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合省
那年我七岁。
那天是晴天。
天已晌午了。左左右右的在地里劳作的人都收工回家了,我和爷爷仍在自己家的荒地里点绿豆。
那年是饥荒年,豆种的价格昂贵。
爷爷用锄头在前面刨坑,我尾随在后面,左手抱着狗头大小的藤条篮子,右手不停地取豆种四五粒,一一放进脚下的小坑里,再一一用右脚■土将种子埋上。
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在难耐的饥饿之上,我向爷爷提出了收工的请求,爷爷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说:把豆种点完就回家吃饭。
我先是不满和沮丧,接着心头一亮:这还不好办,只要把豆种处理完不就得了。于是我便改四粒五粒为大把大把地往爷爷刨好的坑里扔豆种,三下五除二,不大会儿,不仅篮子空了,地头上装的口袋也空了,我们顺理成章地收工回家了。
那顿午饭,我一定吃得很香。
五六天之后,结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成墩成墩的绿豆芽把土地整个儿地举了起来,邻居在我家的地里采去了足够一家人吃三顿的豆芽菜。
土地揭露了我幼稚的荒唐,自然而然,我逃脱不了爷爷盛怒下的一顿锄杖。
这使我在全村出了名。
童年的一个故事,久远地震动着我,教训着我。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很多年来这个故事陪伴着我对爷爷所有的怀念,而所有的怀念都照耀着我的诗人的梦想和现实,温暖着我的风雨路途。
它叫我永远铭记:你要真实,像土地一样。
在我们的土地上,我走了许多许多路。
沿着红军长征的足迹,从江西瑞金走到陕北吴起,一路串连起数十个省区。沿着万里长城,从河西走廊的嘉峪关走到渤海之滨的山海关,一路串连起六七个省区。这两年尽在外面奔波了,留下脚印的地方没有再长出成墩的豆芽来,却有了我对人世人生的更真实更深刻的认识和思考。丈量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真的,人生其实是在路上,在路上回顾历史,在路上瞩望将来,在路上正视现实,在路上留下自己生命的痕迹,使灵魂的投影产生力度和分量。面对那些神圣庄严雄浑朴素的历史风景,同墓地与石碑对话,对断墙与残壁追询,我有了出奇的自卑也有了出奇的自信,我有了出奇的激动也有了出奇的平静。
路在我们灾难深重的土地上。
路在我们希望不死的土地上。
我在路上觉悟着。悟那人生便是苦难,悟那人生便是风流;悟那庄严与滑稽,悟那神圣与荒唐,悟那诗是什么,悟那歌是什么,悟那沉默不语又是什么,悟那写诗的人应该不同于写报的人……我必须悟出一个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己来。真实是多么简洁,真实又是多么艰难,比如说句真话是很容易的事,可常常是很危险的事,谁会说不是这样呢!
我们的路都在土地上,我们离土地太近了,近得常常会忽略了尊重。
土地教爱它的为它学会轻蔑。我愿我和我的诗学会真正的轻蔑,拥有真正的轻蔑便是一种标志:
不再轻浮。
转眼二十八年过去了,二十八年后,那个点绿豆的七岁的孩子成了诗人。
文学是什么?文学即哲学;哲学又是什么?哲学便是土地,便是豆芽,便是点豆的孩子,便是依傍那一切的通往家园的道路。
家园。家园是一种永远的美好的象征。
人聚到一起爱谈出身,我发觉文学圈子里谈得来的许多朋友乡下出身的是那么多。我甚至常常同情城里的孩子,没有故乡情,没有家园感,这是生命和灵魂多大的缺憾啊。大诗人雪莱在一百年前就曾说过,随着生活的现代化都市化,人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心灵和心靈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缺少诗意。我多服这诗人的论断啊,就像服我家乡的水土一样服。我的诗也于此之间省悟到了些什么。
我的记忆里有着多么珍贵的家园(它给了我灵性,使我拥有我的诗的远方的家园),那个豫北平原上千万个村庄之中的小村庄,那弯弯的村路上那弯弯的车辙里留着我童年的回声,那老国槐的树荫下坚定地站着哪儿也不走的一口老井,它滋养了我的生命之初,教我以最简单的战胜最繁杂的,教我以真诚的心问询和回答四面八方。
不变的心便是良心。不愧对家园便是不愧对祖国和世界。
如今我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了才开始真正懂得点真正的什么。
诗。诗人。人。
只是一点身世。只是。
(原载《北方文学》1989年第5期,责任编辑:吴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