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丞
我在十七年间得过两次吓病。十岁那年春天,我睁开眼睛,旋即发现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摇晃不止,走路也四肢不稳。那次我发了高烧,住进了中医院的病房,几个医生护士板着脸看护我,为我打针输液,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过了十天,我的母亲在晚上带着我逃离了医院。
母亲开着汽车辗转至一处别院,老妪们吩咐我睡在条凳上,她们将三条长条凳拼在一起,为我修吓。人在病痛之中,总能够发现许多怪异之事:这里天空光芒四射,流水像浮云一般移动,但我的头顶应该是天花板才对。老妇喃喃的语言构筑了一片可以奔跑的小园,别院的装修很有意思:他们在靠墙的下水管道上扦插了一丛蓝色牵牛花。
这次的病这样就治好了。我所留下的印象只有那一串牵牛花,老妪的手像砂纸般粗糙。
时隔多年,我旧病复发。夏季的早晨,我跪伏在地,捶打着地面呕吐。父母急忙把我送去修吓。虽然病痛,我在母亲的搀扶下,眯着眼睛模糊看清了修吓处的真面貌。这里藏在巷子中间,一个小院落杂在居民区内,粉白的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修吓。油漆血迹一样渗落,在进门前先给人下马威。门堂之间弥漫着香烛的气味。忽然我的脑袋闪过韦小宝的样子,假如老天让我尽快痊愈的话,我愿意再也不读剩下那半部《鹿鼎记》了。靠墙的管道依旧粗壮,但矮牵牛花不见踪影。这是我在多年前对修吓之处留下的唯一印象,现在这份记忆也失去了它的真实性。
父亲艰涩地推开暗沉的铝合金大门,一个女人在堂前的毛主席像下读着一本书。她见到我们,有些吃惊,转瞬笑起来,将书反扣。
“婆婆过世了。”她说,“去年刚过世的,现在由我来修吓。”
“喔,好的,”父亲说,“那你是?”
我们被引去偏房。她说,我是她的儿媳。她挡在偏门门口,我狼狈地弯腰进去。恐怕我们不信她的巫术,她重复一句:“修吓的事我都学习过,去年就是我在做事了。”我的父母点点头,朝她笑笑,大概觉得她仪态端庄,可以相信。他们便被关在门外,将手上系了一条红色符箓。
“你怎么了?”
安静的房间只剩下我和女巫。我皱着眉头说,我是头晕病。我眼中的世界倒了过来,我看见一个倒立的女巫。倒立的女巫喜欢问多余的问题。
“那么你是头晕得很厉害。”
“把衣服脱掉。”女巫吩咐。我从现在开始称她女巫了。因为这个女人给自己戴上了一顶道士用的帽冠,帽冠稍大,滑落下来,有些遮住她的眼睛,显得滑稽可笑。她从冰箱里拿出一颗保温鸡蛋,以漆红的竹筷敲出一个小孔。我到了知羞的年纪,加上肥胖,我的裸体一点也不健美,我有些犹豫,但她已经把鸡蛋打出了孔,我只好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让蛋清蓄在我的肚脐里。
女巫的手按揉我的肚子,冒出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将我放逐。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明亮的眼睛不叙述感情,温暖麻木地从事着熟稔的机械劳作。我假装安睡,眯着眼缝打探着她,掉进了一场梦中。
《奥德赛》是我读过的唯一一本外国小说。奥德修斯的世界横亘着无垠的大海。我立在陡峭的悬崖边,任由绑着红色束发带的女巫捎上我,踏在一个又一个波澜之上。我凝神打探,宣布一个梦中的巨大发现。她微笑时,嘴唇有一点点歪斜。女巫身份所带来的神秘气质不过只将她笼罩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随着她放肆的大笑消散了。
她治病时,低伏的身子散发出一阵成熟的香味,是一个孤独的女人才有的味道。我喜欢贴近了嗅这带着温度的香味。我在波浪中寻找着梦境的走向,随即被她拍拍肩膀唤醒。
“睡着了?”她笑着,问我。
我觉得我的病好了。
她递过一块粉红色的手巾,要我擦干净肚子上的蛋液,然后穿上衣服,这是干净的毛巾,梦中她火红的束发带也变回了滑稽可笑的大号帽冠。我决定划掉刻在悬崖上的情书的署名或是她的名字。她要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拜菩萨,然后当着我的面,做出一套仪式所必须的稀奇古怪的动作。我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我正盯着她,又回想起说过的“修吓的事我都学习过”的话,她也笑场了。唉,这事决不能让门外的父亲知道。女巫为防我看见她在偷笑,熟练地做完动作。她朝我摊开一双洁白匀称的手,里头是一个三角形的、报纸做成的法器。“随身带着它,七十二小时。”女巫把法器递给我,跪在蒲团上替我祈福。
我的身体康复了。在家里,我跪在枕头上,虔诚地对着墙壁稽首,借此回味短暂的凝视与窥探。我把她的面容刻在心里,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们仅有的一次会面,却在记忆中被分割成了一种种不掺杂情感的令人动容的眼神。我喜欢女巫用吩咐的口气与我说话。三天之后,我把法器拆开,发现只是一张4月1 号的报纸包着一堆尚未剥壳的稻谷。我忍不住笑起来,她沉静安宁的脸庞浮现至我的眼前,假如她在我边上,看见我拆开了法器,一定也会笑个不停。一个不能保持严肃的女巫,成何体统。
我反锁着房间,幻想着她与我对话,她的轮廓构成夜晚不停歇的猫叫,抓挠着我的心窝子。我接着做完了有关《奥德赛》的梦:夜晚的海面上仅仅剩下了火柴大小的星火。下流的想法钻进我的脑袋。一连许多天,为了经过那幢居民楼,凝重的阴霾压在我的心头。我仿佛是从美国赶回来,绕了远路回家。父母相信我留在学校做作业,为此很高兴。说到底,我只敢远远地看着那座院子,又担心来往的人发现我的目的所在。这类不着边际的幻想,带给我的绝不仅仅局限于自信。十七岁那一年,我在学校里接触女孩已经不再畏手畏脚了,我总是延续着关于《奥德赛》梦境的幻想,女巫所带给我的绝不仅仅局限于自信。
我站在院子外,铁栅栏下。这一天,女巫在院子里沉思,抉择到底是过日子还是找情夫。下午四五点钟,太阳温煦地照着一个美人的暮年。她的侧面无邪而没有棱角。女巫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身走进门内。我想要逃跑,却成了一件雕塑。那一丛蓝色矮牵牛扦插在了门栏上,我的目光穿过这植物的门缝,阳光照射她时,年轻的女巫从衣架上拿下一双泛着金光的黄色长筒袜,她伸手将袜子翻至正面,好叫我一览无余地看个明白:她的脚尖,踮在椅面上,细密编织的材质没过她的小腿——接着,是另一只蠕动的脚。她稳妥地继续提拉,直至覆盖她的大腿根部。
她的挑衅和我的青春末期仿佛是不易褪色的颜料色彩,我继续着奥德修斯在海上航行的梦境。有时,我不过对纸头施加寥寥话语,心里却走过了人生的大半长河。
我很久没有吹口琴给自己听了。我的口琴吹得不好,《小星星》练习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抓不住要领。
后来我才明白,要是把每一个音符都用力地吹出来,曲子就会生硬。
所有的乐器里,我只有口琴和吉他有基础。我有一把吉他,被浓厚的灰尘藏了起来。口琴是小学统一教授的,因为便宜而且便携,学生没有不买的理由。笛子、萨克斯之类属于进阶乐器,需要表露出天赋和浓厚的兴趣,才有可能进到学校顶楼的小黑屋里做培训,那里又闷又热,盛夏天只有两台电风扇。天赋的鉴定方法,照例是让学生噘嘴,班上的二傻子把嘴噘得和鸡屁股一样好,被老师当成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带到小黑屋里吹笛子去了。
校外文具店捎带着销售的口琴音质沙沙作响,学生又吹得十分用力,实在难以获得欣赏的乐趣。音乐老师站在钢琴后面,先教我们噘起嘴,噘嘴的国际标准是鸡屁股的形状,这样才能吹准口琴的音符。这门噘嘴的技术我至今没有学会,但我的朋友们总是一个个噘得很好。上了几年音乐课,我学会了看乐谱,也勉强吹得几首曲子。
夏末的一天,我趁父母不注意,躲在堆放杂货的阁楼里,吹口琴给自己听。幽蓝的月亮照进窗户,我闭着眼,胡乱吹着音符,想写一首自己的曲子。我在纸上随机写下一串数字,再安插进乐谱。我演奏着随机的曲调给自己听,有时机缘巧合,也能吹出悦耳的片段。那天,我躲在阁楼里,陶醉着吹《麦麸山》,《麦麸山》是一首用随机方式得到的曲子。忽然父亲打开门,看见我坐靠在阁楼的窗户,一个人捧着口琴自我陶醉,吃了一惊。他是来搬一箱杂志的。父亲瞥了我一眼,沉默地下了楼,这让我羞愧不已。我父亲总是希望我去田里犁地,晒得乌黑,变阳刚。我却借口学习,躲在阁楼里阴柔地吹着口琴。我羞愤,也恼怒,我宁可他说些什么,可父亲不着一言,后来我就再也不吹口琴了。
我的口琴是国光牌的,十八块钱一只,外面罩着一层墨绿色的塑料壳,牌子印刻在壳底,蚂蚁般细小的字。生活更小资一点的同学,会买三十八块钱一只的精装版,精装版的口琴装在纸盒中,包装盒上大大方方地印着国光牌的名号,打开纸盒,是一层洁白的绒布,口琴优雅地睡在其上。四五个女生买了这款口琴,互相之间也在较劲。直到其中一位女孩把口琴升级成了日本的进口货,这场较劲才接近尾声。我们听过那个女孩吹她的日本口琴,声音很软,很清脆,就像是一阵刚劲的风吹拂过树梢间隙。她闭上眼睛的样子也美极了。
他们眼神鄙夷地停在那支独特的口琴上,琴面雕刻着深邃精致的鸢尾花纹,这口琴多么好,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口琴。
我在阁楼吹口琴的那天,用的仍然是简陋版的国光牌。我吹着《麦麸山》,想象一个遥远的秋季,教室窗户通透,那个女孩坐在漆绿竹凳上,小心地掀开她的日本口琴盒。她一个一个音地吹过去,从沉闷至于愈来愈尖刻。而我在一旁用我的国光口琴与她唱和。就是这样的幻想,忽然叫我父亲撞破了。他沉默而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家里没有人愿意伤害他,他就以为我们都害怕他。老子用的是十八块钱的国光口琴,你想怎么着?你扔一支,老子回头买十支。吹吹吹吹吹,吹个《小星星》。后来,消瘦的音乐老师有了身孕,面庞红扑扑的,我们期待她平坦的小腹渐渐隆起,但每隔三天上音乐课,难以察觉肚子的变化,临近期末,才惊觉她的肚子已有高山西瓜那么大了。音乐老师左手扶住疲乏支撑腹部的腰椎,对我们越来越严厉,她规定期末考核独奏口琴,我再也不能滥竽充数了。吹吹吹吹吹,吹个《小星星》,我闭着眼,摇摆着我的身躯,我蹩脚的音乐像一条低浅的小河,驮着我流向败落的河沥镇。忽然,瘦音乐老师请假生产,学校临时调来一位胖音乐老师,与我们说话和和气气的,独奏《小星星》也成了自由选择的事。胖老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背后,有时也用黑色皮筋扎成马尾辫,但往往就那样散落着。
她是会弹钢琴的女人。我偶然出逃,窥见胖老师一个人在音乐教室,嘴上叼着一支绿豆棒冰,她的手指涂抹有红酒渍般的指甲油,跳跃地按着钢琴键。她的冰棒有节奏地融化着,绿色的水珠从她丰腴的口角坠溅到毛坯地坪上,所以钢琴曲时断时续,她需要腾出一只手,不时调整她嘴里的棒冰。她会发出心满意足的“咝咝”声,往后,每当我吹口琴需要吸气时,就想起她吃棒冰的模样。她的棒冰是圆形的,我的口琴也是。这是一种联系,我深谙此道,人赋予事物以联系,这种联系只能被遗忘,但再也无法抹去了。
为了求证这一观点,我读了许多哲学史方面的书。莎士比亚戏剧所罗列的女性形象,时常由一扇吱嘎木门打开,走进一个瘦削易怒的女人,一个小鹿眼睛的女孩,还有一支棒冰和一个吃掉棒冰的女人。湖心浪游着的深邃因为石块的介入,涟漪缓慢传达,引出一场暴雨。那个木门的铰合处难道不用上一点润滑剂吗?它总是“吱呀”一声打开,我的国光口琴。
大卡车总是在深夜里惊扰我的睡眠。它们趁马路空旷,一辆接着一辆飞驰。卡车富有金属质感的外壳路过我家门前的小小沟壑时,敲锣鼓一样时吵时静。等待下一辆车到来的空隙是宁静的。这结结实实地提醒我小说中的场景,那是我废弃的长篇《想象一天夜晚》的开头:夜晚比白天更繁忙,尤其是凌晨三点,车一辆接着一辆。
柏油路上照着米色月光和昏黄的路灯光。学林街凌晨的街景也是这样,只是那里树叶繁密,梧桐树叶遮挡住了路灯的颜色。这类场景的想象惯于被安置在理工大学附近。大三时我租住在校外。一天,猫走丢了,我骑着自行车在理工大学附近找猫,校园门禁以后,琥珀的街色默默。我与早早漂泊广东的室友有过一次通话,也是在理工大学的操场上。后来我反复经历的那一段路,成了记忆最鲜明之处。我也曾长期往返于计量大学的东西校区,道路两旁种满了腥臭的草,还需经过一条干涸的小溪,那里住着一窝从不吠人的德国黑背。
经过漆黑的廊桥底下,龟背竹旺盛生长,从半坡长到了人行路面。腰力好的学生侧歪身子经过。另一些人如我,一脚从人行道跳到非机动车道上去。唉,龟背竹,你怎么样了?边上就是环保局,幸亏他们无所作为,你才能长得这么好。他们连路也修补不平,怎么会管龟背竹呢?我离开以后,希望你能早日长遍所有地方。
公园总是隐藏在小径深处。这些小径在人行道边开了一个口子,蜿蜒其上。新生是不大敢走的。我在大学城生活了四年,所去的公园实在没有几个,但每到一处,都想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我也想晚上去公园里亲嘴,可惜从没有实现梦想。一是没有人陪。按说一个人也可以出发,咂咂嘴当作自己亲自己。那天我走在学校西侧的公园,长石凳上坐满了亲吻的情侣。他们不看我,我也不知道何处安放眼神,后来便不去了。其二是听信了一些传闻,说公园里频频发生现实案件,盲流子在公园里行军打仗,舞刀弄剑;还有一些树荫间有婴儿啜泣,玄学事件。传的人多了,现实主义案件也充满了玄学色彩,冷兵器被描述成怪异的砌砖刀。现在我长大了,始发觉这是无稽之谈。大概是亲嘴男女们造出的谣言。
我认识了一个北方的独生女。
她寄居在姑姑家,想要嫁给我,以后在杭州落户。落完户口,她残酷地宣布,要与北方的父母彻底决裂,不相往来。
这个陈述让我明白,一旦事成,我再也不用面对她的父母了。虽然初听失去了拜访岳父岳母的探险般的经历,可仔细想想,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损失。所幸,她只是短暂的青春期躁动。她很快反应过来,还是北方好,南方总是天热,无法穿貂皮大衣。
她的念头激起了我的想法,我自命不凡,尤其爱做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事。仲尼颁布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那我为什么不去海南卖貂皮大衣呢?就像我自以为严肃地写作,组织语言构筑那些没有人读的小说,难道不像是在海南卖貂皮大衣吗?
为了不着痕迹地宣扬自己,我可能需要写一本自传,前边铺垫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为了到达我的荣誉,还有我的隐痛。隐痛是我本可以变成一个优秀学生,几乎只有这个总是旷课的人做到了。几乎,老师们松了口气,幸好这个家伙没有得逞,不然真说明俺们教的课没有了用处。话一旦说多,人就像极了祥林嫂。自传是我的《祝福》。但我是个懒汉,再也无法写出这劳什子了。
我与那片已不再联系的土地还有着奄奄一息的关联。只要我想,“哐当”,思绪总是能立刻降临在那片糟糕的土地上。穿着热裤打篮球的女学生,踢足球她们也是一把好手。我在操场上散步那会儿,两个黑人留学生因为足球的事推搡起来。女学生则远远地站着,战栗地看他们斗殴。你站在操场上看打架,看打架的人在操场下看你。这些女学生是运动健儿,高挑的身材,眼神大多是高傲的。腿又长又细,蹬起三轮车来一定很稳健。但她却以为我与她们一样,也是一个篮球家。她指着我的篮球鞋,和我谈论什么篮球队。我支支吾吾地跑开了。奄奄一息的关联。后来我再也没能遇见一个穿热裤的篮球家。
谈恋爱的事也是这样。事实总与愿望违背。我肄业很久了,觉察老之将至。意识回溯,躺在竹席上。卡车,卡车。它们一再提醒我,每当经过川流时,正如卡车一样向前流失着,所抓住的只有轰鸣和长久的宁静。我周围的包裹,空气,岁,月,正在流失。龟背竹。那一窝黑背可能已经长大或者变老了。卡车,卡车。
我枕在手上,也想起仲尼的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