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看好牛,我去林场挑两包磷肥。”
父亲吆喝黄牯上岸后,一边卸下木轭和耙具,一边回头嘱咐我。那头瘦得皮包骨的黄牯打着鼻响,兀自在田埂上啃吃青草,我看见父亲在溪里洗净双腿,随即套上雨筒靴,蹚着溪水过去了。
正是晌午时分,阳光阒寂。经过父亲一个上午的耕作,原先长满稗草的屯野水田变得浑浊而平坦,几只漂浮的水黾和土狗虫依稀可辨,山谷风拂来,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田埂瞬间恍如一条小船缓缓移动,令人头晕眼花。
连日以来,父亲对要不要来屯野种田一直犹疑不决。这是一丘租种田,清明节前,趁着柏叔叔提前回家挂青的当口,父亲临时上门说了四亩闲田,柏叔叔一口应承,条件是每年交付七挑谷子。柏叔叔属于兰畔侗寨最早外出打工的一批人,前年还在县城买了新房,算是告别了种田人的身份,父亲因此有了揽田耕种的想法。而在所有的租种田中,屯野水田又是最远的一丘。
屯野一带距离兰畔七八里路程,位于林场附近的深山老林里,密集的泥沼田和几出悲剧使得这里一度闻名遐迩。听老辈人说,早年间,兰畔人曾在屯野折过一头水牯牛,此后,又有两个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在栽秧时陷入沼潭,永久地留在了田底。父亲的忧虑显而易见,路远只是一个方面,按照兰畔人的说法,屯野是名副其实的穷山恶水。柏叔叔也一再交代,屯野水田靠里坎有几处沼潭,尽管里面铺架了几根圆木,犁田栽秧还是务必小心。
“能咋个办呢,种不种都要交七挑谷子,种一点是一点。”思来想去,还是母亲最后下定了决心。虽说是水田,毕竟已经抛荒多年,父亲担心肥力不够,便从镇上买来磷肥,提前挑到林场,就近寄存在守林人的小屋里。
我环顾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心情沮丧至极。这天是周末,又难得碰上镇里赶集,如果不是父亲非要我来屯野,我原本是可以随母亲一道去赶集的,一碗米粉或者米豆腐自不必说,兴许还能买上一只玩具手枪,这件事情,母亲已经答应我好久了。但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荒山野岭,守着一只瘦黄牯作伴。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更郁闷的是,那头黄牯极不安分,老想往隐蔽的地方躲,让我看着就来气。我极不情愿地把它牵到夹沟边,那里视线可及,有的是新鲜的巴茅草。事实上,黄牯刚买来没多久,在此之前,我家每年都是从寨上借牛犁耕,受了不少白眼。人活一口气,开春之后,父母便找姑外婆借了六百元钱,从邻村遥江牵回了这头黄牯。
我想为什么不是水牯呢,要知道,兰畔这地方向来是流行养水牯牛的。雄壮结实的身躯,威风凛凛的犄角,我做梦都想骑上这样一头大水牯,但当我放学回来,兴高采烈地跑到圈边,见到的却是一头瘦弱不堪的黄牯,尤其是头顶那对可怜的犄角,长短不一,像两只刚刚破土的竹笋,顶得我心里难受。
牵完牛回到田埂上,我开始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从家里背来了笆篓,原本计划捉几条鱼或泥鳅回家打汤,不曾想这丘田除了蚂蟥,就没见有什么鱼冒过泡。犁田的时候,我不时看见父亲停下来,将几只叮在小腿上的蚂蟥抽出来扔在田埂上,那些蚂蟥一只只吸饱了血,浑圆鼓胀,让我脊背一阵发凉,再也不敢脱鞋下田。后来我在旁边的溪里耍了半天,只捕获到几条一指宽的小鲫鱼,很快就没了兴致,索性将鲫鱼一股脑倒在溪里。
我决定先吃午饭。父亲临行前交代,让我饿了就自己先吃,不必等他回来。我其实还没那么饿,但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只好用柴刀削了一对麻栎筷,将装着两个饭包的塑料袋拎了出来,几只蚂蚁似乎早早嗅到气息,不停地在塑料袋上围转,我屈指一一弹飞,从袋子里捧出一碗,用筷子拨开饭包,坐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嘿,饿痨鬼!”突然,身后有人喝了一声,把我吓一大跳。我回头一看,是树才,这家伙肩上斜扛着一支鸟铳,正笑吟吟地在路边看着我,“在坡上莫乱吃饭嘞,这地方栽秧死过人,你小心被鬼拖走!”在兰畔,谁都知道树才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说话没正形,我不爱搭理他。
“今年这丘田归你们家种啊?”见我不说话,树才又说,“这种野田还种它搞哪样,你老子真是吃饱了闲得慌。”
“你哪来的土炮?”我答非所问。
“哟,都晓得这叫土炮了,跟我去撵竹鸡去?”
“不行,我还要看牛呢。”
“这样啊,牛在哪呢,要不我帮你看看?”树才不怀好意地朝我眨眨眼,随即从肩上取下鸟铳,瞄准了我家的黄牯。我急了,连忙放下饭碗,揪起一把泥巴就往树才身上扔,树才一边得意地闪躲,一边吹着口哨,从田埂边大摇大摆过去了。
树才的捉弄让我感到一阵难言的屈辱,我回头看了看那头黄牯,它正悠闲地摇尾吃草,不时舔舐背上的湿毛,浑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真是窝囊!我重新坐在田埂上,狠狠地将剩饭刨完,又在溪边洗了碗。
父亲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否则断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疑心他是不是在守林人那吃酒去了。守林人好客在兰畔是出了名的,父亲又好酒,我真是担心他已经醉倒在酒桌上,那样麻烦可就大了。我捏死两只从裤腿爬上来的蚂蚁,然后躺在田埂上,感到百无聊赖。
此刻,阳光已经移到半坡上,天空蓝得发亮,一只岩鹰在山谷里无声地盘旋,我的耳边依稀能听见黄牯啃吃青草的声音。我在心里默默盘算,加上自己家的责任田,今年已经统共有五亩多了,在我印象中,这还是我家头一回种这么多田。要知道,我父亲有五兄弟,分家时只得了一亩来田,除了一丘瘦水田,剩下的都是干田,望天吃饭,年年欠收,每当家里青黄不接时,母亲都要到镇上买米,最吃紧的时候只能靠挂面和红薯接炊,可以说,这五亩田对我家的意义非同寻常。按照父亲保守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五千斤谷子的收成应该没有问题。
五千斤,那得有多少谷子啊,我实在无法想象。
我渐渐困乏起来,脑中模糊地回放起父亲把犁时小心翼翼的情景。在水田的里边,被犁铧掀翻出来的都是泥浆,牛脚越走越深,泥浆快齐到肚子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父亲不失时机地将绳子一拉,黄牯便迅速掉了头,父亲把黄牯赶到水田中央,将犁头深驻在田中,随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上岸说先去坡上解个手……
父亲离开后,我看见两个年轻的新媳妇挑着秧禾,从田边的小路说笑着走了过来,她们一律穿着靛蓝侗衣,看不清脸,其中一个和气地问我,小弟弟,读几年级啦?随后又自顾地摇了摇头,妈耶,还在犁田呢,哪时候才关秧门哟,今年兰畔怕是要落你们家最后头了。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家今年买了一头黄牯,犁完田,很快也要栽秧了,我爹说了,今年要收五千斤谷子呢。
“是嘛,那你的牛呢……”
“牛呢?”我感到有人在摇醒我。
我努力睁开迷糊的双眼,看到一张变形的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牛呢,父亲再次质问我,我坐起来看看田埂边,只见那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黄牯的影子?
2
我撵着黄牯往家走,把父亲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太阳早已落坡,天边铺满了桃色的云朵,黄牯跟吃不饱似的,一路扭头蹭两边的青草,我心里委屈,用竹条往牛屁股使劲地抽了几鞭。
幸好,黄牯最后还是在一里外的山坳里找到了,我记得自己远远看到黄牯的那一刻,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我说过,屯野是个偏远的地方,万一哪个过路的人居心叵测,顺手把牛牵走了,后果不堪设想。对于我险些闯下大祸的行为,父亲没有过多计较,他沉默半晌,最后对我说,“下次别再发生这种事情,今年种人家恁个多田,手上没得这头黄牯不行。”说完便把牛绳交到我手上,径直回去撒磷肥去了。
傍晚的风从山野吹来,很是凉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乡间小路上,不时可见收活回来的农人,我远远看见李小兵滚着铁环,跟在他爹——我那挑着鱼纂的堂大伯身后,去田坝里装泥鳅。我不想跟他们碰面,有意加快了步伐。
我避开李小兵是有原因的,他是兰畔一带公认的孩子王,虽说没长我几天,论起来也算是我远房的一个堂哥,但他从没把我当成堂弟看待过,甚至还要三天两头地找我麻烦。一次,我牵牛饮水,李小兵一把拦住我,朝我家黄牯盯了半天,最后失声笑道,“你这个,也能叫牛吗?”我只好说你不懂,这是牛的一个品种,叫黄牯。“好吧,就当是牛好了,要不哪天赶过来和我家水牯搞一架?”李小兵不依不饶地说。我立刻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他家的牛是出了名的凶悍,对阵的时候能把对手一角掀翻,让兰畔的不少水牯落荒而逃。李小兵牛气哄哄,让我心里十分膈应,我曾拿这事和父亲说过,谁知父亲听后不以为意,反而警告我,我买牛是来犁田的,不是送你拿来打架的,我自讨没趣,只好作罢。
现在,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大伯那些放有捣碎的鱼香菜和谷糠的鱼纂,是如何的会在第二天早上收获满满。我低头看了看别在腰间的笆篓,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屯野了。
等我悻悻地将黄牯赶到牛圈边时,我家杉木皮的屋顶上已经冒起了炊烟。从木屋飘荡而来的呛味不难判断,母亲已经在炒菜了。我急切地把牛赶进圈里,匆匆解下牛绳关牢栏栓,手没洗便冲进屋里。
“回来了,牛关好了没?”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母亲正在灶台上打酸菜汤,她一边往锅里掺水一边问我。灶台旁边,一岁多的弟弟手里摇着一个拨浪鼓,正摇摇晃晃在地上学走路。我“嗯”了一声,目光飞快地在屋子里搜寻,最后在屋角找到了母亲赶场的蛇皮袋,抢上去便一顿乱翻。
“你找哪样,问你牛栏拴好没呢?”母亲再次问我。
“栓好了,放心吧。”我头也不回地说。
“最近几个夜晚狗叫得凶,我眼皮一直在跳,总不瞌睡,怕是晚上强盗多,牛要关好。”母亲又说。
我看到蛇皮袋里放着一大捆塑料薄膜,三包谷种,几两烟丝,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日用的东西。翻来找去,我最后在袋底捞到一包散装的大白兔糖,当下二话不说便打开塑料袋,胡乱抓了一把放在荷包里,又自顾剥开一颗。
“这黄牯太不好养了,总喜欢乱跑,咋个当初就舍不得买一头水牯呢?”我嘴上嚼着糖,含混不清地向母亲抱怨。
“水牯贵着呢,不上八百一千哪里买得了。”母亲接着开始了她的唠叨,“还不舍得买呢,你这娃崽真是不懂事,买黄牯的钱都是和你外姑婆借的,还不晓得哪时候才还得上……”
我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便走过去逗弟弟。小家伙还不大会说话,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见我抢他手里的玩具,嘴一瘪,马上要哭的样子,我赶紧把拨浪鼓还给他。这时,屋外板壁上传来靠放犁耙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再炒一个菜吧,路边折了一把鸭脚板。”父亲进门后,把野菜放在灶台上,开始倒提壶里的热水洗脸。
“已经有三个菜了,留明天再炒吧,”母亲?转手将野菜腾到碗柜上,又问,“咋个回来这样晚?”
“那丘田你又不是不晓得,不好下脚,”父亲一边洗脸一边说,“今天差一颗米就丢牛了,找了半天。”母亲连忙问怎么回事,父亲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怪不得一进门就和我说黄牯这不好那不好,原来是干了好事情。”母亲对我正话反说,语气里多了几分责备。
“下场赶集去买个铃铛吧,系在牛脖子上,这样会好找些。”父亲倒掉洗脸水,打圆场说。
母亲不再说什么,她将早已滚沸的酸菜汤舀到大瓷碗里,连同两碟炒好的春笋和黄豆摆放在了火塘边,盛了饭后见我还杵在那儿,便说,“愣着搞哪样,还不快洗手吃饭?”其实母亲不严厉,但我担心她数落起来没完没了,她这么一说,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很快洗手,拿过筷子后捧碗就吃。父亲并不着急,他从碗柜上拿来酒提子,慢腾腾地走到酒坛子边上米酒。我有时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下酒菜,父亲在春耕时还是每餐少不了酒,毕竟光是烧酒,就得消耗不少粮食。
“今天犁田回来碰到老井,路上侃了一下,”父亲坐下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酒,对母亲说,“想不到,前几天他们就开始育秧了。”
“那不是啊,人家紧活路,哪像我们,连秧床都还没开始打。”母亲用酸菜汤就饭喂着弟弟,脸上有些不悦。
“要不是今年种别个这么多田,我们不也快搞完了嘛。”父亲摇了摇头,明显不同意母亲的看法,“这犁田活路大,水田倒是犁一回就可以了,老柏他们家的干田几年不种,不犁上个两三回哪里栽得了秧。”
“所以才要抓紧呢,要不就真是垫底了。”母亲说。
“我们家今年要到哪时候才关秧门呢?”我突然想起屯野田埂上那个奇怪的梦,问父亲。
我之所以这么问,倒不是多么关心家里的农活,准确地说,是嘴馋那两串挂在火塘上的腊肉了,自从上回挂青炒了一串,父母就没再舍得动过。在我们地方,栽完秧就叫关秧门,侗语翻译过来也叫洗犁耙,虽说没有什么特殊仪式,但到这一天,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是必不可少的。每年关秧门,父亲都会取下年边炕好的腊肉,犒劳一下连日以来疲惫的身心。
“这才到哪,够得去了。”父亲说。
我感觉自己接不上什么话,只好埋头吃饭。
“说来说去,守这几丘田能有什么出息。”父亲叹了一口气,转而说,“还是要好好读书,你看这到屋种田轻松不?你妈和我这辈子就是吃亏在这两个字上,你要是将来能够读得出去,也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父亲说完又抬碗喝了一口酒,神情极是落寞。
父亲只念到初小就辍学了,因为家庭困难,又兼长子,很早便随祖父四处犁田栽秧,开始了他漫长的农耕生涯。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出门打工,但苦于没有门路,在家种田迫不得已。去年七月间,刚去广东打工没多久的大表哥成名写信回来,邀父亲一起过去做木工,说是吃住之外,一个月还能剩四百多元。父亲便和母亲商量,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做木工你也不会啊,再说还有两个月就打谷子了,我一个人到屋,恁个多活路,又要带两个崽,哪里顾得过来?”今年正月走客,大表哥当面又邀请了一次,但父亲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应承下来。
“对了,你没忘记跟我买烟丝吧。”吃完晚饭后,良久,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母亲。
“你就记得你的烟了,哪时候也关心一下谷种喽。”母亲洗完碗筷,往围腰上揩了揩手,从蛇皮袋中取出烟丝,又把一包谷种一并拿给父亲,“买了六斤,不晓得够不够。”
“准够了。”父亲把烟丝放一边,接过谷种往手里掂了掂,随后凑近煤油灯,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冈优725。”
“颗粒倒是蛮饱满,不过咋个改种冈优了,我记得往年不是种德优吗?”父亲问。
“我问过了,今年寨子里都选这个品种,说是穗大,结的谷子多。”母亲说完往木盆里放上温水,把另外两包谷种的袋子撕开,倒了进去,“今晚先泡上,明后天就开始焐谷种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得赶快育秧,千万别误了农时。”
“清明下早种,谷雨撒迟秧。”父亲把手上的谷种递给母亲,“总归不会太晚的。”
3
在父亲继续犁田耙地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着手育秧。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母亲给我分派了一项活路——焐谷种。尽管我当时已经承担了一些必要的家务,比如简单做做饭,每天上学前把猪潲煮好之类,但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正式的活儿,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话说回来,母亲之所以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并非出于对我有多么信任,用她的话来说,完全是因为“顺带把手就可以做完。”
的确,焐谷种的程序并不复杂,母亲事先已经把泡好的谷种装进布袋拧紧,我所要做的,仅仅是在煮完猪潲后,将谷种袋摆放在木锅盖上,再用铁脸盆给罩上,如此,只需两三个早晨即可催芽。母亲再三交代,让我务必要等到煮完猪潲抽过火种再用余温焐热,不然容易将谷种焐熟。事情虽则简单,但我还是担心锅盖温度过高,反复取放了几次,差点把脸盆打翻。
这期间,母亲从田间挑来沃泥,在家门前的地坪上打了两块狭长的秧床,随后又砍了两捆苦竹堆放在屋边,待到谷种冒出乳白色的芽尖后,她才将它们倒在小簸箕中,小心翼翼地播撒下去。不得不说,我母亲撒谷种的样子真美。在三月柔和的阳光下,我看见她赤着双脚走在秧床边,一手将簸箕别在腰间,一手取谷种匀撒,整个过程虔诚而专注,仿佛手中撒下去的不是种子,而是无限的希望,我甚至看见她鼻尖上沁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真是麻烦,为什么不像往几年一样,直接将谷种撒秧地田里呢。”那时我已经煮完猪潲,正端碗坐在门槛上吃饭。
“你晓得哪样,各有各的好。”母亲似乎没空理会我,良久才淡淡回了一句。及至把谷种播完,她才将苦竹压弯,依次插在秧床两边,覆上从集镇买来的薄膜后,秧棚便算搭成了。
母亲后来告诉我,在兰畔,育秧的方法分旱秧和水秧两种。水秧是直接平秧地田,将谷种撒在上面,省时省力,只需二十来天就可以栽种。相比之下,旱秧则精细得多,不仅培育周期要长,中途还得下一道小秧,繁琐之极,当然优点也很明显,即日后秧禾分蘖要比水秧多些。今年我们家虽然赶农时,但父母几经商量,最后还是决定育旱秧。
谷种撒下去后,母亲一天到晚忧心忡忡。
“你放学回来记得要到秧棚看一下,把薄膜拉下来。”每天早上上学前,母亲都要反复叮嘱我。白天,母亲得背着弟弟上山栽包谷,下红薯种,她担心自己回来得晚,便要我帮忙照看秧棚。即便如此,早上十多点钟,她无论再忙也得回来一趟,把两头的薄膜敞开,好让秧苗通风透气,为了防止寨子里的鸡鸭误闯进去,母亲特意又在秧棚口搭放了些杉木刺。
那段时间,看秧棚成了我最快乐的一件事情。每天放学回来,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便往秧棚跑,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把中午敞开的薄膜拉了下来,并用土坷垃压好,以便夜间保温,如果土壤太干,不时还要洒上些清水。到了第二天清早,又趁着起床撒尿的工夫,迫不及待地到秧棚边觑上一眼,隔着薄膜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注意到,秧床起初没有什么变化,乌黑的田泥上,依稀还是斑斑点点的谷种,未免让人有些焦急。不想过了两三夜,一些纤细的嫩芽开始从秧床里破土而出,长势虽然稀稀拉拉,却也十分喜人。差不多十来天的样子,秧棚里已是一片绿茵茵的了。
待秧苗长到两寸来长,发成两叶一心时,母亲便掀开薄膜,用小铁铲把秧苗连同地皮铲到撮箕,准备移插到秧地田,父亲这时也开始放下了手中犁田的活儿,把精力放在下小秧上。
和往年不同,我们家今年选择了柏叔叔一丘水田作为秧地田,这里位于兰畔田坝,靠里坎紧挨着一处水井,常年水流不断,土壤甚是肥沃。父亲此前已经犁耙了两回,到快下小秧时又拉沟放水,理出了几绺平整的秧地。
下小秧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我有些兴奋,早早就起来煮好了猪潲,又陪母亲铲了会儿秧苗。吃早饭时,我自告奋勇,决定要和父母一道去秧地田下小秧。
“哟,难得见你恁个积极呢。”母亲会心一笑,“不过,你还是在家看弟弟吧,下小秧是细活路,怕你做不惯。”
“有哪样做不惯的,去年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家里下小秧晚了,邀全班男生去帮忙,回来每人还得了两个泡饼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陪弟弟,那就无聊死了。
“去试试也好,不晓得干农活的累,哪里念读书的好。”父亲在旁边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再说,别人家早就下完了,现在家里活路紧,你能帮就多帮些。”
父亲这样说,母亲便不再反对。
吃过早饭,我们一家人挑着秧苗来到了秧地田。因为我执意要来下小秧,母亲只好让我带上木摇车,把弟弟也一道背了过来,她在田埂边寻了个宽阔处将木摇车固定好,让弟弟自己在车上玩耍,小家伙还算安静,给大家省了不少麻烦。
“就像这样,照着往田里插就行。”父亲已经下了田沟,他从撮箕里取出一片巴掌大的秧苗托在左手上,对我说完后,右手随即熟稔地分出一株,弯腰插在田里给我示范。我想这难不到我,便也挽上裤腿,取了一片秧苗下田,学着父亲有模有样地插了起来。
天气很是不错,我看到兰畔田坝里,不少人家的秧地田都已经下好了小秧,青青翠翠,很是养眼。田埂边不时有扛着尿素的人过路,看见我们便远远地打招呼,“啧啧啧,勤快嘞,种恁个多谷子,到时候吃不完,放谷仓要生虫呢。”也不知道是赞扬还是揶揄。
“嗨,就是乱种几丘。”父亲讷讷地笑了笑。
“还勤快呢,现在才开始下小秧,不晓得收得成不。”母亲心里多少不是滋味,末了又应了一句,“哪里像你们那样,谷子多得生虫哦。”来人只好哈哈一笑,往秧地田追肥去了。
说话的工夫,父母手上并没有停着。我很快发现自己落后了一大截,再看我插过的秧地田里,全是手指的痕迹,乱七八糟像鸡抓一般,顿时没有耐心起来。我哪里想到,上次之所以在同学家下小秧觉得容易,完全是因为主人家的包容,加上人多热闹,没费多大劲就完事了。这回插了半天没见什么长进不说,最要命的是,手上的秧苗还没插多少,腰就已经受不了了。我直了直腰,心里暗暗叫苦,但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意思半途而废。
结果,一天下来腰酸背痛。
“弟儿,明天还跟我们去一天不?”晚上吃晚饭时,父亲眯着眼睛问我。
我顿时有些为难,眼光躲闪起来,又担心父亲觉得我故意逃农活,便说,“家庭作业都还没有做完呢,这周布置得有些多。”我没有隐瞒父亲,这周末老师确实布置有作业,不过还没多到没有时间去下小秧的地步。
“不去就不去吧,那你就在家写作业陪弟弟,中午顺便做做饭。”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再勉强。
“我们也可以像小兵他们家一样,请人帮忙下小秧嘛。”我感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地说。
“现在哪个得空来帮你?”我话刚出口,母亲就立马打断道,“再说请人来总不要吃的?家里哪样菜都没得。”
我顿时语塞。
“下小秧不要紧,两三天就可以搞完。”父亲扎了一卷烟,自顾说道,“栽秧就有得忙的了。”
4
转眼已是小满节气。
几场小雨过后,兰畔田坝上栽秧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家全家出动,媳妇扯秧,汉子栽秧,四五岁的小孩子也不干活,光脚在田埂上追逐嬉闹,欢笑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我家的秧地田已是绿油油的一片了,秧禾在微风里摇曳生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尽管距离栽种还需时日,但父亲的情绪明显有所提高,连喝酒咂舌也响亮了些。为了方便挑秧,他又上山砍了几捆竹子,临时编了两对结实的大撮箕。
母亲没有这么乐观,这段时间,田坝里越热闹,她越是犯愁。“你还有心思喝酒呢,田坝上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了。”她理了一把捆秧禾用的稻草,嘴上不停地对父亲抱怨。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寨上不也还有人没有栽嘛,你看吧,用不了几天了。”父亲只好拿话安慰她。
不过,到了开栽的头天晚上,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和母亲吵了一架。原因出在栽种顺序上,我家的责任田和租种田不在一个方位,不仅东南西北方向都有,而且彼此相去甚远,先种哪丘再种哪丘,父母一时谈不拢,争了起来。争吵的焦点最后落在了屯野水田。父亲的意思是,先把近处的田栽完再去屯野栽,最后抄回秧地田关秧门。母亲却认为,种田向来都是先远后近,况且屯野水田的活路大,没有一天时间做不玩,早栽完才早放心。
“老实讲,屯野那种荒田,你就是种了也没得几挑谷子,本来时间就已经够紧了,咋个就不能变通一下?”父亲一改过去的优柔寡断,毅然地说。
“不晓得是哪个不会变通,”母亲绷着个脸,又把旧账翻了出来,“当初让你早点去县城和老柏说田,你硬要临时临坎,等人家回来挂青才讲,你现在又晓得时间紧了?”
“你现在讲这个有哪样意思,那时候不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去打工是不,这秧你爱栽不栽,我不管了。”僵持一阵仍然无果,父亲只好闷闷地丢了一句,径自上楼睡觉去了。
吵归吵,第二天天还没亮,父母还是一道下小秧地田扯了秧,到吃早饭时,他们已经得了满满两挑秧禾回来,湿漉漉地堆放在堂屋里。我看到母亲主动和父亲示好,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我自小惧怕父母吵架,尤其是农忙时节的冷战,难保不会殃及池鱼。有一年栽秧,母亲和父亲吵完架后,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住了四天,我也连饿了好几顿午饭,最后还是满姑出马,去把母亲请了回来。但这回,我从母亲的口气中已经探知,她显然同意了父亲的看法。毕竟,栽秧这事,父亲是行家。
栽秧是个技术活,也是大人们竞技的舞台。在兰畔,判断一个人栽秧是否到家,首先看的是这个人的起秧水平,起秧不好,整丘田栽出来的秧歪歪斜斜不说,更要耽误不少工夫。父亲是栽秧的一把好手,即使在不规则的田间,他也总能一眼看出该从哪里起秧,哪里煞搁,不仅如此,父亲栽秧速度飞快,六株一行,边栽边退,从不带歇气,栽过的秧行笔直美观,如同绳子拉过一般,看过父亲栽秧的人很少有不叹服的。据说,当年外祖父正是看中父亲栽秧的手艺,才最终同意把母亲嫁了过来。
我家终于要栽秧了,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由于请不起人,父母只好独自栽种,一天到晚泡在田里,加上有的干田在栽秧前还需耙上一回,如此断断续续栽了一个多星期,五亩水田才得一半。那段时间,我的活路也猛然增加了许多,每天放学不仅要做饭炒菜,喂好猪潲,还得照看弟弟,把脏衣服拿到井边浆洗,就连上课也变得心神不宁。再看人家李小兵和其他几个伙伴,除了玩还是玩,整日依旧飞扬跋扈,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期间,学校组织半期考试,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尤其是数学,才得了五十多分,连及格线都没有达到。
“看来你还真是跟牛屁股的料,”父亲看着我的试卷,大为恼火,“你再这样,我看这书就不用读了,干脆早点转屋来和我学犁田栽秧。”连日来的劳作,让父亲失去了往常的耐性,脾气也大了起来。
我能说什么呢,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这都是栽秧惹的祸。
自从挨了父亲的一顿批评,我干什么事情都烦心不已,尤其见到弟弟哭闹,一把无名火就冒了出来,“哭哭哭,整天就晓得哭,再哭,我就让加布哥把你抱走。”“加布哥”是敲猪匠的侗语,专门用来恐吓不听话的小孩,弟弟见我发火,哭得更凶了。我想,我要有个哥哥该多好,最好像大表哥那样,如此一来,我不仅不用忌惮李小兵,更不至于要在栽秧的时候干这干那。
什么时候才能关秧门呢,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
好在父亲的责备只是一时的,他还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管我。已经过芒种了,老话说“小满把秧分,芒种两头栽”,现在正是栽秧的忙季,他和母亲得赶在夏至前把秧苗全部栽下去。
一天傍晚,母亲提前回来打猪菜,让我煮完饭后去李小兵家打两斤米酒,过路顺便帮父亲把黄牯牵回来。我有些疑惑,问母亲,家里之前不是烧有五十斤米酒吗,咋个还要去买?“那一坛酒早见底了,今天一口气栽两丘田,你爹现在还在坝上呢,回来要是没得酒,他恐怕连晚饭都吃不下。”母亲说。
我很不想看见李小兵,但又不能不去打酒。无奈,煮完饭后,只得从板壁取下牛蛋壶斜挎在腰间,慢慢悠悠地来到李小兵家。李小兵家住兰畔田坝附近,独门独户,虽说大伯不喝酒,但因为伯妈烤得一手好米酒,寨子里的人都喜欢到他家买。我刚走到李小兵家门口,便立刻被一股肉香味吸引住了。
我敲门进屋,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火塘边吃晚饭,三脚架上炖了一锅肉,香气四溢。
“你来做哪样?”李小兵见开门的是我,沉着脸说。
“伯妈,打两斤酒,账先欠着,改天我爹来开。”我没理他,转头直接对伯妈说。
“快先吃饭再说。”伯妈放下碗筷,起身要拿碗给我盛饭,我正准备谦让两句,一道寒光便从李小兵眼中迸射过来,蓄满了敌意。
“不了不了,一下还得去坝上牵牛呢,家里菜也还没炒。”我连连摇头,故作轻松地说。
“就没得酒了?不多要两斤?”大伯嘴里嚼着饭,头也不抬地问我。我说就两斤,喝完过两天再来打。伯妈便没再客气,接过牛蛋壶进了隔壁厢房,给我打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晚饭吃得恁个早?”我看了看默默吃饭的两父子,觉得还是说几句话合适。
“嗨,还不是栽完秧了,累了半个多月,你大伯就说炒两个菜,吃早点。”伯妈在隔壁回答。
“你们恁个快就栽完了?”我有些吃惊。
“哪里还快哦,今年小兵他哥出去打工了,就剩我和你大伯两个人栽,这都算是晚的了,你们家也快栽完了吧?”我说还没呢,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也是,你们家今年田多,慢慢来,总归会栽完的。”伯妈把上好酒的牛蛋壶递给我,又再次留我吃晚饭,我咽了咽口水,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李小兵,只好赶紧出门。
5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兰畔田坝不时传来青蛙的阵阵聒噪和布谷鸟渗人的叫声,我背着酒壶往父亲系牛的方向走去,有些心烦意乱。
现在,除了我家的秧田,整个田坝差不多快栽完了,只有父亲还弯腰扎在田间,在暮色中宛如一幅单调的剪影。等我走到近边,才注意到父亲并不是一个人,更靠里的田埂上,居然还坐着一个老者,此刻正怔怔看着父亲,稻草人般一动不动。
是树才的爹,鳏夫杉尾,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杉尾已经失聪多年,我知道就算喊了他他也听不见。
秧田已经快煞搁了。只见父亲手上飞快地插着秧,双脚不停地往后挪动,每次挪脚,面前的一行秧禾便稳稳当当地插了下去。父亲栽秧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左手的秧把刚刚插完,头也不回就能从身后捞起秧把续上,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待到秧田全部栽满,父亲又将剩秧分成三大把作为秧娘插在田角,以便日后替秧。
插完秧娘,父亲上岸洗了脚,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烟丝,卷好后舔了舔烟纸接缝,开始了他一天最为享受的时刻。很多年后,我都还能清楚地想起,那个傍晚,我父亲站在田埂上一边徐徐抽烟,一边欣赏田间的杰作,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老哥,坐半天了,看出哪样名堂没?”父亲大声问杉尾。
“一个坝子都要栽完啦,蛮好,蛮好。”杉尾也不接话,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他慢吞吞地起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顺着田埂走了。
“他咋个啦?”我把田埂上的黄牯牵了过来,看着杉尾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地问父亲。
“鬼才晓得呢。”父亲说着,把我斜挎的牛蛋壶提过去,拧开壶盖就对着嘴巴咋了一口,“你莫看他是个聋子,年轻的时候栽秧可在行了,估计是看树才今年不种田,心里有想法吧。”
“树才往年不是都种的吗,咋个今年不种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人向来好吃懒做,你千万莫学他。”父亲说。
父亲怎么会拿我和树才相提并论呢,我想我再不济,长大后也绝不会混成这个样子。“我们还要好久才栽完秧啊,小兵他们家今天可是关秧门了。”回来的路上,我闷闷不乐,故意拿话茬激父亲。
“我们也快了,除了屯野,剩下的几丘问题不大。”父亲满不在乎地说,“到时候,你恐怕还得和我们去趟屯野。”
啊,又是屯野,我脑子里立刻联想起那天和父亲在屯野犁田的情景,心里无来由地一阵发毛。
“还去啊,我去那能做哪样,我又不会栽秧。”我满不乐意。
“不会可以学啊,你读书不肯上劲,还不想学栽秧,往后咋个讨吃?你就算不栽,去那看看牛,陪陪弟弟也行。”
“反正我不想去,太无聊了。”
“你先莫应这么快,到时你大表哥也来和我们关秧门呢。”父亲见严厉的那套不管用,便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
我果然心头一亮,“大表哥要来?”
“骗你做什么,他这个星期六就到。”父亲随后告诉我,大表哥年底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准备栽完秧后再出门,上场赶集在镇上遇到母亲,得知我们家今年种这么多田,便说要来兰畔帮我们关秧门,顺便和父亲聊聊出门打工的事情。
我有多久没有看到大表哥了,两年,三年?我记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正月走客,大表哥带着我到河边叉鱼,不到一个下午,我们就收获了满满一笆篓。
我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却对父亲说,到时再看看吧。
就在我家忙于栽秧的节骨眼上,兰畔寨子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天早晨,我刚刚起床,母亲就早早下田扯秧去了。父亲在阳沟边磨镰刀,准备去割田埂草。我哈欠连天地起了灶火,把母亲晚上砍好的猪菜倒进锅子里,在霍霍的磨刀声中,寨子突然传来三声铁炮,声音久久地在兰畔河谷里回荡盘旋。
“老火,不晓得大寨死哪个了。”父亲停止了磨刀,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心里也是一阵咯噔,怎么又死人了?在我印象里,好像每年栽秧的时节,寨子里总要死上那么几个人,让人十分费解。
按照兰畔侗寨的习俗,但凡哪家有人过世,死者落气后,家属便要燃放铁炮。铁炮一响,既是为死者送终,也有向寨子邻里报信的意思,这时,每家就算有天大的活路也得停下来,准备到主人家帮忙,这已经成了多年不变的规矩。
估计是铁炮声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弟弟,我发现厢房里传来嘤嘤的哭声,当即跑进去给他穿好衣服,又抱出来放在屋里,拿拨浪鼓让他自己玩耍。父亲这时也进了门,把镰刀重新放在回刀架上,他随后点了一支烟,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看样子,父亲是不准备出门割田埂了。不一会儿,母亲也回来了,肩上挑着的一对撮箕里,只放有十来捆秧把。
“害死了,你在坝上看到是哪家放炮没?”父亲问母亲。
“没得看清楚,我听见炮响,秧没扯完就回来了,”母亲说着,将撮箕放在堂屋里,“这也死得太不是时候了,现在活路正紧,不晓得咋个办呢。”
“阎王爷要收人还挑哪个时候?看来,再咋个也得等这堂白事过后才能栽秧去了。”父亲说。
一家人在东猜西疑中吃完早饭,报信人便上门来了。
“哥木,要耽搁你们两天活路了,我三爹不在了,还要请你和嫂子过来帮忙。”报信人是树才的堂哥,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
“杉尾走了?”父亲吃了一惊,半信半疑,“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在坝上看我栽秧,守了一个下午呢。”
“快莫提了,我早上起来上厕所,看到他家大门没关,我不放心就过去看了下,这一看把我吓了一跳,他竟然吊死在堂屋了,身体硬邦邦的,估计昨晚就走了。”
“天!”母亲几乎是惊叫了,半天合不拢嘴,“有哪样事情恁个想不通,硬要去上吊哦?树才和他住,咋个就不留心一下?”
“树才出了恁个大的事,你们不晓得?”报信人有些迟疑地问道,见父母一脸愕然,随即又说,“他前天后半夜到屯野林场偷杉木,被守林人带公安连夜捕倒,铐镇上派出所去了,说是要交两千块罚款才出得来呢。”
父亲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们还真是不晓得,这几天除了田里就是家里,哪想到出了这个事情。”
“要怪只能怪我三爹运气不好,生了这么个悖时的。”报信人有些忿忿不平,话也多了起来,“树才这家伙也太苕了,你说国家的东西,是你乱碰得的么?我还奇怪,说他咋个只晓得扛土炮在山上瞎转,一个春天不犁田也不撒谷种,原来撵山是假,偷树子才是真的。你不晓得,他偷了二十几根杉木藏在自家的山林里,林场丢这么多木材,不捕你才怪。我三爹他老人家估计也是受不了刺激,一时想不通才上吊的。现在树才人在派出所,三爹又是我的一个长辈,我没得办法,只好自己来和你们讨活路。”
“也难为你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喊先生看过没?哪天出殡上山?”
“刚刚喊家宝算过了,说是后天日子合适,早上九点送上山,现在哪家的活路都大,难得拖太久。”报信人说。
聊过几句后,报信人便开始正式和父母讨活路,父亲被安排去杀猪和做灶房,母亲则被安排去煮包谷油茶、洗碗,在我们当地,每逢红白喜事,父母的活路安排向来如此,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杀猪和煮包谷都要赶早,中午就可以过来了。”报信人临走前又对父亲说。
“没得办法,死者为大,这种活路不能不帮。”送走报信人后,父亲对一旁愁眉苦脸的母亲说,“等我把撮箕这点秧栽完就过去吧。”
那天夜晚,我没有和家人一起去守夜。我向来有些胆小,怕走夜路,杉尾是上吊走的,加上之前还在兰畔田坝见到过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担心自己晚上会做噩梦。不止如此,到第二天吃席的时候,我也没去凑热闹,尽管父亲也做灶房,但我老疑心饭菜里会掺有死人不干净的东西,母亲见我不肯去,只好给我包了几点粉蒸和两个红鸡蛋回来,我虽说馋肉,但那粉蒸却是一点没碰。
6
葬礼过后,父亲准备次日就去栽秧,把耽搁的时间抢回来。
当天夜晚,空气有些溽热,我做完家庭作业,早早就上床睡了觉。到下半夜,一串雷鸣沉闷地滚过屋顶,天空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在时隐时现的闪电光亮中,我依稀看见母亲起来用脸盆接屋子的漏水,水滴哒哒地在叩铁盆上,令人倦意上涌,我翻了翻身,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我起床时,母亲已经快煮熟猪潲了,屋子里的脸盆里接了满满三盆漏雨水。
“昨晚这雨下得真大。”我看见母亲做了自己的活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说。
“你还晓得下雨啊,昨夜晚打恁个大的雷你都不醒,睡得像头猪一样,被人抬走都不晓得。”母亲白了我一眼,“饭菜做好了,你赶紧洗脸吃饭,都八点过钟了,上学莫迟到。”
“就八点过了?”我看了一眼板壁上的挂钟,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我顿时慌了起来,连忙胡乱洗了一把脸,心急火燎地往饭碗盛饭。吃饭的当口,我发现家里没见父亲的身影。
“我爹呢?”我一边专心扒饭,一边用余光瞥母亲。
“一早起来就看田水去了,要都像你起这么晚,天塌下来都指望不上。”母亲没好气地说。
我心里挂念上学的时间,没有心思和母亲计较,放下饭碗后便收拾书包,从板壁上取了一把黑雨伞,对母亲说了一句“走了”,便匆匆出了门。
此时雨势已经停歇,尽管天空还有些阴沉,但山间被洗刷得青青郁郁,淡蓝色的雾岚缠绕在山腰间,空气清新异常,我小心翼翼地绕过的路上的漫水,在山路上疾走起来。一夜大雨过后,路边出现了好几处塌方,把大树的根兜露在了外面,路过埋葬杉尾的墓地边时,我注意到,那些纸扎灯笼和花圈被淋成了一堆纸浆。我加快脚步,来到登马溪边的山坳口,正好看见李小兵和几个伙伴围在楠树下玩游戏。
“还不快点走,要迟到了。”我远远地冲他们喊了一声。
“走哪样,前面涨水,桥都冲了。”他们若无其事地说。
“不会吧。”我有点不敢相信,便独自一人来到溪边,果然,小溪已经涨成了小河,裹挟着泥沙和浮柴一路直下,浑浊湍急的水面上,哪里还有木桥的踪影?
我只好原路返回,对他们说,就这样逃学不好吧,要不就改走其他路试试?
“要去你自己去,但有一样,不要和老师讲在路上碰见我们的事情,”李小兵稍稍停顿了一下,对我晃了晃拳头,“要不然,别怪以后我们几个对你不客气。”说完他不再理我,继续埋头和伙伴们玩起了游戏。
那是一种叫“斗牛角”的小游戏,游戏双方只要从山上找来芒萁草——这种植物在我们那里遍地都是,把两旁的枝丫折断,留出杆子和两只牛角一般的形状,相互套住对方,用力拉扯,直到一方的“牛角”被勾断即判负。
我不想一个人去上学,但也不愿意早早回家,我知道,如果现在回家,不好和父母交代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父亲一定会让我去放牛,早上出门时,那头黄牯就在圈里不安地转动着,饿得哞哞叫。我只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
“太差火了,和你们家牛一样,都不是我家水牯的对手。”李小兵已经连续胜了好几个回合,他神气地挥动着手中的芒萁,对几个垂头丧气的伙伴说。
“我来和你斗。”我看了一会儿,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上前说道。
“哦?就你?”见我主动挑战,李小兵倒是有些意外,“你家黄牯碰见我家水牯都得让起走,你凭哪样跟我斗。”
“你就说斗不斗吧。”我豁出去了。
“要斗也行,但你要输了,可得在地上学牛打滚。”李小兵阴阳怪气地说。
我心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随后放下雨伞,从路边找来十根芒萁修饬成“牛角”,在伙伴们的呐喊声中和李小兵斗了起来。我求胜心切,刚套住对方的“牛角”便用力往后拉,只听“咯”的一声,我感到手上一松,身体连退两步,自己的一只“牛角”竟被活生生卸断了。
“不信赢不了你,再来。”我换上另外一只粗壮的“牛角”套住对方,半开马步,憋足了劲往后拉。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的李小兵如有神助,任凭我怎么使劲,他手上那只乌黑发亮的“牛角”始终昂然不动,结果我越用劲,手上的“牛角”断得越快,不一会儿,我折来的芒萁便全部败下阵来。
活见鬼了!
“我早就讲过,你和你家黄牯一样无能,咋个样,服气没?”李小兵一脸奚落地说,“来吧,给我们表演下牛打滚。”在伙伴们的哄然大笑中,我突然头脑一热,血往上涌,一拳就朝李小兵脸上挥了过去,李小兵刚刚来得及笑出两声,便怪叫着倒了下去,两个伙伴连忙将他扶住。
我显然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愣愣地看着李小兵捂着腮帮站了起来,他龇牙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咧嘴骂道,搞你妈!这时,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伙伴也朝我围了上来,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撒腿就跑,连雨伞也不要了。我没命似的在乡间山路上飞奔,全然不顾路旁湿漉漉的枝叶抽打在脸上,水坑里的污水溅在身上,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能跑多远跑多远。“你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我一口气跑了两里,耳畔还回荡着李小兵气急败坏的声音。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屋边,确定李小兵他们没有再追上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感到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裤腿上沾满了斑斑泥渍,一双钉钉鞋也吃饱了泥水,在脚下吱吱作响。我蹑手蹑脚推门进屋,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父母静静地围坐在火塘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厢房里不时传来弟弟睡觉一紧一慢的鼻息声。
“咋个一身泥巴,你不去上学?”见我进门,母亲才回头问。
“路上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一边挂书包,一边故作淡定地回答,“今天登马溪的木桥被冲走了,学校差同学来对门坡喊话,说今天不用上课,下周找时间再补。”我当然没有说实话,父亲要知道我逃学,非得收拾我不可。
母亲哦了一声,罕见地没有再次追问,屋子里顿时静默起来,我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便问母亲,“你们又吵架了?”
母亲两眼通红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我看见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正大口地抽着卷烟。
“你爹……你爹刚刚看田水回来,今年怕是没得收成了。”半晌,母亲才幽幽地说。
“咋个了?”我一愣,没太听懂。
“昨夜晚这场雨水太大,我们种的好几丘田都崩了田埂,一些浮秧还没有成活就被洗走了。”
“咋个会这样?”我脑袋嗡地一声,忙问母亲,“后头还能补栽不?”
“家里哪里还剩那么多秧苗?”母亲叹了一口气,“再说修完田埂也快夏至了,到时候再栽就是老秧,发不起了,这都是命,要晓得今年运气这么背,早该让你爸出门打工……”
“屯野呢,屯野不是还没栽吗,你们到屯野看了没?”我像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问母亲。
“你喊哪样卵,屯野涨溪水了,田里全他妈是冲下来的石头,你不是不爱去那里吗,这下彻底合意了,彻底关秧门了……”父亲终于怒不可遏,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冲我吼道。
就这么关秧门了么?
那么,大表哥不用再来了,而我也终于不用再学栽秧,不用再去屯野,我看着父亲脸上扭曲夸张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树才黑洞洞的鸟铳和我家黄牯羸弱的身影,我感到嗓子被什么东西梗住似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