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大事

2020-11-22 13:28
雨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阁楼

罗 鸣

我要干一件大事。这种想法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有一天终于说了出来,那是我和朋友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说的时候,他们都笑了,七嘴八舌地问我,你要干什么大事呢?我说,我还没有想好。他们笑得更欢了,在餐桌边上前仰后合。我早知道他们会笑我,只是因为酒喝多了,没控制好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他们笑得肆无忌惮,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们,这么多年来我确实混得不好,灰头土脸地活在茫茫人海中。要不是我这人性格比较和善,不喜欢和别人争吵,这些朋友们连喝酒都不会喊上我了。

我红着脸,低着头喝酒。这时候我听见老左的声音,他说,你们老是嘲笑别人干什么?人有想法总比没有想法好。

老左这个人我不太熟悉,也是最近才在酒桌上认识的,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在酒桌上不太爱说话,但是酒量却很大,来者不拒。他脸上胡子拉碴,长相比较老,我们都喊他“老左”,没人问过他的年龄。但是有一点,只要他开始说话了,大家都会安静下来。他说的东西我们好多都不知道,而且说到一半他会停下来,看着我们焦急的神色,微微一笑,露出被香烟熏黑的牙齿,他说,下面会怎样,你们自己去想。

我觉得,老左是个高深莫测的家伙,又是个不容易接近的怪人。与其说他其貌不扬,不如说他长得很丑,我要是个女人,我一定会恶心他的长相。在酒桌上,我很少给他敬酒,他也不大搭理我。

我感激地抬起头望着老左,希望他还能帮我再说点什么。但是他停下了,停顿了一会儿,他只说了一句,我们还是喝酒吧。

大家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了。我此刻觉得心里很舒坦,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么多年来,我经常一个人待在我住的阁楼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会走到露台上,那时候我考虑最多的就是:我要干一件大事。但是干什么一直没想好。有时候我会低头自言自语,有时候也会仰望一下天空。

我认为没有人能理解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古文了。我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但这句话总算被我记住了。

我还是很感激老左的,所以我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他身边给他敬酒。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我们朋友间也都没人这样敬酒。其他人又哄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忐忑不安的,万一他不理我或者爱理不理怎么办?没想到我刚走到他面前,他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和我轻轻碰了一下酒杯,我们都一饮而尽。

当时我真想拥抱一下他。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有空我们单独聊一聊。

老左对我说,你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吧,当年在小庙里当和尚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代君王。

那天晚上喝完酒之后,我主动问他要了手机号码。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说要去拜访他。他说,算了,下次再说吧。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失望,觉得他很冷淡。后来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说,下午我去你家吧,你把你家地址发给我。

我有点兴奋,自然地想到,说不定他就是我这一生的贵人,像姜子牙这类的。当然姜子牙辅佐谁我忘了,那是我小时候听广播里说书知道的。

他爬上我的阁楼,说,现在还有人住在阁楼上,这么老的楼还没有拆,难得。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他不是瞧不起我。我父母去世以后,只给我留下这间阁楼,他们的房子留给我哥哥了,我哥哥他们一大家子人。

他在不到十个平方的阁楼里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把屋里的摆设看了一遍,然后说,书少了一点。我认真地点点头。我把他引到露台上。我在露台中间放了一张矮腿方桌,四周还有几张小木凳。在他来之前,我已经烧好了水,又下楼在地摊上买了一点绿茶。他看我在给他泡茶,就说,不用了,我自己带了茶叶,我喜欢喝红茶。我只能将就地把他递给我的红茶泡在玻璃杯里。我希望我们马上就坐下来谈谈我的大事。他一直站在露台边上,朝楼下望,若有所思,然后说了一句: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在我眼里,他像一个世外高人,虽然他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露出一嘴黑牙,有些话我也不大明白。他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你应该在露台上种一点花。

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在等待这栋老楼拆迁,周围都是高楼大厦,这栋楼挤在中间一直不伦不类。我还想在露台上再搭建一个小屋子,到时拆迁的时候能分到大一点面积的房子。现在城里的房价飞涨,等我拿到新房,我可以以一个很好的价格出手。我想过,有了钱说不定就能干大事了。

我一直很缺钱。

我一脸虔诚地坐在矮桌旁等他,看他在露台上来来回回地转,从不同方向、角度朝楼下观望着。我有点搞不明白,楼下有什么好看的?这时我听见他说,这种三层老楼现在城里基本已经绝迹了,应该是明清时候的建筑,以前这里楼下应该还有一个庭院和外面隔开,你看见楼下有一口老井吗?住在这栋楼里的一定是达官贵人,这是他们的私宅。你们家祖上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注视着我,我只能疑惑地摇摇头,我说,我不知道。我父母已经去世了,他们没有说过楼的来历。我想,我父母就是普通的工人,他们要是活着一定也搞不清楚。

他走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这个地方不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还是认真地点头。

那天下午主要是老左在讲,我在听。他和酒桌上判若两人,滔滔不绝,还比划着手势。也许我算得上是一个好听众,一脸虔诚地望着他,从不会打断他。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我送他下楼,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最好了解一下你家的历史,还有这栋楼的来历。左宗棠你知道吗?我就考证出我是他的旁系后人。

左宗棠我不知道。老左走后我拿手机上百度查了查,现在我知道了。我是越来越佩服他了,他可以说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人间八卦。我想我下次再听他说话,一定要准备一个本子,把他的话记下来。上学的时候,我最烦动手写字了,看来在他的帮助下,我变成熟了。

他有那么几句话打动了我,也可以说让我茅塞顿开,所以当时我就默默地在心里记了下来。他是这么说的:干大事需要能力和机遇,你有多少能力我还不知道,但你可以把握机遇,如今社会上的机遇嘛,就是人脉,人脉,你懂吗?就是人际关系,说得再简单一点,就是拉关系、找后台。我相信我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的,包括他说话时的停顿。

我是有点兴奋的,要干的大事好像有点方向了。回到阁楼上,我就给我哥哥打电话。我哥哥是工厂保安,人高马大。他要比我大十几岁,我小时候就是在他粗暴的拳头下成长起来的。父母死后,他占据了他们的两居室,把他住的小阁楼让给了我。后来,他把阁楼下面那两居室卖了,住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说过,看见我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心烦。我到现在还有点怕他。

我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我现在住的这个老楼的来历吗?

也许不愿我在他面前提房子的事情,他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祖上是不是一直住在这栋楼里?

你胡扯什么,闲着无聊是吧?那头他的声音越来越粗野。

我赶紧把手机挂了,我知道和他这样粗俗的人是无话可谈的。我要是再和他说我要干什么大事,他下次见到我会动手揍我的。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干成了大事,我一定不让他沾光,而且还会让我手下人好好地羞辱他。从小我就是这么想的。

从小我父母只惦记怎么把我哥和我喂养大,我们家条件一直不好,他们从没有想到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之材。大学没考上,我就去公交公司当了一名司机。有一次一位乘客在车厢里骂我,我一赌气把公交车停在马路上,丢下一车人扬长而去。我被公司开除了。这几年我在一些朋友的公司里打杂,比如中午帮他们买买盒饭等等。后来有了外卖,我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少,再加上他们发我工资的时候脸色不对劲,我就把他们开除了。

有人对我说,你可以开出租或者快车啊。我思考了一阵子,没有动心,这不是我要干的大事,这样碌碌无为的一辈子,我是不甘心的。

眼下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整天躺在我阁楼的床上,睁着眼想我将来要干的大事。闭上眼睛有时我能幸福到全身颤抖。我真是有梦想的人啊,可是说出去大家怎么都不能理解呢?

我决定还是要再找老左谈谈。他好像对我的家世和阁楼露台感兴趣。在他的指导下,我感觉看到曙光了,他要是能给我指一条明路那该多好。

老左说,你家里要挂一面镜子。

我已经站在他家楼下了。在我的再三恳求下,他把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是靠市中心的一个新小区。我按了门铃等了半天,才看见他从单元里出来。他说,走,前面有一家“猫空”。我本来是想登门拜访的,手里还特意拎着一袋苹果。我跟着他往“猫空”走,心想,看来他是不想让我进他家门了。

其实我也想了解了解他的底细。

上次在我家,我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我也想弱弱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但话到嘴边又给我咽下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多花一点时间维护他高深莫测的形象。

进了“猫空”,我们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他对服务员说,把菜单给我拿过来。我以为我们是进来喝茶的,再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对我解释说,这家“猫空”的菜还不错,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喝酒再一边聊天。他又点了一壶红茶和两瓶二两一瓶的牛栏山白酒。

他说,你这么急找我有事吗?

我把原先放在椅子上的苹果拎到桌子上说,没事,就想到你家玩玩,顺便问你借两本书。其实来之前我是没想要向他借书的,但灵机一动顺口就说了出来。我挺满意我这样回答的。我以前最怕看书了,要是去书店,看见那么多书,我会头昏眼花晕倒的。就像有些男人陪女人逛商场一样。

他笑笑,也没接我的茬。

我挺忙的,最近手头事情非常多,有些事情还不便对人说。等我们倒上酒,他自己先抿了一口才这样对我说。你家老楼的来历你查过了吗?他又问我。

我把和我哥哥通话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说完满脸的委屈。没想到他马上用筷子指着我的额头,露出他的黑牙大声指责我:我要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高兴,你不能到周围邻居那里打听打听吗?就算打听不到,你也可以到居委会去问问啊,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

我把一杯酒整个倒进嘴里,低着头。我想,怎么别人一旦和我接触,都会这样不客气地对待我。想着想着,感觉眼里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你要在你家里挂一面镜子,大一点的。就在这个时候他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而且还控制不住。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有一句老话,你撒泡尿或者弄个镜子自己照照,你是什么嘴脸。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也不管我怎么伤心。他还不时地夹着刚端上的菜往嘴里送,弄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等我伤心了好半天,他才说,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要从镜子里找到自身的优势,你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优点吗?所谓干大事者要知己知彼,尤其先要知己。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老左说,你把你的阁楼借给我住一段时间吧。

他还说,你买几套好衣服把自己打扮打扮,每天出门的时候再在镜子前面梳梳头捯饬捯饬,下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去悟吧。

我们每人喝了两瓶牛栏山,我心情好多了。还没到六点钟,他站起身说,我晚上还有事,要么我先走一步?我说,我也吃饱了。我跟着他下楼。

我把单买了。他客气一下把苹果拎走了。

我目送着他朝自己家走去。夕阳从楼缝间照到我身上。我决定走路回家,我要在路上好好想想。虽然我有时感觉到老左这人有点阴阳怪气的,但他说的话让人有几分想头。他家离我家还真有点远,我趁着酒兴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我穿行于下班匆忙赶路的人流中,路上看见一个大商场,我就走了进去。在一个穿衣镜前,我停下脚步。我在这个镜子面前站了很长时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而且按照老左说的,用手梳了梳头发。旁边的一个年轻女营业员一直在注意我,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没笑出声来,最后忍不住了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帅哥,你要买衣服吗?

我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走出商场大门的时候,我又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返回去买了一面40 厘米×60厘米的长方形镜子捧在手上。

回到阁楼上,我把正面墙上父母的遗像取下来,把这面镜子挂上去。先是在镜子前自我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就躺到身后的床上去了。很多时候,我只要头一沾上枕头,思维就活跃起来,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能让我很开心。

为什么老左让我在家里挂一面镜子?为什么他要让我捯饬捯饬自己?为什么他要我买几套好衣服?我想着想着,又从床上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我认为比较正规干净的衣服,虽然天气有点热,我一件件换来换去有点不舒服,但当我满意地穿好一件衬衫往镜子前一站,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那个女营业员为什么喊我帅哥了。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优势了。仔细想想,其实我对这点应该是有预感的。为什么我小时候,亲朋好友到我家做客,总会对我父母说,你家这小二子长得还真好看啊;为什么我上中学的时候,上课被老师罚站,下课后那些女同学还朝我挤眉弄眼的;为什么我才到我朋友公司打杂时,他们会喊上我陪客户吃饭,还叮嘱我要换件衣服打扮一下。当时我还以为是我酒量大,敢于冲锋陷阵呢。

我久久地站在刚买来的镜子面前,有时还做一些不同表情,甚至甩甩头,让自己的头发飞舞起来。

到了后来,自我陶醉的时间一长,我有点疲倦,又有点泄气了。长得帅又有什么用呢?大街上长得帅的人多得是,再说我年龄也不小,皮肤也不鲜嫩了。我又想起老左来了,想想又有点生气,他话说一半的脾气我不喜欢。

但我还要去找他。

我知道连续两天和老左见面,他应该有点烦我了。我猜想他一定会在背后骂我是个蠢货或者其他东西。但我是要干大事的人,我不会计较这些。刘备找孔明,还跑了好多次呢。

我想,我要问问他,他跟我借阁楼要干什么用呢,不管是他是否在考验我,看我有没有干大事的气量,我还是要问明白,我只有这么一个住处,我借给他,我住哪里呢?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

不会是和我换房子住吧?

我应该到他家里去看看。他说过“知己知彼”,我也应该了解了解他。但我想好了,这次我不会主动去找他了,毕竟是他有求于我。我要等他来找我。我相信他要借阁楼是认真的。虽然对我来说,不能马上见到他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必须忍住。

我在度日如年的状态下等他来找我。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床上躺着,昏天黑地睡了有两三天吧。老左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就笑了,看来我的决定还是非常英明的。

他说,出来坐坐吧。

他的语气有点灰心丧气,我听出来了。我故意说,去你家?他停顿一下想了想说,算了,还是随便找个小饭店吧。

我把那件比较正规的衬衫穿在身上,临出门前照照镜子梳梳头,按照他告诉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小饭店。他还没有到。这家小饭店很冷清,是个谈话的地方。我想,这次一定要让他买单了,我已经几个月没工作了,如今这世道和人借钱并不容易。

我看见他表情阴沉地走进来,手上拎着个大包,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他坐在我对面一直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怕一不小心惹他发起火来。

他从包里拿出一瓶已经拆开酒盒的“海之蓝”酒放在桌子上,问我,你点菜了?

我赶紧喊服务员过来点菜。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喝酒,偶尔会用眼睛余光瞟瞟我。一瓶酒他喝了大半,大部分菜也是他吃的。其实,我应该比他更饿,这两三天除了吃面条我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

他说,再点一瓶“海之蓝”,再上几个菜。

我又把服务员喊过来。这时,他总算说了一句,你的衣服挺好看的。算是对我的奖赏罢了。

我看他对我开口说话了,就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出差吗?

他摆摆手说,等会儿我再跟你说。他继续低头喝酒吃菜,偶尔抬起头看看我说,你也吃啊。我不知道该把筷子伸向何处,他的筷子在盘碟间来回游走。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很响亮的饱嗝,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伸着脖子把酒杯里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再找根牙签剔他的黑牙。这时候,我听见他说,马上你结完账我们去你家。

我知道你想和我好好聊聊,我们今天聊个通宵。他口齿不清,晃晃悠悠地朝店门口走,步履有点不稳,我赶紧上前扶着他,把他的大包拎在手上。

老左说,我老婆喜欢打麻将,我也喜欢过一阵子。去年她从工厂内退回家,就开始一天不歇、没日没夜地打起来。最初要是凑不够人我还陪他们打打,后来我看家里整日乌烟瘴气,一点清静都没有,就劝她少打一点。但她已经深陷其中了,这以后我们就天天吵架。我把打牌的人赶走,她就不烧饭给我吃,我自己动手也不行。你不知道,当年我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也想看看书,和你一样也有自己的理想,要干点事情,我老婆现在简直就是一泼妇,那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这是第二天他醒来后对我说的。晚上我扶着他上了阁楼,他就横躺在我床上了,一醉不醒,他的脚还很臭。我是睡不着了,前几天睡得太多了。他打着呼,震天动地,半夜里还闭着眼喊着要水喝。我想睡也睡不了。

我服侍了他一夜。

早晨他打开他的包给我看。除了几件衣服,里面全是书和稿纸。他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床头。我现在明白他跟我借阁楼的原因了。我还知道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左原来是个大学生。难怪他肚子里有那么多学问。

他从书中间抽出一本《外国文艺》,翻开其中一页说,你看看这篇小说。我看了小说题目叫“石泉城”,没往下看,我说,我一看到文字头就晕。他听我说这话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忍住了。他说,那我把这篇小说的开头读给你听听吧。说完,也没管我同意不同意,就声情并茂地用普通话读起来。平时,我们谈话他都是说南京话的。

读完了一页,他咂咂嘴,有点不过瘾的样子。他问我,怎么样?好吧?

我打着哈欠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听不懂。这次我说了实话。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他说完把书放下就走到露台上了。我看见他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问我,你早饭吃过了?

我说,我一般早上不吃饭,我要睡到中午才起床。

这怎么行?他说,一个人要干大事,必须要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要不断磨炼自己的意志,不能懒散。你还是去买一点早点吧,油条豆浆,如果有小笼包子就带一笼回来。

他看见我照着镜子梳头,就笑着说,买早点就不用打扮了。

我下楼,越往前走越感觉有点不对劲,心里有点憋屈。但走着走着,后来又一想,想到一些话心情就好多了,大丈夫能伸能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话都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我拎着早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烧好了开水,自己泡好了一杯红茶,坐在露台上的矮桌旁,拿着一沓稿纸正在翻看。他看我站在他身边疑惑地盯着那叠厚厚的稿纸,就说,这是我写的小说。

他又告诉我,这些都是一篇小说的开头。为了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他写了这么多,还真有点干大事的样子。我一直不满意,所以要一遍一遍地修改。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非常严肃。

老左说,我现在暂住在你这里,等我这篇小说写完了,我就会离开。他又说,你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临时住一下,比如你哥哥家?我只能摇摇头。

那我们一定要规划规划,他说,我们不能互相打扰。

其实我是想马上躺到床上去的,我困死了。想到晚上要两个人拱在一张床上,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我是喜欢在床上来回折腾的。我也只能半闭着眼睛听他说我们这段时间的安排。我大概听清楚了,也就是白天他要思考、写作,晚上他陪我喝酒聊天,谈我的大事。

他话中有话地说:我写作的时候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待着。

那我白天干什么?他的话让我猛然清醒了一下,不自觉地堵了他一句。

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心里大声地喊起来,这可是我的家啊。

我可没再管他,不管他再说什么,我丢下他就跑到床上去了。他总不至于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吧。这么多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上午我要睡觉,天塌下来,我都要睡觉。

说不定我还要在梦里兴奋一下呢。

到了中午,他把我摇醒,说,起来吃饭吧,我下了面条。我感激地从床上爬起来了。早点我一口没吃,当时我只想着睡觉了,现在确实饿了。我看见两碗面条放在露台矮桌上。

他边吃面条边问我,你有什么爱好吗?比如……打麻将?我说我不会。我想,打麻将是要有本钱的。我这辈子就缺钱了。他接着说,其实打麻将也挺有意思的,这里面需要你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以一敌三,我们老祖宗发明麻将绝对是个创举;再说,和你一起打麻将的人三教九流,别小看麻将档了,那里说不定就能遇到帮助你的人,你可以去试试。

我故意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他看我把面条吃完了,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说,要么你下午出去试试?

我没客气,快速地把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时候,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情诚恳地对我说:兄弟,我为什么要让你看那本《外国文艺》?你要知道,那篇《石泉城》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小说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写一篇小说超过它,但是它确实写得太好了,尤其是开头,这也是我写了这么多开头一直不满意的原因。兄弟,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我要是不能写出一篇小说超过它,我到死都不会瞑目的。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我也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面对面站着,但是一时激动,我竟然没有说出像他那样感人肺腑的话来。我只狠狠地说了一句,你放心。

看来下午我只能离开家出去转了。

老左在我出门的时候叮嘱我,晚上从街上买一点卤菜回来,再带两瓶白酒。

晚上我们庆祝一下,他说。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阁楼。我没在他面前照镜子,也没梳头。

我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琢磨,我搞不清楚晚上我们要庆祝什么,难道庆祝他占领了我家?如果是这样我就真是个蠢货了。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没有对他说实话,我应该告诉他,曾经,打麻将也是我最大的爱好。那是从公交公司离开以后,我闲着无事,就到我们街道里一个麻将档里和一群老头老太打五十块钱“进园子”,五十块钱可以打一个下午,但那时候我手气一直不好,老是输。那个时候我父母还没有去世,我可以问他们要点,或者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的钱包里拿点。

也就在麻将档里,我遇见了那些开公司的朋友。

我太了解那种地方了。但是后来我戒了,我认为我是要干大事的人,一是再没人打五十块“进园子”了,二是那种地方太消磨人的意志了。我现在宁愿躺在家里的床上,也不去那种地方。

但是我怎么打发下午这时光呢?

我想到附近有一个市民公园,那里平时人还很多,所以就走了进去。我坐在一条小河边,看几个人在钓鱼。这条河原来是条臭水沟,现在被治理得很清澈了。那些人好长时间也钓不到一条鱼,偶尔上钩的都是很小很小的小毛鱼。我为他们着急,就对一个人说,我来帮你钓吧。那人朝我翻着白眼说,死走。他是个五大三粗的家伙。

我就离开了。

我确实无聊。想想以后好多天下午都要这样打发时间,心里又气又有点悲伤。我还不知道老左的小说开头什么时候算写好了。我知道我家附近那个麻将档在什么地方,但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我是不能去那个地方的,我是要干大事的。

我在路边看见了一家小书店,我走了进去。店里面没有几个人。我先是找了几本连环画翻了翻,后来看见旁边有一本《朱元璋演义》,就把它拿在手上翻起来。我看见其中有一章叫“马娘娘怀饼救夫”,就认真读起来。朱元璋命真好啊,有这样一个好老婆。我正在边读边感慨,老板走到我身边说,你要买就买,别在这磨蹭,影响我做生意。我本来是有点想法要买这本书的,它吸引了我,但我看他这么不客气,扔下书就离开了。

女人脚大有什么不好的?我想不明白。

没有什么地方可逛的,我又不知不觉回到了我家门口的那条巷子。远远地能看见我家的那栋楼了。我想要不要马上回去看看老左是不是在写他的小说开头,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应该支持像我一样要干大事的人。我走到那个麻将档院子门口,伸着头朝里面望了一眼。我听见了麻将机响动的声音。我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脚。

我想,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我就进去站在边上看看,只要不打就行了。

我慢慢走进去,我提醒自己不能有非常急迫、非常兴奋的感觉。屋子里还是老样子,有许多人我看着眼熟。我站在他们身后。有几个闲着的人跑过来问我,打吗?我摇摇头。我确实拒绝了他们。我从一桌走到另一桌,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钱又狠狠心抽了出来。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听见背后有人说:老同学,好久没见了。我回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拍我的人,那人说,怎么,认不出来了?我是你小学同班同学赵骏啊。

赵骏,我在心里嘀咕,使劲地回忆,有点想不起来了,但我还是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我给老左打手机说,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了,我有一个重要的饭局。

我顾不了他了。在麻将档里,赵骏兴奋地对我说,遇到你真巧了,今天晚上我们小学同学聚会,你也一起参加吧。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你还住在这附近吗?你现在怎么样?你和其他老同学还有联系吗?你怎么没有进我们同学的微信群?他一直喋喋不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我坐在他的车子里朝饭店赶去。我又听见他说,我一直记得你,当时我们班好多女同学都暗地里喜欢你,那时你还没有开窍吧?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心情是很愉快的。

到了饭店,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前几年我们小学校庆的时候,他们这些人都赶过去参加了(我是不会去的),建了一个群,人不少,而且在不断扩大。今天晚上,我们这届一个在美国的女同学从国外回来,请大家聚一聚。赵骏正为来的人少犯愁呢。

赵骏,我确实想不起来他以前是什么样了。但我感觉现在他是个热情的家伙。

我只是后悔没有穿上那件正规的衬衫,我到洗手间用水在头发上抹了抹。这是一个豪华的包间,来了有十几个人。说老实话,我几乎一个都认不出来了。看样子他们之间都很熟,这些年没少在一起聚会。所以我就坐在边角的沙发上,听他们说话,等待着开席。赵骏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偶尔回头说起在学校时和我有关的事情,我一直赔着笑,也拼命地点头。

我只能记得挨老师批评、被罚站的往事了。

到了六点钟,这个叫夏菁的女同学像风一样走进来,还带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所有人都站起来和她亲热地打招呼。我站在他们的后面。轮到我时,赵骏对夏菁说,我给你介绍第一次参加我们聚会、你当年的同桌吴鸣。其他人在我面前让开道,夏菁走到我面前瞅了我一眼,伸出右手说,你好,吴鸣,你还能记得我啦?我轻轻和她握了握手,涨红着脸摇摇头。

有人说,吴鸣还是同小学时那样害羞不说话。夏菁大方地对我说,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真没有什么变化,我可是你的同桌啊。

赵骏安排我坐在夏菁的主座旁边,笑着说,今天还让你们挨着坐。我推辞了一下,夏菁说,我和他们都见过面了,你就坐吧。夏菁前年回来,组织过一次大型的聚会,来了有几十号人,还邀请了我们当年的班主任。现在他们都在一个群里,经常聊天都很熟了。我听他们谈小学时发生的事情,就仔细看了看夏菁的脸,心里想,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还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呢?而且还是我的同桌,我怎么开窍那么迟呢?她确实气度不凡,人大方,保养得也很好,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皮肤白嫩柔滑,一头卷曲的黑发自然地飘在脑后。坐在她身边,我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大家开始互相敬酒。我是来者不拒。喝白酒的人不多,每次轮到我,我都站起来,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我只能这样了,喝酒能让我胆子壮一点,也减少说话的机会。听到赵骏他们夸我酒量大,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向夏菁敬酒,她端起红酒杯轻声地在我耳边对我说,你少喝一点,不要一下干了。她温柔的声音让我有点心神荡漾,又多了一点气概,我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我看到她的目光中有一点责备和关切的味道。

她面朝着我,大声地对大家说,我还能记得我和吴鸣之间发生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有一次上课吴鸣拽我的辫子,等他被老师喊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就偷偷把他的椅子移开了,老师让他坐下,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我和他们一起大声笑起来。我能感觉到她不是在嘲弄我,这只是他们快乐童年的美好往事罢了。但我的脸还是有点火辣辣的,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是个男人,要像赵骏他们一样洒脱自然,不要在乎他们怎么说我。我还要让他们以为我能记得这件趣事呢。

夏菁说,我这次回来,是来考察一下国内市场的,我父母他们想在国内投资,主要是机电方面的,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帮忙呢。她说完,从包里拿出几份文件让我们传着看。我手里也拿着一份,我假装从头到尾认真看着,故意耽搁了很久,再传给我身边的人。

夏菁轻声问我,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其实我可以把我以前朋友公司的名字告诉她,我可以说我在这公司工作。她见我有点迟疑,好像不愿说,就又问,你现在还住在五十号吗?

是的,我说,我现在还住在那栋楼上。

这时候我听见她轻声细语说,等会儿散席以后我想去你家看看,可以吗?她看我一脸疑惑,就说,至于为什么,我待会儿会告诉你的。

我一脸正经地点头,还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我有点喝多了。到了最后,大家说改日再聚的时候,我只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跟在夏菁身后。我还能记得她说要去我家的那句话。在电梯里,夏菁看着我们,突然说,怎么今天就我一个女的……我发现我们班上男同学里面,就吴鸣体型保持得最好。

他们一起自嘲起来,又故意盯着我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一个同学说,吴鸣,你是不是天天在健身啊?有好地方介绍一下,我们也去。

我拼命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我吃得不好。我把他们逗得大笑起来。

赵骏要开车送夏菁去宾馆,夏菁说,你们先走吧,我和吴鸣还有点事情。赵骏走到我身边,说了一句,你要把美女陪好,还拍了拍我肩膀,瞧我的目光意味深长。

黑夜之中,只剩下我和夏菁。虽然腿脚有点不听使唤,但我头脑还算清醒。我叫了快车。微风吹到我身上,我身影晃动。她走到我身边,大方地挽起我的胳膊,还是她那温柔的声音,她说,你喝多了,你真老实,不耍心眼,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她身上女人的气味让我兴奋、陶醉,但我不敢多想。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样对待过我,离我这么近。

这时候我想起老左来了,他现在待在我的阁楼上,马上我和夏菁就要进那间屋子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我们从快车上下来,走在狭窄的、有点昏暗的巷子里。她依然挽着我的胳膊,我想稍稍用力分开一点,不想让她依偎在我身边,这个地方住的很多都是我的老邻居,很多人就坐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挽得更紧了,很自然地说,你别动,你酒喝多了走路都在摇晃呢。

哈,毕竟是从美国回来的女孩子。其实,我是愿意她这样挽着我的,哪怕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她边走边朝四下看着,大声地叫喊起来,一点都没有变啊,我都离开快二十年了。巷子里的风吹过来,让她的长发飞舞起来。

马上就能看见我住的那栋楼了,我多么希望我的阁楼上漆黑一片,老左已经离开了。我在想,还要不要把她带到阁楼上去呢?

看见了阁楼上的灯光。我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去看我住的那栋楼呢?

我盯着她的脸。她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她说,你真的不知道?你住的那栋楼原来就是我家的。

1949年以前,这栋楼是我爷爷他们住的,后来,这栋楼被没收充公了。1979年以后,政府补偿了我们家一点,但是楼却要不回来了。我记得当时有好多人家住在这栋楼里。

夏菁说完,就离开我身边,拿着手机对着这栋楼拍起照来,她也把我照了进去。她说,我父母让我这次回来拍几张照片带回去看看,他们很想念这栋老楼。晚上效果不好,你能白天拍几张发给我吗?

我点点头说“好”。原来这楼下还有一个院子吧?我问她。

当然,她头一扬,说,我们家还保留着这里的老照片呢,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她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现在住在几楼?我能去你家看看吗?

没有办法,我只能带着她上楼。

在阁楼专门开的小门前,我说,你等一下。我先低下头走了进去。穿过房间我看见老左正坐在露台上发呆,嘴里叼着一根烟。他看见我说,你怎么才回来,帮我带菜了吗?看来他还没有吃晚饭。我赶紧对他说,我有一个小学女同学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就在门口,她要到我家来看看。

他朝着我笑。过一会儿,他站起来拍拍我肩膀说,你放心,我不会坏你好事的。我看着他走进屋里,把原来放在包里的书全部拿出来,摞摞整齐放在我的桌子上,又拿了几本书和那叠稿纸走到露台上,放在矮桌上。他对我说,你把她带进来吧,你放心好了。他把露台上的灯打开。

我出去,对夏菁说,小心你的头。我和她一前一后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又看着桌子上的书,对我说,你住在这么小的地方啊,你还没有……她停下没有说完,我知道她要说什么。等她走到露台,看见老左,就更吃惊了。

我说,这是我朋友老左。

老左接着我话说,我是吴鸣的文友,您好。他几乎是抿着嘴说的。

文友?夏菁好像没听清楚,也不明白。

老左马上说,就是写作上的朋友,我是来读他的小说的。他故意把目光投向那桌上的稿纸。他接着说,你们坐,我去烧开水。

你在写作?夏菁望着我,那目光里有一种惊喜。难怪刚才我问你职业的时候你不愿意说,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变化这么大。

我害羞地红着脸,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老左这家伙真是聪明啊,这谎编的,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老左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两杯茶,是用他的红茶泡的。他把茶放在矮桌上,对夏菁说,你们来之前我读了吴鸣才写的小说,我真的很感动。

他把那叠稿纸上面的几张拿起来递给夏菁。夏菁双手接过去,开心地说,我一定好好看看。我屏气看着她认真阅读的样子,又感激地望望老左。夏菁看着看着,目光从稿纸上移开了,她朝着前方的黑夜望去。很久她才说,我也被感动了,这人世间的沧桑……只有经受苦难的人才能把苦难写得那么从容。我回去一定会把你的情况告诉我父母的,在这阁楼里有一个优秀的作家。

你现在的字写得真漂亮,她又说。她有点深情又毫不掩饰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回避她的目光,又偷偷地用眼睛余光看看老左。他表情严肃,像一个伟大的演员,或者说,一个优秀的导演。

我和老左一起送夏菁下楼。她突然对我说,吴鸣,你能送我回酒店吗?

我看见老左在她身后朝我笑。我朝她点点头,我一直不敢说话。

幸福的感觉在我身上蔓延。

我和她朝巷口走去。这回她不再挽着我的肩膀,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排走在我身边。我的酒也醒了。我们上了一辆出租。她让我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她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肩上,但还是不说话。我腰杆直直地坐着,不敢去看她。我感觉心跳得很厉害。

她终于缓缓地说,我没想到这次这么幸运地见到你,你和我们班上的其他同学不一样,见你第一眼我就有这种感觉。说完把我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拿过去,用她的双手轻轻握着。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我们就这样坐在出租车里到了宾馆。她牵着我的手朝她的房间走去。进了房间,她只打开了床头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更妩媚动人了。她也有点羞涩。

她说,你想喝点红酒吗?我想喝。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红酒。

这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情景。我很紧张,真的不知道下面该干点什么。幸亏我酒醒了,否则我还以为这是一场梦呢。

我坐在书桌前,仔细地看看镜子里的我。

她开好了红酒,从冰箱里拿出两个杯子。这是一家非常豪华的酒店。她端着两杯红酒走到我身边,递了一杯给我,说,我们干杯。她把红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紧紧地盯着我,那目光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我还端着酒杯,我感觉身体在颤抖,但我不敢去碰她,又想努力回避她的目光。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我很恨我没有那种男人的魄力。

过了很久,我听见她说,你还没有结婚吧?

我点点头。我还是不敢面对她。她太优秀了,黑暗之中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我也是单身,她说。

说完,她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就从我身边离开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对自己喊着,吴鸣,你还是一个男人吗?我看着她从壁橱里拿着几件衣服,走到盥洗间去了。临进门的时候,她又回望了我一眼。

我听见盥洗间里水流的响声。

这一切不言而喻了,对于我这样一个男人,一个要干大事的男人,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机了。我可以走到她身边,把她紧紧抱住。她是不会反抗的。这么一个甜蜜的夜晚在等着我,我的人生将会一片光明。

但,我想,她要是知道我是一个冒牌的作家怎么办?

拜老左为师,让他教我写作?但是想想我自己都笑了,这不可能。也许我可以不管不顾所有的一切,不管以后她怎么恨我,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女人温柔的怀抱啊。

我听见她在里面唱歌,声音很甜美。

她很快就要出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心里很乱。我看见桌上有笔,还有纸。我把笔拿在手上,想了一会儿,最后坚定地在便笺上写下了几个字:很抱歉,我走了,这是我的字,你应该能认出来的。真的,我写完这几个字,就朝门口走去,我有点依依不舍,但我还是只朝盥洗间看了一眼,就走了出去,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我下了楼,站在楼下,最后再抬头朝上望望。我希望能听见她在楼上窗口大声地呼唤我,让我回去。我又把手机拿出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我一个人朝我的阁楼方向走去,路途遥远,路上的行人已很少。这已经是深夜了。夜晚的风吹拂着我英俊的脸庞,越往前走心里越轻松。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我知道回去后老左一定会笑话我的,今晚我要和他睡在一起,他明天白天还会让我离开自己的阁楼,他要实现他的梦想,干他的大事。

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经常对我说:不该属于你的,你不要去想。

这句话我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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