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瑛
栽秧泡又叫树莓、山莓、撒秧泡,它从根到叶甚至果子都具有药用价值,尤其果子更是清甜可口。栽秧泡原是一种生长在灌木丛中的野生水果,目前中国已有AI种植技术将栽秧泡纳入完整产业链,因此栽秧泡得以广泛销售。
但是,我记忆里的栽秧泡,香甜醇厚始终带着泥土的芳香。
那是20世纪90年代,黔北农村大多物质匮乏,土地不多的人家免不了缺衣少食,栽秧泡便是能够抵御饥饿的上品。
我印象最深的是5岁那年,整个三月四月,栽秧泡从酸到甜,仿佛烙在我的整个童年。具体缘由还得从上一年的秋天说起。
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败家子,家里几分薄田从不肯好好耕耘,嗜赌成性的他在农耕季节几乎不着家,唯独秋收时节他很勤奋地来帮母亲收粮,最后熟门熟路地將公粮偷出去换赌资。
母亲和他吵闹哭喊,他输了钱反倒责怪母亲哭哭啼啼使他晦气,然后拉扯中他将母亲推倒在地,我和弟弟只敢隔着门缝憋着声音流眼泪。
奶奶一向疼爱她的幺儿,世人都觉得是她宠坏了我父亲。尽管我的父亲结婚以后就分家立户了,但奶奶依然不分好坏地溺爱他,时常背着家人给我父亲扳本的赌资,这也是我的父亲有恃无恐的要因了。
爷爷是家里最公正的人,原是民办教师,也是我们村最厉害的木匠和铁匠。他见自己的小儿子如此不成器,便将他赶出家门,不许他再偷拿家里的东西变卖。爷爷也知道我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娃不容易,便帮着犁田翻土、撒秧插禾,但是从不在我家吃一顿饭,还拿出两担粮食帮我家交公粮。
尽管如此,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眼瞅着年关将近,母亲走投无路便去外婆家借粮油。外婆家也不富余,沉着脸借了母亲一升子苞谷和一搪瓷杯猪油,外公叹着气从苕坑里捡了几个红苕给我和弟弟。我们趁着夜色在冷月下走回家,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过年也只有我们娘仨,据同村人说父亲已经去广东闯荡了,那个年代通讯不便,我们也无能为力,渐渐地对他的缺席就习以为常了。
仅仅依靠一升子包谷是撑不了多久的,母亲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才开春,她便带着我们挖蕨苔找火草,裹着一点包谷面蒸熟放盐蘸点糊辣椒,变成各种美食。
家里也不是没有一点米粮,只是所剩不多的稻谷是来年的谷种,母亲将它锁在柜子里,谁也不能觊觎。我和弟弟每次饿了都会趴在柜门上畅想“下半年农忙节的时候就有新米了”“我要吃一大碗白米饭”“我也是!我一根菜叶都不想要!”……
然后,我们眼看着谷种撒进混合牛粪的营养土里,眼看着盖上薄膜纸,眼看着新谷冒芽成禾,眼看着母亲将秧苗从营养土里拔起来移植进秧田,黔北最常见的“二道移秧”算是完成了一半。
日头照样东升西落,农人照样早出晚归。
三月初,山里的栽秧泡林花谢尽果实密布,此时的栽秧泡几乎是青色的,味道很酸。但是我们哪里计较这些,能吃就是恩赐,于是我们提着篮子,一篮一篮摘回家,母亲又为我们巧制出好吃的凉拌栽秧泡,味道酸辣适宜胜过腌黄瓜和酸茄子。
一天傍晚,我和弟弟新摘了一篮子栽秧泡走在回家的路上,商量着多放点糊辣椒再搁几片嫩花椒叶一起凉拌了吃。正巧遇到去镇上赶场回来的堂叔,堂叔看着我们篮子里的栽秧泡眼睛一亮,道:“你家两姐弟聪明得很嘞!老子今天赶场才晓得栽秧泡有人收,5角钱一斤,我还准备明天就去摘,你们还先下手为强哈,要得要得,还晓得苦钱了。”
我和弟弟惊得不敢接话,一溜烟跑回家将堂叔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给母亲,缠着她第二天带我们去赶隔壁镇的乡场,母亲将信将疑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们。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母子三人就提着篮子出发了,翻山越岭走了几个钟头才到场上。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们从场口一直寻着收买栽秧泡的人,眼瞅着都快走完整个乡场街道了,就是没见到臆想中的那个老板。
三月中旬的太阳突然变得毒辣起来,烘烤得我们母子三人心焦难耐,但我们始终顾不得擦去额上的汗水,任由它淌进认真的双眼,淌进奋力的生活,淌进艰难的岁月。
在我们仨都绝望地准备转身回家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拍在我肩上,沉闷一声:“6角一斤,卖不卖?”
我们娘仨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卖!”谁料,母亲一掌呼在我们后脑勺:“卖个屁!昨天赶我们镇上的乡场都卖7角一斤,今天多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卖6角一斤,我吃多了没事干?”
老板也不傻,反问“那你昨天不卖完!你跑这么远来干啥?”
母亲灵机一动“昨天的早就卖完了,这是打起马灯现摘的,新鲜的!你还只给6角,你这个老板亏不亏良心?”
唇枪舌剑了好久,最终以6角5分钱一斤的价格,我们卖掉了整篮栽秧泡。那重重的一篮子栽秧泡,变成了轻飘飘的4块8角8分钱,又变成了10只小鸡仔,几包菜种,还有我和弟弟手里的红糖冰棍……
原来栽秧泡竟是红糖味的。
此后,我和弟弟就将摘栽秧泡当成每天的工作,我们试图靠自己的双手帮家里减轻点负担。年幼的我们将方圆几里的山林都钻了个遍,渐渐地,摘栽秧泡换钱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所有栽秧泡都在劫难逃。
随着时间流逝,栽秧泡也终是过季了。但我们家的秧田也已经栽得整整齐齐,新的希望漫过一垄一垄的田埂。
靠着栽秧泡,那一年,我家添养了鸡和鸭,种了很多菜,还搭了瓜棚,栽了果树。自此,我家再也没有向谁借过油粮。
许多年后,我成为了一名中学老师,虽工作在乡镇,但居住在城里,谈不上生活富足,但从不为衣食发愁,也再没有钻过山林寻过栽秧泡。
最近一次吃栽秧泡是前年4月,母亲带着我女儿去山上踏青,摘了一篮子熟透的栽秧泡犒劳加班的我。随手拿一颗扔进嘴里,它像极了儿时的味道,又像是完全分明的另一种感觉。我和母亲说起这种奇妙的错觉,哪知她竟感同身受,我们在笑谈中追忆那逝去的困苦时光,忆苦思甜珍惜当下。
后来,母亲因病去世,弟弟常年在省外,再也没有谁为我摘栽秧泡,再也没有谁和我聊栽秧泡的味道。
直到最近,我在水果店里看到包装精美的“树莓”,标价亦不便宜,买的人也很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栽秧泡高大上了,似乎有点够不着,但我一点也不好奇它的味道。
树莓哟,你分明是酸辣的味道,是红糖的味道,是清甜的味道,是思亲的味道……你不过是人生的味道!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是栽秧泡。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