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狌狌热爱饮酒,酒量却不一定好。它们虽然免不了被抓,但总体上还是心甘情愿。譬如读人文社科,你不算擅长,将来也可能找不到高薪的工作,但如果真心喜欢,这就足够了。”
[1]
许奕君好议论,常有不平之鸣。而正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还需要一位知音——一位听众衬托出他的胸有丘壑。
作为他的同桌,我为人可亲,最善于倾听,这个光荣任务自然落到了我的肩头。
我是个很好的听众。在我的微笑中,许奕君的言论虽像春水一样迢迢不断,却也像水一样来去无痕。只有一个“狌狌”的故事,我至今还存点儿印象。
那天中午,我和许奕君正等着发作文。当他成功地使第三支笔保持直立时,我玩心忽起,四指轻拨,覆了他的“江山”。他不以为忤,一边将它们扶正,一边自顾自道:“欸,说是有一种叫‘狌狌的动物——不是那个‘猩猩,反犬旁,旁边一个‘生——通晓过去事,却不知未来。它们爱酒,也爱穿草鞋。有人就在路边放上这两样物事,其中,草鞋还明目张胆地联在一起。狌狌看见了,就喝酒穿鞋,最后大醉被擒。现在问题来了:狌狌既然洞察过去,肯定知道这是陷阱,为什么最后还会中计呢?”
我想了想,道:“有两种可能:一是它们追求刺激,喜欢被抓;二是酒和鞋对它们的吸引力之大,可以超越死亡。”
“No,no,no。”许奕君把笔摆正了,转而露出一个玄妙的微笑,“这就叫‘狌狌无法摆脱的命运。”
“啪嗒”,笔应时而倒。发下的卷子遮住了我僵硬的面色。
42分。我斩获了本学期第三个四十加,可喜可贺。
“许奕君,我42分,你多少?”
旁边的卷子也摊开了,44分。
“虚长你两分。承让,承让。”
[2]
许奕君要念中文,这是他的爱好;我想学金融,这是我的追求。
然而,听了我的远大抱负后,许奕君的神情很是复杂:“你不是讨厌数学吗?”
“是啊,”我一脸坦然,“但我也要赚大钱啊!”
许奕君的眉头揪了起来,露出不敢苟同的眼神——“俗”,我知道他想这么说。但考虑到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他最终选择用眼神指责我。
由此可见,在某些事上,许奕君还算个厚道人。
忘记说了,许奕君虽然长得很接地气,但在私底下,他给自己的大概是个“被鹤氅衣,戴华阳巾”的高雅设定。该设定集中表现为痛斥年级优秀作文,称其“媚俗”。
针对这一点,我虽是个很好的听众,有时也忍不住作出微小的抗议:一方面,大家同是在考场上混分的,理应多些宽容和理解;另一方面,我和许奕君的成绩,暂时都比不上这些“俗物”。因此,即使不愿学习,至少也要保有对分数的敬意——这是应试教育下学生的自我修养。
对此,许奕君选择继续用眼神表达他的不满。考虑到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我从此不再说这样的混账话。
但就“对分数的敬意”而言,我和许奕君还是达成了共识。无论是俗是雅,在分数上我们都不能再“遗世独立”下去。为此,我们付出了很多努力:每篇作文,我们都找老师面批,听完建议后写二稿。此外,我们还找了很多经验帖,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整理素材。
相应的收获是丰厚的:半学期后,许奕君的“清流”文章成功跻身优秀作文一分子;而我,也从42分进步到了45分——
好吧,收获丰厚的不包括我。
母亲说:“写作文这事儿靠天赋,强求不得。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多做做数学——你不是要学金融吗?”
对此,我只能苦笑。
[3]
那时已是高三下学期了。
开始只是作文拖后腿,后来是语数外一起颓唐。结果就是:当同学们的成绩都乘奔御风之时,我的排名却江河日下。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了不起的盖茨比》不愧是名著,结尾简直是至理名言……
我扶着额头整理素材,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胡思乱想。
这样不好。我起身,把手机放进口袋,准备去图书馆厕所洗把脸——是的,虽然考不好,我依然坚持去图书馆自习,风雨无阻。
而今天的厕所有些喧嚣。大约是一个水箱坏了,轰隆隆的水声好似熊咆龙吟。想起昨天看过的《白洋潮》,我不禁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我果然还是个风雅人物。
不对,我其实一直是个风雅人物。我喜欢看书,也喜欢写文章。从小到大,大到高二为止,就作文而言,我一直得着不错的分数和奖项。以至于,长久以来,我的志愿一直是中文系。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用尽各种方法,还是写不好作文——有时甚至写不满800字。
显然,我是实现不了梦想了。
没关系。没有梦想,我至少还可以拥有金钱。所以,我就去赚大钱吧——但写不好作文,我怎么可能赚大钱呢?
我连小钱都赚不了。
视野里的灯光有些晕开了。我赶紧躲进一扇门后,继而开始矫情地流泪。哭声应该不小,但多亏那个水箱,我和旁人都听不见。
我哭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也在一振一振。
是许奕君。他发了条消息:“我看见你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午饭?”
[4]
在图书馆对面的肯德基里,我言简意丰地向许奕君诉说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你的雪顶要掉了,要不要先吃一口?”在当听众方面,许奕君显然不及我功力深厚。
我于是选择用眼神指责他。
许奕君立马坐端正了。
主场交换。不同的是,这次开口前,他难得酝酿了一番:
“狌狌热爱饮酒,酒量却不一定好。它们虽然免不了被抓,但总体上还是心甘情愿。譬如读人文社科,你不算擅长,将来也可能找不到高薪的工作,但如果真心喜欢,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因此,狌狌这个素材,很适合用来写作文。”
说到这里,许奕君咧嘴一笑,摆好第二根鸡骨头,接着说:“但现实中,这样的人是很少的。即使最初是,人也会成长、变化。你懂我的意思吗?另外,考试这种事,不后悔就行。而且俗语有云,天道酬勤。我们聪慧努力,且有天道相助,最后又怎么会结局惨淡?”
[5]
听许奕君演讲多年,我第一次笑得那么挚诚。即便不是出于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我也想对他说声谢谢。但不知为什么,我最终没能说出口。
可能、也许,我有点儿害羞……
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讲。
编辑/王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