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树林里的悲欢

2020-11-23 01:51亚明
山西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苦楝树养鹅村寨

亚明

1

有这么一片树林,每次我回到老家都会到里面走一走。

这片树林位于我们村寨西南端一里地处。

我们村里住的都是一脉相承的梁姓人,到这儿来的始祖是给他当官的哥哥做仆人的。他哥哥当的是大官,因犯了错被贬到加田乡,落户在新寨村里。有一天,他的十四个门生翻山越岭来探望他,晚上喝醉酒调戏了他的一个小老婆。一气之下,他杀掉了这十四个门生中的十三人,抛尸于这片树林旁的一泓深潭里。

这片树林,就被后人叫做十三坝。

2

然而,这片有着一个令人恐怖故事的树林,却是我们童年时的乐园。

树林长约一里多地,宽不足百米,长长的林子里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木,一部分是苦楝树,一部分是一到秋天就挂满了清甜可口的小果实的牛根树(本地人叫法,我至今不知道它学名叫什么),当然还有些其他树,比如几棵铁冬青,三两棵拐枣,以及蔓延在高高的树上的凉粉子等等。

这么一片树林里,有花,有果,有鸟巢,有知了。而树林旁边有一泓水清可见底的深潭,一段哗啦流淌的河流,可于其中戏水,摸鱼,捉鳖。

这么好玩的地方,贪玩的我们怎么可能离得了它呢?初春时,其他地方的草儿还没长出芽儿来,十三坝的牛根树上的嫩叶却先长出来了。这叶子可采来当猪菜,每年早春一来,孩子们便爬上十三坝的牛根树上采摘嫩叶。这些树叶摘了便又会长出来,因而几乎整个春天里我们都骑在树枝上,说笑着或者唱着欢乐的歌儿,将十三坝变成了一个喧闹无比的乐园。

春夏之交,是苦楝树开花的时节。苦楝树长得比其他树木高了大半截,远远望去,树林的上空就像泊着一层淡淡的云烟似的。花香飘过来,笼罩在我们的寨子上,惹得大家不停地吸鼻子,享受这份春天里的香甜。这种时候,孩子们都会跑到楝树下去,看着风把楝花簌簌地吹下来,像雪花一般满天飞,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儿飘落在身上。

夏日里的十三坝好玩的事儿就更多,不要说下河游泳摸鱼,就是在树林里掏鸟窝,或用蜘蛛网粘知了,就够我们忙碌上好一阵子了。而最吸引我们的是树上的鸟巢。每年这个时候,我们总想掏几只小鸟回家里养。但十三坝的树实在太高了,而且鸟巢一般安在树干上部的树洞里,要想爬上去谈何容易。还好,有些树是挨在一起的,这就给我们有了可趁之机。其中有一棵苦楝树,一条干枯树枝上有一个树洞,每年都有猫头鹰来把它当窝。而这棵高大的苦楝树和一棵枝叶很茂盛的我们叫不出名来的树木挨在了一起,爬上去不难。

有一年我们掏鸟窝时,竟被母猫头鹰袭击了一下,头顶被抓去了几块头皮,血淋淋的。但第二年秋天,我们又毫不畏惧地爬上了此树。

秋天的十三坝充满着甜蜜的气息。牛根树上全是黄澄澄的果子;苦楝树的果也成熟了,被鸟儿们啄得掉落一地;河对岸的一片石滩上还有岗埝。摘果吃比夏天粘知了,掏鳥窝有吸引力多了,因而几乎整个秋天,我们都晃荡在十三坝里摘果子吃,吃够了就跳进在河里嬉闹。

3

我们把十三坝当玩耍的乐园,最担心的当然是大人们。他们担心我们会溺水,担心我们爬树会摔下来。于是,便散播或编排了一些更可怕的事儿来吓唬我们。比如,说那个水潭里有水鬼,曾经拖走过大活人。又比如,说十三坝在东南端的那丛竹林里,藏有一头猪乸鬼,会出来咬人,被这猪乸鬼咬了,不死也就疯了的。又比如。总之,为了阻止我们到十三坝去,他们编出了不少的鬼鬼怪怪的事儿来吓唬人。

大人们的话让我们对十三坝有着一份深深的恐惧感,可是,在我们的村寨附近,还有哪个地方比它更好玩呢?你们大人不是说有这样的那样的鬼怪吗,我们就几个人或者一群人去,人多了什么都不怕了。

大人们见吓不着我们,便一有空就到十三坝来查看。我们呢,会安排人放哨,见有大人从村寨过来便躲到河对岸去。大人们没见着我们的影子,一气之下便把脱于岸边的衣服全掳走了。

比较凶的父母见说自己的孩子不听,一旦知道了他们又到十三坝玩水去,就将逮住了狠狠地揍上一顿。但那又怎么样?一旦小伙伴们一约,大家转瞬间就忘却了挨过的皮肉之苦。

十三坝就是一个这么有魅力的地方,吸引着我们忘却了那里曾经发生过的许多恐怖的事,忘却了父母的叮嘱甚至打骂,一有空就到那儿去玩,那儿去闹。

无论哪个季节里,它都是我们首选的玩耍地。那些无所事事的童年时光,几乎都交给了它。

因为有十三坝的存在,我们忘却了贫困、饥饿,以及因大人们过于忙碌而缺乏的父母之爱。在十三坝,我们收获了与天地交融的童真和快乐。

4

事实上,在那样的一个年代里,哪一个乡村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呢?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开始安排我们干活了。

我们家养有几只鹅,由于哥哥们不是去学校寄宿读书就是帮家里干些比较重的活儿,而弟弟妹妹又还小,养鹅的事就只能落在我头上了。

养鹅其实很简单,早上赶到河边去,傍晚再去赶回来。它们一般也能自己回来的,但这样会偷吃田里的稻谷。所以,我必须每天在它们回来之前,去将它们赶回来。

这几只鹅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十三坝的那段河。往往是,太阳一下山它们便回到十三坝最靠近我们村寨的河岸边等着我。

可是也有例外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晚上,等到天黑了还不见它们回到这段岸边来,得去找。它们有时在下游,有时在河对岸。在河对岸时,得叫唤它们过河来。若它们不肯过河,就得蹚水去赶。

一个傍晚,加田河发了点洪水,这群鹅竟没有回到这段河岸来,而是在下游一段河水不算急的对岸。我叫唤了它们许久,它们就是不肯回来。我便游过几十米宽洪水滚滚的河道去赶,但我将它们赶回岸这边上了岸时,它们竟又“扑通扑通”地跳下河游了回去。我已没有力气再游过河去了,眼看着天马上要黑了,便急得号啕大哭了起来。

那时候,养鹅是件要冒很大风险的事。因为那时没分田到户,稻田全是生产队的。本来,私自养鹅是不允许的,但父亲性格有点蛮横,没人敢管。但要是鹅偷吃了稻谷,性质就变了,他们就有整父亲的把柄。所以,父亲一再叮嘱我要看管好自家的鹅。

父亲的警告并没有奏效,我实在是太贪玩了,一到傍晚就跟伙伴们在村寨前的晒谷坪上玩闹,太阳落山后甚至天要黑了才匆匆地跑去赶鹅。每一次我赶着鹅迟回,父亲就知道我是贪玩了的,会瞪眼狠狠地骂我一顿,但年幼的我不把这放在心上,依然贪玩如故。

人生中第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就这么悄然来临了。那天傍晚,我因贪玩迟去了赶鹅,当我匆匆赶到十三坝时,找遍了附近的河段都没见到鹅的影子。回家后我才知道,几只鹅等不到我来赶便私自回来了,一路上偷吃了不少的稻谷,被生产队里的人捉到队部去了。

那天晚上,我被父親绑在一把木梯子上用竹篾子抽了个呼天抢地,揍了个皮开肉绽。第二天我才知道,事情变得比我想象的严重。一大早,父亲就被公社的人带走了,然后一个村一个村地游街,还在圩里批斗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霸道了半辈子的父亲被绑着身子,后背上挂着一块牌子,像电影里的战俘一样耷拉着头颅,一路上被众人簇拥着回到村子里游行示众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什么叫愧疚和屈辱了。

5

我的脑海里来自十三坝的第一份略带悲伤的记忆,则源自我的母亲。

我年少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在我们兄弟姐妹的眼中,父亲总是刻板着脸,难得一见笑容。他在家里就像霸王一般,无论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他比谁都凶,只要我们做错事,或者跟他顶嘴,他二话不说就抡着一条扁担追过来。而母亲呢,偏偏又好强又爱唠叨,常常惹怒父亲。因而他们几乎三天两日就会吵一架。

他们一吵架,获胜方自然是父亲。父亲的嘴巴说不过母亲,但他凶,加上有一双威武的拳头。母亲吵得过分了,父亲先是对着母亲两眼一瞪,让母亲闭嘴。若母亲仍不闭嘴,便一巴掌扇了过来。

母亲一旦挨了打,唯一的武器是离家出走,吓唬父亲说她不回来了,或者要自杀去了云云。每一次我们放学回来知道母亲离家出走后都害怕得不得了,都赶紧去找。开始的时候,我们很担心母亲真的远走高飞了,或者如她所说那样自杀了。但找的次数多了,我们便知道,母亲只是为了吓唬吓唬父亲而已。

母亲离家出走躲起来的地方往往是十三坝。知道这一规律后,母亲再离家出走时我们的第一选择是到十三坝去找,而且每次去几乎都不会落空。

我们很好奇,十三坝有着那么多令人恐惧的传说,发生过那么多令人可怕的事件,为什么母亲还敢一个人跑到那儿去?母亲没好气地回应我们,她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有什么可怕呢?

我们不知道母亲说的这话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她说的是事实,她是一点也不想跟父亲过日子了。她之所以仍然留在我们家里,完全是因为挂念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她每次离家出走被我们找回来后,都拥着我们流泪叹气,说若不是因为挂念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她早就走了,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母亲每次说了这话,总让我们后怕上好一阵子,担心她有一天跟父亲吵架离家出走后,再也不回来了。

幸亏的是,这事最终没有发生,好像十三坝里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似的,牵扯着母亲,让她不至于离开我们。

6

我十岁之前最好的玩伴是十二和阿四。

加田乡的村寨里居住的都是壮族人,喜欢用数字叫孩子的小名。小名的叫法是每一房的同辈人按出生的顺序按数字排列,男有男的排,女有女的排。比如,我们同一房人出生的同一辈中,第一个男性的小名就叫阿一,第二个就叫阿二;第一个女性叫一妹,第二个叫二妹。

我小名叫十一,十二是我的堂弟,跟我同年生,比我迟生了几个月。阿四是我们侄辈,也跟我们同年生。我们三人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上学在一起到河里捉鱼虾上树掏鸟蛋,去偷花生挖番薯的也必定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三人帮”。

我们常常相约到十三坝去,戏水摸鱼捉鳖。若是在河里玩腻了,就上树,掏鸟窝,用蜘蛛网粘知了。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我们便上树摘果子。

但我们的这个“三人帮”在我们十岁那年的秋天戛然而散了。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一个下午,我们和其他几个小伙伴相约到十三坝去捡从高大的苦楝树上掉下来的果子。苦楝树的果实小指头大小,一到秋天的下旬打过几场霜后,就变得金黄金黄的。这时候,会吸引着大群大群的鹩哥来啄食。鹩哥们在树枝上一摇晃,便有许多果实掉落下来。

楝果有治蛔虫的药效,我们每次吃了楝果便会拉出一堆让人恐怖的蛔虫来,所以,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们都会来捡些楝果来吃。

那天下午,我们在十三坝捡完楝果,又玩闹一番,黄昏时分才回来。我们回到稻田时,不知从那儿窜出个中年男人来。他是找十二的,说要带他到他的母亲那儿去。

十二的母亲是一个疯子,因为疯得厉害没人管,便每隔一段时间就失踪一阵子。开始堂叔会找找她,但后来失踪的次数多了就不找了。再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回来。堂叔又去找过几回,找不到后就没再找了。所以,十二一听那人说带他找他的母亲,就跟着他走了。

我们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人贩子,并没阻拦,回村里也没有及时告诉大人。当天入黑后堂叔来我家里问起十二的去向时,我才如实相告。母亲狠狠骂了我一顿,我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第二天,十二没找回来。第三天,也没见十二影儿。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十二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二就这么被拐走了,生死未卜。

我和阿四的内心里除了内疚,更多的是被一份深深的悲伤所占据。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常常来到十二失踪的那片田野,呆坐着,眼巴巴地向远处望,巴望十二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目光中。

乃至如今,每次我漫步在十三坝这片树林中,我的眼前仍闪烁着十二那模糊的身影。

7

我的儿童时光的终结和少年时光的开启,也是源自十三坝。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搬到了中和小学。而中和小学就在十三坝往南近一公里的地方,所以我们上学去,必经十三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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