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山礼道

2020-11-22 12:05浇洁
夜郎文学 2020年4期

浇洁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一座属于自己的山。河浇灌了我们的血脉,山构筑了我们的脊梁。

我的家乡崇仁县,一河两城镇,西南面有一座赣东名山——相山,不高,只有海拔1219.2 米,面积35 平方公里,却是道教北帝派的发祥地,素有“道教圣地”之称。称其为圣地,是因为早在东汉初期,栾巴隐居于此修炼成仙。他任豫章太守时,兴立学校,政事明察,漱酒灭火,役鬼理奸。后人为了纪念他,就把这座山叫做巴山,把他所在的行政区域叫做巴山郡。唐天宝七年,因巴山是临水的发源,玄宗一度敕命改为临川山。宋绍兴年间,县令孙懋为了避“栾巴”名讳,栾巴曾官拜沛相,采其官职,改名为“相山”。

2011年8月,中央电视台《走进科学》栏目主持人,用清晰雄浑的声音介绍说:相山顶上有一座千年道观,占地面积5538 平方米,其石砌的遗址,全部采用天然石块无黏合堆砌而成!既有神坛的造型,又有古堡的神韵,远看酷似“金字塔”。长方形山门上刻有四个斗大的合体字,人称“古宫秘文”,至今无人破译……

其实,相山不仅有高耸近两千年的道教文化,在西晋时期就有祭祀栾巴的祠庙,还风光秀丽、风景独特。县志上记载,近看“有崖、有岩、有湖、有瀑布、有桥”,“多怪石异草”,远望“双峰耸峙,直逼霄汉”,双峰就是相山峰和芙蓉山峰。《徐霞客游记·江右游日记》中叙述:“北即峙为相山,高峙朱碧街之北。再西即为芙蓉山。芙蓉尖峭而相山屏列,俱崇仁西南之巨擘也。”其深厚的内涵及外在的雄性与柔美,令游人顶礼膜拜。我也先后爬过不下六次。但进入身体内部,让我想起它,便油然而生“天地静好”,唯有三回。

最早的一次,在二十年前,从南面柏昌村上山,由一个山脚下的村民持刀在前开路,外加对我们的牵扶,我连攀带爬地亲抵相山老虎港。只记得由溪流和山民开辟的原始沿溪路,一个个嶙峋各异如狮似虎的石头,宛若山的骨骼。清澈得剔透如无的山泉,仿如山的血液。虎啸山林飞奔跌宕令人仰慕的三处瀑布——距离山麓1.5 公里,形如撮斗的“撮斗口”;落在半山腰,水流湍急的“滴水石”;一瀑紧扣一瀑,山腰之上的连环“三叠泉”,它们恰似山的精魂。还有那位纯朴如土,只知帮扶,没有一丝杂念的农家帅小伙。他就像一座人形相山,青春而又深沉。老虎港,夹岸山峰,林荫蔽日,瀑布似雪,声响如雷,山野花香,清幽怡人,此情此景,让我返璞为山林间一头妖媚的雌兽,好想跟一个正当年的英俊后生谈一场纯粹的恋爱。让他牵我绿叶一样的手,吻我鲜花一样的唇,任满山的翠竹、溪流、蓝天、白云乃至夕阳、晨梦,做我缱绻的背景、相爱的见证。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初恋般的相遇,真纯缠绵,给我留下无限盘桓邂逅的空间。

听居住相山脚下的朋友眉飞色舞:到过不少名山大川,最难忘的还是小时候看过的相山日出。“六月不带絮,不到相山去!”必须是酷夏,还要带上棉絮,否则夜晚在山上会冻得受不了。那是四十多年前,交通闭塞,需多人结伴而行,相互照应着。晚上十来点钟上山,点上松精油柴,拿上手电筒,持根小竹竿,既可做手杖又可赶蛇虫。依着坎坷小路,凭感觉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也不用看四周,四周都是黑,也不知有多高,只有穹庐般晶蓝天幕上的星光和月亮陪着你,当然还有歌唱般此起彼伏的虫兽声、风啸声。攀爬五个多小时,到山顶凌晨四点多,守日出。太阳“扑扑扑”地跳荡几下,从云层里汪出来,它并不是想象中的由小变大,而是先如脸盆大,再缩碗盘小,后慢慢地光芒四射……嘿,看过后,眼前几天都是那轮灯笼般的红日,美如少女,念念不忘!

诱死个人!好在相山就在家门前,渴慕的美景,似乎抬腿就能到达。而相山也已修好了路,路至山顶不远,晴好天坐车后,只需步行半小时,就能到最高峰,一览众山小,吹风,凝眺,做出飞翔的胜利姿态存留在美照中了!

2016年7月,我决定去爬这座神奇的相山。我并没有坐车,从登山容易些的北面,游坊村出发。灌下去的水,蒸化为汗流淌而出,干后又变成了衣服上的盐,化学作用反复N 次,一路有青竹、凉风,不时探出娇艳脑袋,零星密布的忘忧草——黄花菜为我们加油,还有一小段平地。眼看日近西山,脚怎么往上抬都难使劲,身子面条样瘫软,那陡坡矗在前,格外峭立起来。恰时,晚霞涌现了!如在困惑中摸索时,总有意外的馈赠与亮光,让人不至于绝望。且看那晚霞,晕染般,仿若醉人眼里的红,是嫣红加点紫、猩红带点橙、橘红勾点黄……说不出画不出的缤纷之红,只有相山的生灵们,懂得太阳一刻不停地照了一天,躺下休息时的优雅与骄傲。

在头顶星光的照耀下,强撑着,几步一停,互相鼓励搀扶着,终于登顶。登上顶方知,并不是平常体力好的,就能抵达山巅,有时借助耐力,有时仰仗帮助,有时是潜藏的攀登本能在驱使。反正要调动身体所有攀爬挪拼的机能,运用信念的无限支持力,才能体会到单纯的登临快感,这也就是登山客们最大的乐趣所在。

那天夜晚,相山顶上足有两百来号人,帐篷几十顶,还有驴友们自办的篝火晚会。音乐在回荡,烤肉在飘香,笑声在飞扬!邻近市县慕名而来的驴友,不相识的笑着点头示意,相熟的在此意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般,惊喜地握手言欢,“嘿,你也来了!”天幕似乎触手可及,从没有被人踩过的崭新的夜空,南六斗、北七斗的星星们闪烁着情侣般的媚眼。脚下的小城,白天“一排排的火柴盒”,此时“火柴”一一点燃,万灯闪耀,与星空交相辉映。天上,“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山下,沿河边,小区楼顶上几个硕大的霓虹字,都能隐约看见,似乎喊一声就能听到的家,相隔着六七十里地呢。远与近在山顶上是如此的暧昧。“那是……诶,那里,这边……”朋友相携着逐一指认,亲切得像围在家门前欢歌曼舞,坐卧聊天。人一生不断追求的,不就是外景的变幻美妙么?

大自然活在人的眼睛里,人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在山上望着山下的家,忽然领悟:小城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容貌、脾性、饮食、风俗,都与脚下的相山有着牵丝挂藤的联系。人们爱吃山上的黄花菜、野毛栗与各种山珍,爱山上的竹木。每天早起,习惯了瞭望一下门前的相山,如果山顶无云,则是晴天,如果云雾裹头,则必有大雨。而人就像山上的一株花草,应时顺季而生,渺小脆弱却又向往着永恒。

相山道观,分布在相邻500 米的两个山峰,称之为新殿和老殿。晚上睡在新殿万福宫的石室内,和道士道婆们,蜷在厚厚的棉被里。此时正值农历六月“晒了蛋会熟”的酷暑,山下的空调该不辞辛劳地整晚送出凉风。真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当然,我也体悟不到相山宣传片中道教的“会灵洞天”“皇上名山”,也不管另一个山峰上的老殿该什么模样,我只在桥拱式石砌大殿的简易木板床上,放松酸疲的四肢,听了室石顶上一夜的“鸭子叫”,起码有几百只,此起彼伏的喊叫!那是风,肆虐的狂风,要把人往天上拽的长脚风,这《龙鱼河图》中的“天之使”,这《白虎通义》中的“物之萌”,仿佛要把石顶掀开!传说,相山本来是有颗定风宝珠的,被邻县的华山借走后,才无法遏制风魔王的猖獗侵扰。可相山的风尽管猖獗,也是顺应时令的秩序之风,它春天吹东风,夏天响南风,秋天起西风,冬天刮北风,也就是人们所倡导的正风,而非虚邪之风。

呼呼的风声让人遐想:我的石室不远,就是民间故事中,太上老君、紫微大帝、王母娘娘会集神仙商讨大事的地方,也就是传言中的“金字塔”,赫赫有名的“四仙祠”,道教北帝派的祖庭。它始建于南宋,系著名诗人张孝祥任临川郡守时奉钦命而立,崇仁在宋时隶属于临川郡。该建筑规模巨大,共四层,每层厚1.5 米,上层比下一层向内收缩1.2 米,远看去就像金字塔状。但道观宽敞的大殿内前后通风,也没有遮挡的庙顶,梅福、栾巴、邓紫阳、叶法善,这历史上实有其人的人格神,这惩恶扬善、辅国佑民的四仙,淡然端坐于天地之间,无遮无拦,纳天地之广袤,承日月之精华,此乃真正的“天”“地”“人”三位格局,这是中国宗教史上绝无仅有的所在!白天在眼前的山间美景如梦般掠过,夜晚的风反而真实如神般挺立耳旁。朋友疲乏地睡去,我在暖舒舒的棉被里,度过了一个无蚊听风的酷夏之夜。

四点未到,厢房外室长木板通铺上就有人“咿呀”开门。在山上,打水洗脸很是奢侈,需汲取“天眼”水而濯。这相山有“四绝”“五怪”“六奇”,其中一奇,就是高山顶上涌泉,中有一口金柜井,井水清洌,千年不枯,恍若天眼。大家掬一掌难得的天眼水,细细地往脸上一抹,穿好羽绒服、戴好防风帽、系好保暖围巾,全副武装地等候日出。天蒙蒙亮时,朝霞首先惺忪了起来,伸一下腰,慢腾腾地穿上暗红衣,再川剧变脸般更换着着装,枣红中夹点儿黄蓝黑,开始有点杜鹃红了,升腾弥漫的红线上方洇延成一带橙黄,尔后染出大片的灰蓝。近边看人,还是模糊的。几十个帐篷像一朵朵黑蘑菇。云在山峰间悠哉游哉地闲逛,有时干脆停下休憩。

天,真的一点点地亮了,能看到驴友的脸,自己的手形了。朝阳在云层里,像子宫中突围的婴儿,回旋挣脱着,“扑哧”一下,露出半个血红脸,周边的云似大海中的水,汪着荡着,渐渐地分娩出一个小红球,看起来红通通的,却一点也不亮。我发现蓝紫的光线,开始从可爱的小红球中射出来了,一点点透亮。有的驴友刚从一夜风吼不停、招摇不止的帐篷里爬起,趿踏着放在帐外被露水打湿的旅游鞋,找地儿撒了一泡尿,深红球就演化成桔红球了!此时,云也开始往上飘,袅娜得风摆柳似的。

眼看着“桔红球”撩开霞帐,冲破那条橙线,跃升在黄霞中,“哗哗”地泛白变亮,长成了灿烂的“太阳”!太阳光似万千金丝撒向了大地,闪着人眼,照着衣衫。此时,霞光、旭日、云海、山峰,交融一体,亦真亦幻,让人浑然忘我,宛如置身于一幅巨大的立体画中,进入了“心有天游”的境界。

道,从不远人。观日出,无意间融入了道教对逍遥精神的追崇、对超越世俗世界的渴望。天空,是道教的发源地。日出的神圣之美,及太阳本身所具有的逍遥自在、济人利物,又是道教信仰的高悬。

已近六点了!刚才大家都被日出之美惊傻了,呆看着,这时才想起了要拍照。有的使太阳像一个皮球在头顶滚动的;有的让太阳如一个赤玉珠被我们用手托起;有的用拇指与食指似夹起太阳,拈着把玩的……山顶上的朝阳,像儿时的灵巧伙伴,抑或洋娃娃,任由我们娱乐、欣赏。再怎么宏伟的事物,靠近了都会变得平易近人。美景,记忆中所有的美景,全部清空,仿佛一切美轮美奂,皆从此时重生,从这轮新生的太阳身边延宕漫漶开来。我那僵化的灵魂也随着朝阳的逐渐升起,变得洁净明亮,充满着向上的朝气。这是对生命的一次重启和更新,怨不得高人都要隐居深山,在日升月落中,修行自我。

唯有在此时,我才静下心来,近距离仔细端详“四仙祠”。这神奇的道观遗址,巍然屹立在山冈石岭、灌木野草之中。建筑结构奇特,大殿前面是大厅,大殿后面连着的还是大厅,没有高墙和配殿,相互贯通呈开放式,推门就可眺望群峰。门多重,且没有正门偏门之别,也没有内墙外墙之分。整个建筑,除了殿门和桥拱用修平的大青石,其余皆采用不规则的乱石,靠大小石头之间相互叠压和咬合垒成,没有用泥浆、石灰、沙子或任何胶黏材料勾缝,却不漏水、不松动,固若金汤,千年不塌。其周边还有随处可见的无数巨石。真不知这些重达一吨的巨石,当年是如何搬动并砌成墙的?我抚摩着凹凸不平、粗粝硌手的墙面,那一块块拥有上千年历史的石头,凝视着那一个个隐藏着无穷智慧的字符,思绪万千。相山,不仅有全国道观中唯一的一尊北帝派始祖邓紫阳的塑像;高达6.6 米的山门上,刻有四个魏晋南北朝时神秘的符书(合体字),拆分开来,许是“相山老殿,巴陵道岸”;老殿石刻上写有东汉时敕建的印记;乾隆庚戌年重修万福宫碑记石上刻有“会灵胜境”;还有多处高深莫测乃至无法辨认的摩崖石刻——“境胜蓬莱”“山水云集”,及肖似供神仙下棋的巨型棋盘石,留有小孔的大石锅……不知这些石头和上面的隐语,跟相山主神栾巴,中华民族的始祖“三皇”,或道教的道祖“老子”,及北帝派始祖邓紫阳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无法参透这断垣残壁里的道教玄机。不说别的,单凭千山万壑,沧海桑田,它能留存至今,就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奇迹!

离开这些具有哲学意义,有着“时间长度”的山巅石建筑,我们满怀惊奇、诗意和想象,另辟蹊径下山,往柏昌村方向,沿原始山路,寻访老虎港瀑布而去。星星般布扎于山间的黄花菜,也叫萱草,它穿越时空一如既往地绽放,是治水肿病的良药。看到它,不由地想起相山与芙蓉山的传说,想起善良美丽的芙蓉小姐,和爱好自由、医术高明的道士相先生,殉情后化为遥相对望的两座高山。这撼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是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美好图腾!除了萱草,相山上药材甚多,有一首歌谣这样唱道:“相山十八排,排排有宝采,一处没有宝,不是黄连便是甘草。”

相山海拔800 米以上,多为荒草与岩石。一路上,不时能看到一些像能工巧匠打磨过的天然石柱,似笋似菇,奇异多姿。走着爬着,山腰上竟然呈现出:一大片的绿草甸,一簇簇如梳般的竹林,如画的田园风光。《崇仁县志》中介绍,相山山腰上有一“仰天湖”,方圆十余亩,花草繁茂,平整似镜。我想大概就是此了。穿过野生丛林,不知不觉,我们便走到了黄箬叶铺陈的路径,茂密的箬叶竹林,道路狭长,险象迭生,紧接着便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响。瀑布还是记忆中的瀑布,仍然原始,仍需持树扶石小心而行,方能领略:瀑布飞溅细雨的温情布施,“三叠泉”的壮美与清洌,及身旁石群的万千姿容。

原以为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再访相山。孰料,同年初冬双十一,下了几场雨后,出现了难有的两个晴天,正值山上每片叶子的花季,崇仁县旅游节在相山开幕了!

七八点钟,露珠神灵般缀撒万物,金黄的稻浪,黄红的柿子,青绿的竹林毛毵毵的油亮。雾霭从两边山坳、田野里、屋顶尖飞升,时而迷蒙蒙,转眼又曦光闪照。在翠竹林间穿梭,密织如瀑的五彩光线,伴随着潺潺的西宁河水,偶尔有绅士般的鹄鸭、黄狗在村路旁迎接,还有不服气的水牛慢悠悠地挡道,更多的是褐黄的枯草、笑脸相迎的村民。其原始的素朴气息,如一位诗人描述的:这是建在云上的散淡乡村/牛羊在村巷里自由交流思想/有一种你不知晓的道/有一种你未领悟的秩序/还有一种你熟视无睹的自然/栖存于一草一木一板一眼间。

旅游大巴上,越野车里,山路上行走着:恋爱的小青年,银婚的老夫妻,失眠的女人,爱健身的老者,本市县各体育协会的,外地赶来凑热闹的……小的五六岁,老的八十多。领导的参与,记者的助阵,扬着各自的彩旗,领着标志号,从游坊村出发,争先恐后上千人,熙熙攘攘若街市,比每年农历十月初一——北帝君的诞辰,来进香朝华的,还络绎不绝。

阳光明媚地涂抹在每一个生命的表面,在眼眸的游走中色彩斑斓地活跃起来。心里清除了繁复的欲念,只有眼前明朗的泥石路、风景与身边的朋友。攀登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游人的距离就早早拉开,汗开始浸湿衣衫。路上有请求搭车的,脱衣绑在腰间的,把围巾当帽遮阳的,到路边拣木棍当手杖的,更有甚者,把鞋脱下穿袜行走,或用油纸裹皮鞋前行,平时的胡思乱想、道貌岸然,全被风吹跑了!有的是恣意与解放。

路边山腰荒芜的村庄吸引着你,一丛粉红的木芙蓉,树梢的几个红柿,朵朵错落的白茶花,再登高往上,烂漫到泼辣的野菊,几个刺红果,一小撮草莓,一簇野毛栗,足以令你歇足。相山的野毛栗闻名乡里,个大粒饱,被足够的太阳光暴晒后,紫亮亮地似要从壳里滚落出来,轻轻一碰,就跌到手里,咬一口,格外的香甜脆爽!

人到中年后,不再充好汉,不再像年轻时只知往上冲,走走歇歇,尝尝野果,品品风光,遇到有缘的聊一聊,看着年轻人打仗冲锋似的从身边越过,只剩羡慕了。不过,多人登山,远比几个人攀爬更显轻松愉悦。原来,人才是最好的助力器。随着脚底山的海拔增高,肺被大山中的氧反复冲洗,自然而起“荡胸生层云”的广阔,及“渺沧海之一粟”的谦恭,这是登山课堂带给我的教育。大伙的言行、装束也更为随意起来。有累恹恹蹲着的,有搀扶着前行的,有一屁股坐在路边石上喘气的,有依吊在情人臂膀上的,也有仗一根棍子牵着走的。相山就这样,让我们尽露本真。

亲情、友情、爱情都在爬山中生长发酵。有人为寻到山珍野果而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则折服于眼前的旖旎景色:连绵起伏的山峰,奇妙变换的云海……看,芦花开羽了!风一吹,是何等的曼妙,一茎的柔瘦,是那么让人怜爱,这是林黛玉般纤弱洁净的秀丽女子啊!连成片的,枝枝摇浪花,茫茫如飞雪,穿着阳光的金缕衣,应和着风的节拍,摇弋复摇弋,这是一群白孔雀的姽婳之舞,这是一伙白精灵的妖娆之歌。

云海的美是无法言说的,那是山岚与青峰的秘密幽会,那是白色生命在天地间向善臻美的尽情舞蹈……那就是相山云海,只有你身临其境方能体验,意欲驾驭成仙的快乐源泉与遨游根基。它自由自在地游走着、变幻着,飞天般婀娜轻盈,又大海般浩渺无边。它就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天上飘渺着、浩瀚着,使群山消弥了峥嵘突峭,变得舒柔娇媚。它无视人们的激动与沉醉,它是自己的神!而我们却甘愿被它一点点地挤压,一寸寸地侵占,直至另一个我,一个远离人世、接近自然,与大地同呼吸、与日月相邻的我,从实我俗我中分蘖出来,一个精神丰盈、有着内在宇宙、全新的我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相山初冬的芦花与云海之美,让我们摆脱寻常的羁绊,洗净尘世的躁动与虚华,还之心灵必须的纯净白和滋养蓝,让我们臣服于自然,变得开阔高远。这,也许就是道教中“归根复命、法乎自然”和“顺应无为”的思想所在。我正在静心赏悦时,悠扬的乐声依稀传来。知情者言:那是万福宫在举行道教祈福法会。

近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是身上坐神的“仙家”,仿佛深谙此道地说:仙道祭仪,垒石为坛,燔柴告天,道长唱念后,在霞光中,能把脏鬼和妖孽装在一个铁罐中带走,消灾解厄。我听了愈发好奇,不怕疲累地加紧了脚步。随着乐声越来越清晰,山顶路两边果然插了不少红、黄、白等各色彩旗,彩旗上画了阴阳太极图,及一个大大的“雨渐耳”三字的合体字。宗教局的人士解释说,此天蓬符书,代表着紫微大帝——北帝,也就是北帝派道教信仰中所尊的皇上。道士们正在建醮祷福,辟邪诛妖。可不是么,只见相山双峰沟坪,新老殿之间宽阔的场地上,四五个戴着黑帽、身穿红黄长袍的道士,手持木剑,在太极八卦图及神灵面前,焚香,喃喃念唱:“环表上天,地道啊天尊……灵光,风华……雷霆……”我只依音听着,不知他们诵些什么,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天蓬神咒?一会儿旁边的锣钹响起,继尔一种画有弯月的月琴奏响,轻缓婉转,声如莺啼。不一会,但见中间穿红袍的道长持木剑向四方喷水……问了一个在旁点香的黑衣道士,说在此做的是平安道场,唱的是平安诀。道场前方,画着太极图的蒲团上,跪着一排排的村民与游客。他们虔诚叩拜,祈家乡一方福乐。

仪式场地,拥拥攘攘。你怎么也想不到,高山上竟然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从庸常中突围出来,把苟且踩在脚下,远眺人生,似变得高大的人!这也就是旅行的魅力,它不仅能让你补齐心灵的缺失,发生改变,还能藉此,见天地,见众生,与自己进行深层次的交流——我只能这样说,亲近自然,任神性在身体中滋长的人是有福的。

我以为自己已领略到相山之美,驴友却说,相山最美是在寒冬。白皑皑一片雪,还天地一个初生,和随之而来的踏雪之乐,是其它季节无法给予的。有时,山下热得穿一件单衣,一到山上,天气骤变,北风凛冽,飘起雪花。霎那间,你的眉毛头发都会结冰,手拿出来就冻僵,你站着,脚趾不用力纳地,风就能把你吹出几米远……此时,驴友们唯有相携相助方能平安返回,危险又刺激,但险处所见以及所缔结的友谊,也是令你终生难忘的。

怀着对登相山赏雪景的向往,我写过一首诗:

石塔前,草地上

扯下一片蓝天做餐桌

招来几朵白云当座椅

西宁河是存了万年的酒

相山是日出熏烤了亿年的牛肉

天上的繁星比花生米还多

把皱巴巴的岁月脱下

让华丽的伪装转身

雪景正好佐酒,大风恰好伴奏

所有的回忆都是助兴的歌曲

所有的行走都是酣畅的舞蹈

你我,本是道观里修炼千年的仙人

只为在天堂悄然相爱

便落入了柴米油盐的凡尘

这座可以与神交流的灵性之山,是看不厌,也写不完的。一千多年来,先贤们留下不少歌吟的诗文。诗文是连接古今的脐带,通向现实的桥梁。其中较出名的有元代虞集的《梅仙峰记》《相山重修保安观记》,和元代吴澄的《相山四仙祠记》:“凡山之巍然高峙者,其气盛,气盛则其神灵……山巅有祠屋,其地高寒,雷风之迅烈,云雾之湿润,冰雪之凝冱……此山迥绝人境,超出物表,有地之灵,宜有人之杰……”鲜活怡荡的文字,与我此时此刻的心同频共振。

相山,使我游历后,眼界大开,热爱生活,让我知足归真,心存美好。人,总是徘徊在痛苦的抉择之中,是相山让我坚信:一个人要珍视生命,学会经营好自己的身心,并从中获得健康快乐、美和自由,再添加一点调料未来的夜色,这便是日常深渊中的英雄主义,平常人的道。是的,相山宛若一部道教典籍,一卷文化册页,它形成了一个气场,与天道相呼应,故此,山脚下孕育了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思想家、文学家和大大小小小的官员,最杰出当属元明时的“草庐学派”和“崇仁学派”这两座理学高峰。

巴陵道岸,崇仁的仙境——巍巍相山,定会成为你怀揣信仰,构建崭新岁月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