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
一
2019年从大年初一开始,到年三十,汪小官的生活轨迹用上一个“忙”字形容最恰当不过,都年三十了,他还要为客户送大米,送烟酒,送烟花爆竹,直至下午四点钟才收手。
关上店门,他开着国产七座私家车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家四口从七七社区回老家。老家就在上堡。上堡是一个令人迷恋的地方。
上堡村坐落在一个小山堡上,一条串户路弯弯曲曲连着前前后后三十多户人家,住房基本上是钢筋混泥土楼房,当然,还有少数的木屋和土房,在炊烟袅袅中,它们像景物一样点缀在山中,和谐静美。
山堡下有一条由东向西流向的河流,河水清澈,常年流淌,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断流过。
上堡,也就因有了这条河流,常年云雾缭绕,形成独特的冬暖夏凉的气候。青山绿水间,这里被人们比喻成“仙居”。
从七七社区到上堡的路程不远,现在路都修好了,都是水泥路,不用担心下雨路打滑人车出不来现象发生。但山路弯弯,车速都不能开快,按平时20 分钟就能到老家,因一路上不断迎着鞭炮,硝烟迷漫,汪小官一家到达老家时已是下午五点。
这个时候才回家吃年夜饭在农村来说已很晚了。
汪小官的父母听到车响,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爷爷、奶奶。”汪小官的小儿子磊磊从车上下来,高兴地叫着。
“哎,回来了!”汪小官的父母都乐呵呵的答应着。
“哇,好香!”磊磊很欢庆的往屋里跑。
年夜饭早已在堂屋里摆好,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香气顺着大门从屋里飘窜出来。
汪小官和妻子将车上的糖果、鞭炮和烟花,以及父亲点名要的一箱口罩、一件消毒液往家里搬,到门口时,汪小官对父亲说:“哎,没办法,一年忙到头,脱不开身。”
父亲看了一眼汪小官,很心疼地说:“一年像一年,一年不是一年。”
汪小官听了,笑了笑,对父亲说:“过年我们好好玩耍,好好休息几天,今年真的是太累了,我进的床、柜子都卖完了,其它的年货也卖得差不多了。考虑到过年期间要出去旅游,我也没进什么年货。”
“嗯,进屋洗手吃饭。”汪小官的父亲听了,说。
年夜饭,汪小官的父母在家做得很丰盛,鸡、鸭、鱼、虾、肉(鲜肉、腊肉)、香肠、血豆腐,过年传统该有的样样有,一样也不少。
汪小官看着桌上的佳肴,内心无比高兴。
农村家庭,2020年能吃上腊肉和香肠,应该是一件奢侈的事。
想想生猪价都要25 元人民币一斤,一头猪买下来,无论如何也得花个几大千。
里里外外,方圆几十里,因受非洲猪瘟的影响,生猪都成瘟死得差不多了,能杀个猪过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今年汪小官的父亲做到了,他养的猪没有受到影响,周边哪怕事先喂了药、打了针的猪,都一头接着一头倒下,他喂的猪依然长得好好的,五头猪,养了整整一年,每一头猪都膘肥体壮,都有三百多斤重。
这些猪全是熟料喂养,一天三顿,没有添加过任何增长剂。
在非洲猪瘟病疫情蔓延期间,汪小官的父亲对猪隔离得很好,从听说有猪瘟就在自家院子设了个围墙,不准外来人员窜到家中来,更别说到猪圈观看,就是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也不放行,也没有从外面买猪肉回家吃。他每天清理猪圈,并用山上引来的泉水冲洗,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定期对周边环境消毒,到汪小官的店里拿了一整箱蚊香,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猪圈里点上蚊香。喂猪时,他放上轻音乐,因此,他养的猪很安静,吃得好,睡得好,从来没有出现过烦燥狂叫不安的现象。猪对他特别亲,见他来了,都朝他欢快的哼哼。
终于,五头猪长大了,还没开始说卖就有人来预定了,卖掉四头后,在冬至过后的第十天,他邀上村上的人到家里来杀特意留下的那一头猪,邀请大家吃一顿庖汤,余下的肉就做腊肉、香肠。
端起酒杯,吃着熏香的腊肉、香肠,小官感慨万分。
他知道这份幸福来得不易,当初,如果不是父亲果断的隔离,哪有今天这些美味?
40 岁的汪小官继承了父亲汪华的秉性,闲不住,勤快是出了名的。
在七七社区,很多之前做生意的人都随着乡政府撤并而撤退,唯有汪小官逆向行之,如今,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连租了好几间门面,除了自家一楼的小超市外,也做饲料、家具、烟花的经销,还跑运输。为了方便做事,他家中有三部车,一部十吨货车,专门为方圆几十里人家运送物资,多数是拉建筑材料;一部皮卡车,送货用;一部七座小车,方便家人出行。
七七社区原本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乡镇合并后,这个乡成了城镇中的一个社区,但依然保持原有的集市,10天两个场,因此,对汪小官来说,尽管店面开得多,其实也不算很忙碌,平时他和妻子也能应付得过来,10 天中,也就是两个赶场天早上忙碌些,因为,七七社区的赶场天大都在早上十点钟前就已基本散场了。
平时一家人分三处生活。
父亲在老家除了管理田间地头,还养鸡养猪。除了供应自家,还有些卖的;母亲在县城管理两个孙儿的生活;汪小官和妻子在七七社区经营着多个店铺。三处生活,都各自忙碌而有条理。
一年中,不论大小节气,统一在老家过,也是这个时候,一家人才真正意义上的团聚。
这时候的家,忘掉山外的世界。
这时候的家,忘掉忙碌的身影。
这时候的家,忘掉训言。
这时候的家,注重传统与美食。
这时候的家,欢声笑语,和谐美好,令人向往。
上半年,为了大儿子顶顶读书方便,汪小官在县城全款买下一套二手房。原本顶顶是住校的,但因为开春时,寝室的同学得了皮肤病,不幸他被传染上了,只好隔离。租房不是办法,为了儿子,他决定在城区买房。多年的经营,在县城买房对汪小官来说不是难事,他一直秉行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因此,他的实体经营都是良性运行,没有负债,多年的结余对他来说,买一套房是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城区有了房子,下半年,他就将小儿子磊磊从七七社区转到城区小学读书了。
下半年,在县城读书的两个儿子,让汪小官感觉压力倍增,这种压力不是金钱上的,而是教育方法上的。
大儿子顶顶读初三,关键时刻,在学习上精力开始有点分散了,汪小官被班主任李老师请进了办公室。李老师直接对汪小官说:“你家顶顶已开始对异性问题感兴趣了,心思有点不在学习上,考试成绩已开始往下滑。作为家长,要注意提醒一下,注意孩子的动向。”
汪小官听了老师的话,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回家,他问顶顶:“为什么想这个问题?”
顶顶回答他:“因为她长得好看,因为她关心我。”
这样回答让汪小官很无奈,说:“难道我们不关心你?”
顶顶笑了笑,说:“不一样。”
“不管怎样,以学习为重,以后上了大学,什么好看的女生没有啊?”汪小官说。
“你不懂!”顶顶生气了,不理汪小官,“嘣”的一下,进屋,关上了他的房门。
之后,就为这事,顶顶一连两个星期都没有跟汪小官说一句话,急得汪小官牙痒痒,但也没有办法。后来,不知怎的,还是顶顶主动跟他说话,两人的关系才恢复正常。从那以后,汪小官对顶顶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毕竟,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观,他的感观认识和自己的感观认识是两个不同的层面,是不同步的。
没法改变,做到认同就好。汪小官只能这样想了。
磊磊读小学三年级,刚转进第一个学期,对县城环境不适应,对家有依赖,父母不在身边做家庭作业就变得不自觉。第一次月考,语文直线下降。为此,汪小官不得不放下了很多下午出车的机会,夫妻两人每天在磊磊放学后都要跑往县城,等磊磊睡后又回到七七社区。
其实,七七社区离县城也不远,高速也就是一个站,十几分钟的时间。
但天天跑,特花精力。
为了儿子,汪小官愿意。
他知道:挣钱是小事,儿子的教育才是大事。
尽管如此,磊磊的期末考试成绩还是没能达到预期效果。而顶顶的成绩已回到原来的名次,算是稳住了。因此,汪小官决定过年后找老师给磊磊补补课。
饭后,撤下餐桌,母亲弄来了一盆燃烧旺旺的碳火,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看电视,屋里的寒气顿时消去。
晚上七点,屋外突然闪着电,打着雷,不一会儿,冰雹夹着雨点就下来了,砸得屋檐、地上噼哩叭啦的一片响声,甚是热闹。
“哎!这天气,年三十夜居然雷鸣闪电下冰雹雨,太不正常了。”汪小官有点诧异道。
“是有点怪。”父亲接着说。
冰雹过后,雨继续下着。
父亲抽着烟,说:“一年像一年,一年不是一年。”
汪小官看着父亲,又再次体会了父亲的话,感觉摸不着方向,不由得皱了一下右眼皮。
“你这些天都没看新闻?”父亲看了他一眼,问。
“忙得四脚都不落地,哪有时间看。”汪小官呵呵的笑着说。
“也是。那个,封城了,你都不知?”
“哦,这个,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武汉离我们那么远,我们这边不会有事的。”对武汉出现的疫情,汪小官不往深处想。
“武汉远?那非洲呢?哪个更远?”父亲很平静地问。
汪小官望着父亲,沉默了,他的沉默引来一家人的沉默。
雨,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大约一个小时,终于停了。
春晚开始。
在喜庆的气氛中,一家人的目光先被吸引了,都盯在电视屏幕上,但一会后,汪小官的两个儿子便没有了兴趣,转移了方向,之后,看电视的看电视,刷手机的刷手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
清晨,一声吠叫打破了一家人的宁静。
汪小官的父亲和汪小官一样,刚起床,其他的人都还在睡觉,昨晚大家为了接年,都睡得晚。
“谁这么早就来走亲了?”汪小官问父亲。
“不清楚。”汪华也一脸不知情。
按照传统,走亲访戚应该是在明天初二才开始,但现在的人都不按传统来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也不怕惊扰别人。
“汪叔,汪叔。”
“哦!是李主任来了。”汪华听声音就知道是村主任李明前来了。他开门出去到院子去里开院门。
“汪叔,新年好!”李主任脸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口罩。说话时他与小官的父亲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汪华点点头,也笑着说:“李主任新年好!进屋坐。”
“不了,汪叔,我们要在村头设个路障,事先通知你们。”
“设路障?”汪小官也跟出来问。
“对,我是这么想的。”李主任说。“从外面回来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谁带不带新型冠状病毒回来?别被传染了,听说这病毒传染得快,潜伏期长,前期不易察觉,我微信圈的朋友都在说这个事,好多地方都封路了。”
“别信谣言,上头都没有要求,只是建议大家不要聚会,不聚餐,少出门,勤洗手。”汪小官对李主任说。
“确实上面现在还没有要求这样做,但我觉得为我们村的安全必须这样做,汪叔看事挺准的,汪叔,您说呢?”
“也行,但不是设路障,是设个劝返点,从明天起,早早的你们起床后到村头路口设个劝返点,对外来人员一律劝返,村里有从武汉回来的,叫他在家中自行隔离,不要走亲串戚,发现情况及时报村委。”汪小官的父亲沉静地说。
“好,就这么做。”
“记得叫值班的人戴上口罩。”说着,汪小官的父亲从屋里递给李主任一把口罩,两瓶消毒水,又说:“分班,白天和晚上,24 小时都要有人守。”
这是汪小官昨天拿回来的一次性口罩,父亲什么时候开箱的,他竟然不知道。
“嗯,人员我来安排。”李主任说。
“要好好的给人家说清楚,这刚不能给国家添乱、添堵。”父亲的话让汪小官对他刮目相看。60 岁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在李主任面前发话像领导似的?
李主任走后,汪小官说:“爹,私设卡点,不合法,上头追查下来,是要问责的。”
“我知道,其他地方都做了,我们也必须做,我们也是在防,我们村在路边设个卡点也不影响整个路线畅通,进出我们村这一条唯一的路,好控制。”父亲看了一眼汪小官,又说:“这个事,到什么程度,现在说不准。”说完,他摇了摇头,抬头看天,发出一声长叹。
此时,汪小官对这事并没有放在心上,认为父亲多虑了。按照计划,这个春节一家人是要出去旅游的。旅游路线都规划好了,时间也定好了,初三过后就开始出发,他开车,顺着银百高速,往百色,往南方向前行,因为,南方的天气不冷。
吃过早饭,汪小官打开手机,有关新型冠状病毒的信息通过各种方式从不同角度传递过来,最可怕的还是这些字眼:“人传人”,“目前没有特效药”,“潜伏期长达十四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隔断传播源”,“封城前武汉人都去了哪里”“宅在家里就是为国家作贡献”……
终于,汪小官明白父亲担心的同时也反思自己和妻子这些天接触过的人和事。还好,也都是一些熟悉的乡里乡亲,从外面回来的人还真没有接触过。想到这,又想到那个让人谈起色变的病毒,他不由得打个冷噤。
2020年的春节的第一天,汪小官和父亲并不是缩在家里没有出门,而是戴上口罩到村里去给没有口罩的家庭送去口罩。
信息时代,关于这个病毒,大家都已知道,但又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依然有人到处乱窜,听说明天行动就要受到限制,自然有人不乐意,特别是年轻人。
对不乐意的人,汪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地问:“今年家里杀年猪了吗?”
“哼,都别提了,方圆几十里,今年能养成猪杀过年的不就只有你家吗?”
“呵呵……”汪华只是呵呵的笑,没有再说什么。
在笑声中,不乐意的人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意,立马在尴尬中沉默了下来。
而在沉默中,汪小官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晚餐,一家人在一起吃鲜肉饺子。
“明天姑妈她们回来怎么办?要劝返吗?”磊磊问。
“我已电话通知她们都不要来了。你们也不能到外婆家拜年。”汪华说。
“哦!”磊磊一边应着爷爷,一边看着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爷爷的话她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磊磊很想母亲有所表示,但是母亲不表态也不说话,让他很不舒服,他又看了看父亲,说:“亲戚朋友都不能串门走动,这个春节太冷清了也太没有人情味了,这还叫过年吗?那我的压岁钱,哎呀呀,这少几百,那少几百,我的损失惨重哦!”
面对小儿子有点不高兴的嚷嚷,汪小官摸了摸他的头,说。“这个时候还惦记压岁钱,哎,说你什么好呢?磊磊。”
“一年才有一次,谁不惦记?那您叫我怎么办?爸爸您又不发双份。”磊磊还一脸调皮。
“好好,那就发双份,该高兴了吧,吃完不能到外面玩,只能在家呆着,听清楚了?”汪小官一边答应小儿子的同时一边提出要求。
“O……K。”磊磊一脸兴奋地答应了。
“哥哥也一样。”说着,汪小官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两个儿子,一人发了陆佰元压岁钱。为了过年发红包,他之前特地到信用社支取了几千元崭新的百元钞票,这崭新的票子号都是连着的。他不但要发给儿子,发给侄儿侄女,发给父母,也要发给岳父、岳母以及家族中辈份比他大的老人。
但,从形势看,今年春节的红包,汪小官多数是发不出去了。
兜着一匝厚厚的钞票发不出去,汪小官心里憋屈,堵得慌。于是,他给父母的也是双份。
不断涌来的信息让汪小官心沉,这个时候,有人约他去斗乐,说“三缺一”。他拒绝了,走出大门口,冷风一吹,一股冷意袭击着全身,他喉咙一紧,有一点发痒,加上口干,不由得咳嗽了几声。然而,他的咳嗽立即引来父亲的关注,问:“着凉了?”
“没事,就是口干,喝水就好了。”说着,汪小官回屋,倒了一缸温开水,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身上立马暖和起来,喉咙也舒畅了,不痒,也就不咳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后出了院子的门,但不一会就回来了,他手上拿有枇杷叶,茅草根,鱼腥草和一个大洋葱。
父亲将洋葱用刀切一刀,递给汪小官,说:“深呼吸一下,拿它去闻,咳嗽一刚就好了。”
汪小官笑了笑,没有拒绝父亲,尽管他很反感洋葱的辣味。
洋葱的味道熏得让汪小官睁不开眼,但他在父亲的注目下,还是坚持闻了两分钟,确实,闻过洋葱过后,浑身通透,更加舒服了。
睡觉前,在父亲的注视下,汪小官又慢慢喝下了一大碗父亲熬制的烫手的草药汤。
一整夜,汪小官睡得特别舒坦,一觉到了天亮。
大年初二,天空晴朗,吃过早餐,父亲拿了一张表给汪小官。
汪小官拿过表格,仔细地看了一下。
这是劝返点排班值日表,时间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有精壮劳动力的家庭基本上都要轮到。
一天的值日分三班,每班8 小时。
汪小官家的第一次排班就在今天下午。
不用说,汪小官知道这是分给他的任务,因此也不多言。
下午快两点时,汪小官和同一值守的邻居汪小菜都戴上口罩和手套往值守点走去,因为职业习惯,出门时他都要戴上手套。
这时的劝返点正热闹着,聚集了好多人,有好几个在高声说着话,语气都很冲。
“不好,有人想冲卡。”汪小官说。他和汪小菜急忙奔了过去。
路上横放着一棵又大又沉的带着新鲜枝丫的树木,看样子是今天早上才放倒的,没有十来个人合力行动是无法处理掉的,活妥妥的路障,不论是大车、小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都不能过。两人跨过路障,才看到劝返点是用一张桌子拦在路中间。
路中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好多人。
“舅舅。”一声亲切的童声传到了汪小官的耳边。
汪小官听了声音,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声音处。
“舅舅。爸爸,妈妈,舅舅来接我们了。”声音依旧兴奋而亲切。
“姐姐,姐夫,小涛,你们来了?”汪小官问。
“嗯,舅舅,他们不让我们进村。”那个叫小涛的男童说。
“嗯,现在不准走亲戚了。”汪小官说。
“我们在寒风中骑车花了两个多小时,到村了,不让进?也太没理了。”汪小官的姐姐走上前说,她以为汪小官是来接她们回村的。
“爹不是给你们打电话了?叫你们不要来了,怎么不听呢。”汪小官也很无奈。他摇了摇头,他没有想到第一天在劝返点上堵截的居然有自己亲姐姐的一家人。
“今天不来,过后哪有时间来?过两天我们又要回厂里上班了。”汪小官姐姐听了他的话,很诧异。
“现在关键时期,不能走亲串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汪小官一副公事公办地说。他知道,他必须坚守原则,不然,这个点就成为虚设。这时,被卡住的不止是姐姐一家,还有其他好几家。
“为了过个年,千里迢迢的回来,不就是想见你们一眼?我们不是走亲串戚,我们是回家。”姐姐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兄弟不是来接她们回家的,而是来劝返的。
“姐,我知道,不多说了,你们回去吧,不要吵,没有用的。”汪小官说。他知道说服姐姐不容易,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说服过姐姐,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姐姐一家进村。
“真的不让我们进村?”姐姐生气了,问。
“嗯。”
“我们没得病,都很健康,我们没有去过武汉,不会带来病毒。”姐姐提高了声音,强调了自己和家人没有携带病毒。
“我知道。”
“知道?知道就让我们进去。我一整年都没有看到爹妈了,我好想他们。”
“他们也想你们,特别是小涛,母亲常常叨念着。”汪小官笑着说,尽量不惹姐姐生气。
“看,这是我从广东给爹妈买回来的礼品。”说完,姐姐特意提起着手中的礼品让汪小官看。
“姐的孝心爹妈是知道的。天冷,姐,你们还是回去吧。”
“好,小官,你长本事了,不让姐回家。”
“姐,不是这个意思,你误解了。”
“不用你多说,我打电话给爹。”说着,姐姐就拿出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很快就通了。为了让汪小官听得到,姐姐按下了免提键。
“爹,我们回来看您了。”
“不是电话通知你们不要来了吗?”电话的那一头是惊异。
“我们已到村头了。”
“到村头也不行,不听话,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电话的那一头很生气,既是在命令也是在拒绝,没有一点人情味。
“爹——爹!”
电话的那一头已是忙音。
汪小官的姐姐万万没有想到最爱她的爹会这样快速的挂了她的电话,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她看着汪小官,尴尬的脸瞬间被蜂拥而至的泪水挂满。在外漂泊整整一年,本想好好享受一下温馨的亲情,慰藉一下孤独的灵魂,不想瞬间被恶性的语言击得粉碎。
“姐,好好回去,特殊时期,不哭,不生气,理解。”汪小官安慰道。
“在家我就说过的,说不能来,不能来,你偏不信,现在好了。”汪小官的姐夫在一旁很有怨言地说。
“好,我理解,也希望你们理解理解我。”
“都说了,是特殊时期。”汪小官说。
“特殊时期就不要亲情了吗?”姐姐说。
“不是不要,是为大家好。”汪小官说。
“到了家门口都不让进,还是为我好,这样子,我不好。”汪小官的姐姐几乎带着哭腔说。
“说那多么废话做哪样,现在看清了?谁和谁才是一家人,才是一家亲,还不走,傻愣着干什么,该醒得了,别一天到晚的叨念着回家,汪家已不是你家了,我那边才是你的家。”汪小官的姐夫很不耐烦地对自己的老婆说。
眼泪转满眶的姐姐看着自己的老公,不说话。
“姐……”汪小官敏感地感觉到姐姐和姐夫的异样,他想问问,但他才出声就被姐姐的话打断了。
“不要叫我姐,我没你这样的兄弟和爹,以后就是你们请我们回来,我们也不会来了,走。”姐姐突然变脸,恶狠狠地说,她不看汪小官,黑着脸转身朝她的老公和孩子走去。
在路边,姐姐恶狠狠地砸掉手上的礼品,一家人坐上摩托车,也不再跟汪小官打招呼,呼了一下开车走了。
看着姐姐一家人生气远去的背影,汪小官叹了一口气,哎!
接着,旁边想冲卡的人见没有希望也跟着走了。
路口终于平静了下来。
在路口,风大,尽管晴天,依然让人觉得冷。
汪小官从林子里找来了柴火,他要烧火取暖。
寒风中,冷得直搓手的汪小菜问汪小官:“专家说的,最好的办法是隔离,隔离有效吗?”
“当然有效。”汪小官点燃火,肯定地说。
下午三点钟,路上的车辆渐渐的多了起来,来来往往,基本上是走亲访戚的。
一辆车停下,从上面走下了三男两女,有老有小,但都没有戴口罩。
汪小官上前,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一问,知道他们是李主任家的远方亲戚。他们一家人从A省那边过来,年前就在路上,一边游玩一边寻亲访友。
汪小官跟他们说明了村规,说:“现在特殊情况,不合适走亲戚,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我们就是要到李明前家,事先跟他说过,他说欢迎我们来我们才来的。”五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老者说。
“老伯伯,不是我故意卡你们,今天,就是我的亲姐姐来,我也没有让她们进村,她们都还是我们本地方的人呢,只是不在一个寨子,何况你们还是从远方来的。”
“小兄弟,话不能这样说,从远方来才是贵客呀,你们和明前都是同一个寨子,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呢。”老者套近呼地说。
“是亲戚,没有错,但现在是特殊时期,请理解和配合。”
“我们都打电话联系过的,他答应了我们才来。看看,为了来走访亲戚,今天我们早早的就从另一个点驱车赶来,都下午三点了,午饭都没吃。现在我们一家老小是又冷又饿啊,你们还说不让进村,这样的待客之道,真的是太没人情了。”老者说得可怜,让汪小官很为难。
怎么才好呢?小官抬头望了望天,天空灰暗,阴冷。
汪小官说:“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叫我爹拿些热粽子给你们吃。”
“我们要去明前家。”
“不行。”
“什么不行,我们又没有病,又没有发烧,不过是过年了来走个亲戚,不然我们为什么非要往你们山旮旯里来?”
“爸,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我们走过去就是了。”这时,五人中那个青年男子说话了。他个子比汪小官和汪小菜都高大得多,若要硬冲,想必汪小官和汪小菜两人也拦不住。
情急之下,汪小官打了李主任的电话。电话打通了,李主任却没有接,直把汪小官急坏了。
眼看这五人就要冲卡,汪小官一激灵,说:“你们要冲也可以,如果你们硬要李明前主任去坐牢的话,你们就进村吧,我们也不拦你们。”
“哪样?!我们进村会让李明前坐牢?你唬哪个呢,哄小哇差不多?”青年男子愣了一下,说。
“不信?那你们就试试。”汪小官壮起胆说。
“土匪行为加法盲,真可怕。”
“他是主任,他不以身作责就该着。”汪小官说得像真的一样。
“是啊,该着。”汪小菜上前一步应和着。
“你们还知道他是主任?一点面子都不给。”青年男子道。
“我们给了他面子,就是往他脖子上抹刀子,你们若不想他倒霉就赶快走,离开这里,回家去。”
“没有必要闹成这样嘛,兄弟!”
“没有办法,你我都没有错,只是现在形式是这样,大家就得去遵守。你们若真的要横起来,我们也没有办法,那就按规矩办。”
“好好好,我们走,算怕你们了。”老者说完,推着年青人往车边走,其他的人也像躲避瘟神一样往车边撤。
五人走后,汪小菜拿一消毒器对着空气猛喷一通消毒水。汪小官发信息给李主任,将情况跟他汇报。
不一会儿,李主任回信息,原来他在开会,他回了汪小官的话:“知道了,你们做得好,告诉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管是谁家的亲戚,这个时候,只要不是本村居民,都不能进村。”
“好的。”
“疫情防控,贯彻‘联防联控,群防群治’原则。”
这时,汪小官才感觉到事态比想像中的严重。
晚上交班时,气温又突然骤降,还零星飘着细雨。汪小官的心仿佛如雨丝般一样在飘,是怎么回到家的,他都没有知觉,父亲对他身上喷消毒水才让他回过神来。
初三的早晨,汪小官的电话响爆了,都是要他送货的。有叫他送饲料的,送烟的,送面条的,送油的,送大米的。他们都是听说封路急要备货,特别是王大全,他是个养殖户,他在山上养了几千只鸡,一但断粮,后果不堪设想,还有那些外出打工的,年前才到家,家中也没有多少储备,都是想过了年初几就要动身出去复工的,现在外面到处说不准走,也不能走亲访友,出不去,呆在家中没吃的能行吗?
都说民以食为天。汪小官接了电话,开始有些犹豫,说实在的,他不缺这个钱,现在跑货,太匆忙,过年期间,他的本意是好好玩耍的,何况,现在疫情下跑运输,风险大,但想到那些快没有口粮的人们,以及那些养殖户,他们都是老交情了,将心比心,他们急,他也急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于是,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忙碌了起来。
汪小官的存货原本就不多,给客户送去,算是应急。
一天,两天,还好,车辆还能自由通行,还能为客户送货,但是那些货物也只能到各家的村口。
年后的第一个赶场天已关闭。
停止了自由交易,也就意味着接下来许多东西都将停止运行。
果然,第三天,七七社区高速路口关闭,县城内实行交通管制,私家车辆一律停运,而这一天,汪小官家超市吃的用的东西基本上清空,饲料也清库存。
望着空空的货架,汪小官关上店门,驱车回到了老家。
一路上,他的手机还不断传来客户的电话,此时,他也无能为力了,只好装着没听见,不接。
回到家,手机求助信息又爆满,他只能一一回复:抱歉,无货!
这些天他想的问题有点多,之前旅游计划破灭后,他想大不了不出去,就在本地好好的玩上个几天也好,邀朋请友聚会也不算浪费来之不易的宝贵时光。但,这一切都成了美好的愿望。
因为病毒,春节的气氛没有了往年热闹的场面,多个省、市、州、县都启动了公共卫生一级响应。自由交易市场关闭,公交(包括农村的)、地铁、高速、客运、水运停运行,娱乐场所停业……
村里的喇叭又响起来了。强调各家各户相互间不要聚集,也不要接受亲戚朋友到家中来。
一天又一天,村广播滚动播放着各种文件及疫情动态。
假期一放再放,延长到了让人有点不可相信的地步。
这个春节真的很长。
武汉很远,灾难很近。
起始,许多人都只是观众,但慢慢的发现,其实大家都变成了灾民,不能出门,不能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终于,出行都要通行证了。
城内的住户,一家人两天才允许一人出去采购生活用品。
各个地方都在设卡。
排查、检测、防控一体化,全部用上了。
禁足,原本是小说宫廷剧本中才出现的……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让,还在高速行驶的人急刹车,其惊险度可想而知。
三
山风随意的吹。
上堡村劝返点不管有没有人冲卡都没有成功。防控力度不断加大,由原来的露天设为救灾帐篷,由原来自发的村民到有组织的医务人员和志愿者。
上堡村被纳入隔离区域,全部村民被集体禁足,彻底封村。除了有医疗机构进村消毒,每天还有医生为村民定期测温,密切关注着每一个村民的体温,特别是对汪小官和汪小菜。
原来,李主任家的亲戚,那天来访的五个人中有一人已确诊被感染上了病毒,其他四人是疑似病列。那一人因为初三发烧在省城就医被发现,初四被确诊,追根溯源,很快查到他们到过上堡村,并停留过,因此……
知道这一消息,汪小官浑身不好受了。
那天,是他与他们交舌的,想到他们又都没有戴口罩,如果被传染,村里他会是第一个。
哎!
之后,他又接触了那么多人,这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汪小官的思想负担很重。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测量,汪小官都怀疑自己感染上了病毒,得了病。尽管他没有发烧,每次测温他都36. 8°,没有超过37°,也没有其他症状。
汪小官真的非常焦虑和担心,怕万一自己不幸真被传染了,再由他传给家人和村里的人,还有那些客户,那自己就罪孽深重了。
哎!
如果就此得病,汪小官心里是不甘的。
因此,他自觉的实行自我隔离。
他除了喝着父亲精心熬制的药汤和鸡汤外,还大量喝温热开水。也努力让自己轻松下来不想这事。
终于,知道隔离是行善积德,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乖乖的宅在家里就是最好选择,也是最好的保值方法。
村子里的人不吵也不闹,安静得有点失常。
许多话覆没在寒风中。
终于……
一日三餐,只与自家人有关。
一整天的面对,也只与自家有关。
自家人,自家事,放个屁都成了话题。
没有聚集,就没有大众的娱乐。
亢奋期里。
电视剧看腻了。
滑手机的手发麻了。
手机没电了,黑屏。
天黑了,人没累。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让绝大多数人,进进出出的都是一种原始的本能与需要。
掉在一个又一个的循环里,之前的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变成了现在统一的日出也息,日落也息。
这种日子过得很慢,也很累,让人不可控的产生一种坏情绪。
掉进坏情绪里,许多人没了动力。
生活都简单得草草了事,正如正月初八,一张麦片就打发。
啊,这种日子,不想要,有没有?
该放声歌唱还是嚎啕大哭?
是要疯了的节奏还是要掉链子的表情?
春天,原本是个播种的季节啊。
但,立春这一天,天空打雷又下雨,让习惯了干净的人们不再下田下土,更别说播种。
但,这一天,雨水笼罩下的家园,朦胧中透着一种的美。
苍穹下,除了水的声音,其他的声音都隐藏了。
大地静美,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境。
但此境没有多少人愿意体会。
眼前的景,应着视频里的城市,一城池,一城池的人啊,都宅在家里,街道空寂,静无声息。
2020年的春节失去了传统的喧嚣,从城市到农村,家家关门闭户。
空阔与寂静,形成一种无言的苍凉,袭击着汪小官,他无以言表,瞬间泪流满面。
平静后,他想起了:以前很多往事。
往事,一幕幕都值得回忆,不论是否温情。
在往事与雨水的冲刷中,汪小官累了,按下手机开关键,放下心来大睡一觉。
这一天,他,不再为哪一家的材料操心,也不再为哪一家柜子的安装费劲,不再预算饲料先送哪家再送哪家,更不在为儿子的学习担心,现在,除了健康,一切都仿佛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是他40年来,成家后,放松得最彻底最任性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