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现在很少有十来岁孩子知道“反攻大陆”,更不知道“跑警报”,我十来岁时,这两样东西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想知道都不行。比如有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到半路,天上飘下一张纸,砸中我脑袋。抓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反攻大陆!”吓我一跳,大清早瞌睡也醒了,原来捡到反动传单。
反动传单当然不是随便捡的,我那天撞到邪运,气球中途遭遇强风,几张传单提前撒出。其中一张晃晃荡荡,在半空转悠半天,叫我撞个正着。
绝非我夸张,走路也会撞着反动传单。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我所处的地方,属于东海前线。那时战备形势紧张,空中三日两头飘来气球,天女散花般撒下反动传单;他们还会派飞机过来骚扰。那动静可就大了,无论我们在哪儿,都得跑出来——这就是“跑警报”。
我还记得上一次跑警报。那是秋天一个午后,我坐在教室发呆,老师讲什么压根没听见。天气出奇晴朗,蓝天好像一块幕布。我看得见远处一群麻雀飞过屋背。窗台角落,蜘蛛静悄悄织网。一只蜜蜂迷了路,停在前桌林晓菲花衬衣上,久久不肯离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灵魂出窍,魂游象外,跟着蜜蜂误入花丛,我闻得到林晓菲身上一股香气。
她早上搽雪花膏了吗?林晓菲告诉过我,她姐姐有上海买来的雪花膏,当作宝贝,她一直想偷着搽一回,不让姐姐发现。她今天是不是偷成了?我伸长鼻子使劲去闻,结果却闻到空气爆裂的焦味——是忽然间响起的一阵哨音,好像一声爆炸,把我炸得跳起来。
同学们也跟着我跳起来,小章老师说:“快快快!”警报声响个不停,紧张凄厉。小章老师带头往外跑,我们跟着跑。林晓菲跑不快,差点摔一跤,她花衬衣太显眼了。跑到校园,哐哐哐敲锣声也响起来,有人用嘶哑喉咙大喊大叫:“敌机来了,敌机来了——”
一口气跑到校外。我告诉你,你别觉得奇怪,我们跑警报都不是往防空洞跑,或者往什么隐蔽地方跑,相反,我们都跑到校门前的大马路上。
为啥跑警报会跑到大马路上?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只是跟着跑。头顶阳光灿烂,白云蓝天,那个举着破铜锣嘶哑喊叫的人影跑在最前面,带领我们马不停蹄,倒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赶集。
终于,我们跑到田野,一片空旷。大家乱哄哄挤成一堆,东张西望,伸长脖子往天空搜寻敌机。“敌机呢?敌机在哪儿?”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们跑警报是来看敌机,难怪大家跑得这么开心。每次我都有点胆战心惊,又觉得好刺激。
天边传来嗡嗡引擎声,却看不见敌机,人群已发出一阵欢呼:“敌机!敌机!”倒像欢迎它到来。确实是场别具一格的欢迎会,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高炮部队率先表达热情,啪啪啪,蓝天开出几朵白烟,看上去像礼花盛开。
我们欢呼雷动:“开火啦开火啦——”
仿佛面对如此盛情,不露面有点过意不去,终于,天空最深处,出现一小黑点。
告诉你,这一刻远超我们想象,隐约现身的敌机,不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可怖,它倒像害羞的绝代美人,在我们千呼万唤中姗姗来迟。
有人大喊一声:“那边——”
我们顺着喊声所指方向,撒腿狂奔,追向敌机。
这时,天空更加热闹,高炮连续不断“啪啪啪啪”开火,敌机不慌不忙,仍在高空优雅飞翔,高炮奈何不得它,看上去越发像是在它下面放焰火来迎接它。这家伙可真神气啊!
带我们跑出来的小章老师生气了,她捏着拳头说:“哼,别神气,等会看不把你揍下来!”
小章老师话音未落,天边突然出现一道白烟,这白烟像流星一样快速移动,人群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哇,来了来了!”
我定睛细看,认出是一架银色战斗机,白烟是它拉出的飘带。战斗机状如闪电,一眨眼工夫到了头顶上方。不等它开火,敌机见势不妙,转身逃跑。
战斗机紧追不舍,“嗵嗵嗵”,一阵机关炮轰鸣,敌机却倏忽不见了。大家都寂静下来,仰头观望,期待有奇迹发生。
大约过了十来秒钟,炮弹爆炸的烟云散去,天空又出现一小黑点,这小黑点越来越大。
小黑点快速坠落,奇迹果然发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敌机打下来了,敌机打下来了!”我们欢呼雀跃,奔向小黑点坠落地点,顾不得大路小路,一片片庄稼被我们踩在脚下。小章老师这回跑得比我们都快,一马当先。
小黑点变成大黑点,终于看清,不是敌机,是一顶漏气的降落伞,伞面被炮火炸了几个大洞,下面吊着一只盒子。我们都有点懵懂,敌机太狡猾了,它耍了个金蝉脱壳,扔下一顶降落伞逃之夭夭。
小章老师很是失落,她的目光脱离了降落伞,在天空寻找银色战斗机踪迹,可战斗机一直没出现,也许它追敌机追往台湾那边去了。
我被降落伞吸引,站在那儿等它降临,茫然不知悬挂的盒子有可能是炸弹。林晓菲比我聪明,她冲我尖叫:“危险!快跑——”
天空中的盒子发出“咔”一声响,没有爆炸,却是启动了机关,从盒子里飞出无数纸片。
纸片洒满阳光,像镶上金边,漫天飞舞。我们分散开来,追逐这些纸片,也许大家都兴奋过头,居然没想到这是反动传单,或者有人想到了,也没放心上。有谁对从天而降的东西无动于衷,不去抢上一抢呢?
我抢到一张,掖在胳肢窝里飞快看了两眼,不是我眼贱,越不让看的东西越要看。我真的好奇,也覺得刺激,因为我看到的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东西。
一队民兵奔过来,他们都举着枪,如临大敌,“不许捡,这是反动传单!”
不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民兵们的枪栓拉开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好像我是降落伞上跳下来的台湾特务。“别动,把传单交出来!”
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
好吧,我老实坦白,其实我捡到两张反动传单。我上交一张,另一张被我偷藏起来。
我跟你说,我喜欢反动传单。绝对不是因为我反动,不是的,反动传单里面的反动口号、反动文章我都不看,我看的是照片。那时候我们的报纸都是黑白的,反动传单却有彩色照片,光溜溜的漂亮女人。说光溜溜也不对,她穿着三点式,大波浪金色头发,黑眼圈,红嘴唇,胸脯宛如两只球,圆滚滚要弹出来,看得我耳热心跳,呼吸急迫,像要窒息。女人妖娆地扭动水蛇细腰,嘴里吐出迷人召唤:“来吧,来投奔自由世界。”
我才不管这女人是什么自由世界,我惊奇的是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要脸,又这么好看的女人。有一天我把自己看到的这女人偷偷告诉林晓菲。我本想讨好她,没想到她生气了,骂我下流。后来又说我造谣,反动传单不可能有我说的三点式水蛇腰女人。
我不怪林晓菲没见识,那时在我们生活中,确实没这种女人,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姐姐,还有我们统统叫作阿姨的女人们,她们都穿得严严实实,剪着差不多一样的头发,她们与反动传单上的女人完全两个天地,所以林晓菲不信我也算正常。
其实都怨我,我把上学路上那张砸我头顶的反动传单给上交了。我当时不知道捡到反动传单是件麻烦事。因为反动传单是不许看的,你捡到反动传单,不可能不看,你看了就是犯法。可如果你看到反动传单不去捡起来上交,那也是犯法,因为这样会让反动传单被更多的人看见。
这些话都是小章老师跟我说的,我被小章老师叫到办公室,她先表扬了我,有阶级觉悟,捡到反动传单及时上交。但随后她又问我:“你老实说,你看了反动传单没有?”
我当然撒谎说没有。
小章老师知道我撒谎,她说:“你怎么证明你没看?”
我坚持說,我就是没看。
小章老师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小章老师笑起来很好看,她说:“你没看,你怎么知道那是反动传单?”
也正是的,我被小章老师问住了。
小章老师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说清楚就没事了。”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说出来好。“我看到标题,”我说,“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
“停!”小章老师叫起来,厉声喝止,“你想在这里散布反动谣言吗?”
办公室里有别的老师,还有几个来交作业的同学,他们听见我们的谈话,都竖起了耳朵。这可不行,让他们听见,等于我把反动传单传播出去。
那怎么办?我必须把事情交代清楚,但又不能说得太清楚,免得变成放毒,产生不良影响。这也太难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小章老师和我连比带划,猜谜似的,把整个过程重复了一遍。小章老师据此写成报告:《关于我班××同学捡到反动传单的情况说明》。据说这份报告既说清了捡到反动传单的前因后果,又没泄露反动传单内容,造成负面影响,得到上级表扬。
当然了,这份报告之所以过关,真正的原因,乃是我出卖了那个漂亮女人的秘密。
但是,当我把这个秘密屁颠颠送给林晓菲,我遭遇了失败。林晓菲认为我撒谎,天底下根本没这种光溜溜三点式女人,是我下流,脑子里想出来的。她因此觉得我学坏了,变成一个流氓。也就在那一天,我决定再捡一张反动传单,用事实来向林晓菲证明,我没骗她,我说的都是真的。
很不幸,林晓菲见到我偷偷藏起的反动传单,不光没消除误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反而又气又急,她的脸涨得通红,然后,说了句跟上次一模一样的话:“要死了,你好流氓!”
林晓菲红着脸跑走了。看着林晓菲气愤愤离去的背影,我知道坏事了,林晓菲肯定去报告小章老师,她可是小章老师死党。果然,第二天放学,小章老师要我留下,这一次,她没叫我去办公室,带我去了她寝室。
小章老师寝室在校园里面,跟办公室很近,但平时这里是禁区,我们学生极少涉足。因为小章老师虽是我们老师,但她身份特殊,至少在我们看来,小章老师有一种神秘感——这缘于她未婚夫。战斗机飞行员,也是战斗英雄,我们都特别崇拜这样一位英雄,据说我们那地方,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飞行员。所以在我们眼里,小章老师也是神圣的,她的寝室自然如同军事禁区,令我们肃然起敬。
也有可能,我是我们班第一个进入小章老师房间的学生。我曾经设想,小章老师房间跟军营一样,草绿色床铺,白色墙壁,严肃紧张活泼。但还未进门我便知道错了,小章老师仅仅打开一条门缝,我闻到一股甜香,然后,我好像掉进香囊里,晕晕乎乎的,飘飘然不知自己在哪里了。
我只记得我在一个粉色世界,这世界有花,有糖果,许多照片,大多是小章老师,也有小章老师与一个军人的合影。出乎我意料,驾驶战斗机叱咤风云的英雄飞行员,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两只吊起的小眼睛,尖下巴,皮肤黝黑,与小章老师站一起,还矮半个头,简直一个白人一个黑人。
这反而更勾起我对这男人的好奇,却放松了对小章老师的警惕。小章老师问我什么,我心不在焉,很快把我藏起的反动传单交出来。小章老师跟林晓菲一样,看到光溜溜三点式女人脸也红了,不过她没骂我,反而叫我谁也别说。“我这是保护你。”她说。
我懵懵懂懂点头,小章老师房间太香了,我一直晕晕乎乎,心思乱得很,一会儿偷看小章老师,一会儿偷看墙上照片。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是怎么认识小章老师的?小章老师是知青,大城市来的,光从照片看,他们一点也不般配,好像跟这间香喷喷软绵绵的房间也不般配。我不知替谁高兴,替谁难过,莫名其妙情绪低落。我觉得我们崇拜的战斗英雄,应该长得跟电影里王心刚一样的。
我忽然对小章老师生起气来。临走时,小章老师又交代我反动传单的事到此为止。我理也没理她,拉开门径直往外走,我故意粗暴地撞歪了门边的一个相框,相框里的战斗英雄被我摔倒,无奈地斜眼看我。
我压根没想到,几天后,相框里的男人出现在这个房间,他有没有发现被我撞歪的相框?也许小章老师早摆正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理所当然也出现在我们校园。我们大家都有机会亲眼见到战斗英雄。学校安排他作了场报告,这场报告使得女生们都疯狂喜欢上了他,林晓菲就说,以后她嫁人一定嫁飞行员;而男生们人人都有了当飞行员梦想。这样看来我们男生也没吃亏,我对林晓菲说:“你看你看,你最后嫁的还是我们啊。”
林晓菲说:“呸,想得美!”
不过战斗英雄飞行员除了那场报告,很少在校园露面,他一直待在小章老师房间。这让我们疑惑不解,他可是整天翱翔蓝天白云的人,一间斗大房间叫他怎么飞?何况这间粉色房间香气诱人——只有我知道秘密,反动传单上,那个光溜溜三点式女人的房间也是粉色的。
打这以后,我们跑警报有了另一层意义,因为天上战斗机跟我们有特殊关系,我们跑起来愈加来劲;而空中也是另一番景象,仿佛不光是一场战斗,还有更精彩的内容上演。
这个内容只有我们和小章老师看得懂。通常在战斗机追逐敌机之后,嗵嗵嗵,一阵机关炮响过,敌机逃之夭夭,我们看着小黑点慢慢消失,高炮也停歇了,天空恢复空旷寂静。我们却没离开,都翘首以待,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小黑点又出现了,越来越大,终于让我们看清。这回不是降落伞,是敌机,它被击中了,翅膀冒烟,像只陀螺似的坠下来。
我们发出欢呼,小章老师激动得热泪盈眶,捏着拳头说:“好样的,打下来了,打下来了!”
似乎是要回应她这句话,天空突然闪过霹雳,有一道白烟从天的那头拉出来,越拉越长,越拉越近,横贯天穹。我们的战斗机来了,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气势,当场傻掉,大家也都傻掉。敌机在很远的地方坠毁,冒起一股黑烟,我们都没回过神来,仰着脑袋,看天上白烟。
小章老师最先感觉到这道白烟为什么冲我们而来,她使劲朝天空挥手。匪夷所思地,我们都看见那架银色战斗机突然降低了高度,在通过我们头顶时,晃了晃翅膀。千真万確,它冲着我们晃了晃翅膀。不,严格地说,它是冲小章老师晃了晃翅膀,好像跟她打了个招呼。
与此同时,我像是看见了战斗机座舱里的飞行员,没错,是他,黑皮肤小个子飞行员,两只眼睛吊起,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一阵令大地颤抖的轰鸣,战斗机迅速爬升,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拉出波浪形白烟。直到战斗机飞走,我们蓦然发现,停留在空中的白烟,画出的是一个巨大心形图案。
有谁能把“心”写到天空上?我们都羡慕死小章老师了,那几天,小章老师也像喝醉了酒,整天脸红扑扑的,两只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瞧谁都含情脉脉。但学校里也有不同看法,我们政治辅导员就在我们班上公开说,这是违反军事纪律,要受处分的。
林晓菲替小章老师担心,怕政治辅导员真的去部队揭发,她想把辅导员说的话告诉小章老师。但林晓菲不肯一个人去,她拉我一道。她说我去过小章老师寝室,我们索性到寝室找小章老师。
那天黄昏,我们没在寝室见到小章老师,她不在。林晓菲很焦急,拉我去别的地方找。我一点也不明白林晓菲紧张什么,林晓菲却说,你们男生不懂的。
我很奇怪,问她说:“什么叫我们男生不懂的?那你们女生懂什么?”
“眼睛,”林晓菲说,“辅导员眼睛。”
这话没头没脑,我给弄晕了,我说:“辅导员眼睛怎么啦?”
林晓菲说:“辅导员眼睛很毒的,像钉子,专往我们女生胸前钻进去。”
叫林晓菲这一说,我吓一跳,我好像也喜欢瞟一眼林晓菲胸脯啊,虽然她胸脯平平的,没怎么有曲线。
我说:“林晓菲,你可别冤枉好人呵。”
林晓菲说:“你真是傻瓜。我告诉你,辅导员不光眼睛贼溜溜爱占便宜,他还喜欢对女生动手动脚。”
原来如此。我心里来气,很想知道辅导员有没有对林晓菲也动手动脚,但这话不好问出来,我只有闷着头跟林晓菲往外走。走到校园拐角,看见一个人影从前面闪过,却是小章老师。不等林晓菲和我喊出来,小章老师转了个身,倏忽消失不见。
我和林晓菲都很奇怪,小章老师怎么回事?跟我们捉迷藏吗?校园这一角很僻静,远离办公室和教学楼,平常没人。我们偶尔上军训课,老师会带我们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个防空洞,很多年前挖的,后来废弃了,但上军训课没问题。我们躲在里面,演练防护原子弹袭击……可是小章老师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正在疑惑,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又见有个人影一闪,一转眼也不见了。还真闹鬼了!我有点害怕,这地方人死了都不会有谁知道。
我说:“我们走吧。”
林晓菲朝我嘘一声,她轻声说:“刚才那人像辅导员。”
辅导员与小章老师都来防空洞?他们有事要在这里商量?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林晓菲说:“走,进去看看。”
防空洞里面没灯光,很暗,进口部分也许为了起到隐蔽效果,转了一个弯,使得洞口射进来的光线受到阻隔,同时也提供给我们一个躲藏之处,既看得见里面又不被发现。
林晓菲猜得没错,辅导员果然要去部队揭发小章老师未婚夫,但揭发内容并不是他在课堂对我们说的,破坏军纪。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辅导员居然说到我名字。
辅导员说,小章老师从我手上拿走一张反动传单,她没上交,私自藏起来,等未婚夫来看她,她用反动传单腐蚀了这位飞行员,反动传单上有一个光溜溜三点式女人照片,是反动派耍的美人计,而我们的战斗英雄也就这样倒在了美人计下。
辅导员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上夹一根烟,不慌不忙在小章老师跟前晃来晃去,烟头微弱的光亮照出小章老师脸颊,她呼吸急促,辅导员手上的烟晃到她面前,升腾的烟缕全散乱了,迷蒙一片,把她罩在迷雾里,看不分明。
终于,她说话了,“你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就是好奇。”辅导员说,“我倒要看看你从反动派学来的美人计,是怎样迷倒革命军人的。”
小章老师咬咬嘴唇,没说话。
“我把你约到这里,你心里不会没准备,”辅导员说,“脱吧。”
小章老师还是咬着嘴唇,一动没动。
辅导员拿出一张纸,在小章老师面前举起来,“别磨蹭了,爽快点,我知道你脱了就跟这婊子一样。”
我差点叫出来,辅导员手上那张纸,分明就是我捡的反动传单。
小章老师闭上了眼睛。
辅导员哼一声,“不脱也行,”他说,“不过,你那个战斗英雄,只怕是当不成飞行员了……我还要警告你,凭你家海外关系,这个案子可不简单……”
小章老师突然睁开眼睛,像换了个人似的,“别说了,脱就脱!”
小章老师真伸手去脱衣裳,她脱得干脆,很快,眨眼工夫,我就看见她身上只剩下三点式。原来小章老师脱了衣裳跟反动传单上的女人是一样的,都是三点式。
我吓坏了,不知该喊出声来,还是转身逃走。林晓菲抓住我的手,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原来她也吓坏了。
我看见自己正在飞跑。警报响个不停,那个举着破铜锣嘶哑喊叫的人影跑在最前面,小章老師紧随其后,她说:“快快快!”林晓菲差点摔倒,她花衬衣太显眼了。我们马不停蹄,一切都如同从前。
敌机现身,高炮齐鸣,然后是主角登场,战斗机追逐敌机,天空出现一道白烟。我看得分外清晰,白烟在拉长,再拉长,从天的那一头,渐渐近了,近了,一直拉到我们头顶。
没错,白烟前头是银色战斗机。它简直不像战斗机,自由自在的,倒像一条鱼儿在属于它的大海深处遨游,吐着水花,摇着尾巴,留下一道白色航迹。
天哪,真好看啊!我们都被白烟吸引,一切太过神奇,如梦幻一般,这道白色的虹——千真万确,它就是虹,白虹,被日光穿透,放射出炫目光芒,宛若海市蜃楼。
敌机变成小黑点消失不见。白烟越过我们头顶,拐了个弯,以一种飞流直泻的气势俯冲下来,我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突然,小章老师不见了,她在哪儿呢?当战斗机再次冲向天空,扶摇直上,我看见小章老师坐在机舱里,她与她的飞行员一起驾驶飞机。白烟越发飘逸,居然是小章老师身上的婚纱。这条婚纱太长了,从天的这头,直拉到天的那头,好像小章老师在蓝天曼舞……
真可恶,那个消失的小黑点又重新出现,越来越近,小黑点变成一架敌机,这一次,它不再像害羞的绝代美人,它是凶神恶煞,嗵嗵嗵,它用机关炮发出一阵狞笑,战斗机中弹,坠向地面,敌机紧追不舍,原来是辅导员。他疯了,一头撞向小章老师,小章老师的白婚纱着了火,天上白烟化为红彤彤火焰。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这个梦真可怕,我都不敢告诉林晓菲。但比噩梦更可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几天后,辅导员被抓。他与小章老师的事情败露,这一次,不在防空洞,却在小章老师寝室。我听了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小章老师那个香喷喷的粉色房间,怎么可能让辅导员钻进去?
辅导员破坏军婚,性质严重。小章老师私藏反动传单,迷恋资产阶级腐朽生活,道德败坏。两人都罪不容赦。学校决定召开批斗大会,但鉴于小章老师未婚夫正在执行一级战备任务,不能影响他战斗情绪,批斗会暂时对他保密。
林晓菲很难过,大哭一场,把眼睛都哭肿了。我想安慰她,可她看到我就讨厌,她说都是我不好,干吗把反动传单藏起来,要是没那张传单,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林晓菲说得对,我也讨厌自己。不过事已至此,讨厌也没用,我跟林晓菲说,还不如我们给小章老师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我和林晓菲想到一个办法,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多年后我自己想起来也不信,我们两个偷偷去找小章老师未婚夫。
空军基地离我们学校不远,我们走过去也就半天时间,但到了基地,我们发现,根本进不去。别说我们是两个孩子,就是飞行员家人,都必须事先报告上级批准,身上带着证明才行。
我和林晓菲好生失望,又不甘心离开,绕着机场走了好远。机场用铁丝网隔开,我们可以穿过田野,走到铁丝网前。跑道一下子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还从未这么近距离观察过机场,一架战斗机轰鸣着从我们眼前呼啸而过,直插蓝天。我们都觉得那驾驶飞机的一定就是小章老师未婚夫,这个想法让我们又生出希望来。
我们在铁丝网外坐下,等着天上的英雄飞行员回来。我们要给他写信,告诉他事情真相,在防空洞里,我们是证人,亲眼见到辅导员对小章老师做了什么。小章老师是被迫的。
等到天快黑时,战斗机降落了,但飞行员没出现在铁丝网里面,也许他已经回去了。我和林晓菲都知道白等一场,可是我们又不愿就这样放弃,最后,我们把我们看到的写在信里,折成一架纸飞机,从铁丝网外扔进去。看着纸飞机晃晃悠悠降落在跑道边上的草地,我们都暗自松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
批斗会放在学校操场,露天举行,这样全校师生都能参加。可以想见大会有多隆重,小章老师和辅导员被押上来,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小章老师的脖子上挂了双破鞋。她面无血色,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批斗会开到一半,天空突然传来一声轰鸣,我们都抬头去看,却见天边出现一道白烟。紧接着,白烟近了,战斗机银光闪闪。今天并没拉警报,也没敌机来犯,这架战斗机看来是日常训练。
但是,怪事发生,战斗机绕操场转了个圈,像是看见我们,它在我们头顶晃了晃翅膀。我们大家都发出惊叫。
惊叫声惊醒了小章老师,她当然也听到了战斗机轰鸣声,终于,她也仰起了脸。
战斗机朝小章老师飞来,拉出的白烟像飘带一样壮观。小章老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胸前的那两只破鞋。
战斗机已飞临我们头顶,我感觉我都看见了机舱里的飞行员,吊眼睛,尖下巴,黑皮肤……那么,飞行员看得清我们和小章老师吗?突然,战斗机打了个颤,像是遭遇故障,机头往下沉,但很快它又拉起来。然后,它转回来,再次朝我们晃了晃翅膀。
我看到小章老师哭了,脸上泪光闪闪。
与此同时,战斗机发出一阵巨响,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朝我们俯冲过来。我们大家都吓坏了,呆呆看着越来越近的战斗机,哑然无声。其实战斗机不是冲向我们,而是冲向主席团。辅导员卧倒在地,双手抱住脑袋,他那样子,恨不得找个防空洞钻进去。
小章老师却朝战斗机迎上去,脸上依然泪光闪闪。她张开双手,仿佛要去拥抱这架拉着长长白烟的战斗机,从主席团上纵身一跃。
那一刻,我恍然看见我梦境中的小章老师,她在天空飞呀飞,身后拖曳着好看的白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