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拉萨

2020-11-22 13:28
雨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陈洁周庄拉萨

王 一

1

我要去拉萨。

这是拉迪在微信上给我的留言,只这一句,没有任何前奏。我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文,就像完全孤立的休止符,悬置在那里,弄得我一头雾水。

拉迪的头像是一片蓝色夜空,有流星划过,乍看上去有点像印象派梵高的画,又像电脑处理过的效果图,总之,这个头像,让我感到既陌生又遥远,怎么都和拉迪扯不到一起。愣了半天,我才想起去翻她的相册。里面只有几条信息,古董似的列在那里。信息都是转发过来的,没有一条属于她个人。要说不属于她个人也不完全对,在大量的信息中,她只从中挑选这几条,放在朋友圈,从这一点来说,是她对这些信息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她的观点。不像很多人把自己外露出来,有时候连隐私也会一不小心抖搂出来,这说明拉迪很低调,也可能是懒惰,就像很多潜在水下的人一样。看不看朋友圈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有时就是这样,连朋友圈也懒得看。这貌似对希望在圈子里被人关注的朋友不公,可话说回来,得到认可无非就是满足一下虚荣,至于点不点赞,似乎并不重要,当然,随意点赞的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朋友。所以,我只在无聊时溜上一两眼,既没有好奇心,也不愿染上偷窥的恶习。

我和拉迪在这一点上还算共通。我们是在微博上认识的,那时候我还跟林白雨在一起。我注册了一个微博号,隔三岔五地写点文字,放到微博上,再配上一两幅自己的画,速写或者油画,不只是新画的,还有以前的手稿,文字和画相得益彰,看上去颇具艺术感,再加上林白雨的只言片语,给微博增添了不少文采。点击率虽不怎么高,但就像盆花一样一直养着,浇浇水,松松土,任其生长,伴随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从最初的热情似火,到慢慢磨合,两个人的经历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坦,这样一路走来,直到从欢城大学毕业。林白雨进了电视台,我分到城郊中学,在南安小区租了间房子,既做画室,又当卧室。林白雨一有时间就跑过去,简陋的房间,塞满两年的记忆。两年后,林白雨从欢城电视台辞职,离开欢城,远去江南。我又待了一个夏天之后,在南安小区买了一套旧房。我在整理搬离之后,换了环境,还是忍不住登录微博,希望看到林白雨的信息,可始终都没看到。

那天,李成方带学生去南山写生返回欢城大学,路过城郊中学的时候,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练摊儿。接完电话,我才想起来,自从林白雨离开之后,我就没再跟谁联系过,连画也不想画,就像突然把自己封闭了,幸好忙着收拾房子,精力转移,让我来不及去想,否则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李成方的电话让我多少有点感动。他大我几岁,我们都是吴镇人,他在渡口村,我在周庄,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到欢城大学美术学院教油画,虽没给我上过课,对我却一直很关照。

自从父亲带着我妹妹骆英离开周庄之后,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到高二,母亲去世,幸好有同学、老师的接济,我才得以继续求学,并进入欢城大学美术学院。在那里,我幸运地遇见了林白雨,让我不至于那么孤独。也许特殊的经历给了我某种启迪,让我对画的感觉和理解有所不同,这也引起李成方对我的关注,当他看到我的画,得知我是吴镇周庄人时,非常惊讶,于是,不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对我照顾有加。对我来说,李成方既是朋友,又像哥哥。这种依赖感,也让我淡化了对父亲的想念。曾经有段时间,我莫名地嫉恨父亲骆之柳,他在那个冬天,抛弃母亲和我,离开周庄。周庄人都说他去了欢城,而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欢城,不知道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有时候我会想起他,而且非常想,可一次都没见过他。对父亲的模糊记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画了《记忆·周庄》系列油画,《父亲》就是其中一幅。用李成方的话说,我的这组油画已经初具自己的风格,从最初写实蜕变,完成了一次飞跃,他希望我尽快确定属于自己的画风。《父亲》被推荐在毕业作品展上展出,想不到展出后被一个澳洲人本杰明收藏,他看了我的系列油画之后,又收藏了几幅,并约定,以后有合适的画,他会继续收藏。随后,我又创作了《印象·门》系列,其中一幅被本杰明看中收藏,我也得到了总共十多万的费用。

走出校门的时候,李成方很惋惜我没能留在学院,他让我把学院当家,学院画室始终向我敞开。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一有机会就去画室。很多时候,林白雨和她的“闺蜜”陈洁也会去那里。李成方很高兴我和林白雨在一起。现在林白雨走了,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开口;说实话,我谁都不想见,可还是硬着头皮,来到沿河宾馆旁边的大排档。他一见面就问道:“骆家,林白雨怎么没来?”

“她走了……”

“去哪儿了?”

“江南……”

“旅游?”

“不是……”

“噢——”李成方见我吞吞吐吐的,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问下去,于是岔开话题。他说,春节过后,他一直忙于毕业生画展的事,这次写生也是为画展做准备。他希望我能拿出一两幅油画,作为毕业生代表参加画展。我不记得答没答应他,只记得喝下第二杯白酒的那一刻,突然没了记忆。

我在大醉之后醒来,再看微博时,发现博文被删得只剩半页,光秃秃的就像冬天的柿子树,没有一片叶子,只有一两个干瘪黯然的柿子挂在枝头。这个画面不止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多年之后,每次看到柿子,甚至一用到柠黄,就会想到那棵柿树站在冷风吹拂的山石之上,于是《孤独》成了我《印象》系列中的一幅画。

我傻了半天,也没回想起来,微博是在什么时候删的,至于怎么删掉的、是谁删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记忆就像绷好的画布一样空白一片。现在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有第一杯酒,至于那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因为歉疚,我无法打电话问李成方,只想让时间冲淡这一切。可删除文字,却删不掉记忆,即使不看微博,也会时不时地想起林白雨,因为是我们共同的账号,她也能进去,至于是不是她删了微博,我不愿问她,也不想打扰她,毕竟,她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直到第三天,再进微博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陌生人拉迪,她在私信里留言,问我为什么删博文。

为什么删博文?我也想知道,可我该问谁,谁又能告诉我呢?我连当晚发生什么、怎么回来的都想不起来,更别说删博文的事了。

2

我没回复拉迪,没有心情不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自从林白雨走后,我只进微博刷屏,一条都没写,也没转过,突然删掉那么多,即使不说,在别人看来,也肯定有原因。我想这是拉迪问我的原因,可拉迪是谁?又为什么会问?几天之后,当我再进微博时,又看到这封私信,于是好奇地进到她的微博,看到她的微博全是转载的电影、书和画的内容,画大都是油画,梵高的居多,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关于她个人的信息,仿佛她故意将自己藏匿起来。看过之后,我忍不住回了她一句:你是谁?

过没多久,我便收到拉迪的回信:“我是谁重要吗?叫我拉迪好了,因为喜欢你的画,觉得删掉可惜了。”

“谢谢!”

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往下说,只见拉迪又回道:“再说微博也不是只给一个人看的,博文也是记录的一种方式,抹弃不掉。”

我一阵茫然,看拉迪博文的时候还在想,她会不会是换了马甲的林白雨,看了她的回复知道她不是,肯定不是林白雨,否则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她怎么知道是因为一个人?难道是女人的直觉?

“你也画画?”

“不会,我喜欢摄影、看画,恰巧喜欢你的风格,不囿形式,直指内心。”

“要不,送你一幅吧。”

“那么贵的画,我可收受不起,放心好了,等我挣了钱,肯定会收藏。”

“你在欢城?”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你的画。我不是专业鉴赏者,可每次看到你的画,总感觉内心有种激越之情,尤其是《记忆·周庄》系列,对我来说既像记忆,又像梦境,你就像心理医生,用你的画笔,引领着我走出去,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治愈……”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的画能治病,至于治愈心理的还是生理的,我不知道,但这个词对我来说特别新鲜,第一次发现画还有这样的功能。我没再问下去,知道她不会说太多,但从那以后,拉迪这个名字便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她是谁?做什么?哪里人?这些我一无所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在看我的画,而且,观察的视角貌似很独特。

沉静了许久,我才突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画画了,没有激情,没有感觉,这种状态自从林白雨离开,一直持续到现在。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印象·欢城》系列只画了两幅,还有一幅没完成的《欢河》,一直放在画架上。《印象·欢城》系列是我在林白雨的建议下进行创作的。她出生在欢城,长在欢城,对欢城非常熟悉,也有特殊情感,就像我对周庄一样。我虽在欢城几年,但一直没有融入,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对欢城的了解也仅止于“印象”。就像我在随记里写的,我抛离了周庄,又难以被欢城接纳。

直到李成方再次打电话催画,我才想起参展的事,一连翻腾了几天,反复看了几遍,最终将目光盯在《欢河》上。拿起画笔,却没有丝毫感觉。眼前总闪现出和林白雨一起去欢河写生的情景,她有时帮我选视角,依偎在我身旁,看我画速写,时不时地评说一番……欢城几乎所有的地方都留下过我们的足迹,那些欢乐的时光,常常给我带来灵感。但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那次林白雨带着“闺蜜”陈洁,我们一起去北山的欢乐谷玩了一天,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因为我给陈洁夹菜,惹得林白雨不高兴。

一开始我还没在意,从餐馆出来,陈洁走后,在送林白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我问她怎么了,她还是沉默不语,直到把她逼急了,她才说我看陈洁的眼神都不对,还对陈洁大献殷勤,要是真心喜欢陈洁的话,她可以退出。她的话不仅弄得我莫名其妙,更让我哭笑不得,我都不知道林白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脑子里迅速回想起一天来的情景,突然想起夹菜的事,于是跟她解释,那是出于礼貌。她们同学播音专业,又是“闺蜜”,只要林白雨知道的事,她都告诉陈洁,我说她不是我的“菜”,从来都不是,想都没想过。但无论怎么解释,林白雨都认定我从一开始就喜欢陈洁,不喜欢她。一连几天,林白雨都没搭理我,我也没去找她。陈洁见到我的时候问,你们怎么了?我告诉她那天晚上吃饭的事,她听后竟大笑起来:“我相信你也不是我的‘菜’……”

不知道陈洁怎么说服林白雨的,我们又和好如初,但这件事似乎一直没有过去,每当闹脾气的时候,林白雨总会提起来。现在想起这事,那些不快依然记忆犹新,就像发生在昨天,虽然不可思议,说起来就像笑话,但回想起来却生出缕缕幸福。

可她已不在,连灵感也似乎被她带走。重新审视“欢城系列”的时候,我满眼都是林白雨的影子。为了抹掉那些记忆,我不得不逼迫自己重新开始,就像李成方所说,过去的总会以过去的方式过去,该来的也总会以该来的方式到来。

我重新换了画布,绷好,调了颜料,画笔一提,又没了感觉。眼看快到约定日期,我不得不捡起没完成的“欢河”,继续画下去,一连画了两个晚上,总算完工,待晾干之后装框。拍了照片发给本杰明,一直没有回音,直到画展之后,才收到本杰明的回信,他让我有更好的作品再发给他。本杰明的回复让我愧疚不已,连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还要别人接受,我简直对自己无语了。

这次参展就像本杰明的回信一样平静,不仅我的画,连李成方和学院老师的画,所有毕业生的画,都没引起关注,平淡得就像那一年,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偶尔去微博发幅画,加上一两句和画相关的文字,有时懒得写也懒得去,就像某种程序,又像在履行承诺,或者为了某种期待——我隐隐觉得那是因为拉迪,可是没有她的任何讯息,她貌似突然消失了。

我不记得是否给拉迪留过言,也许问过她在不在,也许没问过。但每次去微博,私信里都空空如也,去了她的微博,还是原先的样子,一篇没多,一篇没少,就像从没有过这个人一样。莫名的失落让我觉得失去了什么,至于到底失去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暑假,准备外出写生时,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

几乎每个假期,我都要去外地写生,会根据自己的时间,预先规划一条线路,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月两月,每次写生回来整理的时候,都会有所收获。可现在脑子就像被掏空了似的,别说去哪里,连去不去我还没决定下来。一连几天,我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直到憋不住,担心自己会崩溃的时候,我背上画夹,走出家门,来到火车站时,也没想好自己要去哪里。

排队买票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决定选择最近开出的一次列车,无论它把我拉去何方,无论它最终停在哪个城市,我都把自己交给这趟列车。到我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拉萨,我愣了大半天,直到售票员不耐烦地问我买不买时,我才反应过来。看着手中的票,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瞬间的决定竟然要把我送到千里之外。

3

坐在候车室等车,眼看到了检票时间,只听广播员道歉说,去拉萨的列车将晚点四十分钟。我一愣,心想怎么这么巧,可既然决定了,就等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火车不着急赶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没想到还没过半个小时,广播员又道歉说,列车将晚点一个半小时。候车室里人声嘈杂,冷气开着,还是闷热难耐,一听拖延这么久,很多旅客都唏嘘不止。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说:“上次我来欢城就等了两个小时,这火车也没个准儿!”

对面男人接过去说:“我就没坐过正点的火车!”

我一听,心里不禁一阵急躁,就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好几列火车开进开出,它们仿佛在有意挑逗我,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去拉萨的决定。我越想心里越急躁,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几次想去售票口改签,最终还是没这么做。我坚信诗人卡尔·怀特所说,选择就是不选择,因为你始终不可能在另一个时间点上。

这样想时,我的心便安静了许多,坐在椅子上,看着来往的人群,顿时轻松许多。也许是职业病的原因,我能轻易找到他们动作时的中线,无论是站还是坐,无论是走动还是停留,我都能轻易让他们达到身体平衡。以前没留意过车站,在这里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表情。焦躁,镇定,喜悦,不安,忧愁……总之,你会从他们的表情中,任意放飞你的想象,探寻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过去、现在和即将到来的未来。也可以任意打碎那些故事,再重新组合,就像拿起画笔的那一刻,从心之所想,到笔之所及,中间抹弃的是时间和距离。

这时,一个又高又瘦的外国老头从我面前走过,他斜挎一个黄色帆布包,步履轻盈。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阿雷奥拉小说里的那个扳道夫,我不记得退了休的老扳道夫背没背包,但他给外国游客讲的F村的故事,让我记忆犹新。一列火车开往根本就无法通行的地段,那儿全是砂子,车轮一直被埋到车轴。旅客在车上就这么一块儿过了好多日子,互相不得不交谈点儿生活琐事,于是就产生了亲密的友谊。有些友情使他们很快变成了田园诗般的家庭。结果就出现了F 村……一个村庄就这么诞生了,荒诞是荒诞,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就像我的火车晚点,就像那个一闪而过的外国老头,这情境让我怀疑自己就是那个赶去T城的外国游客。

转眼再看那个老头儿,他早已消失在人群中。我心里一阵失落,难道是幻觉?还是我的想象?我无法确定。

天约定似的在某个时刻黑了下来,就像很多个夜晚来临一样,悄无声息。我分辨不清这是我和夜的合谋,还是夜在不知不觉中把我拖了进去。想起即将踏上的漫长旅程,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如果真像那个游客一样,被拉到某个地方,比如F村,在那里生存下来,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可那终归是小说,这让我突然想起父亲,他会不会像那个外国游客一样,留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像F村的诞生,游客相互结合,他又有了自己的新家?难道这就是他不回周庄的原因?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带着妹妹从周庄出走了。他的出走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母亲在临死之前,也没说过父亲为什么出走。但我听周庄人说得最多的版本是,父亲去了欢城,至于是不是像他们所说去找陈衣梅老师了,我并不确定,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没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我的脑海里一次次闪回这样的画面——陈老师在周庄学校代我的课,我给父亲送饭时,发现他在草纸上演算,陈老师考进欢城大学,我父亲带着骆英出走……在林白雨的再三追问下,我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故事讲给她听,她竟然不相信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像周庄人一样,她一口认定我父亲是为了陈衣梅才离开周庄。我后来常常怀疑自己讲故事的能力,是我的讲述给了她某种暗示,还是事情原本就是这样?我来欢城已近十年,一直没停止过寻找,可一直都没见到过他,也没见过陈衣梅,连他们的名字也没听别人说起过。

我对父亲的印象日渐模糊,他就像一个符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能凭借这些记忆中的符号,尽我想象,将他留在画布上,于是有了系列作品中《父亲》这幅作品。就像林白雨评价这个系列时所说,我父亲是个传说,周庄注定是一个传说。现在,我觉得连林白雨都是个传说,梦一样真实存在过……

还好,火车总算没熬到十二点就进站了,我只是有点疲惫。疲累也驱走了多数旅客的焦躁,面对即将来临的漫长旅程,我多少有点茫然,不禁怀疑自己能不能熬到拉萨。这么远的路,售票员还特意提醒我没有卧铺,当时我想都没想就赌气似的买了票,等了这么长时间的车,现在才真正后悔起来。还是待在家里好,至少不用这么受累。随着人流检票,上车,找到座位。我把背包朝行李架上一扔,坐在座位上。稍稍喘息,闭眼休息时,嘈杂的人声让我无法安静。

火车上远没候车室清凉,泡面味、香水味、汗臭味夹杂在一起,我的头一阵阵发胀,胸闷难耐,等车时吃的一碗泡面,也在胃里翻腾。于是我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发现临座还空着,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会是怎样一个人”的念头。直到火车启动时,临座还没来,我心想如果那人下车了,我就可以窝着身子躺一会儿了。正在这时,一个长发女孩手端水杯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对我点了点头:“你好!”

我忙回应一声,等她坐下来,我才发现女孩身穿短裤、短袖衫,白嫩稚气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她身材苗条,青春、时尚,不知为什么,面前的女孩让我想起拉迪,我虽没见过拉迪,也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信息,却像早就熟识很多年似的。

女孩告诉我,她在江南一个文化传媒公司工作,趁着休假回眉县老家,因为没买到合适的机票,只得坐火车回去。她向我介绍说,眉县是猕猴桃之乡。得知我去拉萨,女孩热情地邀请我,从西藏回来可以去眉县,那里有红河谷、太白山,她可以给我当导游。她说这么远的路,硬座可受不了,让我去找乘务员问问有没有卧铺。我表示感谢时,她突然问起我的名字,我说我叫骆家。她说她姓陈,朋友都叫她拉迪。

拉迪?难道就是那个微博上的拉迪?不会,那个拉迪看过我的画,如果在这里遇见,她一定会很惊讶,可面前的拉迪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我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秒,她也觉察到什么似的,望着我:“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尴尬地说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她也叫拉迪……”

“噢,有机会介绍我认识一下!”

“好的——”我嘴里应着,心里在想,我连拉迪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介绍?我甚至怀疑是否有过这个人,也可能她不叫拉迪,拉迪只是她的微博名称,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换了马甲的林白雨……

4

我是被一个梦惊醒的,醒来的那一刻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懵懂之中,我觉得右肩有点酸疼。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一睁眼,看到拉迪的头紧靠在我肩上。我想活动一下身子,怕把她吵醒,便忍着没动。于是舒缓一下呼吸,空气伴着丝丝幽香进入我肺里。

天已大亮。窗外一闪而过的树画笔一样划过墨绿色的远山,和蓝天连接在一起,就像无数次描摹过的背景,在几缕朝霞的映衬下,更显深远。近处是村庄和流动的葱绿,顿时让画面有了层次。我的心一动,突然来了感觉,貌似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就像很久之前一直蛰伏在心底,只有在适合的角度、适当的时机才得以萌发。我相信这是当初林白雨带给我的,可此刻,我清楚地知道身边只有紧靠在一起的拉迪,真实得就像在画面之中。

拉迪的一个懒腰把我的思绪拉回车厢。

“对不起,让您受累了!”拉迪道完歉,又笑道,“可能是太累了,靠在你肩上,睡得可真香……”

“我也睡着了——”

没等我说完,拉迪转身从行李架上取包去洗漱。等她回来,我也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发现车厢的人大都醒来,车厢里立刻躁动起来。各种方言的说笑声,婴儿的啼哭,以及餐车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我本想去餐厅吃点东西,餐车路过时,要了一份快餐。拉迪也要了一份。吃完后,拉迪主动要求帮我接水,边喝水边用陕西话说:“火车上的饭就是难吃,到西安俺请你吃羊肉泡馍、正宗的西安凉皮……”

“谢谢!”

“俺想趁机看看你的画!”

“可我——没带,只是去写生——”

我的回答不知为什么竟然把她逗乐了,她大笑道:“哪个画家都不可能把画时刻带在身上,又不是去开画展,我是说去你的微博、微信、QQ空间看……”

“我外出从不拿手机……而且,微信不看,空间也没有,只有微博……”

“不食人间烟火啊,画家是不是都这样?”拉迪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人,“我看你真成骨灰级的了!告诉我你的微博,我搜一搜。”

我告诉她微博,拉迪在手机上刷了一会儿,嘴里不住地念叨“太棒了”,于是抬头问我:“能不能现在给我画张肖像?我只玩自拍,从没画过……”

我应了一声,拿出速写本,让拉迪换个位置,侧坐在我对面,右臂支在桌面上。看着眼望窗外的拉迪,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如果您望向车窗外,就有可能落入幻景的陷阱。车窗上安有一种能让乘客产生各种幻觉的精妙装置,就连意志坚定的人也会跌入陷阱。一些由火车头控制的设备会通过制造声音和摇动让人们以为火车正在运行当中。然而,当乘客们透过车玻璃看着一闪而过的迷人风景时,火车其实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挪过地方……真难以置信,我是在通往拉萨的火车上,还是在阿雷奥拉的小说里?

“这样行吗?”

拉迪的问话提醒了我,我尴尬地对她点了点头:“自然就好!”

我给拉迪画肖像的举动,立刻引来不少围观者,随着炭笔的起落、勾画,拉迪的形象跃然纸上,围观者发出一阵阵惊叹。就在手起手落之间,我瞬间又找到了从前的感觉,似乎比之前来得更猛、更强烈。

在观众的赞叹声中,我画得很快,二十分钟、最多不到半个小时画完,又稍做了一些修整。拉迪早就按捺不住想看看画中的自己。我递给她时,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盯着画,静默了几秒,激动地望着我,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谢谢!”拉迪终于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中的自己,对不起,我有点激动,真是太棒了……你的签名、电话……”

我在画的背面留下电话,拉迪用手机拍了照。我正想收拾炭笔,这时,旁边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说:“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我尴尬地看了看拉迪,她也应该听到了老人的话,抬头看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迟疑了一下,本想跟老人澄清,见拉迪不说,我也没再说什么。这时,老人又说道:“画得真好,能给我画一张吗?”

拉迪也投来期许的目光,我忙答应老人,其实不用拉迪说,我也会给老人画,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拉迪。等我给老人画完,又有几个人让我画像。拉迪一直坐在我旁边,看我画画。趁我休息的时候,拉迪端水给我,我的心为之一颤,就在我说“谢谢”的时候,她把手机拿到我面前,兴奋地让我看她的朋友圈。很多人在她发的肖像画后留言,拉迪逐条翻给我看,她一边翻一边说:“就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去吧!”

我正想放下杯子时,突然看到手机里正在画画的自己,于是问道:“你啥时拍的?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你画画的时候,我还没见过,画家画画这么投入呢!”拉迪说着,又打开微信给我看大家的留言,“他们看到你,都说你画得好,有气质,是真正的画家……等我回去,联系一下那边的画廊,大都市应该更有机会,如果可能,办个画展更好,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你的经纪人呢……”

“那可求之不得!只是别把经纪人饿跑了!”

我正说着,屏幕上的一段对话一闪而过——

黑马终于现身。

可我不一定是他的菜。

追啊。

拉迪突然感觉到什么,连忙关了微信。我赶紧将目光移开,又画了几个人物肖像,旁边的拉迪一直沉默不语,我突然有种失落感,知道离西安站越来越近,拉迪马上就要下车了。坐在座位上休息的时候,拉迪又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心里一动,莫名的伤感一阵阵袭来。我不禁后悔起来,那个熟睡的夜竟然从我眼前悄悄溜走,我只在醒来时,才捕捉到那个凭窗而望的画面。时间一秒一秒地沿着铁轨铺设,我的心也随着火车行进的节奏激越着,瞬间,甚至分辨不清是越走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我和拉迪都沉默着。她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我尽力抑制自己的不安,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我相信此刻她也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那一刻,时间停滞了。

“到家了!”对面的老头儿感慨道,“该下车喽!”

5

火车到达拉萨,已是傍晚。红彤彤的云,在阳光的映照下,镶着金边,天空顿时有了层次。三十多个小时的路程,我不知道是累了睡还是睡了累,时不时地从卧铺上坐起来,坐在窗边,看着穿越而过的远山,一个个不知名字的村庄,不知道是它们以我为参照,还是我参照了它们。

每次望向窗外,我的脑海都浮现出拉迪的影子。车门一开,她和我道别之后下了车,我也随着人群走下火车,在站台上抽烟。旅客潮水一般涌向出站口。拉迪拉着白色拉杆箱,突然转过身,面对我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我们相互对望着,直到下车的旅客全都离开站台。我的心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艰难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该出站了。这时,她突然伸出双臂,一下扑到我怀里,我紧紧抱着她,她轻轻在我耳边说,回来一定来找她。

直到乘务员催促上车,我才松开拉迪,转身上车时,有那么一瞬,我想不再去拉萨,就在这里下车,这想法一闪而过的时候,乘务员关了门,火车缓慢启动。直到走出很远,我发现拉迪依然站在那里。我的心忍不住一阵阵疼痛,如果真像扳道夫所说,如果火车一直在行进,我就能永远坐在火车上,拉迪也不会下车。即使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停下来,我也愿意,我想拉迪也愿意……

可火车每到一个站点,都会按部就班地停下来。上一批旅客,又下去一批。每次停靠,我都极力望向窗外,人来人往,就像电影《记忆碎片》一样,镜头一次次闪回到我和拉迪相拥的那一刻。拉迪应该早就到家了,没有电话,我无法联系她,只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短暂的相遇让我无法释怀,仿佛是命中注定,在某时某刻的某个地方。当初如果换了车次,如果临时改变决定,只会与她擦肩而过。可现在难道不是擦肩而过吗?人群中再也找不到拉迪的身影。这种感觉让我越来越感到时间的漫长,越来越压抑。我不知道下一站将会停靠在哪里,也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又将在哪一刻抵达。我茫然着,在卧铺上躺也不是坐也不安,仿佛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拿起速写本,却无法静心,只能无聊地在上面勾画。直到看出轮廓,直到有了形状,才发现画面上出现的竟是凭窗而望的拉迪。于是灵光一闪:回去一定要画《凭窗而望的女子》,也许这将是我的一个突破之作。

伴着火车行进的节奏,我知道离拉迪越来越远,对她的想念也更加热切,无意中,我发现,林白雨早被拉迪挤出记忆,即使偶尔想到林白雨,心也不会觉得那么疼痛,就像某种转移,我的脑海完全被拉迪占据。这样的想法,让我愈加后悔,当初真该在西安下车,她久站在那里不走,也许是在等待,只是那时我还没有中途下车的想法,现在只能期望着回来的时候,拉迪还在眉县……

车站广场上来往的人很多,尤其是外国人,英语、藏语、汉语,不同的语言夹杂在一起,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沿着扳道夫指引的方向,意想不到地来到了T城。当然,我想去的不是T城,他要去的也不是拉萨。只有空气中飘来的缕缕藏香味道,才让我感到真实。我的高原反应没那么强烈,可漫长的旅途让我身心疲惫。我无暇欣赏拉萨傍晚的美景,只想找个旅馆,赶紧睡上一觉。

穿过广场,跨过马路,没走多远,便找到一家客栈。订好房,洗漱之后,去餐馆吃了一碗牦牛肉咖喱饭。回到客栈,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沉实,醒来一看,已经接近十点。睁开眼的那一刻,一直觉得有件事没做,只是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当起身洗漱时,我突然想起拉迪,说好到拉萨要给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昨晚下火车后给忘了。于是翻包去找拉迪的电话,却发现写有拉迪电话的速写本不见了。肯定是下车的时候没在意,丢在火车上了。我又急又气,愣怔半天,才做梦似的直奔火车站。

来到火车站,在售票处窗口前问了一下,售票员让我去咨询处询问。我才发现进站口大门旁边有个咨询处,台后站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瘦瘦高高的,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父亲。我走到他近前,他热情地打招呼:“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你好!昨天傍晚我下火车的时候,东西落火车上了……”

“哪趟火车?”

“从欢城到拉萨的……”

“噢——”他边应声,边翻看发皱的记录本,上面一行行写满了字,“列车员倒是送了几件东西,你丢了什么?”

“一个速写本,画了几幅速写,还记了个电话号码……”

他又翻看一遍,摇头道:“没有——”

“你能再帮我问问吗?”

“一般列车员发现旅客丢失的东西,都会送到这儿来,以便旅客回来取,”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到这儿写生的画家吧?”

我对他点了点头。

“来拉萨写生的画家很多,速写本——”他顿了顿说,“旅客应该喜欢你的画,拿去收藏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我有些着急道,“可那个电话对我很重要……”

他抱歉地对我说着“对不起”,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失落地走出车站。回到客栈,躺在床上,仔细回想拉迪给我留的手机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清楚地记得拉迪把号码写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上,当时看了一遍,本来记下了,可后来一画画就忘了,当时想反正记在本子上,根本没想到丢的事。现在怎么办?拉迪一定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虽然我给她留了电话,可手机没带,打了电话我也没法接听。我这才想到自己完全没遗传父亲的基因,对数字丝毫都不敏感。我以前给父亲送饭,曾见到他在本子上写满了数字,当时只知道是些数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演算,至于到底演算什么,我无从得知,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父亲的形象突然在我脑海里闪过,我又想起火车站咨询处的那个中年男人,自从父亲离开周庄,音讯皆无。看到那个中年男人的时候,我还在想,父亲会不会没去欢城,而是来到拉萨,或者他曾经来过这里?

6

我一直没有实现母亲的夙愿,她在临死前告诉我,父亲应该早就离开周庄,因为她家欠我父亲太多。我是后来才隐约听到周庄人关于我父亲出走的议论。当年,我父亲下乡到周庄,和他一起下乡的还有好几个人,陈衣梅老师也在其中。后来很多人都回欢城去了,只有我父亲和陈老师留了下来。父亲没回欢城的原因是娶了我母亲,而且有了我。我外公当年是队长,父亲做了两年会计之后,独自一人去看守芦苇荡。恢复高考后,陈老师考上欢城大学回了欢城。后来父亲才知道,他也考上了,只是录取通知书被我外公藏了起来。母亲后来告诉我,外公是害怕父亲去了欢城之后,就不再回周庄了。即便这样,也没留住父亲,他最终还是带着骆英离开了周庄。

母亲告诉我,她从没怨恨过父亲。父亲走后,她也从没想过去找,她知道,就是找到,他也不会再回周庄。母亲在临终前叮嘱我,让我去找父亲。从母亲去世,一直到现在,我从没停止过寻找,可找遍欢城,也不见他的踪影,连一点讯息都没有。周庄人都说,父亲去找陈老师了,我有时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可陈老师也是音讯皆无。他们就像雾,在太阳出来的那一刻,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越来越意识到,父亲早已离开欢城,至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父亲就像一个谜,让我常常陷入迷雾之中……

雾在这一刻完全消散,天空在白云的映衬下蓝得让人心疼,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蓝色,不掺杂一点别的色彩,就像纯天蓝的颜料,平铺在天上,顿时把我的灵魂清洗得干干净净。我背着背包,漫无目的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八廓街上。路两旁商铺林立,到处弥漫着藏香和酥油的味道。

大昭寺广场上人很多,除了朝拜的藏人,还有很多游人。他们操着不同的语言,一边观望一边耳语着什么。成群的朝拜者跪倒,趴下,全身紧贴在石板上,然后再起来,再跪下……不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艰辛,才来到这里,又有多少人死在朝拜的路上。我没有这样的信仰,一直被他们的虔诚震撼着。他们的庄重、他们的执着、他们的虔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

即使被眼前的一切感召着,我也无法平静下来,依然在想拉迪给我留下的号码;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早已被她占据。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传说,有个少年,他走遍藏区,寻找至尊救世度母。一天,当他来到八廓街,在一个小酒馆休息时,偶然看到一个少女在外窥望,少女的面容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从那以后,他常常来这里喝茶,只为再次遇见那个月亮般的少女。这个少年就是仓央嘉措。后来,他和这位叫玛吉阿米的少女相会,然而,作为六世达赖的他,只能将这份情感藏在心底: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

渐渐浮现在我心上。

这就是仓央嘉措的悲情故事。那时候我还在读大学,林白雨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在她的影响下,我也读过不少,并被仓央嘉措吸引。还记得林白雨当时和我约定,一定要去拉萨,去他歇息的玛吉阿米酒吧。如今,我来了,她却不知所踪。

玛吉阿米酒吧究竟在哪里?

走了不知多久,我也没看到玛吉阿米酒吧。我像一个梦游者,在人群中来回逡巡,仿佛不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感到越来越疲惫,走得腿脚发麻,只想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玛吉阿米酒吧在哪里,最后,一个外国游客指给我,他说就在前面不远处,拐角的地方就是。

想不到就在我刚才路过的地方,我竟然错过了。这是一座典型藏式风格的小楼,不同的是,楼体涂成黄色,颜色显得陈旧。门庭上悬挂着木质的少女像,想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玛吉阿米。推门进来时,一曲《我们好像在哪见过》的音乐飘来,让我全身立时放松下来,就像松弛的墙壁,暗黄,差不多变成褐色,仿佛熏蒸许久之后,故意遗存下来的。室内的墙壁有的地方露出裂纹,看上去更显古旧,墙上挂满了藏族元素的油画,有人物也有风景,尺寸都不大,看上去就像装饰。不大的空间里,长沙发围成几个小区,中间摆放着茶几,里面只有三五个客人,他们喝着酥油茶,悠闲地聊着什么。古色古香的酒吧,加上仓央嘉措的传说,以及音乐和诵经的声音,让我在舒适中又感到某种神秘。

吧台后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还没坐下来,他便给我递上酒单,问也不问便把我带上二楼。沿着狭窄的楼梯,他边走边说,楼上更舒适,视线更好。待我选定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青稞酒、一壶咸味酥油茶,又要了一个果盘。

窗外传来一阵阵诵经声,我望着那些往来穿梭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只是方式不同;我望着他们,别人也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在这条街上,难得有了这份清静,可让我无法平静的是拉迪,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甚至连眉县也不知道……难道我也在这里等待?等待拉迪的到来?可现在,我只能无助地待在这里,就像当年父亲离开我们、母亲也离我而去时一样……

矇眬中,我发现窗台上堆满了麻布封面的留言本,就像特制的书,书脊上用炭笔标注着某年某月,也许是画油画的原因,我对麻布有着独特的情感。随意从中抽取一本,翻了一下,大都写着某某到此一游,并记下对拉萨的种种感受,也有很多人写下自己的愿望,比如祈求平安、祝福之类的文字。

藏族小伙把餐盘端上来时,我倒了一杯酥油茶,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酥油茶的味道,尝了一口,咸咸的,很香,可能因为喝惯了羊肉、牛肉汤,觉得膻味并不太重,藏于其中更多的是奶香。喝完酥油茶,我仿佛顿时恢复了体力,从内而外感到清爽。我边翻看留言,边喝酥油茶,无意中把青稞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酒味很淡,没有白酒那么浓烈,伴着一股绵甜的味道,直入肺腑。于是我又喝了一口,竟下去大半杯……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父亲坐在对面,低头伏在案上,手中握笔在写什么。他的字体很潦草,就像医生处方,这一次不是在演算,而是写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我隐约觉得那是写给母亲的,只是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合上本子的那一刻,他突然消失了,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挣扎了许久,也无法动弹,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我才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藏族小伙。

“您没事吧?”藏族小伙关切地问。

“我,我怎么了?”

“您趴在桌上睡着了,对不起,有点担心您,所以吵醒您了……”他说着,坐在我对面,“有很多游客来拉萨会有不适应高原反应,喝了青稞酒反应会更强烈……”

“我睡了多久?”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怎么会?”我不敢相信,扭头望了望窗外,太阳已经西斜,天蓝得透彻,街上游人如织,就像之前看到的一样。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竟到了下午。懵懂之中想起那个梦,脑海里闪过父亲的留言。桌上的果盘一动没动,青稞酒还有一点杯底,酥油茶杯空在那里,摆在桐油漆制的原木桌上,看上去更像画中的静物,连同我,还有对面的藏族小伙,以及旁边坐着喝茶的三五游客,共同组成了一幅油画……而我,似乎已从油画中走出来,进入到另一个梦境……

“您感觉好点了吗?”

我不置可否地对他点了点头。

“多喝点酥油茶对您有好处,”他说着,给我斟满一杯,推到我面前,“你是画家?”

“是的,可我把速写本弄丢了——”

“可以再买啊,每年来这里写生的画家可真不少……”藏族小伙告诉我,他刚来玛吉阿米酒吧的时候,就见过一个画家,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龄相仿,样子也差不多,留着一头长发,就坐在我坐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个女孩。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知道来拉萨的画家肯定不少,至于像不像我,那是另外的事,重要的是我第一次来拉萨,也是第一次坐在玛吉阿米酒吧。

我翻遍几乎所有的留言,也没找到父亲的只言片语。无意中看到一则没有署名的留言,从字迹看应该是个女孩留下的。她很抱歉没能像父亲期望的那样生活,虽然如愿考上江南的一所大学,并且留在江南,可在情感问题上未能如愿。她的身边不乏帅哥,很多帅哥都曾向她表白过,可她都不喜欢,后来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摄影家。他们并不在一个城市,离得很远,两个人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直到被他爱人发现,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次只身来到拉萨,必须做出抉择,她知道摄影家也和她一样,面临同样的选择,她不想打乱摄影家的生活,可又无法割舍……

我一时无法从这个留言里走出来,又是江南,仿佛我已无法摆脱“江南”,就像某种宿命。这让我无法不和拉迪联系起来,可这和拉迪又有怎样的联系?难道真像卡尔·怀特所说,幻觉是某种偶在的暗示,或者觉醒?如果不是,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梦?它究竟向我暗示什么?就像现在,我坐在玛吉阿米酒吧,梦中父亲的留言,还有“江南”,它们难道带着某种暗示,让我在这里等待?

7

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累,或者是因为渴,总之,我醒了。眼前黑乎乎一片。空调不像我一样偷懒,依然不知疲倦地劳作着,显示灯亮着,鬼魅似的盯着我,让我浑身发紧,愣了半天,才觉全身酸痛。我一转身,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挣扎着起来,开灯一看,已经十一点多了。喝了一大杯水,还是觉得口渴,胃有点翻腾,头昏昏沉沉的。关了灯,又躺到床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是被手机吵醒的。电话是陈洁打来的,我懒得去接。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陈洁。

“急死我了,怎么电话都不接?”陈洁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睡着了——”

“你可真能睡,现在都十点多了,赶快起来吃点饭,昨天不让你喝,非喝那么多,拦都拦不住,唉——”陈洁接着问道,“中午想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

我扔掉电话,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听到敲门声,我才极不情愿地起来。开门一看是陈洁,她穿着牛仔短裤,白色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见她这身打扮,只觉特别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我一时愣在那里。

“快接过去——”陈洁把袋子递给我,嘴里嘟囔道,“外面热死了,快半个月了,也不下场雨——”

“这么热你还跑来?”

“我不来你怎么吃?”

“跟你说我不饿……”

“真跟猪窝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我依然沉浸在第一眼看她时的感觉里。她放下包,去洗手盆洗完脸,又把茶几上的碗筷收拾到厨房,洗刷完毕之后,拿来两副碗筷,放在茶几上,把袋子里的饭菜取出来。她来回在我眼前晃了几圈,突然有种别样的感觉,染成栗色的长发,在白色T恤的映衬下,更加耀眼,油画感立马浮现出来。我忍不住拿起速写本,看着她,画了起来。

“吃饭,”陈洁坐在我对面,不耐烦地说,“怎么还画?”

“别动……”

“昨天画了一天,你还不累啊?”

“我画了一天?”我心里一怔,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就在她看我的一瞬,我极力想回忆起来,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记得和李成方一起喝了酒,之后的事怎么也不记得。

“你不是在画《行走》系列吗?还跟李成方说了那么多,两个人喝得劝都劝不住……”陈洁白了我一眼,“难道你连做过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满屋子的酒味,加上胃痛、虚脱,我知道昨天喝得太多,以至于酒后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看着陈洁诧异的表情,我相信我一定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杀人越货之事,不然,警察早在我清醒之前就把我捉拿归案了。我知道酒后违法同样负有法律责任,可我相信自己,不会在失忆状态下侵害别人。

陈洁的问话,让我不知所措。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见我发愣,陈洁朝我探身,搂住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我顿时醒悟过来。

“你都快疯了,还不承认?”陈洁撒娇似的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当然,我不会让你为此负责,我是自愿的,你也不必有任何压力……林白雨都说,你不是我的‘菜’,当然,我也不是你的‘菜’……”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觉得特熟悉,毕竟,我也在林白雨面前说过,不是故意说给她听,而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和陈洁搅和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怎么就搅和在了一起,但我确信,应该是在林白雨离开之后。也许是因为林白雨的原因,连我身上的痦子陈洁都知道。那是第一次和她做爱。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发生的。这么说虽然有点推卸责任,但陈洁当然也负有一定责任,事情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突然摸到我背上的痦子,一时忍不住,非要看看。她说林白雨告诉她的时候,她一直都想看,就是没机会。现在有机会了,她突然想在这个时候看,我一下没了兴致,和她的第一次也以失败告终。想起这事我浑身不自在,除了尴尬,就是别扭。再看见她时,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适应过来。想不到昨天醉酒后又发生了,我竟全然不知。

“还愣着干什么?”陈洁打断我的思绪,“你还说要去拉萨,难道你不记得了?”

“我说要去拉萨?”

我吃惊地盯着她,她吃惊地对我点了点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拉迪的影子,难道是个梦?就在去拉萨的火车上,我还给她画了像,我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陈洁还是拉迪,毕竟,我只在微博上看到过她的留言,别说见过,连声音都没听过……

“什么拉迪?”陈洁看着我喃喃自语的样子,用手在我脑门上试了试,“不烧啊,怎么老说胡话?”

在陈洁的督促下,我硬塞了一点米饭,喝了两口鸡蛋汤。没等她吃完,我便扔下碗筷,走进工作间。画布上画着一幅草图,蓝色线条勾勒出一个倚窗而望的长发女孩。线条准确流畅,女孩的神情看上去既凝重又放松,抚着头发,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又一次想起去往拉萨的火车,想起那个丢在火车上的速写本,刚才分明还用它画速写,怎么会丢了?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转身从沙发上取回速写本,一页页地翻看。本子上竟然画了很多人物,刚画的陈洁也在上面,只是跟这幅画完全不同。翻到最后时,我自己也惊呆了,上面写着“江南文化传媒”,后面记着一个电话号码,字是陈洁写的。难道在去拉萨的路上是和陈洁一起?那拉迪呢?或者我把陈洁当成了拉迪……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于是拿起手机拨了号码,语音提示是空号。我正愣着,陈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贴在我耳边说:“你说是江南文化传媒的电话,我还以为是林白雨的新号,就随手记在这里……”

“怎么会是她?”

“我哪里知道?谁知道你发哪门子癔症……”陈洁说着,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右手托腮,左手搭在右臂上,眼望窗外,“这样行吗?”

我扭头一看,竟然和画布上的女孩一模一样,心想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和梦里一样?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去过拉萨吗?

8

拉迪就像一个幽灵。

那次和拉迪在微博上聊过之后,她就失联了,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我也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拉迪的人,正如卡尔·怀特所说,时间洗掉的尽在时间之中。同样,那些洗不掉的依然留在记忆之中。

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则短信:我是拉迪,加我微信。

那时候我对拉迪并不熟悉,其实一直都不熟悉,我叫骆家,她叫拉迪,我们只知道对方的名字,至于拉迪是不是她的真名,我就不得而知了;拉迪突然消失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我有她的电话,她也有我的电话,可一次都没给对方打过。只在她给我号码的时候,我偷偷查了一下,是西安的号段。她说她是地道的西安人,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兼职。

我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来。自她消失之后,我几乎不去微博,用李成方的话说,苦心经营的一块地又荒废了。我倒不觉得荒废,因为毕竟留下了那段时光,林白雨走了,微博却还留在那里。这还要感谢拉迪,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删得只剩名字了。

我加了拉迪的微信,看到她的头像时,一下愣住了。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端坐在满是鲜花的围栏上,后面是一扇半开的木窗。一头长发垂到胸前,右手托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她看上去年龄比我大出许多,但我立时被她的气质吸引,不禁有些心动。

拉迪随即发来一句:我以为能在微信上看到你,想不到你比我还懒,啥都没有。

我说我不喜欢张扬自己。

我一边回她,一边翻看她的朋友圈。里面的照片有她的花园、她的书,以及她自己,还有她和教授、朋友一起的聚会。教授是她先生,他显得老成,胖乎乎的,留着平头,看上去并不像教授。从捕捉到的画面看,他们在一起很快乐。

拉迪:我看上去没让你特别失望吧?

怎么会?跟我想象的几乎一样,跟我一个朋友很像。

拉迪:你之前的女友吗?

说完我才感到后悔,于是说道:我还能有几个女性朋友?就一个,现在没了。

拉迪:我还没看到你呢。

于是我从手机里找了一张朋友偷拍我的照片发给她,她马上回复道:原来你这么年轻,满身的艺术范儿。

你的文字一样特立独行,就像你穿着深绿T恤、吊带裤、高帮鞋,手持相机站在沙丘之上,眼望远方……

拉迪:你看到了?

是的,那是在哪儿?

拉迪:新疆。跟一个朋友一起去拍摄。

难怪你的视角这么独特,看画的感觉也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话又让拉迪想起我的《记忆·周庄》系列,她让我继续沿着周庄的思路画下去,她尤其对《父亲》记忆犹新,说到这里,她突然问我找到父亲没有,我告诉她一直没找到。

拉迪: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失踪呢,尤其在信息这么发达的时代?

拉迪过了一会儿又说,也许他不想让你找到,有些人就是这样。就像她母亲,以前总想着为她们姊妹付出,一旦老了,就不想再拖累她们。她告诉我,她正在医院照看母亲。母亲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连说话都支吾不清。人真是不可思议,能动的时候,总为别人操劳,动不了的时候才为自己着想,可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很晚才休息,其实主要是她在说。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她说她去了新疆。在她发现我删除微博之后,有一天,艺术总监转给她一本《新疆纪行》的手稿。作者姓陈,至于叫什么名字,拉迪没说,只说他是欢城人。本来当时想问我认不认识他,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手稿是他随摄影爱好者一起,开车进疆拍摄的,配上他的所见所闻所感,就像一本入疆指南。图片完美,视野开阔,文字入情入理。她一口气读完,决定编后交给出版社。于是联系了作者,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每年秋季都要去新疆,拍了大量图片,手稿中选出的只是一部分。拉迪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准备去新疆,说她方便的话可以一起去。拉迪作为摄影爱好者,一口答应。他开车去西安,接了拉迪,和一群摄影爱好者一起,在新疆一待就是一个月。在接触的过程中,他们近乎疯狂地相爱了。一个月对他们来说太短,却又刻骨铭心,最后不得不分开,回到各自的城市,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家。

拉迪站在沙丘之上的照片就是他抓拍的。她都忘了当时在干什么,或许是在寻找拍摄视角,或许只是在茫然地观望,就在那时,她进入了他的镜头。他对抓拍到的照片很满意,拉迪也非常满意,所以一直留存着。分开之后,他们只能通过微信联络。拉迪有座别墅,她和教授早就分居两室,两人各有各的工作间,各忙各的,谁也不打扰谁。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生活一样风平浪静,拉迪和摄影家疯狂后回到家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内心却泛起波澜,异地的相思只能通过微信传达。他们谁都没提过重新组建家庭,可拉迪心里一直纠结,就这样煎熬了两年,终于走散了。一天,当拉迪再看微信时,发现他已经将她删除,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拉迪从没想过他们的爱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最终,他的书《新疆纪行》也因拉迪的辞职而搁浅。她辞职的真正原因是感觉自己崩溃了,而且严重失眠,这让她无法接受。更让她无法面对的是教授。那种压抑让她窒息,她相信教授应该早有察觉,只是没说出来。她决定独自一人去西藏。

拉迪跟我讲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姓陈的摄影家是不是陈洁的哥哥陈卫。我没见过陈卫,只听陈洁说过他是个摄影家,每年都去西部拍照片。至于是不是他,我不确定,不愿问拉迪,也不想去问陈洁。可她这么坦诚地说了那么多,毕竟,我们并不熟悉。就像当初遇见她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地质问我为什么删除微博。她问我的经历时,我把父亲出走以及林白雨离去的事告诉她,拉迪听后才恍然大悟。

拉迪:我去西藏,本来想去散心,他的不辞而别,让我万念俱灰,病倒在一家客栈里,那时候想,如果这么死掉,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没想到在客栈遇见一个好心的阿妈,她一开始就看出我情绪不对,后来让我陪她烧火、做饭,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她告诉我,她丈夫去朝拜一直没有回来,她每天都在等待。想起很多人死在朝拜路上的事,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在阿妈的照料下,我的身体很快恢复,于是去了拉萨,在玛吉阿米酒吧留下了自己的故事。从西藏回来,我把院子重新收拾干净,种了很多花。边读书,边整理以前的文字,可能的话,会出一本关于“行走”的书。

我会成为第一个读者吗?

拉迪:也许吧。

9

整个夏天,酷热难耐。

我一直躲在家里,没出欢城。有时一连几天楼都不下。画了几幅《行走》系列的作品,总算找回一些感觉。陈洁成了我的模特,她尤其喜欢那幅《凭窗而望的女子》,现在还没完成,却是我这段时期以来最满意的作品。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幅画情有独钟,光构图、画草稿就花了接近半个月的时间。我很感激陈洁,幸好有她的陪伴,我才安下心来画画。在不知不觉中,我已走出林白雨留给我的困扰。

陈洁对此不以为然,她坦诚地告诉我,她来这里只是履行对林白雨的承诺。她说林白雨临走的时候特意让她关照我。我不知道这份承诺有多少分量,在感激林白雨的同时,更加深了对陈洁的依赖。我见过陈洁的前男友,是个警察。至于她有多少前男友,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想,对她来说,我只是个过客。对她,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她说她不会永远黏着我,只要我不喜欢她会立马消失。

话虽这么说,自从那次我醉酒之后,陈洁来这里更勤了。一天晚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翻书,陈洁收拾完之后提议:“出去散散步吧?”

“外面这么热,我可不想去……”

“其实我也不想出去,要是像你就好了,我还得天天去台里上班——”

“我不也得上班?也就假期能休息,哪像你哥在文化局,根本不用上班,还到处拍风景……”

“你还说他?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我疑惑地对她摇了摇头。

“来这里就是想躲开他们,我一刻都不想在家待,”陈洁接着说道,“陈卫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老婆孩子都不管,自己倒是潇洒,来无影去无踪的。后来,他老婆,也就是我嫂子,在他电脑里发现一个女人的照片,认定那是他的情人,两个人为此天天叨叨,弄得家里不得安宁……”

“摄影家拍女人不很正常吗?这么说我以后还不能画裸体了?”

“她要是你老婆,你就只有画静物的份儿了!说不准连画画的情绪都没有……”

“不会吧?”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那太没劲了!”

“我倒希望他们赶快离了,省得闹心……”

“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就看不惯他那老婆!恨不能我哥去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陈洁不满道,“又不是旅游。摄影也是艺术啊,带着她,还拍什么照?再说,侄子还要照顾,她跟着瞎掺和什么?弄得他一点心情没有,天天待在家里。我哥也是,要在一起就好好的,要散就赶紧散,非推说因为孩子,孩子碍着你了?孩子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陈洁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分开当然有分开的理由,但毕竟会影响到孩子。我就是从父母离异的阴影中长大的,他们几乎没有争吵,可这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对婚姻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期待……

“对不起,”陈洁见我沉默不语,便说道,“算了,不说他们了,越说越烦,我可真不想回去——”

说完,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我身边,我说:“你不会赖着不走吧?”

“让你说对了,我就赖在这儿,不行啊?”

没等我说什么,陈洁突然将我推倒在沙发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趴到我身上。她的疯狂举动让我无从避让,当我想把她抱到床上时,她诧异地问:“你们没在沙发上做过吗?”

“没……”

“太棒了——我就要在沙发上……”

我知道陈洁指的是林白雨,但不知道她说“太棒了”,是因为我没和林白雨在沙发上,还是在沙发上更让她兴奋。说来也怪,和林白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没那么渴望。陈洁却完全不同,我喜欢和她做爱,喜欢她放荡的疯狂。她的疯狂也一次次将我带进高潮,直到我们都筋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她还意犹未尽地问:“是我好,还是她好?”

我想了想,因为不好回答,于是,佯装疲累,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了一遍,我只得说:“你好……”

“那你跟她是在画前还是画后?”

“你问这些干吗?”

“我就想知道——”

“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老想着她?”

“虚伪!绝对虚伪!”陈洁把嘴一撇,嘲讽道,“肯定还是她好,要不,你就会坦然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是我好还是她好?”

“又来了!”

“不说我也知道!”

我一时无语,沉默了十几秒。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陈洁从茶几上拿起电话看了一眼,递给我:“又是李成方,不会又叫你喝酒吧?”

拿起电话,就听李成方说:“怎么又失踪了,电话也不打?”

“没有,我一直窝在家里——”

“潜心画画了吧?”李成方兴奋地说,“那可太好了,本杰明还记得吧?他把你的画带回澳洲,被一个朋友看到,很是欣赏,所以想看看你别的作品,让我联系你,问问有没有新作……”

“我在画《行走》系列,已经画了几幅,一会儿发你看看……”

放下电话,我激动地告诉陈洁,想不到她突然扔下一句话:“别的画可以,《凭窗而望的女子》不行……”

“为什么?”

陈洁没说什么,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我想留着!”

10

给李成方发过图片之后,很快得到回复:本杰明对《行走》系列大为赞赏,决定收藏,这也激起了我的创作欲望。开学后我只能在周末,或者晚上回来之后画。陈洁只在周末过来。直到我把《凭窗而望的女子》完成,她也没再提留着的事。那天,我准备把画寄给本杰明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陈洁在电话里说,画是你的,至于怎么处理是你的权利。我本来想说如果想要留下就留下,可没等说出口,她就挂了电话。我对着电话愣了半天,觉得突然离她那么远,不知道是因为画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行走》系列的创作中,偶尔想起陈洁的时候,才感到已经很久没见她,她也似乎很久没来了。几次想打电话给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她一起的那个暑假,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行渐远,变成支离破碎的记忆,唯独留下那个亦真亦幻的梦。

又一个夏天来临,一天,陈洁突然发来短信告诉我,她结婚了。

这事太过突然,我看着短信,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她在开玩笑。毕竟,陈洁就是这么个性格,做事想起什么是什么。可结婚并非小事,不像玩笑,肯定也不会因为那幅画赌气。想到这里,我虽然勉强接受,心还是动了一下。我想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可想了想,还是没问,毕竟我们没有任何约定。即使有,也是陈洁所说的对林白雨的承诺,至于这承诺是不是她有意编出来的,我不便去问林白雨,更不想再找她证实。况且,现在她已结婚,我不希望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于是连短信也没回,只是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我们一起的那个暑假,已经成了遥远的梦。

那段时间,我接手了位于欢城大街107 号的一处房产,一直忙着装修老房子。一层装成休闲读书的“下午吧”,楼上改成工作室、卧室。

那天晚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才回到家里。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突然收到拉迪的微信:我要去拉萨。

我才发现她的头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星空,连朋友圈的文字和相册都屏蔽了。拉迪自从讲完她的故事之后,就像影子一样突然消失了。失联那么长时间,现在突然冒出来,说要去拉萨,我以为是她发错了信息,于是给她回了个疑问的表情。

拉迪:怎么了?

你还好吧……

拉迪:挺好的。

这么突然,让我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失踪这么长时间,也没一点消息……

拉迪:照顾母亲大半年,一直陪她走到最后。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大变故……

拉迪:没关系,我已经适应过来了,人本身就是向死而生,我们需要做的,只能是慢慢接受。

是的。

拉迪:你呢,怎么样?

状态还好,画了《行走》系列,被收藏了几幅。你的书出来没有?

拉迪:没有,顺其自然吧,反正都是些可有可无的文字。

找到他没?

拉迪:没有,也没再想去找,都过去了,这次去拉萨,是想去看看阿妈,感谢她对我的照顾,还想重走一遍当年走过的路,再去一趟玛吉阿米酒吧,喝杯茶,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留下的文字。

我也想去。

拉迪:太棒了,那去酒吧就不会再孤单了。

你一点都没变。

拉迪:你又没看到我,怎么知道我没变?

感觉吧。

我还没说完,拉迪发来一张她的自拍,她躺在床上,长发铺散在蓝色枕巾上,眼睛盯着镜头,就像在我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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