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是来自黄土高坡的西北汉子,军校一毕业就到雅鲁藏布江边的军用仓库任职。仓库是军事重地,建在周围一片鹅卵石的戈壁滩里,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二十多里地。他在仓库一干就是十多年。高原缺氧,生活艱苦倒也罢了,青春火力旺,扛得住。令他扛不住的是妻儿。
妻子汪霞,与儿子路儿在老家的窑洞里熬生活。孤独也罢,单调也罢,寂寞也罢,农村人,习惯了。最难过的是那一天夜晚,一场暴雨加山洪淹没了仅有三孔小窑洞的家!汪霞哭天哭地,谁能帮我一把!当淋成落汤鸡一样的娘儿俩被村主任安排在村委会的那一刻,汪霞含泪给陈波写了封信:要么把我们娘儿俩接走,要么不当那个兵了,回来!
陈波当了仓库主任,汪霞领着儿子来了。路儿四岁,随军了。一家人团聚,陈波与汪霞笑着睡笑着醒。陈波的笑是默默无声的;汪霞的笑嘎嘎嘎的脆生,满库区都听得见。
仓库东西南北角有四个岗楼,守卫班士兵轮流值岗。路儿喜欢在这四个岗楼之间跑。陈波给他用木头削了一把枪,他不要,说假的不好玩儿。路儿没有玩伴,每天就在四个岗楼之间来回跑着看枪摸枪。
仓库养了两条狗。兵们不跟狗玩,狗也很寂寞。路儿来了,狗乐得直蹦。路儿在四个岗楼之间来回窜,两条狗跟在路儿屁股后面追,仓库又添了些活泼气。
仓库最热闹的就是收发货。发货车少,收货车多。收货时一来几十辆车,那是仓库官兵最高兴的时刻。路儿也很高兴,在长长的大车队前奔后尥的数车玩儿。
在那个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的年代,仓库与外界联系只有一部电话机和一台拖斗三轮摩托车。摩托车是管取报纸送信买菜用的。在没有收发货的日子里,路儿便爬上摩托车,嘴里突噜突噜着,仿佛真的开着摩托车一样。
路儿最喜欢的是他的“枣红马儿”。路儿没见过真正的马,这个“马儿”名是勤务班长叔叔给起的,那是仓库办公室的一根拖把杆儿。拖把杆儿是油漆漆成的,枣红色儿。拖把新的时候,一个大拖把头儿,毛乎乎的,很像一个肥大的马尾。办公室拖完地,便把拖把晾到屋外的水池边上。路儿在岗楼之间玩累了,玩腻了,就把这个拖把拿下来,往双腿间一夹,两条腿一蹦一蹦,按兵叔叔教的骑马动作满院子跑。兵们逗他:路儿,你干啥呢?路儿说:骑大马儿,当解放军!逗得士兵们笑弯了腰,眼里却涌出泪花。
日月穿梭。守库士兵来一茬走一茬,走一茬来一茬。一晃三四年过去了,路儿也七八岁了。一天,守卫班长发现路儿自个在院子里哭,问他:路儿,怎么啦?路儿:马尾巴没啦!噢!班长回头一看,可不,拖把头儿没了,只剩个拖把杆儿!班长心一酸:路儿别哭,叔叔给你换个新马尾!班长找来尼龙编织袋,一根一根地拆下编织袋上的红色丝条,给路儿编了一个新的马尾巴。路儿高兴得跳了起来。顾不上说谢谢叔叔,把扎好的新“枣红马儿”往胯下一夹,边跑边用跑了调儿的腔唱着:我骑着马儿上草原……
兵们发现,主任与嫂子汪霞的笑声越来越少了。两口儿在犯愁:路儿一年比一年大了,幼儿园没上,已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戈壁滩上,哪有什么幼儿园、小学可上!陈波去过最近的、离仓库十多里地的村庄,那儿有一所小学,可那是用藏语教学的学校!汪霞说,不行就去试试吧,总比这么成天骑“马”玩强。听说要去上学,路儿很高兴,在爸爸的陪同下坐着叔叔的摩托车就去了。可一节课没上完,路儿哭着出来了,说啥也不去了:一句也听不懂!
陈波对汪霞说:你带路儿回老家吧!汪霞对陈波说:咱们转业回家吧!陈波说:你以为菜市场买菜哪,想买就买,不想买就不买?汪霞说:那你不为儿子想想,要在内地该读二年级了!陈波说,我哪能给组织添乱!要不然,你当回老师,给咱儿子教吧。汪霞想了想,就我这两下子,行吗?于是,陈波让守卫班长去市里买回了小儿看图识字课本,看图说话教路儿识字。兵们看见了,指着画上的蝌蚪问路儿:这是什么?路儿说:河蚂咕嘟(西北方言)。
部队整编,仓库撤销了。陈波还想留队。领导说,已经对不住你啦!路儿早该上学了,走吧!他眼圈儿红了。走的那天,车快要开的时候,路儿突然跳下车去,直奔那个还挂在水池边上的拖把,边跑边喊:马儿!我的枣红马儿!
我是陈路儿。
那年我八岁!
【作者简介】 梁有劳,退休军人,曾在西藏、成都、西安等地服役。作品散见《空军军事学术》《航空杂志》《西藏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