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
“空间”对于今天的建筑师或建筑学研究者而言,是极为重要且难以绕开的议题。然而,回顾建筑学发展历史,“空间”作为概念被认识,进入建筑学中只是近百年的事情。较早对空间问题有所思考的是19 世纪的德国建筑师与艺术家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他将数千年来被认为是材料组合艺术的建筑,从材料、装饰等物质层面转向空间,认为“墙是使得空间围合得以显现的建筑基本要素”[1]257。从装饰到墙体再到空间的思路颠覆过往材料与实体在建筑中的主角地位。森佩尔墙体围合空间的思想源于其建筑“穿衣服”的理论1),因此,其空间也被形象地称为“包裹”空间。
与森佩尔将建筑的主角从物质构件转向围合空间、延续物理性思维不同,德国雕塑家阿道夫·希尔德布兰德(Adolf Hildebrand)试图将建筑空间与感知相联系。作为一名艺术家,希尔德布兰德更重视视觉。在空间中的运动,物体的形需要通过空间的运动观察得以在视觉艺术中重构,因此,空间是理解形的前提。他用水来解释这一问题:“让我们把空间连续体想象成一团水,当我们在水中放入一个容器时,我们就界定了一个被塑以独特形式的体量,但它并没有失去作为一个整体的水的概念。[1]259-260希尔德布兰德将空间与水进行类比,空间应当被视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有独立的具有物体体量的部分,也有像水这样“空”的存在。因而,“空”并不是由外在的某种东西限定,而是由内在东西凝聚在一起而形成,由“空”包裹体量,并由边界标示出体量。希尔德布兰德的“塑形”空间与森佩尔墙体围合的“包裹”空间理论对此后的“空间建造”建筑实践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1 包裹空间,阿道夫·路斯,斯坦纳住宅/Adolf Loos SteinerHouse, 1910(图片来源:https://quizlet.com/41982444/ arts-and-crafts-movement-the-formative-strands-of-modern- architecture-flash-cards)
空间真正参与到建筑日常讨论是从20 世纪初开始。德国建筑师恩代尔(August Endell)在《大城市的美丽》(Die Schönheit der Grosser Stadt)一书延续森佩尔关于建筑、空间与墙的讨论:“大多数人认为建筑是物质的构件,那些表皮、柱子以及装饰,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本质的不是形式,而是它们的反面,也就是空间”[1]262;另一位来自维也纳的建筑师辛德勒(Rudolf Schindler)则在此基础上,加入了希尔德布兰德等对空间塑形的思考:“我们不再随意塑造材料,现代建筑师思考空间,唯一的思路就是空间及其组织,并用墙、天花、楼板塑造它。材料的退位,使得消极的室内空间在室外表现为积极的一面。从此,‘方盒子形’的房子成为建筑新发展的型。”[1]262
随着对空间认识的不断深入,1920 年代前后,建筑空间的“建造”迈向实质性的一步,森佩尔哲学思想较容易理解,因而其建立的“包裹”空间思想也较易被接受并付诸实施,建筑师贝尔拉格(Hendrik Petrus Berlage)、贝伦斯(Peter Behrens)、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等是这一思想实践者的代表。特别是路斯提出了“空间体积设计”(Raumplan)2)理论,将空间包裹的从理念变成一种可操作的设计方法,将理论向实践迈进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图1)。
如果说森佩尔思想带来“包裹”空间,那么希尔德布兰德等人的思想则促使另一种对立空间——“流动空间”的出现,以荷兰风格派及包豪斯团体诸设计师作为这一思想的代表。维也纳建筑师弗雷德里克·基斯勒(Frederick Kiesler)1925 年在巴黎博览会奥地利馆的装置作品——空间中的城市(图2),作为较早诠释建筑空间的作品被广泛关注。而勒·柯布西耶的拉罗歇(La Roche)别墅和萨伏伊(Savoye)别墅,密斯·凡·德·罗的巴塞罗那德国馆和图根哈特住宅(Tugendhat)等则成为大众所熟知的“流动空间”的经典代表(图3)。流动空间与包裹空间不同之处在于墙体对空间塑性的作用,流动空间通过内外墙体相互关联,将多个不同空间形体组合成整体,制造所谓的空间“流动”;包裹空间则是通过外墙的作用,将空间分割成为内外两个主要部分,也被称为“静止空间”。
2 流动空间,巴黎博览会奥地利馆的装置作品/City inSpace, 1925(图片来源:https://thecharnelhouse. org/2013/11/19/frederick-kiesler-city-of-space-1925/)
3 流动空间,巴塞罗那德国馆,1929(图片来源:http:// www.midcenturyhome.com/category/mid-century-modern- architecture/)
4 卒姆托设计的克劳斯兄弟小教堂,基于身体感知的建筑 体验(图片来源: http://afasiaarchzine.com/wp-content/ uploads/2016/05/Peter-Zumthor-.-Bruder-Klaus-Chapel-.- Mechernich-27.jpg)
5 斯卡帕建筑断裂的空间形式蕴含“错综交错”之时间特征 (图片来源:http://image.archiposition.com/2018/12/carlo-scarpa-jacopo-famularo-tomba-brion-through-details-9.jpg)
“包裹空间”“流动空间”成就了现代主义建筑,“空间”在建筑中的地位也前所未有地变得重要起来。建筑师-历史学家西格弗莱德·吉迪翁(Siegfried Giedion)在20 世纪中叶概括性地总结了空间在建筑中的作用和意义:“今天的建筑的目标不是完全无关的独立形式,而是在空间中形式的组织:空间观念”。“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相隔断或相贯穿而成为连贯的方式——系作为一切当代建筑的基础的共同属性。”[2]4空间地位的提升,使得建筑从“材料”的艺术转变而成“空间”的艺术。以至于到了1970年代,后现代主义建筑代表人物文丘里(Robert Venturi)不得不用“专横”(tyrannical)一词来形容空间在建筑中的存在,以期待能减轻空间在建筑中的重要性。他嘲讽“空间如上帝”,并说“空间已被建筑师弄得做作了,被批评家神化了,填充着易变的象征主义创造出来的真空”[1]137。从以文丘里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建筑作品中可以看到对空间有目的的轻视:边界的不确定性、外形的夸张、装饰符号的“滥用”。种种手段都在暗示建筑师对空间“大行其道”的不满。
随着哲学理论向建筑界不断渗透,1950 年代开始,几位现象学学者对空间的诠释,将建筑带入“神秘而复杂”的现象学世界。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基于现象学还原的方法,着重研究“存在的”经验这一问题。在《筑·居·思》(Bauen Wohnen Denken)这篇文章中,海德格尔讨论空间与场所的关系。他强调“空间既是像房间这样被设置,同时也被释放到房间这样的边界”[4]156,他以桥作为解释,桥坐落于某个位置,桥的存在才使得不断延伸的河岸以某种场所的意义存在。基于这样的理解,他认为“空间不是通过自身而是通过场所获得存在”[4]156。
海德格尔的思想对建筑学影响的重要的一点,是为建筑空间从不可测量、量化的精神意识领域转化为物理可测的建筑实践提供了操作的思路,“场所”成为建筑空间所要表达的内容。建筑师舒尔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z)在1980 年出版的著作《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Genius Loci: Towards a Phenomenology of Architecture)中,着重分析了“场所精神”是如何确立并得以在建筑师建造空间时呈现的,舒尔茨认为:“就空间的特性而言,现代建筑第二个阶段的主要目标是赋予建筑物和场所独特性。”[5]192。从勒·柯布西耶晚期作品朗香教堂“重返心理尺度”[5]193到路易·康“使得长久以来为人所淡忘的真实感受得以复苏”[5]194再到阿尔瓦罗·西扎(Alvaro Siza)作品中对建筑与地域及场所的把握,场所精神的表达使得人们在评价建筑时不再仅仅将视野停留在建筑及空间本身,而是延展至心理、精神、环境及历史社会等多个维度。针对这种多维度的延展,建筑师斯蒂文·霍尔特别指出:“建筑束缚于环境当中……建筑场所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具有物理学与形而上学的基础……建筑和场所应有一种经验的、形而上学的、诗意的联系,在过去,建筑与场所相互依存,这种无意识的连接是通过使用当地材料、工艺,通过景观与历史神化故事实现,而今天,建筑与场所之间的联系必须找到新的方式”[6]9,霍尔在知觉与空间的研究中开始发现,知觉与空间的联系具有多重性。因此,霍尔开始将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 知觉现象学思想引入建筑实践当中。
梅洛-庞蒂在空间问题上提出了身体空间的思路。他认为除了可测量的维度空间和思维构建的几何空间,还有第三种空间性——身体空间[7],身体可作为我们感觉世界的一个媒介。霍尔受梅洛-庞蒂空间理论的影响,在其《知觉问题-建筑现象学》(Questions of Perception: Phenomenology of Architecture)一文中,霍尔质疑道:“我们生活在被物质包围的构造空间里。但是,……我们是否能够充分体验它们相互关系的现象,从我们的感知中获得快乐?”[8]41可以发现,在此后霍尔的建筑实践作品中,色彩、光影、时间等与身体感知相关的要素在空间中越来越多地被有意识的表现。霍尔好友建筑师尤哈尼·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则是从视觉中心主义的批判开始,分析视觉图像与建筑、物质与时间、新视觉与感官的平衡等问题,进而对以身体为中心的建筑进行深入分析。以身体为中心的建筑涉及多重感官的体验,包括了光影、声音、静默、气味、触摸等身体的多重感知[9]。另一位建筑师彼得·卒姆托 (Peter Zumthor),也是现象学在建筑实践中坚定的支持者,他试图全方位触及到生活中的现实体验,如建筑中声音、温度、物品、光、美的形式等知觉现象问题,并且在其大量的建筑实践中成功地用空间作品诠释了其思想[10](图4)。
为什么在空间问题讨论时需要谈及时间?从现象学的角度而言,空间与时间并非形而上学的概念,而是经验的概念,在经验当中 “不以时间作参照,空间无从定义;不以空间作参照,时间同样无从定义”。“人出现在意识中的所有表象只能以时间性、空间性方式得以显现”[11]39,并且,空间与时间互相规定才能确立,也就是说“时间与空间是必须被一体看待的概念”[11]38。从建筑的角度看,当空间从物理的世界走向意识的世界,在现象学中从海德格尔的“单一存在”到梅洛-庞蒂的“多元感知”,空间的概念变得越来越模糊,关于空间的讨论变成顾左右而言他。时间是空间多样性得以存在的先决条件,因此,在现象学的世界里,讨论空间需要回到时间当中。
瑞士历史学家及建筑评论家西格弗莱德·吉迪翁在1941 年出版的著作《空间,时间与建筑》(Space,Time and Architecture)一书中,通过对埃菲尔铁塔等钢铁巨构建筑的研究,提出“空间-时间”概念,时空统一体是维持自由状态的必要条件。时间的同时性与动态性并存,对同一个建筑可以由不同的视点进行描述,在移动中对建筑的感知相对静止有着更为多义的描绘,基于此提出了第四维度(时间)建筑的概念[2]306。意大利学者布鲁诺·塞维(Bruno Zevi)则是以时空连续的观点[12]50带入对建筑时间的讨论,他认为建筑中的时间因素在文艺复兴建筑中消失,因为希腊罗马式的空间是静态的。到了现代主义建筑阶段,“自由平面”灵活的隔板使得空间到空间产生流动性,这种流动性表现时间中的空间或空间中的时间。两位研究者对建筑时间的认识基本上停留在包裹空间与流动空间的范畴,主要是受古典哲学时间如亚里士多德“运动的数”的影响[13]124-125。其建筑中的时间与刻度时钟时间相联系,表现为一种可度量的时间与空间组合,是一种可被量化和比较、显现的建筑时间。
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研究现象学与空间,他将其《空间的诗学》(La poétiqe de la l'espace)一书看作是“关于内部空间的内心价值的现象学研究”[14]1,文中不乏对于空间与时间的讨论:“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这就是空间的作用”“空间是一切,因为时间不再激活记忆”[14]7。这里描述的空间与时间,从可量化的物理世界来到复杂的意识与心灵世界。
美国学者建筑师肯尼思·弗兰姆普顿(Kenneth Frampton)对意大利建筑师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的建筑作品通过时间进行切入,他认为“斯卡帕的建筑首先是对时间的思考”[15]338-339斯卡帕建筑上有断裂的空间形式,所追求的是与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等现代主义建筑师的“流动空间”不同,他的建筑所展现的时间,借用本雅明的话“不是无边的时间,而是错综交错的时间,他的真正兴趣在于时间流逝的最真实的形式,即空间形式”[16]211(图5)。
斯蒂文·霍尔从存在主义现象学研究转入知觉现象学研究,他关注“时间的绵延和知觉” (time duration and perception)[10]74,霍尔认为,“现代的时间概念基于一种线性的,甚至是断开的模式。现代生活时间的破碎化或可通过建筑中所蕴含的时间的延伸(distention)加以缓和。建筑中的知觉体验并非散布的,而是对能量的汇聚,这种切身体验的‘生活时间’是在记忆和心灵中衡量的,与破碎的媒体信息片段形成鲜明对照”[17]105。霍尔将伯格森的“绵延”理解为一种“分离、融合与组织的多重(样)性”(multiplicity of secession, fusion, and organisation),通过“绵延”理论的介入,建筑作为“形式、材料以及真实时间”组成的特殊体系,是一个可以将“生活时间”进行测量的地方,衡量时间的不同方式可以通过空间方案得以统一(图6)。
斯卡帕建筑中的“断裂”、霍尔建筑中的“绵延”,其所体现的时间是基于心理感知的时间,在现象学中,心理时间被认为是不可量化的时间,具有隐蔽性。因此,这些建筑在知觉层面所表现出来时间,是隐蔽性的建筑时间。
学者爱莲心(Robert Allinson)认为“人们离开时间无法表述空间,离开空间也无法表述时间”。[11]59他将康德关于时间的3 种模式归纳为:连续性、同时性、持续性。并认为“3 个特征作为时间的模式并不完全正确。它们每一个同样也是空间的表现形式”[11]49。通过现象学视野审视建筑,不难发现,时间的模式即是空间的表达:包裹空间实质上是时间同时性的一种空间表现;流动空间即是时间连续性的空间表现;场所精神是通过环境的连续性、场所的同时性、文脉的持续性等展现时间性特征;斯卡帕建筑则通过断裂的空间和具有强烈对抗性的材料的拼贴,体现的是对连续性、持续性(记忆)时间的反抗;斯蒂文·霍尔的绵延,正是连续性的时间特征之呈现。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建筑空间从哲学讨论走向现实的空间建造,“包裹空间”“流动空间”的出现,使得“空间”在建筑中的地位前所未有的提高。随着哲学思想的演变,建筑从物理空间进入到意识空间。当现象学被引入建筑学之后,几位建筑师如彼得·卒姆托、斯蒂文·霍尔等通过其建筑实践,诠释空间知觉主张;卒姆托基于知觉现象中人体五感在建筑中的表现阐释其建筑体验;霍尔则是从更为抽象的“绵延”理论中探索建筑时间与空间的统一性问题。从建筑理论学者对建筑中蕴含的时间性研究开始,直至当代诸位先锋建筑师的建筑实践,建筑对时间的表达从显现时间向隐蔽时间进一步发展。当时间成为设计要素,其特征、模式变成一种表现的形式反向作用于空间,建筑师最终完成其空间塑造,这一塑造的过程,正是建筑从空间到时间嬗变的过程。□
注释
1)“穿衣服”来自德文“bekleidung”的翻译,森佩尔认为原始的编织物最初被覆在墙体等围合结构表面,变成墙体的“衣服”,而后被灰泥、木材、石材等取代,因此,墙体及空间的建造动因由“穿衣服”来体现。相关论述可参见森佩尔著作《技术与建构艺术中的风格》。
2)“Raumplan”又被翻译成“体积规划”“体积法”“空间设定”等,路斯反对通过平面、剖面等二维方法进行设计,强调在三维空间中解决空间组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