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尧
外公出殡的那天早上,阴雨连绵,寒风无形地将雨水分割成雨点,地上的薄冰像破碎的玻璃。在现代修辞中,一个人去世了,这样的天气被赋予了悲恸悲悯的色彩。但在民间的习俗中,这样的天气可以从正反不同的方面去解释。有人说:怎么遇到这样倒霉的天。其实,即便是春天或者夏天,如果有亲人去世,你内心的感觉也是冰冷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回忆关于外公的许多温暖的细节,以融化雨水、冰块和风。
天空是蓝的,蓝得失去了真实感。我和外公抬着摇篮去小姨家。小姨快要做妈妈了。在我们庄上,从北往南,从南往北,这条巷子最长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外公突然说:这村办社办企业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举了跟我们相距不远的兴化县一个公社的例子。读高一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外公,我也正被一些问题困扰。我的思路和外公是相反的。他说,再看看,再看看。许多年以后,我在大学申请加入党组织,学校向我读高中的学校函调我过往的表现,班主任起草了文稿。他后来告诉我,他在学校出具的证明材料中提到,说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随波逐流。外公看着我说,我走了一辈子集体化道路,现在有许多问题看不明白。又说,现在又允许手艺人单干,过去是不允许的。这一年,外公刚刚恢复党内生活,他的眼神满是疑惑。
此时,病魔已悄悄潜入外公的体内。他时常觉得胃部不舒适。我们在巷子里喘气时,他有一刻是将胃部依靠在摇篮上的。春天百病滋生,外公的不适应该不是什么大病。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往坏处想,但外公的情形却每天往坏处发展。先是去公社医院,再去县里的人民医院。医生诊断是胃癌。可能是谁说了外公识字,医生在诊断报告上写了“胃ai”。外公虽然识字,但不懂汉语拼音。外公问我,ai 是什么?我说可能就是胃里长了块,但服药后这个块是可以消除的。我用的是民间的说法,所谓“块”就是肿瘤。外公也觉得自己的胃是长了块,他说谁谁也是长了块的,后来治疗好了。他由此有了信心。除服用医院的药以外,家里人四处寻找民间偏方。一个远房亲戚找来了一个偏方,将风干的壁虎磨碎服用。外公听说了,怎么也不想试。慢慢地,外公的小腿开始水肿,他凭经验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状态。
我在镇上读高中,只有周日才能回家。外公喊我的小名:厚平,你来看看。他用手指头按了小腿,手指放开时,按下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小的瘪塘(方言,就是“小窝”)。外公说,这个瘪塘深。我安慰说,可能是您走动少了。外公说,我的腿迈不出去。爸爸、妈妈和我的两个阿姨告诉我,外公这段时间经常出去走动,然后会坐在一处发呆。外公去过的地方有西码头、东泊、大队部,最远的地方是靠近公社的养殖场。
西码头其实在几十年前就废弃了。那是一个临近西泊的河坎,在河边有几块石头堆砌成的码头,但几十年不用了,河坎也塞满了垃圾,乱七八糟的砖头上是暗黑的青苔。要从那里走下去,已经很困难。就在临近码头的岸上,有一幢房子,是外公的祖屋。外公是在这里出生的。起初,我以为外公去那里是在怀念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后来留下来的遗言之一是死后要葬在他父母亲墓地的旁边。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他去那里回忆自己的童年岁月,缅怀他的双亲,应该在情理之中。外公的父亲去世很早,外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母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去世。曾外祖母住在老屋,为了和我的曾祖母区别开来,我叫她“西头老太”。下午放学后我通常要烧火煮稀饭,妈妈怕我不小心产生火警,就请西头老太到我家里,坐在灶间,看我烧火。西头老太坐在矮板凳上并不看我,闭着眼睛一根一根地数着手里的麦秸,嘴里像念经一样。大人说西头老太念的是麦秆经,但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经。当时的风气很少有信仰宗教的,但西头老太好像是个例外,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念经。这让我十分恐惧。外公确实孝顺西头老太,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打发我端一个碗送过去。那几年,有一支石油勘探队在我们村,不时在河里放炮勘探。放炮会炸死河里的鱼,死鱼常常会漂浮到岸边。一天外公在从生产队场头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条很大的死鱼,他就打捞起来,送给了西头老太。此事不知被谁看到了,就向工作组报告。
我逐渐发现,外公在西码头岸上徘徊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这幢祖宅曾经住过新四军和游击队,王二大队长带的部队好几次是在凌晨从西码头上岸的。王二大队长敲门,外公端着煤油灯开门迎接。王二大队长在我们这一带是个传说,说他走路如飞,一步可以跨一个畹子。他先是打日本鬼子,后来打国民党反动派,在和还乡团的来回战斗中不幸中弹牺牲。我妈妈回忆说,她看到过王二大队长的驳壳枪。也就是在那几次夜宿老宅时,王二大队长影响了外公的世界观,1947年外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知道,和外公一起参加革命的还有一位本村的刘同志。乡村里的革命也是那样的残酷,一位姓杨的剃头匠掩护过王二大队长他们,被还乡团抓住,严刑拷打,杨师傅死活不肯说出王二大队长的行踪。最后,还乡团活埋了杨师傅。杨师傅留下了一个儿子,我不记得他的大名了,村里人都叫他杨小,我喊他舅舅。我从小受到的阶级斗争教育,是从杨师傅被还乡团活埋开始的。在乡村生活困难时,杨奶奶得到了比较好的照顾。这些年我很少回故乡,即便回去也是匆匆忙忙。大学放假寒假回家,偶尔还会在村口看见杨小傻傻地站着晒太阳。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还健在。村上的学校没有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学生在清明时节给杨师傅扫墓。在高一时,我已经偷偷读过许多革命小说,我当时想,外公会不会在西码头回忆他和王二大队长彻夜长谈的情景。这种情景常常出现在讲述革命故事的小说、电影和连环画中。
国共内战打乱了乡村的秩序。原本是宗亲,或者是近邻,但在那样的年代,村上的主要人物都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这深刻影响了乡村的变化。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公做了哪些地下工作,在乡村中“潜伏”远不及谍战片那样惊心动魄。外公其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我无法想象他会在那样的年代里入党,他一生在许多事情上犹豫过。在他身上,人性论似乎大于阶级论。学校忆苦思甜,有人声讨村上最大的余姓地主,说如何如何残酷剥削。外公在家里说,余某不是这样的,不是恶霸,当年他也悄悄资助过王二队长。
很多年过去了,检举外公、批斗外公的人,仍然生活在这个村庄,有些人还是我们家的邻居。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检举外公的人活得很长,我偶尔见到他时,也称他爷爷。批斗外公最厉害的几个人,似乎也忘记了他们当年的作为,见到外公时也称他李场长。我们常说的“忏悔”这个词,他们都不懂,也许他们内心里有过愧疚。乡村就是这样,日常生活总是大于政治,仇恨一天一天消失直至淡忘。我们家里偶尔说到当年外公被批斗的情形,也是一笑了之。但历史确实塑造了几代人,外公这一代人的信念就是集体化道路,他说他当年参加革命就是要走集体化,要把村上的人组织起来。我们这个村曾经在省内很有影响,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一直是省里的典型。20世纪60年代初省委书记曾经到我们村上视察,水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临走时说,这个地方像江南。不久,我们这个大队就改名为“江南大队”。带头走集体化道路的几位村领导,一位是合作社社长,曾经到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一位从大队书记直接提拔到县委副书记,作为革命接班人培养;一位大队书记,曾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村上播放的国庆观礼纪录片有她的镜头,播放员会重放她的镜头。我读初中时入团了,经常帮大队和公社写稿子。那时还没有考大学这事,三位前辈一直关心我,他们可能觉得我应该是他们的接班人。我考大学时,在县城住在第二位领导家里,暑假回来时第三位领导也招待我。我时常惦记那些温暖的细节,虽然我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已经不同。1983年暑假,我要去北京参加全国学联代表大会,合作社老社长特地找我说了几句话。他说:“你是我们村第四个去北京开会的人,不简单。你从北京回来以后,跟我说说会议的情况。”外公去世多年,当年领导村民走集体化道路的就剩下这位老社长了。等到我寒假回家,这位老社长已经去世了。我给外公扫墓时,曾经去过这位老社长的墓地,墓碑上写着他的经历,包括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
外公入党比合作社社长更早,组织上安排他到公社的养殖场做场长,这是外公在政治上的最高职务,村上人都叫他李场长。20世纪60年代调整时,外公回到村上务农。很长一段时间,外公在生产队看场头,晚上也睡在场头。在他们这一辈中,外公是政治上失意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埋怨过,这可能与他的初心有关。我读初中时,冬天偶尔也会陪外公在场头住,夜间听到外面有声音,他特别警觉,会提起马灯到外面查看。他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睡觉前聊天,海阔天空。当时困扰外公的问题是,集体化了,生活怎么还是这么艰辛。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又无法接受新事物,他觉得出去做木工的人是单干,单干不是社会主义道路。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外公生病时,乡村的秩序已经发生变化,曾经的集体景象开始解体,道路没有人修也没有人打扫,马路电灯坏了没有人换了,河道里的污染物没有人打捞了,黑暗和垃圾让外公非常生气。他说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外公开始操心身后事。外公生了三个女儿,我妈妈是长女,我的两个阿姨也嫁在本村,外公外婆和我的大姨一家生活在一起。外公有三间瓦房,按照外公的遗嘱,房子分给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外公的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外公提出,房子应该给侄儿不应该给女儿。这当然没有道理,外公拒绝了。这位叔公就威胁,他不给他的大哥钉棺材板,他们家的人也不出席葬礼。叔外公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大哥多少年来对他们家的照顾,这三间瓦房完全压过了他们的同胞情谊。外公出殡的前一天,我妈妈还特地去了她这位叔叔家,请他参加出殡仪式。那天早上,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叔外公和他的儿子们都没有过来。我小时候很喜欢我这位叔外公,他是小诸葛,有说不完的民间故事。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用传统的观念要求外公,但后来,我的那些舅舅们并没有用传统观念对待他。他走路时摔跤了,再也没有能够起来。叔外公弥留之际,我妈妈和两个阿姨都去探视了。
当时已经全面推行遗体火化,谈到这件事,外公就十分恐惧地流泪。外公提出了做棺材的要求,他不想让他的骨灰放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外公是党员,如果做棺材,得请示大队党支部。大队的同志理解外公的想法,但不赞成做棺材。外公坚持做,我们家商量了,决定尊重外公的心愿,这是他最后一个心愿,与他的党员身份其实没有关系。消息传出去后,大队的干部没有出面干预,只是说,做了棺材,大队干部不好来送别李场长了。油漆棺木时,外公仔细看了全过程,他从此宁静下来,安详地离开了他的集体。大队干部没有来告别老人,派人送来了花圈,养殖场也派人送来了花圈和五元人民币慰问我的外婆。
就像外公说的那样,现在不是以前的样子。外公是我们村上那一代人中的旧人,也是少数几个往前走的新人。他没有走得很远,但他往前走了。外公七十岁辞世,如果再活十年、二十年,他一定会觉得他是旧人,会越来越与时代隔膜。外公的困惑,是他以过去的信念理解已经变化了的时代。我并不觉得外公落后,多数人都是落后于时代的。外公知道他回不到从前了,他后来没有气力发表议论。
外公冥寿百岁的清明,我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缅怀外公。我想起他因为生病戒烟,在他的坟头点了两支香烟。另一支给外婆,外婆怀我妈妈时有了烟瘾。我们撒了许多纸钱,坟头烟雾弥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墓地之外是绿的麦苗,黄的菜花,像蝴蝶一样的蚕豆花。我看到外公,也看到外婆。外公说外婆年轻时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