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书屋外的那个电话亭里,一个衣着华丽高雅,却头发凌乱的女人久久地将听话筒握在手中,一动不动,唯独弯曲的电话线悬在空中抖个不停。没人知道她的那通电话是拨向何处。就在她似要站成一座雕像的时候,只见她侧了下身体,满目慌张失措地抬眼向外面看了去。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她看到一座经由法律、规则、秩序组合而成的城市——远处是一座座水泥钢筋搭建的鳞次栉比的楼房,更近一点是框架结构繁复蜿蜒、然而从不纠缠错杂的立交桥,在她左前方有一个十字路口,能看到好几个红绿灯和摄像头,在她右前方,是一个肢体残缺的老乞丐,正被人领着带回去……她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困惑,这么一个讲究规则的城市,就连乞丐都有自己的组织,怎么她……她的瞳孔恐惧地收缩着,这时她看到被摩天大楼遮挡了一半的日光下,一只色彩绚丽的风筝飞过城市上空……
她走出来,如朽木一般。她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眼睛空洞无着,只跟随风筝的轨迹机械地转动了几下。她红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动了动,终是连轻微的呢喃都未发出。她像失了魂般走在路上,高跟鞋掉了一只也没有发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随后,她看了看身边攒动的人群,一时间想不清大街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十里长街,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天空永远黑不下来。她看到路边一对正在争吵的年轻情侣,女孩在大声质问,男孩低声下气不停道歉。喔,他们提醒她了,她要回家,她要质问那个在婚礼上对她海誓山盟的男人,怎么就背叛他们的婚姻,背叛他们彼此的信任了呢?对,她要去问他。
抱定主意后,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只一个劲的往前冲。等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猛然顿住脚步,喔,她这是在哪里哟。有一瞬间,她恍觉时光倒流,回到她刚来这城市读大学的第一年。她站在路边,对着出租车不停挥手。此时,她看上去实在太落魄啦,很多车直接从她身边一驶而过。她不知道在路边挥了多少次手,才终于有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伸出头打量她,她疑惑不已,也将自己从上到下看了看。“哦,我的鞋子呢,我还有一只鞋去哪了?”看着自己裸露在外布满污痕的脚背,她的脸拧作一团。你没带钱?司机看她此番模样,语气不善地问道。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司机,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钱包早就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司机看她那样就知道没钱,嘴里骂咧着什么就走了。她还想着她遗落的包,包的内夹有一张他们的结婚照片,还有一枚闪闪发亮的婚戒。她想起来前天去嫂子家烤面包,便将戒指摘下来放在包里,之后忘记戴上了。那包呢,包落在什么地方了?她开始回想,脑子一片混乱,她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她抱着头一脸痛苦地蹲到地上,身体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树影里,没有谁注意到她。
她抬眼向前面看去,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只是让脑袋放松下来,她的头太痛了。她需要镇定一下。她看到对面路灯下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灯火摇曳中她只觉得他身形清瘦。喔,她想起来了,她的包是被她遗落在电话亭里了。她记得她想打电话来着,但没找着她的手机。女人苦恼地皱着眉头,往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尽管她的衣服上下没有一个口袋。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嘴里喃喃道,奇怪,我的手机去哪里了呢?她紧闭起眼睛,一手揉着太阳穴,想起来了,啊,原来是被她扔进湖里去了。她想起一个女人忽然找到她,莫名其妙地和她说自己怀孕了,怀的还是她丈夫的孩子,说着就将一份证实自己怀孕的孕检报告放到她面前,眼睛决绝而挑衅地看着她。她没拿起来看,只当那女人是个疯子,在疯言疯语。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她丈夫爱她,待她好,她是知道的。还有她压根不认识那女人,她才不会上那女人的当,那女的休想挑拨她和丈夫的感情。她记得当时她气极了,一点也不想搭理那个疯女人,抓起桌上的包就离开。并在短短十几秒内,替丈夫做了各种的辩论。
可她才走出去,手机就提示进入一条信息,她烦躁地点开来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女亲昵地挨在一起,笑容灿烂。她慌了,将照片放大来看,可任凭她怎么看,照片上的男人,依然是她百般信任的丈夫!她只觉呼吸不畅,胸口剧烈起伏,喉头像被什么东西钳住,鼻子发酸,头晕目眩。她踉跄几步,险些跌倒,费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直起腰来。手机铃声欢快响起,半晌之后,她带着恐惧,费力地朝屏幕看去,是丈夫打来的。她颤抖着手指接听,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命运将是如何。几秒钟后,她扬起手机扔进湖里。
恐惧和愤恨再一次紧紧地钳着她,她像是不堪承受身体难忍的疼痛,捂住胸口兀自坐到地上,忽的就笑开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嘿!你没事吧?”她抬起眼来,看向在她面前弯下腰的男人,是刚刚站在她对面打电话的那个男人。
两个多月后,这个男人就坐在我的院子里,喝着我给他泡的一盏茉莉花茶。他的名字叫善生。坐在他对面的我,将所有过往一一抛在繁华城市,抛在市中心的公寓楼里,抛在我此生最落魄的大街上,内心安宁。
我的名字叫如真。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几只燕子鸣叫着出入巢穴,风中柳条枝干轻轻摇摆,能嗅闻到兰花的清香和青草的气息,橘色小猫在篱笆旁睡觉。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来到远川过着这般清净无为的生活,一如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婚。他站起身来,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细边框金丝眼镜,语调平缓地说:“我帮你搭个花架子。”
看着他站在脚手架上的身影,一如两月前那般清瘦,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他弯下腰来询问我是否有事。他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衬衣,白色棉麻布料,已经有些陈旧。那天他帮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并替我付了车钱。透过后视镜,我看着他单薄然而笔挺的身影落在后面,越来越远,直至不见。我在心里对他说谢谢,我真诚地感谢他。回到家后,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地爆发。
看到她如此狼狈模样,丈夫忙跑过来,关心问候,却对今天发生的事闭口不提。任凭她如何压抑内心的暴怒,然而他的虚伪,让她觉得恶心。
“今天来找我的女人,她怀孕了,是你的孩子。这事是真的吗?”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强压住内心即将喷发出来的怒火,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他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后,回到家依然保持他好丈夫的角色?!他在她面前痛苦地低下头去。而他的沉默,无疑给了她最坚定的回答。
“离婚吧。”默了半晌后,她听到她喉头里发出一声平静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脸上带着恐慌,他在害怕。可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害怕。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看不懂他。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力的哀伤,她别过头不去看他。
“我不和你离婚,我不想和你离婚!”
“呵……呵呵……”女人嗤笑起来,“那么那个女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望着她,嘴唇动了动,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地垂下头去。他说,“我不知道。”
她故意说狠话激怒他,带着尖锐的力量,势必使他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在。她带着强劲的恨意,要让他看到自己内里的软弱。她清楚,不管男人对她还有没有感情,如果她不说,那男人此生都不会有勇气和她说出离婚的,就如他背叛了她那么久,依然不敢放弃伪装一个好丈夫的角色。这就是他。
此刻,她不是惨遭背叛而虚弱的妻子,而是带着巨大恨意想要毁灭对方的女人。她成功了,她准确无误地刺在男人掩藏完好的死穴上。她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在召示着他无非是个虚伪、懦弱、优柔寡断的男人。
他被她激怒,愤怒指责她竟如此尖锐,咄咄逼人。他们像每一个遭遇背叛后的家庭一般,维护自己的立场,厉声指责对方的过错。公寓里传出各种极具戏剧性的声音。
她哭泣尖叫的声音,以及丈夫愤怒咒骂的声音,还有椅子被拉倒的声音,还有玻璃摔碎的声音……
他愤怒至极,丧失理智,开始用手掌掴她。她逃窜,被他从后面揪住头发,用力掌掴,嘴角溢出血丝。她瞪着眼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眼里浓烈的愤恨使她失去往日尊贵优雅的气质。她笑起来,嘴角带着嘲讽。他愤怒地扬起手,在看到她眼中的讥笑后猛然顿住。她在告诉他,看吧,这才是真实的你,被人揭穿弱点而暴怒不已的你,你无非是个懦弱的男人。
他颓唐地蹲到地上,双手抱住脑袋。她躺在地上,虚弱无力。疯狂的情绪爆发和剧烈的争吵,耗光了他们的气力和身体里的能量,他们安静下来。他不是曾经温和稳重的那个男人,她也不是往日优雅端庄的女人。公寓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得到他们喘着粗气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清醒过来,轻轻抱起地上虚弱的她,开始哭泣,不停道歉,乞求原谅。但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绝无可能。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对爱情,对婚姻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则:忠诚,是她的底线。
两天后,他们坐在民政局外面的一家咖啡屋里,对着桌上的两个红色小本本,相顾无言。此时的俩人,没有暴戾的怨恨,只是对眼下的结局,做出承担顺受。
“之前也是这个位置,我们在这里吃一块巧克力蛋糕,拿着刚领的结婚证傻乐个不停。”男人拿起一个红色小本,摩擦了下外壳,接着说,“今天再来,不过是金色字体变成了银色,我们却……”男人闭口,不再说下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里,她看着窗外的人群,知道他们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坐在彼此对面,不过是为了给这段八年的婚姻,留下最后的体面。
“我还是想知道,为哪样?你这样对我。”她不禁问道。他沉默了很久,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说:“我们俩的问题,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你知道我是爸妈的独生子,一直以来我啥要求他们都满足我。可自打和你结婚,每次吵架你从来不肯低一次头,久了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他继续说着:“你知道,爸妈一直希望我们有一个孩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也想自己哪天能做爸爸,可你要做丁克,那么多年从没变过。我以前也试探过你,可每次我一提起这事,你就给搪塞过去,后来我懒得再提。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从来没想着要和你离婚,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做下那些荒唐事……”
走出来时,她看着前方,声音有些发颤地说:“你从来没有认真和我说过……你喜欢孩子。”他侧转头看着她,神色哀伤。这时他们看到一只断了线的绚丽风筝,徐徐地飞过城市上空……
一个月后,她前往远川支教,一个远离繁华城市的偏远地区,以试图清扫内心黑暗能量。来到远川的第一个月,她尽力使自己适应山谷带来的不适应。开始种很多花,养猫,阅读,学习知识。在生活上,试图摆脱在城市中养成的习惯。
善生从脚手架上下来,去到自来水管旁,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他知道我是来自城市的女子,如今孤身来到远处川支教,实属不易。因此,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都尽量帮助我。他就住在我院子对面的那幢房子里。
他和我一样,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种满花和各种应季蔬菜水果。我们的院子被一块菜地隔开,菜地中间有一条垄高的小路,通过小路,我们可以往返于两家之间。每次过来,他都会带上一些蔬菜,或者瓜果。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也就随他去了。他说他当初从城市来这支教,也有好心的邻居或者学校老师给他送吃的,在生活上尽力给他帮助。他知道刚来会有诸多不适和艰辛。我得知他也是来这支教的老师时,已经来到这两年了。上次在城里遇见,则是因为他去找厂家协商,希望商家能以更低的价格售卖给学校那些课桌。
“花架搭好了,你可以种葡萄、阳瓜,还是你喜欢种有藤蔓的花。”他说。
我笑起来:“种阳瓜吧,吃上自己种的瓜,也是不错的享受。”
“行,等明天我就把瓜苗给你拿来,这几天正好可以种瓜。”
在学校我教孩子们英文和音乐。他们很乖巧,上课从不调皮捣蛋,不说话,一个个睁着双懵懂茫然的眼睛看着我。我内心纳罕,总觉得这不是他们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与朝气。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他们去山坡上,教他们认识植物,观察叶子和花瓣皮肉上的纹路,感受植物在明暗光线下所变化的色泽,辨别它们散发出的不同的气味。我们也观察昆虫,观察天上变幻的云朵。以此,训练他们在司空见惯的景物里捕捉不易察觉的美。
善生寻到我,和我坐在斜斜的草坡上,看前面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他笑起来,爽朗地说:“我就知道,天气那么好,你会带着孩子们来山坡上。”
我莞尔一笑:“我观察了一阵,发现孩子们缺乏独立的思考和识见。带他们出来,让他们自己去观察辨别事物,开启他们获得独特美感的能力……我想这能让他们获得自信,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判断,说出内心的想法,表达自己。生长在山里的孩子,大山阻断了他们看外界的视线,如果对他们的思维进行激活,能从平常之物上看出独特的东西。这会成为他们的一项技能。”
“和孩子们相处的这短短时间里,你摸索出自己的一套教育法则。如真,你有做老师的天分。”
大山的阻隔,教育的落后,也让我们这些来支教的老师,拥有更大限度的执教自由。或许,这不得不说是这里人们对老师的敬重与信任,也有对知识的渴望。
我不再说话。我看到刚刚还并连在一起的两团絮状白云,如今已慢慢飘开,不知道接下来会飘到哪里,天空是这样的大。而这,竟引得我内心一阵伤感。
“善生,你知道山里哪里有寺院吗?”
善生看着我,眼神平静深邃,他没着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如真,别慌,一切需要时间。”
他是睿智的男人,能细心地体悟到别人内心的真实需要。我想他猜到了一些什么。“我知道。善生,我有我的打算。”
看出我的坚持,他缓缓说:“那我陪你走一趟,带你认认路。山里的路不好走,树林茂密,怕你迷路。你上完这节课我们就动身出发,时间上来得及。”
寺院在山顶上。上山的路不好走,一道道石梯蜿蜒而上。山谷被树林覆盖,石梯两旁长着野草、蕨类植物、野花;石梯的缝隙里长有绿色苔藓。善生体力好,我看得出他在故意放慢脚步等我跟上。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对我细心关照。路上我们常有交流,不说话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尴尬,仿佛认识多年的老友。
我主动和他提起过往,从大街上他遇见我开始说起,我内心信任他。而他的一身正气,让我并不感到有任何羞耻。我对自己生出的想法感到略微诧异。或许离婚两月以来,我一直想找个人倾诉,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一个可以不对事件做出评价,只是静静听我说话的人。
快到山顶的时候,善生转过头对我说:“山里的人对寺院充满敬畏,他们每月都会举行一次寺庙集会,把大家聚在一起,磕长头,吃斋饭,听德高望重的住持诵经。”
“山里的人信奉神灵?”
善生轻笑起来:“也不能说他们信奉神灵,或者说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并不相信前世,也不相信来世。他们不像信教徒有他们遵循的法则。我参加过他们的集会,知道他们大多数时候去寺院,站在佛像面前,并不是乞求神灵保佑,而更多是寻求一种静心关照。”
静静听完善生的话,我们便已到寺院门口。步入寺院,闻到浓郁的香火气味。我喜欢善生说的那些话,喜欢那句静心关照。认为它适合现在的我。由善生带领,我们拿着香火站到佛像面前。突如其来的庄重氛围,让我在面对眼前高大佛像时,有一丝丝恐慌。善生面容持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将头伏于拜垫之上,寺院钟声适时响起,悠远凝重,在耳边一遍遍回响。我内心安定下来。
在山里的日子,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接近一种原始的平实。种很多花,迷迭香、栀子、佛手、大丽花、君子兰、无尽夏,在陶瓷大瓮缸里养莲花;也种一些中草药,学习养生,了解身体机能的生长和代谢;栽应季蔬菜瓜果,细心照料它们,给它们除草,施肥,浇水,除虫,适时把它们吃掉,也拿一些送去给善生,把长势最好的留下来,收集它们的种子,留到第二年栽下;参加寺院集会,与大家在庄重的环境中接受平等的施与受,和住持学习禅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依赖手机等电子通讯产品去和外界形成关联,而习惯亲自动手、亲身实践,去和自身的生活发生真实的粘结。所以,当善生坐在他给我搭的瓜架子下问我是否从以前的遭遇中走出来时,我这样回答他:
“我不知道,或许有,又或许没有。但是……我发现自己以前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以前我坚决不想要孩子,我总觉得,孩子会夺去我所有的自由,我可能会身材走样,会变丑;我必须要照顾他,要喂它吃奶,哄他睡觉;他大一点,我就得操心他的学习,等他长大成人,就要担心他的婚事;他结婚后还不行,我还得继续担心他婚后家庭幸不幸福……你知道,绝大多数妈妈都是这样做的。哦,我以前想想都觉得可怕。
“但是……来到山里,我发现事情似乎不完全像我以前想的那样了。就好比我要吃瓜,那我就要将它栽进土里,给它浇水、施肥、等它长大,并亲自将它从藤蔓上摘下来。然后这全部加起来,是一个瓜从幼苗到长成成熟果实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从某方面来讲,它们占去了我的时间、精力,但其实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也很享受这个过程,也并不觉得勉强。而且当我第一次吃上自己种的那个瓜时,那种感觉和我从菜市场或商店买回来的瓜完全不一样。倒不是说味道不一样……”
善生笑笑,环顾了下我开满花的院子,然后指着我那两盆君子兰温和地说:“前天夜里我酿甜米露,弄得比较晚。后来不是下大雨了吗,我就从窗户里看到你屋子灯忽然亮了,就看到你跑出来,冒着雨把那两盆君子兰抱回屋里去。其实,不只是人,花也是。我们总是会为好多事情费心,就像你的君子兰,你因为它要放下你睡觉的时间。反过来,花呢因为你没有被雨淋坏,它就继续给你观赏,给你的院子弥散花香。你要继续养护它。养孩子也是。”
我沉默良久,回道:“你说的没错。也不知道我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三十多岁了才把自己活明白。你说人能有几个三十年。以前,我甚至觉得做饭也是件特别浪费时间的事情,总想着自己应该把做饭的时间拿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可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发现自己那么多年也没有做了什么事情……”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玉米浆,便对善生说:“哦,你等着,我给你炸几个玉米粑吃。前几天我和班里学生玲玲她妈妈学的。”
等我用碟盘将一个个油炸的金黄色玉米粑端出来时,看到善生正蹲在篱笆旁拿一根狗尾巴草逗我的那只橘猫玩。橘猫被戏弄已久,有些倦倦起来,瞪着眼看着善生,时不时伸长爪子试图去挠几下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而善生总是不让它得逞,橘猫便不时发出几声不悦的咪叫声来。我放缓脚步,将碟子轻轻放到瓜架下的木几上,托着下巴看着他们。看到我来,又或者是闻到食物的气味,橘猫闷闷地叫着走过来,一跃跳到我膝盖上,伸长脖子嗅嗅食盘,又回过头来冲我讨好的咪叫一声。善生走过来,拿着狗尾巴草在橘猫面前晃荡几下,顽皮地说:“如真,别给它吃,这猫馋得很。”猫咪就像是听懂了一样,对着善生一声怪叫,往我怀里又蹭了蹭,还不忘恨恨地瞪善生一眼。我调侃他,“这猫估计以后得记恨上你了。”善生扶了扶他的细边框眼镜,有些哭笑不得。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我躺在瓜架下的摇椅上,抱着我的橘猫,看瓜叶间跳跃的阳光,然后沉沉睡去……醒来善生已离开,院子里静悄悄的,小猫还趴在我怀里睡觉,身体打着有规律的节拍。我有一瞬间恍惚,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忽然想起,只是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多年前一次新疆的旅行,和我的前夫,也如现在一般,躺在农户家葡萄架下的摇椅上,看阳光下晶莹剔透的葡萄。风中大丽花轻轻摇摆着枝干,几只燕子鸣叫着出入巢穴,我的心一片纯净安然。
每个坐在窗边看书的夜晚,我都很庆幸自己能看到对面善生屋子里亮起的灯光,并感到安心。合上书,将书置于枕边,有时我会问自己,如果哪天他屋子里的灯熄灭了,到时候,会怕吗?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生活依然会继续向前。
善生来看我,将手里的书递到我面前,“这是你之前问起的《枕草子》,昨天听到学校一个女老师说起,便和她借来给你看。”
善生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坐下,拿过我放在桌上的《大智度论》,翻开来看了看,而后缓缓说,“你最近在研习佛法吗?”
将苏茶递到他面前,我在他对面坐下。“算不上研习,只是想通过学习关照本心,也希望对世界有不一样的看法。以我现在的智性,还悟不得佛法禅机。”
善生提议出去走走,说天气很好。我们边走边交谈,和他说话,让人觉得自在愉悦。我们走到一个大草坡,正值夏天,地上小草茂盛,踩在上面软软的,偶尔能看到小朵的野花长在它们之间。有孩子在放风筝,看到我和善生,欣然跑过来邀我们一起加入,并将一个风筝线轴递到我手中。看着冉冉上升的风筝,我不禁想,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自由,风筝能飞,也是因为有线。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和这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粘连,或许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朵花。但不管是什么,我们的心都会因此受累。关键是自己,能否与那些和自身产生联结的事物达成和解,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是否能从那些事物中达到心智的成长和解脱。
“如真,来远川的这一年多里,你变了很多。”我说。听到善生的话,我又想起第一次和他遇见时的情景,那时的我可真是够落魄的,“有时候我真觉得远川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山里的这几年,你变了吗?善生。”
善生思考片刻,笑道:“要说变化……我觉得我慢慢变成山谷里的人。”
说完他沉默下来,将目光投向远处,许久之后,他笑着说:“如真,再有一个星期,我来支教的任期就算完成了。”我看到善生和暖的笑带着哀伤转瞬即逝。
听完善生的话,我的心脏忽然咯噔了下。“你会离开吗?善生。”
善生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如真,有时我觉得你和你的名字一样有一种力量……其实,我挺想知道当时在电话亭里,你把电话打给了谁。”
银色丝线忽然在风中断裂,挣脱桎梏的风筝冉冉飞上高空,我和善生奔跑起来去追赶风筝,脑子里竟奇异地浮现出一句话——孤独的人相逢在路上。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人陪你走一程,便已是生命中额外的奖赏,你不能要求更多。唯有珍惜。而我当时把电话打给谁了呢?我的前夫?还是我的妈妈,或者要好的朋友?又或许我最后谁都没有打。
温暖的风中,我嗅闻到青草的气味和野花的馨香,一阵阵温柔地略过鼻翼。在我们前面,金色日光从云朵里投射出万丈光芒,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过山头盘旋着飞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