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连六个晚上都到村主任家里去,为一件事去找村主任磨嘴皮。磨了六天没有磨下来。
我喊村主任大爷,听父亲说上推六代我们是一家。我常常为村主任是我的大爷感到自豪,尽管我每次喊他大爷的时候他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他总是倒背着手,嘴里哼一声就过去了。
第七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再去,早早地上了床,和母亲拉呱一直拉到深夜。深夜中的小村格外寂静,忽然有一阵风从窗口涌进来,灯头一闪,随后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我又一次听到这叫声的时候,父亲已悄然下床,从门后摸起一把镢头,拉开了门。连续六天去村主任家里磨嘴皮仍然没有着落的事一直窝在他的心里,所以我能看到他拉门的姿势特别有劲。
第二天我才知道,到我们这条小胡同来的,不是村主任,村主任是轻意叫不来的,来的是一只不请自到的猞猁。猞猁的叫声惊醒了小胡同里的所有人,女人们害怕,小孩子们发出了哭声,男人们却是激动不已。他们纷纷走出来搜寻叫声的踪影。他们看到的场面,是一只大个的猞猁从我父亲的头顶上飞过,一直飞进了李二鬼家的菜园子里。于是,一伙男人冲进菜园,开始围追堵截。猞猁别无去处,一头钻进了菜园子里的地窖。
男人们立时伸出七八只大手罩在了地窖口。这时天已经开始放晴,园子里那棵高大的榆树上已有片片霞光闪闪烁烁。男人们开始找东西堵洞口,有的已认定这将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李二鬼却站在远处说,肉你们可以吃,但皮我留下了。李二鬼总是这么鬼,他知道皮比肉要值钱得多。这些话或许都被那只猞猁听到了,就在几个男人准备用一片厚厚的篱笆堵上洞口时,地窖内一阵响动,随之一股旋风扑面而来,紧接着是一声令人惊悚的呼啸,猞猁高扬着两只前爪冲破了几只大手的围堵,并借着李二鬼的肩和脸,从墙头攀越房顶,踩着腐烂的麦草,冲出了男人们的视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猞猁事件成为整个小胡同议论的话题。此事给予我父亲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他又一次以正当理由进入了李二鬼的园子。猞猁这只大猫,早已经跑出去了,剩下的只是那个有地窖有榆树有柴垛有青菜的宽宽大大的园子。
李二鬼,我一直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反正胡同里的人背地里都这么叫他。他心眼儿多,大的,小的,歪的,啥心眼儿都有。那天抓猞猁的时候,除了我父亲丢了镢头之外,还有人丢了锄头。其实也怨他们没有仔细找,因为它们就在园子的柴禾垛里,是李二鬼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藏起来的。李二鬼个子并不高,却很墩实。在我眼里,他的胸脯就是一堵墙,走路时就是一堵墙平着向前推,挺胸抬头,一副傲慢的样子。说实话,我很讨厌他那副傲慢的样子。不过,你得承认,他有傲慢的资本和理由。他的实力就是仗着家族大,膝下又有八个儿子,这几乎就是一支按建制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指到哪儿就能打到哪儿。用李二鬼的话说,他随便喊一嗓子全村都得震三下,不亚于一次小级别的地震。他说的没错。在胡同里他是第二家,我们是第三家,他家在我们屋后,但园子却在我们房前。我家就这么被他家的房子和园子前后夹击,挤成了扁状,这让我们家的大门不得不面西而开,不能迎日出。童年时的我常常会看到一轮红红的夕阳挂在门框上。我家的院子被挤压得很小很小,小得好像只盛得下一棵枣树。
父亲去村主任家谈的就是这事。父亲的希望,当然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父亲希望村里能给李二鬼另划一个园子,把现在的园子划给我家。给李二鬼另划园子,村里不同意,但把现在的园子划给我们,村里当然同意,因为菜园子这片地当初就是划给我们的,但因为我们的房子建得晚,李二鬼就在这片闲地上临时种起了菜,并在周边围起了篱笆,把这片地给圈住了。村里的几个头头虽然很少走到这,但对这件事都不陌生,对我家那个被挤扁的院子也表示同情,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去说服在全村以霸道出名的李二鬼。说到底,头头们都怵他。我父亲倒不怵他,只是话说不到一半,就被李二鬼给呛回来,说,大寨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不?
李二鬼家菜园子里的蔬菜长得那叫一个旺盛,这足以说明那片土地的土质有多么好!如果长得不旺盛倒还好点,长得这么好,这么鲜,这么嫩,这么绿,对我们来说真是巨大的折磨。于是,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也像赌了气一样地疯长。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看这棵枣树,年深月久的缘故,它已树身高挺,枝杈丛生,夏天叶绿如冠,遮天蔽日。但我盼望的还是秋天。当秋风阵阵吹来的时候,满树的枣便由青青变成红红,一枝一枝,嘟嘟噜噜,随风而颤,泛着诱人的光。到了收获时节,父亲需要踩着条凳,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枝一枝地敲打。不大的院子顿时像下起斗大的雨点,叭叭啦啦。我和大姐一人提着一只篮子,在地上跑过来跑过去地忙着捡拾。母亲则拿条布袋,撑住口,我们轮流往里倒。这是我们全家最激动最兴奋也是配合最默契的时候。
父亲一米八的个子,再踩上条凳,李二鬼家的园子便一览无遗。父亲看一眼园子,便朝着枣树用劲打一杆子。他已经不是在打枣,而是在揍那个园子。我知道,收枣的喜悦,根本无法抵挡父亲对那片园子的渴望。
父亲和母亲开始商量别的办法。
那时李二鬼的老婆满身是病,身体虚弱,经常外出治疗。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每次治疗回来,我父亲都让母亲或大姐过去看望,我也便常常跟了过去。我不知她得的是一种什么病,只知道她总是昏睡失禁。不冷的天气,她躺在土坑上,下身裸露,两腿之间放着一只大碗。这是一个老女人,也是一个病女人,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怯怯地拽着母亲的衣角,还不懂得生老病死,但她对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影响到了我成年后的生活。因为我对女人产生了本能的排斥,那些曾经的画面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不堪回首。
但李二鬼并不缺激情,也不缺力气,他能一口气生出八个儿子,就说明了这个事实。我因此断定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被毁的。这让我想到了胡同里跟我要好的小荣。
小荣家是我们胡同里唯一的一户外姓人家,她不但姓跟我们的不一样,家庭结构跟我们的也不一样。她的父亲给她娶了一个后妈,家庭战争始终没有断过。小荣比我至少大七八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一起玩耍。有一次她惹恼了我,我说,好吧,你可要知道女人是要生孩子的!
小荣愣了一下,疑惑地望着我,显然她被我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糊涂了。什么叫女人是要生孩子的?!这算骂人吗?或许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生孩子、生不出孩子才是骂人呢!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别逞能,你将来是要生孩子的,生多了就要得病,得病就要死,就像李二鬼的老婆一样,躺在炕上起不来,直至死去。小荣说,我生不生孩子关你屁事!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想见小荣,就因为她是女的,女的就要没完没了地为男人生孩子,虽然那是将来的事,但我现在就开始厌恶。
为了园子,母亲多次买东西去看望李二鬼的老婆,有时父亲甚至让大姐到县城的医院里去陪床。胡同里的人背地里多次议论到这个园子,都认为李二鬼太鬼气,做人不厚道,大家都是邻里,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谁家还没个头疼脑热、缺葱少盐的时候,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亲戚,其实邻里才是最好的帮手。就说那园子,上好的菜已经收过好几季了,已经赚了,人家建房就该把菜园还回去。李二鬼可倒好,直接加了层篱笆,指定这菜园就是他家的,扬言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父亲说,这是村里划给我们的。李二鬼说,谁划的?你让他出来说句话。结果一个出来说话的也没有。其实开始的时候,有人出来过,可不等人说,李二鬼就喊他那八个儿子:你们也出来给我听着!结果一站就是一排,差不多能塞满半个小胡同,谁还敢说?说了又有什么用?我父亲瞅着那一园子长势旺盛的蔬菜,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李二鬼说,大寨,你叫叫看,它们答应不?我亲眼见过李二鬼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明显是欺负人。胡同里的人也说,有本事你欺负胡同外的人!但也只是私下说说,并没人说到明面上。舆论支持我家,既是出于对我家同情,更是表达对李二鬼家的不满。因为我们小胡同一共住了七户人家,以园子为界,东面三家,西面四家,紧临着园子的是唯一一条通往胡同外的路。这条路本来就不宽,李二鬼第二次扎篱笆时愣是又往外扩了,所以路已经很窄很窄,小胡同也几乎成了一条死胡同。父亲曾跟邻居们说过,只要园子给我家,就把园子西面的墙往里缩回两米。这个设想让胡同里的人都很激动,他们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能有一条宽宽的路进进出出。
李二鬼老婆的病情,让李二鬼脸上的凝重气氛不断加剧。在县城医院里也治不下,便只能在家里熬着。听说李二鬼咨询过一个老中医,老中医说,平时多熬些枣汤喝会好些。母亲知道后,把一季的收成全搬去了李二鬼家,一个也没留。这一季的收成若拿到集上,能换不少钱。母亲说服大家,咱也不单是为园子,人命总比园子更要紧。往年卖完后,母亲都是留下一瓢,用篮子挂在北墙上,过年蒸大馒头时,满满地插在上面,摆在灶君位上,祭祀供奉。在我的印象里,它就像一簇花,红艳艳的,给人一种吉祥和幸福感。
李二鬼老婆的病让两家的关系有了不小的改善。父母的努力加上胡同里的舆论,使李二鬼曾一度有了把园子还给我们的想法。那段时间,我们家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喜悦,晚饭后围坐在一起,愉快地“拉呱”。父亲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能早一点到来,甚至早已计划着园子划过来后怎么收拾和扩建。但不巧的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本已大好的局面又出现了阴影。
那是一个雨天,母亲建议父亲杀只鸡,父亲同意了。父亲一刀下去,鸡就躺在了雨水里。我和大姐便忙乎起来。鸡毛刚脱了一半,李二鬼家的乡伟过来了,说雨天有一只鸡跑出来找不到了,问跑到我家里没有。当时我母亲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乡伟回去后,我们听到盛伟、实伟、渠伟等都在那里说话。房前屋后,并不隔音,什么话都听得明白。乡伟显然把我家杀鸡的事说了。就听李二鬼说,那还找什么!
父亲一米八的个头,一身牛劲,像院子里那棵枣树一样挺拔和孔武,但骨子里似乎全是憨厚和老实,没有半点血性。母亲呢,更是一生谨慎,与人为善,生怕生出过节。母亲决定帮他们找鸡,只有把他们的鸡找到才能证明我们杀的不是他家的鸡。唯一的一件蓑衣让父亲披走了,大姐便只穿了雨靴。结果都没有找到。我母亲决定,去给李二鬼说清楚。我母亲过去了,结果李二鬼说:回去给大寨说,就是把我的鸡杀光了,我也不会把园子给他。
我到小荣家悄悄地把小荣叫了出来,我知道她肯帮这个忙。她后妈管得严,经常打她,不给她吃好吃饱,却支使她干这干那。我曾经给过她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她理应帮我这个忙。我和她一起找,直到第二天下午,天已经晴了,我和小荣终于把李二鬼家的鸡给找到了。那是一只红冠子鸡,巧合的是我们杀的也是一只红冠子鸡。要说,家家养的鸡其实都差不多。我和大姐便继续给那只脱了一半毛的鸡脱毛。那只鸡可能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没味道的一只。我们为李二鬼找到了鸡,但李二鬼每次见了父亲,表现出来的神情仍像是我们吃了他的鸡一样。杀我的鸡吃还能给你园子吗?自然不能。我甚至怀疑他是听到我们杀鸡才把那只鸡故意放出去的。不过我又想李二鬼坏也不至于坏到那个程度吧。
不久,李二鬼的老婆过世了。盛伟、实伟、渠伟、乡伟等“八个伟”排成一排,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毕竟同宗同族,除了园子,别无过节,又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母亲真诚地掉了很多眼泪,并且感慨着李二鬼老婆一生的不易。大姐也跟着母亲,忙不停地帮着赶做寿衣。
李二鬼的老婆去世之后,“八个伟”一个个树杆子一样长起来。那时老大盛伟已经十八岁了,愁人的事一下堆到了跟前。母亲就和父亲商量,想给盛伟说个人口。我姨家的表姐每年都来我家几次,人长得很好看,就想说给盛伟。盛伟对我表姐自然很满意。李二鬼见了父亲,脸上也就多了些和气。我猜想在父母的潜意识里做这个媒一定也与那个园子有关。春秋时节园子里那些鲜嫩的蔬菜诱惑着我们,也折磨着我们。我常常在夜晚悄悄爬进园子里去,偷吃黄瓜。不幸的是有一次被李二鬼堵在了里面。我蹲在黄瓜架下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盯着他。好在他没有发现我,只在园子里转了几个圈,转到黄瓜架边的时候,停下来,解开裤子,对着黄瓜架尿起来。我第一次见李二鬼撒尿,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把那个东西摇来晃去。我盼着他尽快尿完,可没想到已经尿完了的他还在那里晃,他拿那个东西不停地在黄瓜叶上擦来擦去,弄得黄瓜叶在夜色里不停地摇动,生出些别样气味。
摸上了李二鬼的习惯,我就在他两次上园子之间的空档大胆地进去。好几次我叫上了小荣,但小荣不肯进,说是站在外面放风。当我把几根小小的黄瓜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样子十分好看。我和小荣躲在街角,偷偷分享李二鬼园子里新鲜的黄瓜。黄瓜清新的气味弥漫在夜色中,跟小荣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每次小荣都说,你可不能再偷了。我知道这是偷,却跟小荣说,这怎么是偷?我是换的!你拿什么换的?我说枣。我们家的枣树有好几根大枝子伸到园子里去了,那棵枣树对园子的渴望好像比我父亲还强烈。但每次收枣,竹杆一敲,就有一部分落到了园子里。李二鬼却不允许我们进去捡拾,倒说枣树遮了他家园子的荫。小荣雪白的牙,清脆地咬下一口黄瓜,说,也是。
只剩最后一根黄瓜时,小荣往往不舍得吃,但又不敢拿回家去,让我给她藏起来,第二天再悄悄给她。有一回我说你就吃了吧,反正园子里有得是。但她仍舍不得吃。我说挺麻烦的,不吃你就自己藏着。她说,藏哪里?我说,就藏这里。说着就把她的上衣掀了起来。她就穿了一件上衣,我一掀就看到了她那白白的皮肤,还隐隐看到了两个小拳头大的奶子。她一下子把黄瓜丢了,绯红了脸,把我推了出去。不过很快她又说:“你这个小坏蛋!”,刮了我一下鼻子,接着就抱住了我的头。我的头刚刚能够到她的胸,我听到她的胸口怦怦地跳,我很想让她多搂一会儿,她却将我推开了,说,嗅什么?我说什么味呀,这么好闻?小荣说,黄瓜味呗。小荣肯定在说谎,黄瓜是什么味我还能闻不出来?小荣说,臭男人。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香,好像是在做梦。第一次与小荣贴得那么近,感到女人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和富有弹性,尤其对她胸口那两个小肉砣莫名其妙地向往和迷恋,我甚至有抓一把的冲动,并且想,自己身上为什么不长出这么两个好东西呢?它让我想起过年时母亲蒸的馒头,上面插着一颗我熟悉的大枣。这是我小时最爱吃的一种食品。这么想着,我突然又觉得女人的身体长得挺有意思的,我好像又不那么讨厌小荣了。在我抱有成见的女人里,似乎已经不包括小荣了。
一种奇怪的叫声惊扰了我的好梦,那叫声听起来有些熟悉,我一下想起了那只误入小胡同的猞猁。对了,那叫声和猞猁的叫声差不多,一下划破了夜空。但那叫声只奇怪地叫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再没了动静。第二天我听到人们都在议论那叫声,好像好多人都听到了,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猞猁又一次光顾了我们小胡同。这猜测应该说有一定道理,声音像,而且绝对是从园子里发出的。有人问李二鬼是不是猞猁,李二鬼说可能是吧。胡同里的人就想进园子里察看,察看一下猞猁是不是又钻进过地窖。但李二鬼不同意,说我看你们谁也没那个口福。是啊,上次来了,没逮着,谁有那个口福呢?小荣的爹黑公说,不仅没有口福,上次我还丢了把锄头呢。说得好多人笑了起来。
看来那只猞猁已经熟悉了我们这个小胡同的路,说不定它也像我们全家一样,喜欢上了李二鬼家的菜园子。既然喜欢上了,那它是不是就会经常来呢?我吓得不敢再进园子。猞猁第一次来时,曾在李二鬼的肩头上做过腾挪,把李二鬼的脸抓出了一道血印子。我可不想让它在我脸上抓出个疤。因此,夜里回来晚了,我就很害怕,都是疯也似的从园子边跑过,并“砰”的一声关紧大门。
姨家的表姐仍然每年都到我家来,但不知为什么她和盛伟的事最终没能成。当时我曾拉着表姐的手在大门外闲逛,我跟她说,你看他家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呢。表姐却说,这有什么好?我说,怎么不好?我们胡同可就只有他家有,又宽又大的,而且还有猞猁经常跑进来呢。猞猁?是啊,是猞猁,尖耳朵,短尾巴,一身黄毛,你没见过噢,可凶啦。表姐问我,你见过了?我说我也没见过。没见过还在这里瞎吹!我说,谁瞎吹啦,他们都这样说,不信你等着,说不定今天晚上还来。
表姐不知是因为猞猁的事还是因为别的,反正晚上住了下来。晚饭后,一家人围着表姐拉呱,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我几次给她使眼色,她都微笑着,好像没有发现。我假装咳嗽了几声,她却并不看我。直到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站起身,走出去。我也趁机跟了出去。
我拉着表姐的手,轻轻地走出院门。我对表姐说,要是猞猁来了你可别害怕。我盼望猞猁今晚能来,好让表姐看看,我并没说假话。我因此在表姐面前表现得非常胆大。其实我心里非常害怕,万一猞猁真的来了该怎么办呢?
我和表姐在园门外面停住,屏息静气。我看到农村人掌握时间的三颗星已升上了中天,浮云掠过,月亮忽明忽暗。园子里黑黝黝的,风一吹,黄瓜架沙沙作响。表姐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显然她也有点害怕。我说猞猁今晚可能不来了。表姐转过头来,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于是也像表姐那样把耳朵贴到墙上,这时我听到园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猞猁在轻轻地走动。想不到猞猁真的来了,我真想回去叫父亲带着家伙出来,那样有可能把猞猁给逮着,不仅能吃上一顿肉,还能卖张皮。可表姐不让我动,牵着我的手拐到了另一个墙角。她轻声说,老实点,待会儿猞猁就出来了。我一听吓得不行,表姐却出奇地镇静,原来女人也这么大胆啊!我把身体使劲地贴在墙上。表姐说,来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想象着猞猁狼一样的爪子,毛骨悚然的叫声,心里害怕极了。心口怦怦跳着,过了一会儿,我却只听到了一声咳嗽。那咳嗽声我很熟悉,一听就知道是李二鬼的。随后我听到园门“吱呀”一声响,李二鬼“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他家的门口,进去了。原来不是猞猁,是李二鬼,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很失望,就想走。表姐仍不让我走,说,别急,还有一只猞猁。这怎么可能?我知道表姐一定是在骗我,李二鬼已经从园子里出来了,园子里肯定没有猞猁。但我还是愿意听她的指挥,这一次我不害怕了,我把头伸出墙角,盯着园门口。让我想不到的是,小荣竟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在园门口左瞧右看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回了自己的家。表姐问,这是谁?我知道这是小荣,但我看了表姐一眼,却不想告诉她。
第二天表姐就走了,她没有看到猞猁。临走时母亲说,那事你再考虑考虑,表姐只跟母亲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和盛伟的事就这么散了。
盛伟的媳妇一直没有着落,但住在胡同另一头的小荣却有了婆家。小荣其实年龄还不大,但因为跟后妈搞不好关系,自己想早一点离开,黑公也想早把她嫁出去,让她自己熬日子去,于是给她找了一户人家。
李二鬼的园子我是再也不想进了,小荣我也不想理她。她要嫁人的消息传开,我心里竟有些发酸。好好的女孩,出了嫁,就要给男人生孩子,就要得病,就要死。这些我都告诉过她了,可她不听,还是要出嫁。我不想再见她。
有一天,小荣忽然来找我,说“我想给你做一双鞋子,让我量量你的脚多大”。因为那天晚上的事窝在我心里一直还没有完,所以我没头没脑地说,你去你的菜园吧!小荣定定地望着我。我说,你去偷李二鬼家的黄瓜为什么不叫上我?小荣并没有回答,阴郁着脸岔开了我的话,说,把脚伸出来。她俯下身,我又看到了她鼓鼓的胸,比先前明显大出了一些。我想用脚去踢它。好在,脚正被她抓着,没能踢成。量完后,她站起身,眼睛红红的,要哭的样子。我一时又有些心软,便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朵黄瓜花,插到她头上。她抚摸了一下,脸上有了些尴尬的笑意,说,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我说,什么新娘子,你就是只猞猁。说着我就跑开了。我听到小荣在我身后真的哭了,哭出了声。
李二鬼的园子里,依然长着既旺盛又新鲜的蔬菜。李二鬼不声不响地刨倒了两垅,园子西面的篱笆也推倒了。黑公见了,说你这是干什么,多可惜呀。没想到李二鬼说,这路也太窄了,我往里缩缩。李二鬼把园子往里缩了一米多,并从司息河的河滩里推来了十几车鲜亮的沙子,把通往胡同外的那条路整个地铺了一遍。
拓宽了巷子,也铺好了路,小荣也正好要出嫁了。出嫁的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全村的街巷一片泥泞,唯独我们小胡同的路经雨一淋,一粒粒新鲜的沙子像金子一般闪闪发光。喜庆的迎亲队伍熙熙攘攘,一队一队地走过去。小荣坐在小推车上,顶着头红,我曾看到她不经意地掀开头红的一角,里面的小荣泪流满面。我穿着小荣给我做的新鞋,一路跟出胡同,直至小荣走远。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在想,如果小荣不是急着出嫁,我们一起踩踩那些沙子,该有多好!
小荣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我们小胡同。那个已经缩小了的园子一直到村庄改造都是属于李二鬼家的。那只飞过菜园子的猞猁再未回来过。小荣走了,我仿佛独自在小胡同里长大。表姐连着生了几个孩子,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漂亮,我曾跟她提起过猞猁的事,但她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个我们曾一起试图捕捉猞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