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回乡之路

2020-11-23 00:17
雨花 2020年12期
关键词:高邮汪曾祺故乡

1939年6月,汪曾祺告别故乡江苏高邮,踏上了漫长而艰难的出外求学之路。家中人送他到大运河畔的轮船码头,他留恋地一再看熟悉的故乡小城,看送别他的亲人,心中酸酸的,双眼湿湿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离家时风华正茂,青春焕发;岁月无情,待到他日还乡,已是满头华发、饱尝人生苦酒的花甲老人了。

汪曾祺的思乡之情几乎是从离开高邮那天就开始了。他怎能不想家呢?虽然离家时,他已经十九岁,但他自小在家就是个“惯宝宝”,因为聪明好学,才思敏捷,几乎集全家宠爱于一身;如今一人孤身去昆明读书,战火纷飞,关山阻隔,如何不思念亲人与故乡?有好几次,他在梦中回到故乡高邮,见到亲人,见到熟悉的故乡景物:大运河,高邮湖,文游台,镇国寺塔……那喜悦、那激动,真是难以描述,醒来后,更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汉人蔡琰在《胡笳十八拍》中的这两句诗,是游子汪曾祺思乡之情的真实写照。这种对家乡的苦恋、苦思,是一种痛苦的精神煎熬,时间长了,汪曾祺在生活中慢慢找到一个解脱办法,那就是写作。

仔细阅读汪曾祺一生写下的作品,我们便会清楚地看到,汪曾祺的文学创作是从1939年暑后考入西南联大、师从沈从文后开始的。在他一生写下的作品中,以故乡高邮为题材、为背景的作品,是重中之重,并两次出现写作高潮。第一次高潮出现在20世纪40年代。1949年4月,汪曾祺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书”中的一种,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总共收入八篇小说,其中对故乡往事深情回忆的就有《鸡鸭名家》《戴车匠》《落魄》三篇。与写这三篇大致相同的时间段里,汪曾祺还写下了《灯下》《猎猎――寄珠湖》《河上》《异秉》等作品,只因为这些作品是陆续发表在各种报刊上,战乱时期查找不易,没能收入《邂逅集》中,并少为人知。汪曾祺去世后十多年才被发现的、在《大公报》(桂林)1941年4月25日上发表的《猎猎――寄珠湖》中,作者这样写道:“旅行人跨出乡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个人知道浮在水上的梦,不会流到亲人的枕边,所以他不睡觉,且不惜自己的言语,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话着故乡风物……”珠湖就是高邮湖,汪曾祺在《猎猎》中,不加掩饰地直白地写出家乡的地名,他是借此表达他对家乡赤裸裸的爱恋之情。新中国成立后,深爱文学创作的汪曾祺矢志追求文学之心依旧,他多么想继续用作品在寥廓的文学天地中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哪怕小一些、简朴些,都不要紧。可是,他在试写了少量的小说与散文后,很快便敏感地发现,他所熟悉的写作题材,他所擅长的创作手法,甚至连他喜欢的语言、文字,都和当时的主流文学相去甚远,而他又不愿跟风逐影。思之再三,他干脆搁笔,专心致志地做起为他人做嫁衣的编辑。这一搁笔就是二三十年,一直到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之后,他才复出文坛,并写下震动文坛的《异秉》(旧作重写)《受戒》《大淖记事》……迎来他个人创作中写故乡的第二次高潮,这些作品广受海内外读者的称赞与欢迎,成了新时期文艺百花园中一朵朵独具风采的鲜花。

汪曾祺的两次写故乡的创作高潮,其间相隔三十多年,但第二次绝不是第一次创作高潮的再现,更不是重复,重要的原因是社会与时代发生了巨变。尽管这样,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两次创作高潮是一脉相承的。它们有太多的相似之处——都是因强烈思乡之情而引起创作冲动。他有意用手中的笔把压抑太多、太久、太浓的乡思乡恋乡愁,通过写以故乡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加以稀释、淡化和排遣。

都是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题材和背景,着力反映家乡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发掘深藏于平民百姓身上的以真善美为核心的传统美德。

都奉行让自己的作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创作原则,不喜“编故事”,却大力推崇用作品“说生活”,这就逐渐形成他的作品与众不同的特色:没有大悲大喜的情节,没有叱咤风云的英雄,没有炫人耳目的词语。人们在阅读汪曾祺的作品时,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读”书,却好像“听”一位饱经人生沧桑、阅尽人间悲喜冷暖的老人,娓娓动人地向你谈生活、谈人生,谈历史;他情真意切地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假恶丑,什么是真善美。

都以平等且谦和的写作态度对待读者,这正是汪曾祺作品最受人们欢迎之处。他的作品没有装腔作势,没有矜持自负,没有耳提面命式的说教。他相信读者、尊重读者,用肺腑之言,把真情融入看似大白话的语言之中,以至于好多人初读时觉得这些作品都好像水似的平静与清淡,但是,耐读,耐咀嚼,耐回味,一遍、两遍读后,人们便忽然吃惊地发现:最初以为是水的那些作品,细品之下才知道,原来却都是作者用深情酿造出来的精神美酒!

汪曾祺用写故乡作为排遣乡思乡愁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是无奈之举。说白了,文章再好再动人,怎及与亲人当面泪眼相望、抱头一哭?

离家外出,过一段时间回家;以后,又出去,再回家。出出回回,回回出出,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人生,朴素、朴实,甚至简单。但对汪曾祺来说,在很长一段年月里,却成了他难以实现的奢侈的愿望。

抗日战争胜利后,已然结束西南联大学习生活的汪曾祺渴望返乡,但最终没有回高邮,他要四处奔波找工作,这是关系穿衣吃饭等生计的现实问题。他先是在昆明郊区的一所民办中学当了两年的中学教员,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后来成为他夫人的施松卿。爱情是甜蜜的,可以暂时忘记寂寞与困苦,但终究不能当饭吃,而这家民办中学不但经常发不出薪水,有时还连饭也吃不上。两人卿卿我我一段时间,还得想法分头另外找工作。1946年7月,恩师沈从文介绍汪曾祺去上海找李健吾帮忙,当了一年中学教员。1948年初春,汪曾祺离开上海北上,意在学习老师沈从文,用一支笔打天下,去北平闯荡一番,更直接的原因,是与已在北京大学外语系任助教的施松卿会合。

这中间,1947年夏,汪曾祺曾得到一个难得的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却不是在高邮,是在距高邮仅百里之遥的扬州。那时,他的父亲汪菊生在镇江的省立医院当眼科医生,汪菊生的第三任妻子任氏带着与汪菊生生的三个孩子住在扬州的父亲家。汪曾祺从上海赶到扬州,见到了从镇江赶过来的父亲和继母,也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汪海珊、妹妹汪丽纹和汪锦纹,都年幼得很。高邮虽近在咫尺,但因为祖父汪嘉勋已去世,家中已没有什么人了。汪曾祺和家人在扬州短暂团聚了一个多月,这次见面后,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全家再没有团圆过。

刚一解放,父亲汪菊生和妻子任氏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高邮,但记忆中的家已不复存在。汪菊生和妻儿只被安排在面积很小的住房之中。当时,积极报名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并曾随军南下到武汉的汪曾祺当然早有思想准备。他多次在给家人的信中,提醒和教育家人不应当有丝毫抵触情绪。当然,在教育、提醒家人的同时,汪曾祺明白,这样的时候,回到家乡去,哪怕只是一般看看,都是不太适宜的。他惆怅地甚至不无痛苦地收起回乡看看的想法,如同解放后他决定暂时搁笔,只一心一意地做好为他人做嫁衣的编辑工作。

虽然有家暂时回不得,但汪曾祺与家人的书信联系,已不再像战时在西南联大读书时那样艰难。每当他从家信中了解到一家人总算过上平安而又平静的生活,便感到些许的安慰,回故乡看看的想法有时会重新冒出来,而且十分强烈。但不久,即1958年夏,汪曾祺被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接受锻炼。去张家口后不到半年,1959年3月,汪曾祺接到家中电报,弟妹们向他报告了父亲汪菊生去世的消息。他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多么想回家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可是,不久前发生在一个同伴身上的事,使他不敢贸然向领导开口请假……

故乡是回不去了,但,对同父异母、在故乡生活越来越艰难的弟妹们,他不能不问,他必须担当起作为大哥的责任。而此时,他自己的三个孩子都小,才上幼儿园。多少年后,回忆起这段艰难的日子,汪曾祺的妹婿(汪丽纹的丈夫)金家渝说:“那时大哥很惨,家中更惨……”

用“惨”字形容当时汪曾祺自己和他的在故乡挣扎着生活的弟妹们的处境,绝非夸大之词。任氏1937年与汪菊生结婚后,生了五个孩子,二男三女。虽是同父异母,汪曾祺对他们却是一直疼爱关心,并努力尽到作为长兄的责任。1947年汪曾祺从上海赶到扬州与家中人团聚时,见过同父异母五人中的三人,此后出生的一弟一妹他都没有见过。父亲汪菊生去世后,丢下任氏和五个年纪尚小、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孩子,其生活已经十分艰难;接踵而至的三年困难时期更是让汪家雪上加霜。任氏无力支撑家庭,几次欲投大运河自尽,幸都被人发现并劝阻住……

每一封家信都令汪曾祺心如刀绞,可他也只能仰天长叹!眼睁睁地看着弟妹们在死亡线上挣扎,他无力救援,唯一能做的,是给弟妹们寄些活命钱。当时,汪曾祺的月工资从180 多元减为105 元。于是,每月他寄40 元到自己家中,寄40 元给故乡的继母和兄妹,自己只留25 元作为生活费……妹妹汪丽纹清楚地记得,就这样坚持了几年之后,有一天,不堪重负的大哥给她写来长信,万分无奈地请求弟妹们一定要想办法自力更生。丽纹说:“这么多人都指望着大哥,他真的支持不住了……”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汪曾祺的外部环境和创作环境日益改善,1979年3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复查小组为汪曾祺写了平反报告,当着汪曾祺的面郑重宣读,摘去“右派”帽子。汪曾祺没有说多少话,也没提什么意见,但在平反报告上写下比常人常写的签名大得多的“汪曾祺”三个大字。

汪曾祺重获自由之身了,但没有人找他谈工作,他只是在家里呆着、闷着、闲着。倒是许多与汪曾祺有着多年深厚情谊、了解他的文学才能与潜力的老朋友林斤澜、邓友梅、朱德熙等,或写信,或登门看望,都一再劝他重新拿起笔来写作,提醒他不要错过、更不能辜负这千载难逢的好时代。就这样,汪曾祺又慢慢地提起笔来重新写作,写作兴趣逐渐滋长,写下《骑兵列传》和《塞下人物记》,并分别发表于《人民文学》1979年第11 期和《北京文艺》1980年第9 期,但反映平平。汪曾祺有点失望。

1978年春,中国作家协会决定举办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刘心武的《班主任》、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宗璞的《弦上的梦》等,在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评奖中名列前茅。汪曾祺冷静地将自己新写的两篇小说与这些榜上有名的作品仔细对照,边找差距边思考。他尤其注意到,反映学校生活的《班主任》的作者刘心武本人就是教师,反映公安生活的《神圣的使命》的作者王亚平则是公安战线的现职人员,这让汪曾祺再次认识到:“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作的自由。所谓创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你的想象、虚构都是符合于生活的。”

当汪曾祺再一次确认必须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故乡高邮。可是,一想到写自己最熟悉的写作题材,他顿时陷入了沉思。而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推动了全民思想大解放,包括文学在内的各行各业,冲破“两个凡是”束缚后重现生机,汪曾祺的思想于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那一天,他仿佛突然间豁然开朗,想明白了——

是谁规定过,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既然历史小说都可以写,为什么写写旧社会就不行呢?今天的人,对于今天的生活所过来的那个旧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认识认识吗?旧社会的悲哀和苦趣,以及旧社会也不是没有的欢乐,不能给今天的人一点什么吗?

——《关于〈受戒〉》

想好了,想定了,1980年5月20日,汪曾祺静下心来,首先重写那篇写于1947年底、发表于《文学杂志》1948年第二卷第十期上的《异秉》,思路顺畅,一气呵成,简直是一蹴而就。两个多月后,汪曾祺连续花两个上午,十分顺利地写好一篇新作。搁笔时,激情犹在,他感到久违的写作快意,习惯性地在文末写上完稿日期后,又加写了一行字——“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篇作品,就是一个多月后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10月号上的《受戒》。

这两篇作品,特别是《受戒》发表后产生的轰动性效应,让在文学道路上摸索了几十年的汪曾祺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从解放前到解放后,自己与文学一直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磕磕碰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猛地看清:原来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事业中、在当代文学的百花园里,适合自己的 “位置”就在这里!很快,中国作家协会刚创办不久、深受读者欢迎的《小说选刊》的编辑,给沉浸在喜悦中的汪曾祺发来急件,告诉他将很快转载《受戒》,同时约请他写一篇创作谈,配合《受戒》一道发表。

自《受戒》后,汪曾祺在“感到温暖”的心境下,越写越顺,后来竟一发不可收,井喷似的写出多篇包括《岁寒三友》《大淖记事》在内的脍炙人口的佳作。他的作品天女散花般地在国内众多名报名刊上发表,一时洛阳纸贵。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1978年12月召开的,对于这次改变中国命运的会议,怎样评价都不算过分。具体到对作家汪曾祺来说,他完全是因为这次会议获得了新生。如果没有这次会议,他就只能一直被岁月的尘埃掩埋。六十岁的汪曾祺携《受戒》复出文坛,他自喻为“迟开的晚饭花”,更多人则真心实意地祝贺他终逢盛世,枯木逢春。

汪曾祺的《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作品,一篇接着一篇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雨花》等赫赫有名的杂志上发表,产生越来越广泛的影响,家乡人当然很快就知道了。说的是高邮故事,用的是高邮地名,写的是高邮百姓,高邮人怎能不知道、不关注、不欢喜呢?

最先知道汪曾祺复出文坛,并且不断写以家乡为背景的作品的消息的,是汪曾祺的家人,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汪海珊,妹妹汪丽纹、汪锦纹,以及妹婿金家渝等,他们自然欢喜无限,激动异常。

与汪曾祺的亲人们同样关注、喜欢、激动的,还有我。

20世纪40年代初,我出生于苏北里下河一个消息十分闭塞、文化极端贫乏的农村,上学后,居然做起文学梦,不知天高地厚地幻想有朝一日能当上作家。最初想到作家,我只能想到教科书上说的鲁迅、茅盾、郭沫若,觉得作家是神,遥远得很。1956年,我考上高邮中学,正好与汪海珊同班,是他告诉我,他在北京工作的大哥汪曾祺就是作家。当他把汪曾祺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作品拿给我看时,我又惊又喜,一下子觉得作家与我靠得很近。自此,我喜欢听汪海珊谈他的大哥,逐渐增强了在文学上努力攀登的信心与决心。汪曾祺在新时期复出文坛后,我有意地寻找、收集关于他的资料,并依靠有限的资料开始悄悄地对他进行研究。1981年初夏,我写下近万字的《动人的风俗画——评汪曾祺的三篇小说》。“三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和《异秉》发表后产生轰动效应,许多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汪曾祺”时,我并不意外。很快,汪曾祺因为这篇评论知道了我,当然并未见到我,我则主动与他联系并时常有书信往来。到1997年5月汪曾祺因病在北京逝世时,短短十六年里,他写给我的信竟有三十八封之多。这些信最具私密性,却于字里行间不经意间为时代、为社会留下诸多生动的细节和史实,为后人了解改革开放之初社会的真实面目提供了饶有情趣、不无价值的佐证。

汪曾祺写家乡的第二个高潮到了,这些作品为汪曾祺在文坛、在读者中赢得巨大的声誉,但很多人看不到、也不知道汪曾祺风光背后的苦恼。因为我比他人早了许多时间熟悉、了解汪曾祺和他的兄妹,也就自然要比一般读者先察觉到。在《受戒》的文末,他写了这样两行字:“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在《大淖记事》的结尾处,他则写上“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旧历大年三十”。反复琢磨之后,我认为并确信,这两段关于时间的文字,既是汪曾祺写下作品完稿的时间,更是借此向故乡父老传递一种特殊的信息:他想家了。

我一直想与汪曾祺联系,却又不敢贸然写信,总觉得师出无名。当我在1981年7月初接到《北京文学》的用稿通知后,觉得可以借此给他写信了,于是,我给他写了第一封信。在信的开头,我在作了必要的自我介绍后,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刚接到《北京文学》的用稿通知,他们将很快发表我写的评《受戒》等三篇小说的近万字的评论。我还在信中不知深浅地问他什么时候回高邮看看。汪曾祺很快给我写了回信,这是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昨天到《北京文学》去问了问,你的文章他们决定采用,已发稿,在八月号。再过一个多月,你就会收到。听编辑部说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希望你再接再厉,多写。”而至于什么时候回高邮看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关于我回乡事,一时尚不能定。且等我和家中人联系联系,秋凉后再定。”

后来我知道,就在那段时间,高邮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写信给汪曾祺,其中就包括他的小学同学刘子平老师。我读高中时,刘子平老师教物理,因为我偏科,不喜欢数理化,成绩平平,刘老师对我没有多少印象。他与汪曾祺几十年没有联系,看到老同学发表了誉满文坛的《受戒》,欣喜之下给汪曾祺写了信,表示祝贺,并在信中建议他回家乡看看。刘子平不但知道汪曾祺的文才,还听到许多关于汪曾祺受重视的传说,如今见老同学没有架子,而且很快回信,便又快速回信,再次建议他早日回高邮,既见家人,也正好与老同学聚聚。汪曾祺很快回了第二封信。在这封信中,汪曾祺委婉但明确地向刘子平提出:“我是很想回乡看看的。但因我夏天连续外出,都是应刊物之邀去写小说的,没有给剧院做什么事,一时尚不好启口向剧院领导提出。如果由高邮的有关部门出函相邀,我就比较好说话了。我所在单位是北京京剧院(地址:北京虎坊桥),我的职务是编剧……”“由高邮的有关部门出面相邀”的建议,是汪曾祺对老同学的一种必要的、也是关键的提醒,但对一辈子在学校教学的普通教师来说,是一个不易完成的任务。刘子平老师接信后也忙了一两天,因为联系不到“有关部门”,后想到汪曾祺在信中提到并称赞了我写的文章,他便带着汪曾祺的亲笔信,直接到高邮县委宣传部找我。当时,我在县委宣传部负责通讯报道工作。

汪曾祺对刘子平明白提出“由高邮的有关部门出面相邀”的建议,而不是对我说,他是认真斟酌了一番的。在我与刘子平两人中,汪曾祺眼中有个亲疏问题。他与刘子平从小就是同学,都是高邮城上人,彼此知根知底;而我,他是在知道我将在《北京文学》发文评论他的作品后,才知道我的姓名,及至他从高邮的兄妹那里知道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多年的社会经历,使他自然地产生某种警戒心里。如同他赠我的书,最初几本书,他总是正正规规地写“赠建华同志”,“建华同志存”,随着越来越熟悉,他在赠我的书的扉页的题字中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写“建华存”,甚至写“建华闲看”。汪曾祺直截了当地在信中写出“由高邮的有关部门出面相邀”的建议,不再遮遮掩掩,也不再欲说还休,是他急切盼望回家的心情明明白白的表露。他思乡的念头烈火般急切,也一再写入《受戒》等作品之中,但他拿不准家乡、尤其是当地政府是否对他怀有同样的想念?因此,所谓“一时尚不好启口向剧院领导提出。如果由高邮的有关部门出函邀请,我就好说话了”,明显是汪曾祺想通过刘子平对故乡所作的一种谨慎的试探,其中包含有不难理解的知识分子的自尊与矜持。

这一切绝不是我个人的想象或推论。查《汪曾祺全集》中的第十二卷书信卷,白纸黑字记载着。汪曾祺在1981年8月26日,给刘子平和汪海珊(汪丽纹)各写了一封信,都在信中商谈了回乡的事。而汪曾祺在第二天,即8月27日写给我的信中,只字未提。刘子平老师带着汪曾祺的信到宣传部找我,我才知道他们是小学同学,才知道他们已通信两次。这件事,于今天看来实乃小事一桩,但当时却真非易事。我当时只是县委宣传部的一名普通干部,人微言轻。很显然,单靠我,根本完成不了邀请汪曾祺回乡这样重要的任务。这时,我想到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朱维宁,和在县政协负责外事接待工作的郑履成秘书,他俩都爱好写作,为人热情,与我私交很好。我先打电话给朱维宁,他稍作考虑后,电话中就答应:明天就约老郑等有关同志一起研究。

我记得,1981年8月31日下午,朱维宁应我的请求,召集郑履成、陈正等五六人到他的办公室研究如何接待汪曾祺回乡。这个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会议,实际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老朱先让我介绍汪曾祺的创作情况和他的作品在全国的影响,其意在于统一大家认识。看到与会者都没有不同意见后,他就不再循惯例花时间让大家谈意义、说感想,率先明确表态:“我们高邮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宋代就出现过秦少游,千年之后出现汪曾祺,我们感到自豪,不但要热情欢迎他回乡,还要努力接待好”。

在我们许多人看来觉得很难办的一件事,办事果断的朱维宁通过一个小会很快就定了下来。众人起身告辞,朱维宁把我留下。他说:“接待汪曾祺由我负责,吃住都不收钱。现在,你就去找县领导汇报,一定要想一条充足的理由。书记点头了,就可以给县委打报告了。”

我对老朱的特别关照,十分理解。在去找县委书记查长银的路上,我想开了。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县领导认为值得请当时尚未誉满文坛、而高邮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的汪家大少爷回乡呢?说他是作家自然可以,但如果说他的小说写得如何如何好,县领导未必感兴趣……突然,我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现代京剧《沙家浜》!我对县领导说:“家喻户晓的《沙家浜》的作者,就是汪曾祺!”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查书记听我说了这话后的惊奇神情!他问我:“这是真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位县领导毫不犹豫地说:“请他回来!”

在得到查书记的肯定回答后,我立即打电话告诉汪曾祺,料想他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动,但在电话中只听到他“哦,哦,好,好”地回应着,很平静。可是,几天之后,汪曾祺突然给我寄了一幅画,画上是高邮常见的茨菰、荸荠各两个,一个鸡头米。没有信,但画上有题字:“中秋后二日得建华书,写故乡风物,聊以寄意。吾将回乡乎?未能决也。”那年中秋节是9月12日,“中秋后二日”应是14日。我起初不解,甚至有点意外,他已知道县领导表态了,怎么又突然说“吾将回乡乎?未能决也”呢?再设身处地为汪曾祺仔细一想,他说的“未能决也”,是指回高邮的具体日期。

9月下旬,县有关领导在以高邮县人民政府名义发出的邀请公函上签字后,由我送到收发室。负责每天重要文件邮寄的老朱对我说:“今天已去过邮局了,明天一定寄出。”我不好意思请老朱再跑一次邮局,想到汪曾祺日夜盼着邀请函,他早一天收到,就早一天放心。征得老朱的同意,我便去了邮局。在将邀请函挂号寄北京京剧院的同时,我给汪曾祺写了一封报告情况的平信,还打了电话。9月28日,汪曾祺给我回了信。在信的开头,他写道:“你给我的信收到,给剧院发的邀请函,我今天去问了院长办公室的秘书,则云尚未收到。大概因为是挂号,要慢一两天。估计明后天当能收到。”汪曾祺怎会不知道挂号信要慢一些?到院长办公室查邀请函,是他心急,迫不及待了。

1981年10月10日下午五时,汪曾祺终于踏上了他阔别已久的故乡高邮的土地。他的弟妹、我以及金实秋、肖维琪等文友,早早就到高邮汽车站等候、迎接。汪曾祺乘坐的是当天到高邮的班车中的最后一班。迎候的人中只有汪海珊、汪丽纹、汪锦纹在1947年的夏天见过大哥。三十多年没见面,三人对汪曾祺的印象也早就模糊了。汪曾祺下车时,汪丽纹第一个走上前,无比激动,却也有点迟疑,她简直是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曾、祺、大、哥?”

汪曾祺眼红了,他点点头,声音哽咽:“我是汪曾祺!”

兄妹们一拥而上,忘情拥抱,泪如雨下。

在场的人眼眶发红,泪湿衣衫。

这一天,距离汪曾祺十九岁离乡外出求学整整四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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