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樯
那年冬天特别冷,加上我脚汗多,便生了冻疮,但对一个男孩来说,这并不影响他在雪地里的行走和奔跑,以及到结冰的河面溜冰。但追寻温暖的本能把我的目光吸引到家里的那只老猫身上。它的毛依然光滑,柔软,用手一摸,就会感到满手的温暖。我从父亲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割肉刀,蹲在水缸旁边的磨刀石前,撅着屁股磨起刀来。刀冰冷,水也冰冷,我的手很快就变得僵硬,红彤彤的,指头僵硬得握不住刀,更使不上力气。磨不一会儿,我便需要停下来,双手插进棉袄的胸襟里,用自己的体温把双手烘暖。这时的双脚更是失去知觉了,我等不及双手恢复知觉,便蹲下来继续磨刀。如此反复,使我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耐心和韧性来。好在刀刃渐渐发出金属的亮光,慢慢变得锋利起来。我又撩起一捧水,洗去刀头上的铁锈和石浆,刀刃更亮了。我用手在那上面轻轻滑了一下,一层皮就破了,差点儿流血。我又磨去刀面和刀背上的铁锈,直到整把刀变得通体锃亮。我用冻僵的手举着刀,在眼前左右翻了翻,一道反光从我眼前划过。我很满意自己的劳动,割肉刀恢复了生机,我就可以拿它干点什么了。
从我开始磨刀,妈妈就注意到了,直到我擦干刀子上的水,站起身来,在院子里四处兜圈子搜索着什么,她才问我,你找什么。我说我找猫。你找猫干什么。杀了它,妈妈,我想把咱家的猫杀了,你用它给我做一双皮棉鞋好不好。
院子里的积雪已被父亲清扫掉了,不容易发现老猫的爪痕。
妈妈呵斥了一声,愠怒地说,你到东西两庄打听打听,有杀猫的吗?
你不是说,猫有九命吗?我申辩说。
其实我也不相信妈妈的话,猫哪有九命?磨刀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我的脚太冷了,除了杀猫,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更愿意相信一只猫有九条命。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对妈妈说,妈妈,我的脚太冷了。
妈妈冲过来,夺过我手中的刀子,转过身抹了把眼睛。也许是风从枝头吹落的雪花融化到了她的眼睛里,也许是她真的哭了。妈妈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那只老猫卖了,好给我和妹妹各买一双棉鞋。
卖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卖掉的钱买棉鞋。妈妈鼓励地看着我。
第二天一早,我把老猫装进一只蛇皮袋,踏着积雪,赶往八里外的集市。
我有些踌躇。
我从来没卖过东西,不知道如何卖东西,更不知道如何卖猫。我只在嘴里不停念叨着,十块,少了不卖——这是妈妈临行前教我的,说要是有人想买的话,就这样说。
十块,少了不卖。我念叨着,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的脚仍然冰冷冰冷的。那双破旧的棉鞋鞋底已经快要磨穿,并不保暖。更大的问题是它变小了,我的两根脚拇指必须时刻蜷着点儿,才不至于从破洞拱出来。妈妈本来答应一入冬就给我买一双新棉鞋的,可是我等了好久,眼看都要到春节了,也没穿上新棉鞋。这期间妈妈还去过两趟集市,回来的时候,也没见她从箩筐里拾出一双新棉鞋。下雪前的一天,月英姑来我家串门,跟妈妈一起围在炉子边纳鞋底,看到我瞪着两只窟窿眼的破棉鞋,便说,你一年养大两只羊,天天打猪草,结果羊卖了,猪卖了,你妈连双新棉鞋都没给你买。月英姑一说完,我就哭了,也把妈妈和月英姑逗笑了。妈妈说,过节前保准给你买双新棉鞋,你跟妹妹一人一双。我这才停止了哭泣。但我知道,卖羊卖猪的钱都被父亲拿出去还债了,家里仍然没钱。
大冬天里,路上人很少,这多少使我感到一些舒缓。每遇到一个路人,我都有些紧张,我甚至相信每个路人都知道我是去卖猫的。我的脚渐渐热起来,可是露在外边的手太冷了。我只好把蛇皮袋在左右肩上调换着,一只手露在外边,抓紧袋口,另一只就可以插进怀里暖和暖和。后来我找到一个办法。我把双手插进棉袄的袖口,把打结的袋口紧紧压在胸前,这样双手就不那么冷了。我为这个发现感到欣慰,步伐变得轻快而坚定。
十块,少了不卖。我不停念叨着,生怕忘了似的。
半路,老猫在蛇皮袋里翻腾起来,不停撞击我的后背。我把蛇皮袋拎到前面,它还是扑腾,扑腾得令人心慌。它变得重起来,我几乎拎不动了。
把蛇皮袋放到雪地上,解开袋口一看,靠,屙了。大概由于一路寒风吹袭,老猫屙的全是稀屎,袋子脏了不说,最让人头痛的是它身上也沾满了稀屎。
我傻眼了。完了完了,这下完蛋了。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有些气恼地把老猫抱出蛇皮袋,手上立即沾了猫屎,臭哄哄的。我差一点松手,一刹那间我反应过来,才没有松手。如果松手,它也许会跑掉,快速消失在沟壑间。随之消失的还有我和妹妹的棉鞋。
我把着老猫的前腿走下路面,走到河沿边,蹲到地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猫安静下来,下肢不时挠一下地面上的雪。河水结冰了,厚厚的冰层掩盖着河水。我抬头看了看,路两边的杨树叶子已经落尽,虬枝戳击着冷风,没有了夏天的枝繁叶茂和此起彼伏的蝉声。
我看着远方,脑子里空荡荡的,原野也空荡荡的。杨树。积雪,积雪下的麦田,结冰的河流,这些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手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我猜老猫也很冷,可是谁让你拉稀的呢,我有些怨它。
再看看远处安静的村庄,我有了答案。对呀,干脆回去得了,不卖了。
可是不行,我的脚太冷了。我需要一双新棉鞋。还有妹妹,她也冻得直哭鼻子呢。知道我去卖猫,她才终于有了笑脸,牵着妈妈的手,开开心心地去外婆家了。如果看见哥哥无功而返,她会怎么样呢?
十块,少了不卖。我有些生气地嘟囔了一句。一身稀屎的老猫,皮毛黏结贴附到身上,瘦骨伶仃的,难看而讨厌。
它也挺可怜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也不知道蹲了多久,重新站起来时,小腿已经麻木了,两只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好像拖着两块冰。我又想到温暖的棉鞋。已经快到晌午,集市上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再晚的话,人都要走光了。
我不禁着急起来,抓起老猫的四肢,将它身上沾着屎的地方在雪地上蹭起来。十块,少了不卖。十块,少了不卖。每蹭一下,我就念叨一遍,越来越坚定。一小片积雪脏了,就换一块地方。积雪有的是,别说是一只猫,就是一百只一千只,也用不完呢。
奇迹出现了。积雪居然有着抹布和洗澡水般的作用,不一会儿,老猫身上的稀屎不见了,甚至臭味也被吸走了不少。它似乎也挺满意我的清洗工作,一直安静地配合着。我把它放在地上,用积雪用力地搓洗双手,一共洗了三遍。三遍之后我在棉裤上抹干双手,又放到鼻子边闻了闻,还好,只有一点淡淡的臭味了。我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主要是折腾了这么一会子,我的身体也暖和起来。
我回到路上,一脚踢起那只蛇皮袋,一阵风将它吹到结冰的河面上。老猫身上湿漉漉的,看样子快要冻僵了。我解开棉袄,把它揣进怀里,只把它的脑袋露在外边。我这样抱着它再次启程。
等到了集镇,老猫已经被我暖干了,皮毛恢复了松软和暖意。
所幸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推自行车的,挑扁担的,拉平板车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个不停,讨价还价的声音像夏天里的苍蝇群,嗡嗡嗡声不绝于耳。羊肉汤拉面店和紧挨着的油条烧饼摊子,向上冒出阵阵热气,传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
我咽了口唾沫,在集市上逡巡,来来回回,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鼓足勇气,捡个两位卖菜的摊位中间的空隙蹲了下来。
我从怀里掏出老猫,把它放到地上,一边用手缓缓顺溜着它脊背上的皮毛,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蠕动的人流。
你卖猫的?右边卖菜的大叔问我。
我点点头,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太阳已经老高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甚至觉得有点热。
这猫够老的了,还能逮老鼠吗?左边卖鸡的大婶看了老猫一眼说。
老猫不时转动脑袋,嗅着大婶脚边几只鸡发出来的腥味儿。我的嗓子突然清亮起来。我说,它逮老鼠可厉害了。
准备卖多少钱?卖菜的大叔问。
十块,少了不卖。我以为大叔有买的意思,心里有点激动,但看看他的脸,纯粹是闲聊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失望。
十块贵了,这么老的猫。卖鸡的大婶说。
我呆住了。十块真的贵了吗?我心里完全没数。可是我妈说了,十块,少了不卖。我硬着头皮争辩了一句。
十块不贵,要是年轻点的,能卖二十块呢。大叔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望,安慰我说。他从摊子上挑出一根胡萝卜递给我:吃吧,送给你的。
我确实口干舌燥了,也没说谢谢,便接过胡萝卜,正要一口咬下去,大婶拦住我。都是泥,来,我给你擦擦。大婶用一条泛乌的毛巾来回撸了几下胡萝卜,果然干净了许多。我从大婶手上接过胡萝卜,一口咬下去,凉凉的,甜甜的。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大叔说。
一个拉平板车的大爷在我面前停下来。
这猫怎么卖?
十块,少了不卖。我眼巴巴地看着大爷。
大爷倒是利落,拉着平板车就走了。
卖菜的大叔说,你不能这样卖,得叫十五块,得给人家还价,还价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推自行车的大姐在大叔摊子上称了二斤胡萝卜。她衣服干净光鲜,像个中学老师,或者是镇机关的干部。她的脸方方的,颧骨上有一层暗淡的雀斑。她瞥见大叔旁边的老猫,推了一下深色框的眼镜,又看了看我。我断定她有想买的意思,不禁又一阵激动,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老猫脊背上撸着。
大姐站起来,推着自行车走了,走了两步又倒回来,盯着我。
怎么卖?
十,十五。我张开一只手,向她伸过去。
她要是能十五块买走它,那简直太棒了。回到家,妈妈还不知道得多开心。
大姐没再说什么,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卖菜的大叔说,你别结巴呀,这样会给人家看出你心虚,心虚懂吗?
我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听他的。
一个挎篮子的大娘停下来,照例问价。
十块,少了不卖。这回我已经不抱信心了。我没听大叔的。直觉告诉我,听妈妈的话可能更靠谱。
大娘从衣襟夹层掏出一只卷着的手帕,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一小叠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毛几分的。十块是面额最大的。她抽出一张,一边递给我一边念叨,最近家里闹老鼠,粮食口袋都给咬破了,挨千刀的!
我接过钞票,把老猫捧起来,递到大娘手里。大娘接过老猫,掂了掂说,有点瘦哇!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更担心她因此反悔,不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瘦猫灵活,抓老鼠才管乎儿。卖鸡的大婶及时打了个圆场。
它逮老鼠可厉害了,逮到也不吃,只咬死放到堂屋门口,不信你回家就知道了。我不知道哪儿来了灵感,强调起老猫的品质。
大娘不再犹豫,把老猫放到篮子里。老猫回头朝我喵了一声。我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大娘。大娘笑了,说你放心吧,我会对它好的,我们家孙女也叨叨着想要一只猫呢。
我目送大娘挎着篮子离开。老猫在篮子里趴着,脑袋露出篮子边沿,默默看着我,又喵地叫了一声,比刚才更响亮。它没有跳出篮子扑回到我怀里。它似乎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卖掉它。我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朝它挥了挥手。
教工家属院一共有五排,青砖红瓦的那种,每家有个小院子。常老师家在最前排,再前边是学生宿舍楼。我们住四楼,家属院尽收眼底,杂花绿树,人影稀疏,偏居于偌大校园的西南角。经过长期无意识的觉察,我发现各家少有走动,每家彼此隔阂着,各自过着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全不像镇子上的街坊邻居那样,端着饭碗就能串门唠嗑儿。作为常老师班的学生,我们理所当然地重点关注常老师家的情形,这主要也因为他有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也就是杜老师。要不是这一点,恐怕没几个人愿意探头探脑,但因为杜老师的存在,情形就不同了。男生们总是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或者藏在窗户后边向下窥视,看杜老师美好的身影在小院里进进出出,或者跟常老师在小院里闲坐。那时已至初夏,常老师摇着蒲扇,好像还开了一瓶啤酒。杜老师有时穿着长裙,有时穿着白色的短裤和凉拖鞋,跟常老师一起坐在小院的丝瓜藤下。吃完晚饭,杜老师负责收拾碗筷,她弯腰忙碌的身影在丝瓜藤下影影绰绰。
掌灯时分,天还没黑,大概因为蚊子上来,他们进屋了,并且哐里咣叽地打了起来。虽然他们躲在屋子里争吵,但敏感如我们还是条件反射般地挤到了窗口,一排脑袋争先恐后地向外探出,看着那扇小窗透出的萤黄灯光。
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我们听不到的小吵小闹,总之我挺担心的,主要是担心杜老师。如果仅仅是吵一架,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们经常吵着吵着就会打起来,屋子里传来多种不同的声音。比如“砰”的一声,应该是摔碎了玻璃器皿;“咣”的一声,应该是出自脸盆之类的金属物;或者“啪”的一声,应该是打耳光。我最怕听到最后这个声音,砰、咣的声音响起时,我就开始担心听到这个声音。但它还是无可遏止地传出来,越过窗户,穿透墙壁或者关着的房门,向上飞升,钻进人们的耳朵。我不知道多少人有跟我一样的反应,反正我是十分担心那个声音响起的,它是如此地令人揪心。
这“啪”的一声,毫无疑问是杜老师受的,她是不可能扇到人高马大的常老师的耳光的,即便能够到,也不会那么有力,那么响亮。所以这只能是常老师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他们从屋子里打到屋子外边,杜老师力不能支,在不愿屈服的对抗中又不得不步步后退。她一边对抗一边就被逼出了屋子,退到了院子里。常老师不依不饶地进攻,显然不顾什么体面了,两条胳膊在胸前摆动,这便足以令杜老师摇摇晃晃了。在小院的丝瓜藤下,我们清楚地看到杜老师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又爬起来反扑上去,又被常老师推倒了,四脚朝天。她想再次爬起来,只见常老师冲上去,薅住杜老师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她便动弹不得了。我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哎”的一声吼叫,但没有说出“你放开她”几个字,一声“哎”已经令我气力尽失,接下来的话语像放空后的气球,再也没有了破口而出的动力。应该不止我一个男生有冲下去解救杜老师的冲动,但很快就被常老师制止了。他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一边摁住杜老师,一边抽出一只手来,往楼上的窗口划拉一圈,我们所有探出窗口的脑袋便都条件反射似的缩了回去,但迅即又若隐若现地试图探出去。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了。有时我真想劝杜老师一句:这种时候你就装怂嘛,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感到难堪的常老师要把杜老师拖回屋里,生拉硬拽,薅着杜老师的头发,后者踉踉跄跄地被拖了进去。
杜老师一米五几的个头,骨架也紧凑,所以看上去是那么娇小玲珑,跟我站在一块也就能够到我下巴。像常老师那么五大三粗的男人,伸出一条胳膊就能当她的秋千架——我们的确见过杜老师吊在常老师胳膊上荡秋千的样子,笑声也会穿越丝瓜藤,传进我们的耳朵。但奇怪的是,我们听到过杜老师的笑声,却从来没听到过她的哭声,吵架过程中有摔打声,破碎声,耳光声,就是没有杜老师的哭声。
杜敏第一次给我们上地理课的时候,笑盈盈地说,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共同学好这门课。她总是笑盈盈的,以致于课堂纪律很不好,那些差生和不喜欢地理课或者根本听不懂的学生就会在下面交头接耳,有时声音大到盖过了杜敏的声音。
板书时她的小T 恤或者外套就会被带起来,露出紧身弹力喇叭裤包裹着的臀部,臀部和大腿交界处还出现一道明显的褶皱,她的双腿是那么细致匀称。杜敏喜欢穿黑色系的长裤,一方面端庄,一方面显瘦,尽管她一点儿也不胖。即便看不到她紧翘圆润的美臀,仅仅那一双黑色弹力裤下的美腿,就足够吸引我们的了。她穿的通常是那种尖尖的高跟鞋,板书的时候还要翘起脚跟,再伸长手臂,才能勉强够到黑板的中上部分。否则以她娇小的身材,只能够到黑板中间。
不光是我喜欢看杜敏板书时的背影,其他男生也一样。她板书时,教室里总是能安静下来,几乎大部分男生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那是课堂纪律最好的时候。杜敏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转过身,看见不少男生还没回过神来的痴痴的样子,她就明白了。她有点儿害羞,但似乎也挺陶醉于这种感觉。杜敏想了个法子,让同学上去代她板书,或者在黑板上画图,她则站在一旁看着,并指出错误的地方,让板书的同学修改好再下去。这样,我们看到她背影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有的同学变得无精打采起来,甚至干脆趴到课桌上打盹,胆儿大的则拿纸团或者笔头砸那个同学,以示抗议。为了不至于让大家过于扫兴,杜敏有时候仍然亲自板书,仍然会偶尔展示一下她的背影,这时候打瞌睡的同学就会被旁边的同学推醒。
由于是地理课代表,我被叫上讲台板书的机会最多,所以挨的纸团、笔头也最多。镇上的郝冰、卞涛几个学混子甚至闯进过我们宿舍,把我摁在床上,骂骂咧咧地说:就你能耐是不,你就不上去,让她自己板书,她能拿你怎么样?至于杜敏让我也伸出一条胳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她吊到我膀子上,向同学形象教学那件事,就更令学混子们义愤填膺又无地自容了。
当我在黑板上画完多瑙河的示意图后,她并没有让我下去,而是让我继续标出沿岸重要的港口和城市。她转过身继续讲课,她的声音好听,好听到我整个后背和屁股都麻滋滋的。讲解过程中,她会时不时转身看一眼,并上前纠正我的错误。她从我手里接过粉笔,我们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她挨着我,身上好闻的香味直钻鼻孔。她抬起的肘部不时碰到我的胳膊,我浑身便遭到电击了一般,只是那电流太短太快。我真想那电流永不消逝。
进入匈牙利境内后,多瑙河有一个几乎呈直角的转弯,开始流向南方,并且贯穿匈牙利境内,首都布达佩斯就在这个九十度角的下缘,河流贯穿了城市,但我们实际标注时,一般标注在西岸,记住了吗?杜敏擦掉我画在了东岸的布达佩斯,一边重新标注一边对我说。声音不是讲课的分贝,而是单独辅导时的音量,轻柔,甘洌,充满把人当头浇注的暖意。那声音在我听来至少有四个层次,老师的,母性的,姐姐般的,还有一层我更愿意接受的爱人般的音色。这种复杂的感受在我们之间常常发生——这实际上是我自作多情,其实什么都没有。你们要能有谢东民一半的空间思维能力,学这门课就不会那么吃力了,杜敏对那些地理成绩很差的同学说。下边一阵起哄,呜呜呜一片怪叫和坏笑。
好了,东民你下去吧。她忘了说我的姓,或者是故意的也难说。下边又是一阵起哄,她有些脸红,但那也是一闪而过,老师的权威和自信已经教会她掩饰一些东西,或者故意保持适当的距离。
课堂纪律乱的时候,有时我会站起来,帮杜敏维持纪律。起哄声中,杜敏走下讲台,来到我的课桌旁,她平坦的小腹紧挨着我课桌的边缘,令我靠近桌沿的那只手臂不禁再次发抖,汗毛都竖立起来,丝丝颤抖。她拿起我的听课笔记说,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人家东民是怎么上课的,你们看看,记得多认真多仔细,这样怎么能学不好。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把臀部靠到我的课桌沿上,继续训斥那些起哄的学生。但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什么了,我又闻到了她的香味,那么好闻。我的手臂几乎挨着她的臀部,只有半毫米或者更小的距离。
实在气不过时,她就停止讲课,站在讲台上瞪着下面说话的同学。但瞪不多久,她就忍不住扑哧先笑了。或者,她会站在讲台上不吱声,直到那些人有所察觉并收敛,她才转过身去板书,把背影作为奖励。但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给任课教师打分,打过之后的那节地理课上,杜敏哭了。她一进教室,我就觉察到她的情绪很不好,小嘴噘着。她站在讲桌前,低着头,一言不发,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说:我对你们那么好,你们竟这样对我。还没说完她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嘤嘤的哭声弄得人六神无主。大家都呆了,谁也没想到她居然哭了,那种梨花带雨的凄美,那种声泪俱下的控诉。很多同学的脸都红了,一个大个子男生终于站起来,有些结巴地说:对不起,杜老师。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扰乱课堂,别怪我不客气。对,我也“嚯”地站起来表态,杜老师是我们的姐姐,我们要爱护她。我其实想说杜敏是我的爱人,你们不准欺负她。
杜敏扑哧笑了,笑得头埋进了讲台下面。我的可人儿啊!
令人想不通的是,杜敏怎么就嫁给常老师这个离异中年男人了呢?后来听说是常老师猛烈追求她的,结果就追到手了。
到了农忙假,常老师带杜老师回农村老家去收割,我们没放假,常老师就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和郑海华,让我们替他看家。晚自习结束后,我和郑海华屁颠颠地到了常老师家,又是洗澡,又是看电视,又是煎鸡蛋吃。洗澡时,手里的香皂让我想到杜敏,想到她洗澡时肯定也是用这块香皂擦身子的,我不禁浮想联翩。
洗完澡,我们来到杜老师的卧室,打开衣柜。我们把杜敏的内衣翻出来,一件一件摆到床上,看了又看,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恢复原位,上床睡觉。爬到那张宽敞的大床上时,想到杜敏平时一定睡在里面,我就主动睡到里面的位置,让郑海华睡常老师的位置。我把鼻子埋进枕头里,埋到床单上,背着郑海华,集中精力深呼吸,直到美美地入睡。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遗精了,被单也脏了。我没敢告诉郑海华,等他离开后,我偷偷把床单洗了,晾晒好才去教室。
有天晚上,我被一些光和一些响声弄醒,睁开眼,看见郑海华又在翻衣柜。我没吱声。郑海华一边不时扭头朝我这边看,一边轻轻拉开一个抽屉,快速拿出什么东西,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我装睡着,却完全没了睡意。郑海华在床上翻腾了一会子,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光脚走出卧室。他可能是怕关门的声音把我惊醒,所以没关死,留了一条缝。我也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来到门缝处,向客厅里看去。只见郑海华手里捧着一条蕾丝边的女式小三角内裤,坐在沙发里,裤衩已经褪到了大腿根。这狗日的,他居然把内裤捂到脸上做起了深呼吸。
第二天中午,郑海华回家吃饭,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常老师家,反锁上院门,又反锁上房门,再反锁上卧室门。好了,该反锁的都反锁了。卧室的灯已经打开,光线正合适。好了,这下彻底安全了。我瞪着郑海华打开的那只抽屉,胸腔里传来怦怦的心跳声……
看热闹的散开了,只有我还趴在宿舍窗台上,看到杜敏坐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张凳子上掩面抽泣。丝瓜藤部分地遮住了她蜷缩的身形,她的脸埋在双膝上,后背随着抽泣不时微微抖动。太阳已经升起,破碎阳光里她的背影模糊不清。我胸口憋得难受,感觉喘不过气来。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一会儿了,宿舍区静悄悄的,教工家属院也静悄悄的。阳光越来越毒辣,透过丝瓜藤,打在她的背上。我没去上课,就躲在窗玻璃后面,一直那样呆呆地看着她。
下午我去办公室交地理作业本,就杜敏一人在,坐在办公桌后面,悄无声息。她不让我看她的脸,她的睫毛好像被泪水濡湿了,见我进来,她冷冰冰地说,放下吧,说完就埋下头去。我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快速动了一下头,瞥我一眼说,还有什么事吗?我支吾了几声,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她顿住了,僵在座位上,良久才缓缓抬起头,左脸上有两道指痕。她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表情极其冰冷。她打发我离开了办公室。
周末回家,我用一支钢笔从堂弟那里换了一把弹弓带回了学校,确定常老师家没人后,我用弹弓从四楼宿舍窗口打常老师家的玻璃。“砰”的一声,玻璃就碎了,我旋即藏好弹弓。弹弓就藏在床板和蒲草席之间,很好找。这以后,每欺负杜老师一次,常老师就会发现自家的玻璃又碎了一块。他并未声张,跑到学校外边的玻璃店划了一块玻璃,回来自己安装。从楼上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得意,甚至想拿弹弓照着他的后背或屁股来一下子,但终究没敢。打烂第三块玻璃后,我的弹弓就离奇失踪了,后来才知道是常老师收走了。他趁我们上课时去宿舍逐床翻找,很容易地就从我床头找到了弹弓,但他并未声张,也没把事情捅到校方,否则我非被开除不可。直到我们高三暑假得知各自考取哪所大学后,回了学校一趟,见了诸多老师,常老师也在。他把我悄悄拉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弹弓,还给了我。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没有向他道歉,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也是在我的弹弓离奇失踪后没多久,杜敏就找我谈话了。
那时,我们听说她跟常老师要离婚了,常老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并没有纠缠不放。杜敏的课也停了,换了另一位老师教我们地理,但我仍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甚至产生了因头顶那片令人胸闷的暗翳终于消散而向杜敏表白的冲动。长夜漫漫,看着窗外的月光,我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把“你等着我,等我大学毕业就回来娶你”这句话念叨了无数遍,直到沉沉睡去,夜夜如斯,乃至眼圈通红,白天上课无精打采。而且那毕竟只是我内心的呼喊,没谁听得到,我甚至都担心再也见不到杜敏了。好在我还要去教师办公室取送作业本,她有时在,有时不在,令人惶然不已。就在我快要疯掉的时候,杜敏来到班里,表情安之若素,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同学们异常安静,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杜敏笑了,说你们这样我反倒不适应了,今后该怎么努力还要怎么努力。她又检查了一些学生的地理作业,个别交头接耳了一番,被指导的学生频频点头。最后她趁同学们拥出教室的当儿,悄悄对我说,过会儿你到我宿舍来一下。说完就先走了。
杜敏已经搬回她和常老师结婚前住过的教职工单身宿舍。我一口气爬到顶楼,其间遇到几个年轻教师上上下下,也没人在意。那时的教工宿舍楼跟我们学生的宿舍楼一样,也是筒子楼,门口一排走廊,走廊上乱七八糟的,有晾衣架、鞋架、破橱柜、灶台什么的。个别房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是暂时没分到套房的年轻教师的新婚过渡房。到了杜敏房门口,我发现房门虚掩着,不禁有些迟疑。里面传来杜敏的声音,让我进去,她大概听出了我的脚步声。多年以后,当我想到她居然能听出我的脚步声,不禁仍然有些激动。
我推门进屋,光线有些暗淡,朝北的窗户不大,白纱绿滚边的窗帘拉上了,否则光线也许能明亮些,那样会令我感觉更自在些。但窗帘拉上了,我有些局促,双臂垂直,手心微汗,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杜敏侧身坐在窗前那张老式办公桌的木椅上,左肘搭在椅背上,右肘搭在桌面上。她笑盈盈地示意我坐到她对面,她对面并没有椅子,只有她的床沿。我看了她一眼,她点点头,我便坐到她的床沿,双手放在大腿上。
杜敏说,你最近怎么搞的,成绩下降不少。
我低下头,没吱声。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这期间我心里五味杂陈,想把那句练习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说给她听,想把心里的委屈说给她听,想抬起头与她四目相接,也许能有一场别样的对视。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低着头。
那天其实是杜敏跟我的道别仪式,她告诉我她要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告诫我要回心转意,用好成绩报答她的期许。她打破了沉默,教师耍嘴皮子的功夫发挥如常,该说的却一句没说,不该说的倒是唠叨了不少,我似乎听了进去,似乎又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一直竖着耳朵,但一直没听到任何想听到的,甚至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