎尔气急败坏,连夜发动了偷袭,约瑟夫的机械并没有如期完成。马奎尔率着一众虎狼之师硬顶着西城的炮火开始血战。
在两败俱伤的时刻,约瑟夫才驾驶着还没测试过的机械,救下了危在旦夕的马奎尔,也就是靠这一点点优势,终于夺下了西城。
约瑟夫还记得,甚至那场大战之后,西城的大街小巷都被染成了红色。战后沙尘暴重新席卷而来,西城重新起航的时候,血迹在沙丘上拖行了几十公里才逐渐暗淡下来。
西城的百姓虽然没人敢反对马奎尔,但是战死的亲人是西城百姓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表面不敢叫嚣,背地里时常议论曾经的西城。
约瑟夫顺理成章成为了西城的二号人物。
兄弟俩的裂缝其实在那场大战时就已经产生,很多那场大战后幸存下来的人,常在马奎尔耳边吹风,他们都证明约瑟夫故意延缓了机械制造的进度,导致大战开始就伤亡惨重。
流言多了,马奎尔开始密切关注约瑟夫的日常,深入简出的约瑟夫似乎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但终究那些企图攀上他那个位子的人还是得逞了。
传闻约瑟夫早就制造机械,前往东边发现了绿洲,还私自勾结外邦人企图独自前往,甚至藏着通往绿洲的路线图。
这彻底激怒了马奎尔,往日的兄弟情荡然无存,一夜间整个约瑟夫家族分崩离析。
坊间只知道是一把无名火烧掉了整片宅邸,整个华尔兹街道一夜间片瓦不留。
趁着火灾,马奎尔派出的刺客将约瑟夫的骨肉悉数射杀,只留下了他美丽的妻子,和藏匿于地下室的斯蒂文。
据说约瑟夫交出了地图,马奎尔才留下了几个活口。
回忆至此,斯蒂文仍觉得这是梦。而房间陡然下降,快速坠落了几十米后,速度缓和下来,终于地板落地,斯蒂文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四周的墙体向后倒下,斯蒂文起身环顾四周,只能看见父亲和身后几十个黑影,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
约瑟夫摁下了一條长扳手,一盏盏小灯亮了起来,光影下整个地下世界呈现在斯蒂文眼前。
井底的空间被那些亲戚花了几年的时间彻底挖空,形成了足球场大小的一个深坑,坑顶几十口井像垂落的钟乳石般,带来外头浑浊炙热的空气。
地面上,腰粗细的管道还冒着热气,但凡有汗水滴在管道上,就升腾起白烟,管道连着工业废湖边的那座热电站。
“你们挖洞干什么?”斯蒂文还是觉得这里不像真实的场景。
“西城在沙漠里游弋着,全靠那个热气球,风暴往哪里刮,西城就往哪里去。”约瑟夫指了指头顶。
“一座城市只有扎根地下,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孩子,回来吧,一家人一起干一件大事。”亲戚们都围拢了过来,大部分人脸上和手臂上,留下了可怕的烧伤。
“东城,在你心里,你心在哪里,东城就在哪里,我替你把儿时的幸福都拿回来,从我手上丢的,我会一点点全部要回来!”
斯蒂文并不理解父亲的话,但是当他看见约瑟夫的脸颊皱纹间满是泪水时,他明白了父亲心里始终惦记的那座城是家。
约瑟夫掏出那幅东城路线图,展开在斯蒂文面前。
“这是热电站,没人会料到,我会在它的四周开凿地下坑道,我会挖空四条街道,让他们沉陷到地底,这样用几台牵引机就可以将街道正题拖到热电站周围了,给热电站装上四条街道,就像装了四条腿,让它动起来,在沙地里自由来去,在沙地里最有效的运动方式,是学习蜈蚣。”
“不是说去东城么?这是西城地图啊!”斯蒂文仍旧不解。
“要想去东城,西城先得学会走路。”
斯蒂文转身打量起整个深坑,他头顶的华尔兹街道,今晚就将沉降下来,再经过几周的平移,街道就会拖到热电站下方。
“孩子,我现在需要你回热气球,帮我完成计划的剩余部分,我们里应外合,一起去东城。”
“怎么配合你?”
约瑟夫指了指角落那台镖客专用的海市蜃楼制造机器。
斯蒂文从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曾经的镖客们只会利用沙盘模型来制造没有人的海市蜃楼,再利用人影叠加的手段,创造一个复合的景象,虽然远看很真实,但是禁不起观察。
约瑟夫将机器肚子里的沙盘模型全部拿掉了,只留下了几十块堆叠整齐的大小镜片,最后那一块镜片足有一人多高。
“孩子,我来教你怎么把景象传递到另一面镜子上。”
“为什么要学这个?”
“东城就在镜子里。”约瑟夫鬼魅地一笑。
斯蒂文年轻聪明,很快就掌握了利用这机器如何传递图像,和当年的镖客不同,他会将所有的希望,用一面镜子照亮西城。
今后他们这群人,就如同阴暗角落的千足虫,一年只会回到地面十二天,不过重见天日之时,必将夺回往昔的一切。
总得要物资来支撑自己的计划,全家人商量了很久,决定在地下做死人生意,如果大户人家需要棺材,那就花大价钱。绿洲越来越少见,小绿洲的资源根本不够热电站用的。
马奎尔盯上了西城那些死去人的尸体,但是仍然不够热电站烧的,甚至医院里那些老弱病残,都不再治疗,任凭他们死去。
人人都想死得体面,不想自己死后往热电站扔,西城里慢慢传开了那神出鬼没的华尔兹街道的传闻,都说约瑟夫能给死者一个体面。
华尔兹街道一个月只出现一天,收完尸就离开,不讲价,一手交货,一手交尸体。
再次破土之时,买家便可以来祭奠。用约瑟夫的调侃,这生意叫作“向死而生”。
四
几周后,热气球上安装了巨型镜面镜面反射板,向西城居民传回了令人兴奋地镜像,那是东城百姓朝他们挥手!
马奎尔的探子混进了东城,在街道四处安装了凹面镜。这座梦想之都第一次呈现在西城人眼前。
“西城电台播报,伟大的城主马奎尔所派出的卫队,发现了绿洲东城,现在通过镜面反射向我们传来了即时的景象。”
整座城市喧嚣起来。
“这座城真的存在!”老人泪目了。
居民们都来到了街头,向热气球牵引的那顶巨型镜面疯狂挥手。
“他们竟然有水果吃!”年轻人惊讶不已。
“有汽车,他们一定有石油。”
“有学校!还有学校!看到没?”
“他们那里几度?比我们这里似乎凉爽很多。”“比我们幸福多了!”
比我们幸福多了——自此成为了西城百姓最热衷话题。
要去那里,必须占领那里,这个念头渐渐在马奎尔心中生根发芽。前往东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几乎所有的街道主都愿意出力。
马奎尔加快厉兵秣马的节奏,准备偷袭东城。
此时坊间已经流传开了华尔兹街道打算参与这次行动的传闻,而每天深夜,西城的郊区很多人家都感到地底的震动和喧嚣,震感一天比一天明显。
马奎尔派人勘探之后,觉得只是沙丘的松软土层导致的城市基座错位,不会有安全隐患,毕竟整座城市是漂在沙丘上到处游弋的,全靠那热气球牵引。
此时更重要的事,是赶紧买通沙漠镖客们去验证绿洲的存在。
只有每个月第三周的那个周二晚上,在西城的某个角落,华尔兹街道才会如约地破土而出,给城里人唱诵着死亡。
又是一个周二晚上,日历上这天是冬至,深夜的气温依旧是41度,凌晨三点十五分,焦急等待的客户们盼来了华尔兹街道。
泥土从深处开始蠕动,人们像围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般。滚滚尘土中一群人尖叫起来,其他人都跟着跑开,边退边一脸虔诚地祈祷。腾起的烟雾夹杂着一丝丝骨灰的味道,散也散不尽。
“老规矩,新客户跟着老客户走,没有人介绍的客户留在最后,不要挤,挤我就把你扔出去!”
广播里一股浓重的乡下口音,还含着一嘴的痰,说完之后一口嘎嘣儿脆地弹了出去。
老客户们都知道,每个月第三周周二的晚上,他们会收到落款“约瑟夫”的秘密信函,告诉他们华尔兹街道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新客户们紧紧跟着老客户,而今天只有一个陌生人,他没有任何人介绍他来,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再天生我才之人,到头来都只是一介尘埃,只有安身才能立命。”
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这句话,老客户们满不在乎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那陌生人抬头挥了挥手,试图掸去灰尘看清眼前逐渐隆起的华尔兹社区。
“生和死,都是稀缺的东西,你们没有权利去选择,好像优胜劣汰的唯一方式就是暴力,华尔兹社区的人没有获得生的权力,我们被逼无奈只能活在地底,为你们的死提供一些体面!”
街道下方,盾构机的巨大磨盘停止旋转,热风还在灼烧着每个客户的毛孔,那道著名的美杜莎拱门破土而起,左侧那半边拱门的金属外壳在砂石的摩擦下滋滋作响,吓得一众人退避三舍。两侧隆起的金属精准地合并在了一起,拼出了蛇发女妖的瘆人脸庞,双目凝视着脚底的人。
美杜莎大门后方的大片开阔地,依稀看得清房子和建筑渐渐堆叠成型,履带绷紧的撕扯声清晰可辨,履带搅和着密实的泥土块,翻江倒海起来。
尘泥散尽,盾构机圆盘瞬间就伫立在雾霭和月色下,大小石块从尖锐的齿轮边缘蹦了出来,宛如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第一次洗完澡甩头发,还发出阵阵爽快的呻吟。
“你刚才排我后面的!别想趁机捣乱!”铁门打开,客户们开始推推搡搡。
在履带的牵引下,盾构机下方的一座钢结构建筑迅速爬了出来,高耸的排气口像节肢动物一样褪去了外壳,低矮的厂房里面已经灯火通明,街道里的人声此起彼伏。
那便是谈论死亡生意的美杜莎大厅。
“扫扫扫,使劲扫,最后过一遍消毒水!”
“别再加木炭啦!稳住火力,蠢货!骨头都被你烤焦了。
”剩下混杂在人声里的,都是些叮当作响的机械齿轮敲打声。
这是死亡该有的热闹,也是死亡应有的味道。
率先冲进美杜莎大厅的是五个穿得很体面的男人,打头那个男人熟门熟路得带着四个人穿过蜿蜒的前庭,四个人好奇于诡异而骇人的布置,废弃的轮胎堆叠在一起,隆起老高,挡住了一尊裸替的断臂阿努比斯像,阿努比斯的眼睛被挖掉,用两枚黑色的齿轮代替掉。
四个新客户浑身发颤,加紧脚步赶紧谈正事,牵线人在门口拿出两包烟,云雾缭绕起来。
愈合瑟夫如约而至,手里握着一本钢链捆扎的木制账本,哐的一声扔在了桌上,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他从不赊账也从不欠账。
“晚上好,你们的牵线人和我关系还不错,支持了我十几年生意了。”约瑟夫这些年来整日吃着尘土,声音越发沉闷,像喉咙里装着一台绞盘机,听着无比瘆人。
“请……请……接收我们即将向死神的赴宴,尊敬的地下之主,我们将遵照您一物换一棺的原则做事,绝不泄露您的任何秘密。”
其中一人背着致敬词,慌张得抖着脚踝。
“否则呢?”
约瑟夫吓得他后退了半步。
“否,则,否则,我们将接受主,主,主,主的最残忍,报复。”
身边的三个男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疯狂地抽搐。
“你们拿什么来换棺材?”
“我们都是彩钢商人,只需要一口棺材。”
约瑟夫点点头。
“那多少钢换一口棺材。”
“40吨。”
“便宜点可以么?”
“送客!”
“别别别!好说好说!”
一番交涉之后,四个男人答应今晚就将钢运过来,送走了四个男人。陌生男人把原本的二号客户推开,反锁了门。小脚一翘便熟门熟路地端坐在面具人前。
“约瑟夫。”陌生人开口。
“谁?”
“马奎尔大人派我来的,我是他的手下菲克尔。”
约瑟夫招手让侍卫们送客,菲克尔也不惊慌,他继续摆出筹码。
“马奎尔想和您做一笔生意,感兴趣么?”
菲克尔得意地晃晃脑袋。
“我们找到东城了。”
气氛很是沉重,侍卫们不知所措,约瑟夫半晌才开口。
“东城你们到不了,我这破街道挺好的,这件事我并不感兴趣。”
“我们占领东城之后,西城归你,如何?”菲克尔依旧不慌不忙。
约瑟夫他扭头伸出手,让陌生人继续。
“借你的华尔兹街道一用,把我们的军队派过去,占领东城后,华尔兹街道还你,西城你拿走一半,这个筹码如何?”
“让马奎尔自己来和我做生意,下个月老时间,我等他,这个筹码还不错。”
说完十几个戴着面具的大汉将菲克尔请了出去,门外一群新客户蜂窝般涌了进来,一众客户谈生意至天明才陆续离开。
五
菲克爾又陆续接洽了几次约瑟夫,互相约定了谈判时间。
马奎尔翘首以盼的那个夜晚来到了,他只带了几个贴身卫队来到了郊外一座无名小山包的背阴处。
奶白色的荒漠上,山头像熔岩蛋糕般皮开肉绽,几棵杉树歪歪扭扭倒在一遍,牵扯出几十米长的根茎,潮湿绵软的根茎须子掉在了马奎尔油亮的大背头上。
“这些年我们养肥了这么个怪物。”菲克尔一路上喋喋不休。“当年您就不该留他活口的。”
“赶尽杀绝的话,谁还会替我们做事?想去东城就得放下身段,做大事的人,过往的事从不放在嘴上。”马奎尔捋着背头,又整了整衣襟,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华尔兹街道破土。
“所有出去找东城的人都死了,玉米和秋葵库存还能撑一段时间,和约瑟夫真的没什么好谈的,就直接把他们一伙人给剿了。”
身后的大臣们还在嘀咕,他们都觉得约瑟夫绝不会和马奎尔好好谈,毕竟血海深仇用三言两句是化不开的。
“你们抬头看看,东城夜夜笙歌,发展得比我们快,想去就得有攻城锤,你们有这武器么?”
大臣们不再多言。
“给了你们这么多物资,都造不出一台像样的攻城武器,还得我出面来求约瑟夫,一群废物!”
马奎尔踩灭了只剩海绵的烟头,这可是他珍藏多年的鲸头鹳牌香烟。
和他一样爱抽这烟的人,现在操控着华尔兹街道潜伏在他脚下,当年攻打西城的战争里,一个战壕里的两兄弟,竟已是分道扬镳,一上一下。
华尔兹街道的烟囱冒出来,顶部的铁盖轰然爆开,一股蒸汽喷薄而出。地面塌陷,众人顺着旋转的沙海一路下坠,身材矮小的菲克尔,在沙海里挣扎呼救。
众人终于落脚到了地面,沙海下方是一弯滑梯,很平缓地带着他们进入了华尔兹街道的内部,金属物件的碰撞声,夹杂着熟悉的西城土话,一幕幕忙碌的场景仿佛幻灯片,在马奎尔身边略过。
其实这样的迎接方式并没有很糟糕,最终马奎尔相当轻盈地落在地面,眼前的这间屋子,甚至比自己的卧室还宽敞。
“先生們,先洗把澡,我这里热水还挺舒服的。”
广播里的声音,马奎尔再熟悉不过,是约瑟夫。
众人身后的铁门一块块掀开,后面是一间敞亮的大澡堂子,几十个莲蓬头还滴着热水,在铁皮地板上滋啦滋啦作响,众人好久没洗澡了,毕竟纯净水可是西城稀缺的东西,即使是上流也很难洗一次澡。
他们一拥而上,打开水阀,一脚踩在铁皮地板上,那是钻心的冰凉,而头顶是火热的舒爽。
“先生们沐浴之后,请移步大厅,我这里简陋,和你们上面不能比。”
马奎尔没有洗澡,西装上全是煤渣,他迫不及待想见这位仇敌了。
“出来吧,兄弟,我们抓紧谈正事。”
面具人坐在一张老旧的躺椅上,顺着两根蜿蜒的铁轨,拧着刚睡醒的声带,说道:“坐吧,什么要求尽管提。”
“兄弟,当年华尔兹街道的大火,其实不是我 ”
“住口!在这里只谈生意,听说要借我这口破棺材街道一用,筹码是西城,你怎么这么自信可以拿下东城?”
“所以来找你谈这件事,帮我把1000个精锐士兵运到东城下方,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很轻松吧?”
“我很喜欢这个交易,但是我不相信你。”
“我和你一起去东城。”
马奎尔伸展双手,很是诚恳的样子。
“我不去,我留在西城。”
面具人毫不含糊,马奎尔瞥了眼心腹菲克尔,他似乎惊魂未定,扭曲的脸庞不断抽搐,躲在角落一言不发。
“我和你必须两头分开,因为你不值得信任,要是你留在东城,那我就去西城。”面具人开出了条件。
“你这就不是谈条件了,你这是恐吓!”
“那就别谈了,就当今天来这里做客,吃完赶紧滚吧。”
面具人的座位顺着地面的轨道退后,消失在黑暗深处。马奎尔碰了壁,但是他依旧掌握了一条线索:约瑟夫是愿意合作的,只要给他一整座西城。
深夜,东城被绚烂的礼花惊醒,热气球的巨型反光镜里,西城那头礼花绽放,市民们在街上载歌载舞,庆祝着连续第二年的粮食丰收。东城百姓看着天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苦涩。
在寝宫里的马奎尔铩羽而归,一言不发,端着空酒杯,他已经几个月没喝到酒了,城里的粮食几乎耗尽。
他默默凝视着热气球上的一切,他心机向来很重,即使派出去的士兵都按照路线找到了东城,他仍旧不放心,火急火燎地把菲克尔深夜召进来。
“派出去的人都混进东城了?”
“确认过了,都混进去了,没有暴露的。”
“都身穿什么衣服,给他们消息,穿上能够辨识的衣服,让我看到。”
“执政官,您是不信任我了么?”
马奎尔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长枪,上膛的震动传递到了菲克尔的太阳穴。
“你以为镖客伪造海市蜃楼的把戏我没见过么?当年我和约瑟夫就是用这招占领西城的,和我玩这种把戏,如果你派出去的人真的到了西城,现在就让他们朝我挥手。”
菲克尔吓得赶紧让人去无线电台发信号给那些探子。
不多久,马奎尔就看到七八十个混在人群里的探子,都身着西城标志性的红色头巾,朝着镜头向马奎尔招手。
马奎尔笑了笑,瞥了眼菲克尔。“别给我耍花样!”
马奎尔看着画面里的人脸,一个个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才放下枪。菲克尔毕恭毕敬地退到门外,转身的一抹窃喜,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
等菲克尔离开,马奎尔的线人来报,东面的镖客们的确是发现了绿洲里的城市,马奎尔让线人好生招待这些镖客,届时给他指引方向。
第二天的夜里,马奎尔亲笔签名的一纸协议,来到了面具人手上:找到东城,西城归约瑟夫;若找不到,马奎尔必按照约定交出食物和物资。
约瑟夫终于同意。
三天后的深夜一点,气温降了些许。
“士兵们,为了东城!进攻!”马奎尔下令。
“火炮连,一字排开,自由发射!”一队榴弹炮士兵们早已架好了炮管。
“瞄准城门!瞄准城门!不要打城里的建筑!”马奎尔吼着,却眼睁睁地看着榴弹炮炮管里,打出的炮弹绵软无力地落在东城城门前。
“停火,准备冲锋!”马奎尔下令准备攻城,所有士兵钻进了华尔兹街道,街道收起了外露的大街小巷,如同纸盘一般层层堆叠起来,每一个街角都准确地卡进了另一个街角,每一坐工厂都紧紧地和另一家工厂背靠背,两根巨型烟囱向后倾倒下去,工人把煤粉全部倒进锅炉,一声巨响,烟囱汹涌而出两道黑色的烟尘,华尔兹街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东城城墙。
攻城锤一头砸进了城墙,外头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了几分钟。
“撞穿了么?”马奎尔问道,华尔兹街道的电力中断了。
他扒开士兵,抢过潜望镜,环顾四周,一片滚尘中什么都辨别不清。
烟雾散尽,根本没有任何城市的影子,华尔兹街道只是撞断了一整排的棕榈树。
马奎尔爬下街道,拔出长枪扫射扫射天空,树梢上散落的叶片落了一地,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城市没了,他拿起对讲机。
“守备军请报告西城情况。”
“老大,一切正常,请放心。”
“你是谁?西城到底怎么样了?”
“我是您忠诚的士兵,一切正常,等您回来,马奎尔大人!”
“啊!”马奎尔把对讲机砸得稀碎,崩出一张写满了字符的芯片,赫然列着一整套糊弄他的日常回复:
马奎尔大人,一切正常,等您回来。
新增人口727人,劳动力持续增长。
粮食库存充沛,居民情绪稳定。
找到新水源,距离西城北部70公里的一处山脊背阴处。
……
马奎尔情愿相信这是假的,也不能承认他被骗了。
远处茫茫的流动沙海形成了一道山脊,山脊的下方出现一连串尾迹,沙海底部似乎有东西在一张一合吞吐着气息,上方也悬着一颗万米高的热气球。
马奎尔只明白被彻头彻尾地骗了,至于自己怎么会到了如此境地,他甚至都找不出任何一丝细节,来给他一点指引。
他彻底疯了,回到了华尔兹街道那展开的建筑群里。
“回西城!回西城!”
可士兵里没人会开动这台庞然大物,那些约瑟夫派来的工人们朝着热气球蹦蹦跳跳欢呼雀跃,嘴里念叨着什么。
那个旋涡尾迹正不断靠近他们,华尔兹街道里那群形同枯槁的士兵们,本打算决一死战,但转头才发现,甚至连扛起炮弹都困难。
甚至士兵们都眼巴巴地等待尾迹下方的那个东西,能施舍点吃的,哪怕给点水也行。
又过了三日,尾迹的声音接近了,隆隆的机械物件敲击声分外清晰。
烈日炙烤着华尔兹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在背阴处,任何金属物体都可以轻易煮熟鸡蛋。
躺在华尔兹街道的一处街头,马奎尔的肋骨上只剩下了两条空荡荡的手臂,毫无目的地摆动,他背贴着窨井盖,鼻子嗅着井盖洞里的一丝丝的凉意。
着他抬头看天空,天空的景象很熟悉,是西城的街道,还有匆匆的脚步,他只能看见这些百姓的脚底板。
持续了好几天的隆隆声消失了,熟悉的西城口音也在耳畔回响着。一片阴影遮蔽了整个华尔兹街道,马奎尔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凉,甚至打起了冷战。
脚步声近了,先是一群人整齐划一的步伐,而后静悄悄的沉默了议会,换作一个人掷地有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奎尔翻身勉强睁开了双眼。
“菲克尔……”马奎尔握住他的手问:“是不是找到食物了,我就知道你总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马奎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一起拿下的西城的惨烈大战,死了好多人,你最英勇,总是一马当先。”
马奎尔赶紧松开菲克尔手,用腳掌硬撑着退却到身后的邮筒边。
“我还记得那时候华尔兹街道的繁华,记得每一户人家家里的饭菜,记得每一只宠物的绰号,也记得那场大火,和灰烬里扭曲挣扎的亲人们。”
“不可能!”马奎尔已经无力再去愤怒。
“你第一次上门来,我就已经全盘想好这个计划了。”
“啊!”马奎尔沿着人行道边缘蠕动着,试图爬进建筑里。
“绿洲是存在的,东城是我编织的谎言,你派出的那些寻找东城的士兵,根本不可能到达绿洲,是我把他们救了回来,热气球里的景象也根本不是东城,而是华尔兹街道,我只不过每天给你看看自己的杰作罢了。”
马奎尔使劲想从地上支撑起来,但是都被约瑟夫摁了下去,他摇了摇手里的面罩,将远处的菲克尔本人喊了过来。
“这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枚棋子,就是你的心腹菲克尔。你派他第一次上门找我时,我就计划掳走他,找个人假扮他在你身边做事,掌握你的一举一动,怂恿你签订那么一个协议,你有看出任何破绽了么?”
马奎尔想举起长枪,被约瑟夫一脚踩住抢把,他将脸凑上来继续折磨他。
“本来是想让我儿子斯蒂文扮演菲克尔的,但怕他还太嫩,应付不过来,所以让他留在西城,我对你太了解了,在你身边你果然没看出什么破绽。”
菲克尔起身脱去外套,摘下头套,摇了摇脑袋,散开浓密的长发和胡须,多年不见,但是约瑟夫的这张脸,马奎尔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他捧起马奎尔的脑袋,往街道尽头的方向掰过去,好让他看见自己的杰作。
华尔兹街道的尽头,西城的街道像战列舰一般拨开沙丘慢慢驶爬来,在华尔兹街道前稳稳地刹住了车,华尔兹街道又回到了西城的怀抱。
“你一直在联系城外的镖客,也清楚伪造海市蜃楼的把戏,他们用模型沙盘来以假乱真,你肯定一眼看穿,但我的可是实景,再用热气球反射给你看,日复一日地给你看,终究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的,天长日久,就算梦再远,毕竟是甜的。”
“还是有点感谢你的,当年留了我儿子一条活口,他能每天在热气球上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西城喧嚣的人群已经等不及防护栅栏抬升,就成群结队地跃入绿洲丛林里嬉戏打闹起来。
人群中,镖客们操纵着制造海市蜃楼的镜面,将这一景象折射向天空。
“这些年我装疯卖傻,在西城底下制造的机械腿,你以为华尔兹街道是我的所有,这只不过是钓饵,你错了,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都将是我的,欠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斯蒂文推着母亲的轮椅一同找到了父亲,他蹲下看着奄奄一息的马奎尔,将父亲珍爱的那枚勋章,从胸口取出,端放在马奎尔眼睛上。
“但我不像你,丢了灵魂,只知道屠戮一座座城,却忘了城里的每个人,方才是真的绿洲。”
约瑟夫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相视大笑起来。父子沿着华尔兹街道的石板路跑起来,像多年前繁花似锦时的那般欢实。
菲克尔紧跟在后,父子俩在街道尽头手挽手一同纵身跃入绿洲,加入欢庆的人群。
注解:
①海市,也称作海市蜃楼,海市蜃楼,简称蜃景,是一种因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自然现象,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
②镖客旧时候是指给行旅或运输中的货物保镖的人,本文中指那些伪造海市蜃楼伺机偷袭抢劫的悍匪。
③菲克尔,Faker的音译,暗指骗子、伪造者。
④美杜莎,广泛流传的传说是波塞冬被美杜莎的美貌所吸引把她在雅典娜的神庙里给强暴了,而这激怒了雅典娜。雅典娜不能惩罚波塞冬,于是便把美杜莎变成了可怕的蛇发。此处暗示了马奎尔迁怒于约瑟夫,使其终日在地底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