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兰
早年我家住过的马架子房,距离现在已有五十多年了。
把五十多年的时间说成是半个多世纪,总有一种宇宙浩瀚、天空邈远、乃至人生沧桑的感觉。
设想一下,黄河上游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鱼,它要游到东海去。缠缠绕绕地游过了半个多世纪,依然在旅途中。只是原本玲珑的身材在千山万水的涤荡中,变得硕大而丰盈。它有时在水中也打着旋儿,也想溯游回故里,然而命运的抛物线带动它一直向东,向东……
穿行在时光的隧道中,我就是那条向东海游去的鱼。
我家的马架子房,见证了我生命之初的记忆。
一盏火苗微弱的油灯,它安坐在半个世纪前我家靠近西墙的一只木箱上。旧木箱连同地面都在微光外,它们一律是昏沉沉的灰暗。房顶是赤裸的檩木,它离油灯有些远,所以屋顶也充满了灰暗。
离油灯最近的是我的母亲,她背靠西墙,坐在箱子北面的炕沿上。油灯和我母亲的肩膀一般高,又在我母亲头部的右前方。我母亲年轻微笑的脸,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中温柔而美丽。
我母亲双脚交叉,搭在光滑而灰暗的木头炕沿上,怀抱吃奶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妹妹小红。暗淡的灯光模糊了我对母亲和妹妹衣服色彩的记忆,它们如同曝光时间不足的黑白照片,灰暗不清。
清晰深刻的是母亲微笑的脸,还有妹妹蹒跚着迈开的脚步。
母亲将怀中吃饱的婴儿放在灰暗的炕席上。晃晃悠悠的妹妹,试探着抬起了小脚,歪歪斜斜地迈出了人之初的第一步……
我比妹妹大三岁。我人生最初这幕记忆应该在四岁。
我最早的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着1967年,那年我四岁。
照片是勃利县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给拍的。也是在一个昏黑的夜晚,母亲抱着妹妹,领着我,到连队部去照相。隐约记得妹妹哭闹不止,大概生人太多,惊得她说什么也不肯坐在我旁边。一个挨一个等着照相的大人孩子,不给母亲更多哄我妹妹的时间。
我母亲放弃了给两个女儿合影的打算,最终只给我自己拍了一张半身像。
齐耳的短发,头上扎着一个歪桃小辫兒,辫根系着绸花。棉袄上罩着一件崭新的条绒小褂,紫红色的条绒上罗列着小小的黑白两色的三角形。襟胸前断开处,与圆领的边缘一样,镶进了浅绿色的牙子。
我深爱母亲亲手缝制的这件新衣,任凭时空高远深邃,我对它记忆犹新。
我纤弱的右手紧握红宝书。左胸前别着两枚徽章,上面圆形的是毛主席像章,下面长条形的是毛主席的题字“为人民服务”。这是深远岁月里最时尚的装束。
照片上是我似是而非的笑。上唇向下努力伸长,紧紧包裹住上牙齿,嘴角轻轻咧开。
拍照的人告诉我:“笑一笑,再笑一笑。”
我为了遮掩满口的龋齿,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留下了这半个世纪前的经典一笑,你想象一下小猴子的嘴就知道有多可笑了。
有一天,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端详起这张照片时会不会说:“这是我妈吗,这是在笑吗?”“哈哈,她居然是我的奶奶,好像……”
忽然间,我好像没有了时间概念,我固执地以为妹妹迈步和我照相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晚上。
马架子房对我来说又高又大。
东西两间,西屋北侧是一铺炕,南面是一只还是两只木箱,我记不清了。
东屋从外面进来那间是厨房,厨房里有一个大大的灶台,比我的腰还高。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能靠近灶台,不能靠近灶台上的大锅。
上小学后看到女孩儿金花右侧的脸被炉火烫成橙红,心里对火和开水才真正畏惧。上初中,十九连张春红也像金花一样,有一侧被开水烫过的脸,只是张春红受伤的脸的颜色要浅一些。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可我总不敢直视她们烫伤的脸。
厨房的房梁上垂下一个细细的铁钩,铁钩子上挂着一只用新破开的苕条编的大大的篮子。在篮子快要收口的位置,把破开的浅黄色苕条向外编了两圈儿,整个篮子就漂亮得像我镶了边儿的衣服一样。
这只篮子里装的是我母亲每天蒸的白白的发面馒头。那半个多世纪前的面团从未停止过发酵,施过面碱的馒头,浓浓的香味还持续弥漫在我的胃里、我的灵魂里。
篮子里偶尔还有金灿灿的发糕,黑土地的玉米面里深藏着蜜糖的味道。
五六岁的我,要踩着一个笨重的方木凳子才能够到篮子里的干粮。我不上托儿所的日子,每天都会从篮子里够下馒头或发糕,掰开一个,我和妹妹各捧一半,幸福而小心地大餐,尽量不掉一粒渣子。
母亲说:“粒米不成面。”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一颗麦粒是磨不成面的。如果掉个馒头渣,得浪费多少麦粒呀!
我与面的每一次接触,都会不自觉地想到“粒米不成面”的训诫,以至于我每次吃自助餐,无论是自费还是免费,我的盘子总是干干净净。
我还记住了母亲的另一句话:“浪费就是伤天理!”
我家的马架子房前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在连队里独一无二。
花园里挤满了扫帚梅、地瓜花、步步登高、鸡冠子花、夹桃花和旱荷叶,它们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高高在上的地瓜花和扫帚梅,我得仰视它们的花朵。我不轻易摘下它们中的一枝。满园的花朵从来不曾枯萎在季节的河流里,它们一直开在我童年的蓝天下,开在半个世纪前我家的花园里。
我家的菜园却被我的记忆弄丢了。我找不到和菜园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马架子房西面和北面都是开阔的荒草地。水稗子草、蒿草、灰菜,还有扎人的苍耳,是它们联合起来,霸占了荒地的夏天。我走入其间,它们会把我遮掩得严严实实。在这里藏猫猫的话,如果不怕饿,不怕热,也不怕被扎,藏上一天也不会被发现。
马架子房的东侧是一个很大的水泡子。那里有数不清的小鱼和小蝌蚪。母亲不让我们靠近。我们离它稍远一些。有个老爷爷头戴草帽,用带长棍的网在水泡子里捞出一网网的小鱼和蝌蚪,直到装满了他的一只水桶。
我家的鸭子在水中自在地游泳,欢快地扎猛子。
它们一律是深灰或褐色的羽毛,偶尔带点白色。只有一只公鸭的脖子、翅膀和尾巴有闪亮的孔雀绿的羽毛,而且公鸭尾巴的羽毛还打着漂亮的卷卷。
我很喜欢捡鸭毛,看着上岸的鸭子在阳光下低头梳理展开的翅膀,羽毛光洁闪耀。我盼望那鲜亮的绿羽能像梳头一样掉下一支或两支。
我家的鸭蛋又大又圆,而且很多,我母亲在房后的草丛里拾回好几窝。
水泡子再往东就是连队的麦场。我在家门口向东遥望,能看到一排排像塔一样高高耸起的粮食囤子。
在麦场上班的阿姨每天都从我家门前走过。她们经常驻足花园前,品评我家的花朵。蓝蓝的天空下,它们骄傲地开放。
有个阿姨笑着对我说:“丫头,我们把花都摘走吧!”我急得想哭。
我七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好朋友,她大名叫耿春燕,小名叫小燕儿。她和我同岁,她妹妹二丫和我妹妹小红同岁,她还有个小弟弟叫耿小子。
我们五个就是一小帮,走到哪里都浩浩荡荡。
我家花园南面是一栋女知青宿舍。宿舍的北面有一溜窗户。小燕儿曾领着我们走到窗下,我们试图从窗户往里看,玻璃又高又亮,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次小燕儿刚到我家,就说:前面宿舍的窗户开了,有个白缸子上面有油条,让二丫和小红去拿。
我妹妹胆小,说什么也不去。二丫自己飞快地跑去。站在家门前我们就听到咣當的响声。二丫拿着一根油条跑了回来,她把油条递给姐姐。小燕儿把油条掰成三段,二丫、小红、耿小子在幸福的期待之后,就是喜悦的大吃。
母亲下班后就是劈头盖脑的一顿训。
小燕儿还偷过她爷爷的两元钱,跟我商量怎么花。明晃晃的两元。我都吓傻了。
我唯恐避之不及。商量的结果是,找来剪子,赶紧把这两元大钞剪得粉碎,然后往炕席下面藏,掉到地上的再扫进灶坑。
一切都在紧张与惊恐中进行,之后就是轻松与得意。
都怪我家的炕席不够密实,都怪我们扫地扫得粗心。
不然我母亲怎么会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时间能淡化一切,这话也不完全正确。我的确忘记母亲怎样打的我,更忘记了疼痛。但那两元鲜亮的绿钞,即便是剪成了碎沫,它的颜色依旧鲜亮。风风雨雨的半个世纪里,它不曾褪一点颜色。
小燕儿,我人生的第一个朋友。我牢牢记住了小燕儿告诉我的一个秘密。她奶奶死后,在南山已经变成了老虎。她见到我们一点都不咬,谁不跟我们玩儿,她就咬谁。
那只既温柔又凶猛的老虎,在我意识的南山里,稳稳地呆了半个世纪。她依然温柔,充满活力,但我还是有些怕她。
后来父亲说,有个老爷爷每次经过我家门前,我都攥着小拳头,高喊:“打倒……”父亲听到后,就不让我再喊了。
父亲说:“挺好个人,对咱家也好,怪不容易的。”
我记起来了,那个老爷爷曾被批斗游街,戴着一个又高又尖的白纸糊的帽子,上面有一溜儿毛笔写的黑字,我不认识。
他去麦场上班从我家门前走过,碰见我母亲或者我父亲,友善地寒暄。他还夸我聪明。
我不记得几岁时喊过打倒他,我对自己的不懂事感到后悔。
那个老爷爷在接受了众人的羞辱与打击之后,我这个连话还说不完整的瘦弱的小丫头又刺激他。那个走在阳光下的老爷爷,会不会感觉到人世间的寒冷,人性的险恶呢?
有关马架子房的记忆,是我生命深处原始的记忆。
七岁那年我家离开马架子房,往西搬到连队统一盖起的草辫子房。
我为我记忆中丢失的菜园伤心不已。我家的马架子房矗立在幅员辽阔的北大荒,满眼肥沃的黑土地,我家怎么会没有一个碧绿的菜园呢?
那条游过半个世纪的鱼,还在打着旋儿地东游。
我如一粒尘埃贴附于地球之上。我是一个生命的个体,我沿着我命运的轨迹,在生命的路途上匆匆行走,不曾有片刻的闲歇。
我不用操心终点在哪里,紧跟命运就好了。我努力向前,向前!
给了我生命最初记忆的马架子房,停留在时间的隧道里。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