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之死

2020-11-22 09:11胡学文
雨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马三小个子刘邦

胡学文

1

刘邦死于某年的秋天,九月或十月。那时,花已谢,草枯黄,天高地阔,视线无隔,重要的是淖水冰凉,又没到刺骨的份上,他可以在水面上浮三五天,甚至更久。夏天不行,淖水混浊,苍蝇成群,尸体容易腐烂;冬天也不合适,即使撞碎冰层,恐怕再也无浮上来的可能,他将永远躺在淖底,直到被鱼啃噬干净。那不是他要的。他的死不该成为秘密,相反,需要更多的人知道。能上报纸或电台,那就更好了。

预兆在某个夜晚来临,至少有五六只猫头鹰栖于屋前的榆树上,凄厉的啼笑此起彼伏。那棵老榆在刘邦出生时就有碗口粗了,五十年没有长得更粗,但枝繁叶茂,秋风也躲着它,深冬季节,几次寒流后,细碎的叶子才坠落干净。树杈上栖过喜鹊、鸽子、麻雀,但猫头鹰停落还是第一次。俗话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它的笑意味着死神的召唤。刘邦推开窗户,高声骂了一阵,一只只黑影射向夜空。他刚刚关上窗户,啼笑又从树丛间荡起。这或许就是天意,他该去另一个世界了。

东方发白,刘邦便爬起来。脑袋昏沉,双眼肿胀,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力气,系裤带花去平时两倍的时间。他没有生火,都是要死的人了,没必要再浪费粮食。在门槛呆坐几分钟,又改了主意。反正要死了,不能空着肚子过奈何桥,据说走不过去将变成孤魂野鬼。他现在就够寂寞了,倘若在另一个世界仍如此,还死个什么劲儿?

刘邦贴了半圈锅饼。他只会做两样饭:贴莜面锅饼,搅莜面拿糕。锅饼硬实,吃不了还可以带在身上。饭后,他翻了半天,捡了件干净的衣服换上。那件青灰的中山装袖口开裂,少了两粒钮扣,衣襟处有指甲大小的污渍。但相比别的衣服算好的了。他并非懒惰的人,自打动了死的念头,一切全变了。

刘邦觉得应该把需要做的都做了,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想不起该做什么,想得脑袋更疼了。既然要死了,一切都将失去意义,算球了。磨蹭的时间有些长,树梢已被晨阳染红,走出几步,刘邦又折回来,将门锁打开。

街上静悄悄的,看不到活物。那半圈锅饼被刘邦一股脑塞进肚子,吃撑了,走得有些缓慢。他左观右瞧,放牛的、挑水的,只要碰上一个即可,他会大声宣告,他要死了。可能没人相信,他们总是不信。不管他们怎么看,他还是要说出来。他没胡说,从来都没有。但邪门的是,直到走出村庄,也没碰到一个人。刘邦甚觉怅然,他知道了什么是无声无息。

棺材淖距村庄三公里,淖傍南山,山似棺材,淖因此得名。淖水不似以往那么青碧,有些白,像刚刚撒过盐,还没来得及沉没,一粒粒浮在水面上。几只白色的水鸟飞上飞下,或许是秋风强劲,它们的身子歪斜着,随时要坠落的样子。淖的那一边,有几个黑点,也许是牛,也许是马。三十年前还有狼出没,现在野兔都难见到了。

刘邦停下,回望村庄片刻,然后弯腰挽裤腿,挽到一半,忽觉好笑,遂放弃了。就那样,半裸着一条腿朝白花花的水走去。淖边的灰灰菜密匝匝的,枯硬的茎干有如丛林,刘邦不得不将脚抬高。脚触到水,刘邦顿时被割了一下。水比他想象的要凉,说刺骨也未尝不可。他站了几分钟,待双脚和小腿适应了,当然也可能是麻木了,才向淖中心走去。据说中心有三个泉眼,是淖的最深处。寒冷由腿窜到腰间,再到颈部。可随之,他又感到热,仿佛不是行走在深秋的淖水里,而是不小心掉进温泉。刘邦头皮发紧,若是这样,不等他合上眼睛,身上的肉就被煮烂了,他只剩一副白骨。那有些惨,太惨了。刘邦后退几步,犹豫了一番,再次前行。水是凉的,没有变热。

水淹没了下颌、嘴巴、鼻孔,刘邦望了最后一眼,朦朦胧胧,没有看清,身体忽然倾斜,整个人沉没水中。他看不见了,只觉耳边轰隆隆作响。又一阵,周围变得寂静。那时,他已坠至淖底。

次日,刘邦从淖底浮起。准确地说,是刘邦泡得胀如发面的尸体。而另一个刘邦,魂也好,鬼也罢,在他死亡那一刻便从躯壳里飞出来,如一绺烟在水面上飘来荡去。

放羊的哑巴第一个发现刘邦的尸体,惊得鞭子都掉了。他慌慌张张地往村里跑,也许没人相信刘邦真的死了,那个过程比刘邦想象的长,他想飞到村里看个究竟,又担心尸体被秃鹫啄食,焦躁万分,有些紧张又满怀期待地朝村庄的方向瞭。终于,他们还是来了。村长,他的叔伯哥刘多,邻居马三,光棍四奎。马三和四奎抬着门板,刘邦立刻认出,那是他的门板。灰暗的门板中间有个用红漆写的“福”字,那是刘邦的创意,红纸对联过了夏天便会发白,油漆不会。刘邦盼望自己的日子冬夏红火,可天不如愿。

他还真死了?!

泡得看不出人样了,是他吧?

不是他是谁呢?看下巴就知道。

说这话的是刘多,刘邦下巴短,他常拿这个嘲笑刘邦,没料刘邦死了,他也不忘奚落。刘邦甚是恼怒,可惜使不上劲,不然他要狠狠甩刘多几个嘴巴。

马三和四奎抬着刘邦,村长和刘多在后面并排跟着。村长埋怨刘多,怪他没看好刘邦。刘多除了是刘邦的哥,还有一个身份:治保主任,负责村庄的治安。刘多显得委屈,我不能像尾巴长在他身上,昨儿拉肚子,一整天没起炕,他偏偏就……这回竟玩真的了。村长说,死就死了,你们家人,你处理吧,只是非正常死亡,你我一年又白忙活了。刘多略显不安,昨天没拉肚子就好了,不过,以后倒省心了。

刘邦的尸体被抬进残破的院子,刘多给了马三和四奎各五十块钱,马三装进兜里,四奎对着阳光照了照。刘多骂,妈的,还不信?有什么照的?四奎笑嘻嘻的,并不恼。四奎嗜赌,谁都不信。两人离去,刘多问村长丧葬的费用谁出,村长没好气地说,你刘家的人,你们刘家想办法。刘多为难地说,咋个想办法?我有钱我就出了,问题是我也紧张啊。村长说,王美秋不是还没和他离婚吗?刘多说,就怕她不肯。村长说,你总得通知她一声,人死了,她必须回来一趟。夫妻一场,不至于连这点儿情分也没有。刘多说,我试试吧。

门板消失了,黑狗消失了,只有惊坐而起的刘邦。他摸摸脚腂,竟真的有些疼。他骂了几声娘,又躺下去。日头三竿子高了,也许四竿子也有了。刘邦还想再躺一会儿,院里传来刘多的声音。想起刚才那一幕,刘邦甚是气恼,不理他。直到刘多猛敲窗户,玻璃快要碎裂了。刘邦再也忍不住,骂,我还没死呢,你敲个球!

2

刘邦寻死的念头是在王美秋离去的那个夏日的夜晚冒出的。

一大早,刘邦便乘三轮车到县城,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当然,也没有可吃的饭食,王美秋哭闹了半夜,他起床那会儿,她仍蒙头大睡。商店还未开门,刘邦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终是不敌糕点铺的香气,跑过去买了两个麻饼,又回到商店门口。刚吃完一个,老板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是个小个子女人,薄嘴唇,黄头发。刘邦忙将另一个麻饼装进兜里,冲她说,你可来了!

刘邦是找女人算账的。三月份,刘邦在女人的商店买了名为彩虹一号的甜菜籽。同样是彩虹一号,别人的甜菜比赛似的长,而刘邦的甜菜自长出来就像得了重病,每片叶子都透着黄。施了肥,喷了药,倒是长得快了些,叶子也绿了许多。但茎块没随着长,反而越来越缩,六月了,还没筷子粗。这无疑是买了假种子,刘邦和女人理论,让她赔偿他所有的损失。

小个子女人很快打断他,脸也冷了许多。她确实卖过彩虹一号,但都是真的,如果刘邦买的是假的,那就不是从她这儿买的。刘邦咬定是从她的店买的,他记得她的黄头发。女人“嗤”的一笑,说,染黄发的女人多了去了,凭什么说那个人就是我。女人让刘邦拿出发票,以示证明,拿不出马上离开,别影响她做生意。女人伶牙俐齿,几句话呛得刘邦哑口无言。刘邦拿不出发票,他根本没想到开什么发票,但他可以向老天爷保证,彩虹一号就是从女人这儿买的。既然女人耍赖,他就不必讲理了,抱着膀子横在门口。女人不是省油的灯,扑上来就抓,他推了一把,她倒在地上,随后打了报警电话。从派出所出来,已经过了中午。三轮车主等不到他,已经回村。

刘邦步行回去的,到家已是黄昏。去时气鼓鼓的,归来灰头灰脸,像戳了无数孔洞的轮胎。昨夜他说找商店赔偿,王美秋预言,如果他能索赔一分钱,她就把脑袋割下来。她不止一次羞辱他了,刘邦倒不在乎这个。刘邦暗暗发誓,若失败而归,他将撞死在她面前。王美秋又一次预言成真,他不但没讨回一分钱,还差点被派出所拘留。那么,就让他撞死好了。但进村又改了主意,他终是不甘心。他打算再去一趟县城,把那些害了病的甜菜背到女人面前,她坑了他,他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县水库管理局承担国有权属水库的安全运行管理工作。龙游工业园区、农业局、乡镇(街道)所有和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所属的小型水库,可通过委托方式由县水库管理局承担管理单位职责,实行集中管理。双方签订委托管理协议,明确管理职责分工。水库工程日常维修养护由县水库管理局委托水利工程维修养护公司实行专业化维修养护。

屋门大敞,王美秋不知去向。刘邦瞅了瞅掀翻的柜板和散乱的被褥枕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大步流星赶到地里,随即又跑回村庄,正待敲马三的门,马三的狗一阵狂吠,他又折返回院,抓了把叉子。黑狗并不因为刘邦抓了叉子而退缩,叫得更凶了,只是不敢靠近。没等刘邦再敲,马三出来了。天色已暗,他仍然看清了刘邦手上的家什。刘邦问王美秋在他家不,马三不回答,质问他抓个叉子要干什么。刘邦说,不干什么,我找王美秋,你管住你的狗。马三喝了一声,黑狗立时噤声。马三说,你找王美秋,来我家干什么?刘邦说,她没在吗?马三说,不在。刘邦又问,她来过吗?马三说,没有!刘邦又问马三见过王美秋没,马三没好气,问刘邦什么意思。刘邦几乎带出哭声,说王美秋不见了。马三更生气了,说,她不见和我有什么关系?刘邦说,我寻思着,你可能见过她。马三说,我一整天都在地里呢,刚刚进门。刘邦又说王美秋不见了,急得不行。马三说,急你就去找啊,别在这儿戳着了。马三转过身,黑狗又冲刘邦叫起来。

刘邦挨门挨户地找,终于打听到,王美秋中午时分往南去了。那个时候,刘邦正在派出所。看样子,王美秋是真的离家出走了。她和他这个失败者过腻了,早就过腻了。虽然刘邦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还是难以接受。

拖着如铅的双腿往回走时,刘邦忽又生出一丝希望。也可能王美秋到镇上办什么事,此时已经回到家中,正等着训斥他呢。拉灯时,他甚至想到王美秋会劈头大骂。屋子亮了,他的心却彻底坠入黑暗。他呆呆地立着,直到死的念头冒出。他找出灰色的尼龙绳子,踩着凳子在房梁上挽了个套,将头伸进去。已是深夜,村庄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几声狗吠,之后复归寂静。就要死了,刘邦没了焦躁,没了愤怒,没了悲伤,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安详。就在祥和的气氛里,过往如电影似的闪过。

刘邦是失败者,似乎命里注定。他成绩不错,但三次高考,三次落榜。当了四年代课教师,因看不惯校长专横,辞职不干,就在第五年,代课老师可以考师范了,刘邦就这样错失转干的良机。刘邦并不在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放出豪言,不干出一番成就,绝不成家。他养过蝎子、狐狸,种过药材,开过书店,但没一次成功。三十六岁那年,一无所成的他娶了离过两次婚的王美秋。王美秋不生育,不然也不会嫁给刘邦。和王美秋生活在一起,失败者这个标签还是牢牢在他身上贴着,什么都不顺。王美秋骂他是倒霉鬼转世,他不服不信,现在,他有点儿信了。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做不成了,除了死。

刘邦闭上双眼,踢开凳子。绳子突然的收缩使刘邦一阵恶心,随即扑通一声,他坠到地上。刘邦忍着疼痛坐起,发现是绳子断了,一截在脖子上套着,另一截仍在房梁上吊着。刘邦甚是凄惶,还真被王美秋说中,他连死都不能成功。那么,就再来一次,家里的绳子多得是。再次找出绳子,刘邦改了主意。不是不想死了,而是觉得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去,要当着王美秋的面,至少要让她看到他的尸体,让她知道,他虽然什么都没干成,但死是可以的。如果死去能让他撕掉失败者的标签,死而无憾。

刘邦要等王美秋回来,这一等就是八年。

3

八年时间,刘邦死了无数次。喝药、上吊、跳井、被车撞、被蛇咬、被马踢、被牛挑,醉死、噎死、饿死、胀死,当然是想象的死亡,凡是能想到的,都要死至少一次。从房顶掉下来,他死过三次,脑浆迸裂,七窍喷出的血把整个村子都淹了;与人决斗而死,超过八次,每次都是把对方捅出满身的窟窿,然后拔剑自刎。跳淖的次数最多,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是他钟爱的死亡方式。

对死亡的想象令刘邦迷恋,他甚至因此而焕发了活力。每每想到死,愤怒、仇恨、悲伤、郁闷,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他的活是靠死喂养的,这有些矛盾,但确实如此。他之所以活到现在,全凭了那些花样翻新的死,不然,他活不下去的。

实弹演习也是有的。王美秋出走两日后,刘邦再次上县城。小个子女人见着刘邦,便横眉立目,斥责刘邦寻衅滋事,扬言报警。如果是往常,刘邦会被女人吓住,但那个中午,他面不改色,甚至还冲小个子女人笑了笑。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女人?或许是刘邦的笑透着诡异,小个子女人愣住了,问刘邦想干什么。刘邦说不干别的,只想说几句话。小个子女人面皮松弛下来,说她没兴趣。刘邦说,简单,就两句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因为你的假菜籽,我赔了钱,女人跑了,我也不想活了,刘邦说着坐在凳子上。他是从村里走到镇上改坐中巴来的,双腿酸困。小个子女人警惕地问刘邦到底想干什么,刘邦又一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瓶,拔开,仰脖就倒。小个子女人扑上来,将刘邦的瓶子打掉,但刘邦已经喝下去大半。救护车到来时,刘邦已经在地上翻滚了好几遭。刘邦没死成,但受了不少罪,小个子女人被吓坏了,除了负担刘邦的医药费,还和刘邦达成赔偿协议。王美秋预言他一分钱也索不到,她错了。小个子女人自认倒霉,给了刘邦两千整。尽管这不足以弥补刘邦的损失,但意义重大。这要归功于死,是死使他获得了成功。遗憾的是王美秋不在跟前。

次年,刘邦将地承包出去。不像那些包出土地的人,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打工,他极少离开村庄。他是将死的人了,要钱有什么用?每有人劝,他就抛出这句话。先前人们还吃惊,以为他得了绝症。村里有几位老人得了不治之症,不再住院,回村等死。待刘邦说明白,对方哑然失笑。有的只是一笑,有的则用别样的目光瞟着刘邦。刘邦是失败者,但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那目光的含义。我不是随便说说,真打算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要死。若仍有人怀疑,说些谁都要死之类的话,刘邦就会缠住他,说自己的死不是小鬼索命,是生无可恋,自绝性命。作为曾经的民办老师,刘邦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直到对方被缠得不耐烦,相信刘邦要死,刘邦才作罢。

除了吃饭睡觉,刘帮再没别的事。吃自然没有准点,早饭有时半夜吃,有时中午吃。睡觉也不分昼夜,有时睡一整天,有时半夜了还在街上游荡。更多的时候,他是睁着眼睛想象自己的死亡,只能睁着眼睛想,梦里他极少死的。只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死了,被王美秋装在松木棺材里。她一面钉盖一面哭泣,刘邦也落泪了。可就在那时,马三过来了。马三问,王美秋,钉结实了吗?王美秋说,你放心吧,他再也钻不出来了。刘邦猝然惊醒。刘邦早就怀疑王美秋与马三有一腿,因为王美秋和他吵了架,就会躲到马三家。只是刘邦没有证据,无可奈何。又不能拴住王美秋的腿,王美秋躲出去,刘邦便窝满肚子的火,几近炸裂。尽管是梦,刘邦的肚子仍鼓鼓的,但转念想到自己要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把梦回想了一遍,露出了洞察世事的微笑。

寻死的念头改变了刘邦。以前刘邦还是有些脾气的,不然也不会因为看不惯校长的作派而辞职,待别的民办转正,他后悔过。和王美秋说起,王美秋说他脑子进水,还说他没那个命。走在死亡边上的刘邦温和了许多。而对于未能吃上公家饭,他已经看得很开,就像那是别人的经历。是的,一个要死的人,有什么值得在乎呢?如果说有,那就是必须让王美秋看着他死,他要让她知道,他什么都干不成,但能死成,做一个自我了结的成功者。所以,关于死亡的想象,既是他活着的养分,也是对于死亡的演练。

刘邦的死在村里不是秘密,除了在想象中反复咀嚼,刘邦也挂在嘴上。那是他的武器,足以对付所有进犯的人。当然,也有失态的时候。某天走在路上,他遭遇暴雨,像以往那样躲到树下。虽然雨声极大,他还是听见了窃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个将死的人,还怕被雨淋湿?没等脸烧起来,他便钻进雨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美秋归来,刘邦立马就死。

4

在那个早上,也可以说上午,被刘多惊扰,刘邦异常恼火。如果是别人,刘邦不会冒粗,对刘多,刘邦从不客气,正如刘多对他。虽是同宗,但积怨甚深,刘邦成为资深失败者,也有刘多的推波助澜。起先是因为土地,两家相邻,都是滩地。刘多有拖拉机,为了耕种方便,他提出用坡上的地和刘多调换。作为补偿,刘多每亩给刘邦三十斤麦子,后又增加到五十斤。刘邦勉强同意了,还和刘多签了协议。第一年刘多痛痛快快给了,第二年刘邦索要,刘多说只给一年,他已经兑现,协议上就是这么写的。刘多让刘邦看协议,果然只写每亩,没写每年。刘邦记得清清楚楚,刘多说的是每年,为了和刘邦套近乎,刘多脸上的笑能用脸盆盛了,若不是这样,就是刘多笑破脸,刘邦也不会签字。刘邦跑回家看自己那份协议,亦是只写每亩。若是旁姓也就罢了,刘多可是他叔伯哥呢。为了把地换回来,刘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往镇政府跑了有五六十趟,最终换了回来,赔了刘多两倍打井钱。表面上赢了,其实又被刘多坑了一次。自此,梁子就结下了,过节罄竹难书。

有好几年,刘邦没和刘多说过话,迎面碰上,各自扭过头。红白宴上,不得不坐在一起,目光是错开的,从不对接。刘邦再次和刘多说话是王美秋离家之后,他挨门询问,自然也去了刘多家。刘多并不冷淡,相反,他极关切,劝刘邦想开,说王美秋跟他过了这么多年,已经很不错了,若换了别的女人,怕是一年也过不到头。若王美秋回心转意,自然会回来,她没离婚,只是离家,就是这个意思;若王美秋铁了心,找见她也没用,难道他能捆她回来?彼时的刘邦脑乱如麻,频频点头,似乎刘多说的是至理名言。冷静之后,才琢磨出其中的味道。刘邦倒没上火,这要归功于他的赴死之念。将死的人,一切都看淡了。

两人再次积仇是在王美秋离家的第六个年头,刘邦听说刘多知道王美秋的下落,找刘多询问,刘多矢口否认。刘邦连去了三趟,第三趟,刘邦还买了两瓶酒。刘多不要,刘邦硬是塞给他。两瓶酒起了作用,刘多说倒是可以帮刘邦打听打听。再次上门,刘多告诉刘邦,打听了,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劝刘邦别等了,就当没王美秋这个人,还劝他别动不动说自己要死了,让人看笑话。刘邦正色道,我没胡说,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刘多嘎嘎大笑,说,都要死了,还找王美秋干什么?刘邦虽然把死挂在嘴上,但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王美秋回来他才死。那天对刘多说了,刘多的笑声更响了,然后说刘邦不是傻子,整个一疯子,又说就算知道王美秋的下落,也不会告诉刘邦。你是想把王美秋杀了吧?刘多一副看穿了刘邦的神情。刘邦由此坚信刘多肯定知情,只是不告诉他。刘邦不在乎刘多说他是疯子,不在乎刘多的自以为是,只要撬开刘多的嘴。可刘多满嘴跑火车,就是不告诉刘邦。刘邦怨怒交加,但没一点儿办法。

去年,村里发生命案,男人杀了自家女人,然后服毒自尽。那个男人脾性温顺,没和人闹过别扭,此举令人震惊。而天天扬言要死的刘邦仍活得好好的。男人的死让刘邦倍感压力,演练更加频繁。也是从那时起,村长让刘多看住刘邦,刘多是治保主任,有义务,而刘邦又是刘姓人。刘多所谓的看,也就是每天,或是两三天站在门口喊一声。刘邦清楚,刘多之所以这么卖力,并不是怕刘邦寻死,他也不相信刘邦会死,而是能从村里或镇里拿补助。虽然这是刘邦的猜测,但他相信没错,不然刘多哪会这么在乎他、这么卖力?

在那个早上,也可以说上午,刘多并没如往常那样在刘邦应了之后马上离去。或许是因为刘邦冒了粗话,刘多回骂,你个不识好歹的驴货!若往常,刘多骂也就骂了,但刘邦刚从死亡的树杈上坠落,那一幕还停留在脑里,刘多不但清楚王美秋的下落,还知道王美秋的电话。本就怒气翻卷,刘多的回击令刘邦肝火陡增。他挥舞着胳膊大嚷,你他妈才是驴货!以往,两人互骂从不涉及父母,这等于升级了。刘多似乎被骂蒙了,停了一下,才说,刘邦,我警告你,嘴巴干净点,我娘没惹你!刘邦猛地坐起来,扯掉垂耷的看不出颜色的窗帘。刘多站在窗外,与刘邦相距不足二尺。我就骂了,咋着?你剐了我呀!刘邦几乎跳脚了。刘多瞪视刘邦数秒,缓了语气,说,我不和你计较。刘多转身,刘邦喊,你给我站住!刘多回过头,目光变硬,冷冷地盯着他。刘邦迅速穿了衣服,跳下地。动作猛了些,结果被门槛绊倒了。膝盖生疼,也让他冷静了许多。刘多个头大,干架他不是对手。当然他的目的不是干架,而是打听王美秋的下落。无论如何,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撬开刘多的嘴。因此,打开门,刘邦对冷眉冷脸的刘多笑了笑,又躬了躬腰,叫了声哥,土地事件后,刘邦再没叫过哥。骂大娘是我的不对,你扇我吧。

刘多怔了怔,继而说,你抽的哪门子筋?

刘邦说,睡糊涂了,进屋说话。

刘多朝刘邦身后瞟瞟,警惕地问,干什么?

刘邦说,进屋,怎么,不敢?我没埋地雷。

刘多说,有什么话,赶紧说,我还有事呢。

刘邦说,好吧,长话短说,承包出去的地快到期了,明年不包了,留给你种,我不要一分钱,咋样?

刘多的眼睛露出些许疑惑。

刘邦说,当然,我是有条件的。王美秋在哪儿?你告诉我,打个电话也行,只要她能回来。

刘多的目光不那么虚了,再次变硬,一根根,犹如竹叉。跟你说过几百遍了,我不知道。

刘邦说,用地交换,我拿不出别的,如果你看上这两间破房,也给你。

刘多语气加重,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刘邦说,你铁定知道,我都听见你给她打电话了。

刘多的目光惊跳了几下,说,你彻底疯了!

刘邦说,疯不疯的,不关你的事,你只需告诉我。

刘多说,我再说一遍,不知道。

刘邦问,我死了你才打给她是吧?

提及死,刘多似乎要笑的,但很快又冷了脸。语气中却满是嘲讽,成天活呀死呀的,因为你,我的腿都快跑断了。

刘邦说,好吧,我现在就死,你答应我给她打电话。

刘邦的刀具很多,菜刀、水果刀、杀猪刀,不止一把。有的王美秋在的时候就有,有的是后来添置的。刘邦不是凭空想象,常常真刀真枪演练。他拎了把杀猪刀出来,对刘多说,你可以拨了。

刘多说,你别吓唬我,没用!

刘邦说,我没吓唬你,真的活腻了。

刘邦扬起胳膊,刚刎住脖子,鲜血便喷溅而出。刘多欲往前扑,被血柱击倒。他要往起爬的,怎奈血如奔涌的河流,霎时将他淹没。血流冲垮院墙,流过大街,淌过庄稼地,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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