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踏槐花犹入梦

2020-11-20 01:39
雨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商隐梧桐槐花

刘 琼

汉语里许多词确实天生带感。姨妈是这样,槐花、桑梓也如此。槐花和桑梓的“感”,源自“集体有意识”。“集体有意识”是代代相传包括书本教育的结果,诗人或作家,往往是“集体有意识”的酿造者、添油加醋者和最佳传媒。

桑梓好理解。以散文《永州八记》而名的柳宗元,诗歌也写得洒脱传神,比如离开永州前一年所作的《闻黄鹂》一诗,写景叙事历历在目,忆旧抒情悲欣交集。“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思乡情深,末章点题。桑和梓都是原生于中国的高大繁茂、美观实用的落叶乔木,在长期的农业社会里,农耕民族聚族而居,凡“五亩之宅”皆由父母长辈沿墙种植桑梓。因此,背井离乡的游子,往往用桑梓指代家乡。又因桑梓多为父母长辈所植,早在《诗经·小雅·小弁》里,就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之类的字句。《诗经》分“风”“雅”“颂”三部分,“风”是民歌,“颂”是祭祀音乐,“雅”被誉为周人的“正声雅乐”。以时间划分,又分“大雅”“小雅”。“小雅”的作者身份,大多介于“风”和“颂”的作者之间,或可称周初至春秋中叶的中产和中等收入阶层。在读书识字还是奢侈品时期,这个阶层,大概囊括了绝大多数读书人。所以,从文本的角度,“小雅”对于时人的精神世界和经济生活具有较为细致的描写。比如,在《诗经·小雅·南山有台》里,“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这六句,与前后六句共十八句,在形式和内容上既对称又互补。南北对仗,以桑和杨等植物起兴,帮助句式平衡,重点是后面提出的乐只君子、安邦兴民、万寿无疆等等。《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可以看出,在四六句里,作为植物的桑梓,这个时候已经受到君子般的礼遇。可见,虽然“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沙一天堂”,可以“齐物论”,但人是有分别的世界,在人的世界,对于万事万物包括植物世界,逐渐对应出各种等级。动植物等级的最初形成,应该有赖于动植物和人类关系的疏密和人的好恶。

古代中国是这样,西方国家也是这样。有时候,东西方在“集体有意识”的酿造中,因为际遇和环境差别,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晶。菊花在东方文化里有“君子”“高洁”之誉,美国人类学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研究日本的学术著作,书名就叫《菊与刀》,但在西方文化里,菊花是忌讳,与死亡相连,常在墓园栽植。所以,人类学的一个研究面向,就是追溯人类今日特质的源头和演变。

受到《诗经》礼遇的桑梓,对于人类,除了富有文化价值,本身确实具有实用功能。桑树也称农家桑,与农业生产关系密切。桑叶可饲蚕,桑果是美食,桑木是上好的建筑用材和家具原料。在长久的农业中国时期,大概只有茶,可以与丝的经济地位相媲美。因为茶和丝绸等本土物资而产生的对外贸易通道称为“丝绸之路”。现代工业的特点是“大规模”“快速”,而种桑养蚕有自己的周期,依循的是古典时期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节奏。随着现代纺织工业发展,原料来源多元化,丝绸和蚕农的地位已经急剧下降。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丝绸之路”这个具有开放指向的概念倒是又大热起来。

诗人都有自己的取景框,有擅长的诗体词牌,有爱用的物象。索绪尔的语言学结构理论主张从语词结构的角度研究文本,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要跟弗雷泽的人类学理论结合在一起,才更有意思。

吐丝结茧必须有蚕,饲蚕的桑树被广泛栽种之际,桑麻生活也成为“集体有意识”里的田园牧歌,而被传诵。关于桑麻的诗词很多,“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之类不赘述了,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王祎的《忆别曲(二首)》。江浙是丝绸产地,桑树和桑叶对于生于浙江义乌的诗人王祎既熟悉、亲切又富有记忆,他自己给这种“集体有意识”加了新味。“桑叶成蚕蚕作丝,络丝织作绫满机。欲将裁作君身衣,恐君得衣不思归。”这是第一首。描写从桑叶到成衣的过程,突然停顿、转弯,因为离愁产生了复杂的思恋情感,既关心恋人的温饱,又担心其远游不归。描写人类复杂微妙的情感,这才是有追求的诗歌写作的重点。如果说《忆别曲》第一首还在本事上做文章,第二首则完全是喻事。“低低门前两桑树,忆君别时桑下去。桑树生叶青复青,知君颜色还如故。”两首都以妻子或一个有交情的女子的口吻,写到物,如桑树、桑叶、络丝、裁衣,写到情,如离愁别恨。读古诗,字面是一层意思,是物,是象,字面背后是另一层意思,是情,是境。从物象到情境,中间是创作主体,关联的是主体的眼界、情感和价值观。王祎经历元明两朝,被朱元璋起用后,曾与宋濂同修《元史》,后又受命赴云南招降梁王,并在招降过程中被杀。由经历可推知,王祎文辞雅正,学识广博,并且有政治抱负,有胆略勇气。了解王祎其人,再读其诗,就能透过桑叶这类具有典型价值取向和情趣情感的字句,理解第二首《忆别曲》的喻意,了解诗人的本心。诗人是借写恋人相思之苦,抒发思乡之情,同时向君王表白复杂环境下坚贞不移、专一用心的心志。王祎死后被朝廷追谥“忠文”。

江浙不仅是古典诗词的天下,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半壁江山。又过了将近六百年,王祎的浙江同乡茅盾,在短篇小说《春蚕》里,以桑叶丰收后的江浙蚕农为对象,描写勤劳育茧做丝却饱受磨折的悲怆世态。记得当年看《春蚕》,最感兴趣的就是老通宝对蚕宝宝的情感。以现实关切为重,以历史整体观见长,社会学家加思想家加作家,最后形成可流传的经典作品,《春蚕》与《林家铺子》都是茅盾的短篇小说代表作。

小说散文也好,诗词歌赋也好,修辞固然重要,使之能走得久远,但能够传世的作品,一定有其独特的情感和思想贡献。情感和思想,既是能力,也是力量。人类的情感力和思想力,夯实了人类的“集体有意识”。

李商隐的《锦瑟》,把春蚕写成经典,几乎被所有唐诗选本选收。喜欢李商隐的人很多,我也喜欢,年岁越大越喜欢。李商隐是李贺的粉丝,有李贺之奇妙,比李贺多三分晓畅。李商隐和李煜都属于擅长表义抒怀的诗词家,才情汹涌,文辞漂亮。比较而言,年轻时更喜欢李煜,李煜更显哀艳。李煜的家仇国恨和感时伤怀,每每读完,都锥心蚀骨。但随着阅历和经历增加,李煜的词就不大能读进去了,更看重李商隐。看起来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李商隐,其实一生遭遇曲折不顺,但为什么诗词中的李商隐给大家的感觉不是那么落魄,不是那么怨怼,不是那么沉重?哀而不伤,沉郁顿挫,李商隐有李白的才华,老杜的情怀。诗人的写作风格,恰恰成之于情感力和思想力。因此,即便是在才人辈出、风华绝代的唐朝,李商隐诗歌上的才名,也要远胜同侪。一本《唐诗三百首》,李商隐就占二十二席,数量位列第四,既高产,又高质。

李商隐的骈体文很出色,但最擅长的文体应该是律诗。以《锦瑟》一诗为例,“锦瑟”为题,本身就抽象,很难归纳,写人?写物?写事?《锦瑟》的多义性、微妙性、模糊性,成为诗词界的历史悬案。这恰是李商隐写作上的超前意识和“现代性”。《锦瑟》具有超文本性,从形式到内容,都表现出几百年后才出现的印象派的特点。所有杰出的印象派都会讲故事,但讲的那个故事,是艺术家自己的故事。《锦瑟》亦如此。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用时空对比,进行具象和活化,写命运,写时空意识,写生命感。无论是首尾表达主旨,还是中间铺陈,叙事简约流畅,开凿的是意境和意义。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流传至今,已经脱离情感本体,成为对春蚕和蜡炬物境的最精彩到位的描写。李商隐以春蚕对蜡炬,取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面。写春蚕的用力,写丝绸的美好,写蜡炬的牺牲,貌似咏物,实则抒怀,都是本事之上的本质关切。李商隐是以用情专一深沉、爱情诗写得动人而名,那么,能说这首《锦瑟》只是在写爱情?独特性,多义性,恰是李商隐的诗歌优势。

一灯如豆,名不虚传。人的知识往往有很多盲点。比如说我,此前一直以为蜡烛的发明是工业社会的事。其实不然。大概是西汉时,少数贵族的家里就开始点上稀罕的蜡烛。西汉以前,点灯熬油,凿壁偷光,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用油灯照明。早年间,我对文物考古特别感兴趣,在博物馆最爱看的是各个时代的生活用品。从杯盏碗碟等与人类关系密切的生活物品的形状材质演变,可以看到人类生产技术的变化、生活方式的变迁,也是最基础的变迁。这其中也包括用来照明的灯具。

其实,“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把桑梓都关涉了。由蚕到桑,桑的链条不言而喻。由蜡炬到梓这个链条,可能鲜为人知。蜡有蜜蜡、白蜡之分。蜜蜡的来源是蜜蜂,是动物。白蜡的来源是梓树等,是植物。梓树的白色种子,据说是白蜡的重要来源。当然,这一点,还需要继续取证。

与人类生产特别是生活关系密切的事物,会被传播得更加久远。桑梓相连。古人以梓为良木,梓树被称作树王。但今天的人,对于桑树的感情似乎更加深厚。传统的养蚕业虽然日渐衰落,但每到六七月份,大街小巷,肉乎乎的桑葚熟了,紫的、红的、白的,一股脑儿都来了,甜的、酸的,都有人买,人们对于桑树的深情难以名状。比较起桑树,野生梓树越来越少,这大概也是人们对梓树日渐陌生的原因之一。梓树多存活在温带湿润地区,以长江流域为多。梓树是低调的树,除了种子作白蜡、嫩叶可食可入药,梓树的木质要比槐树和桑树都软,是雕刻良材。过去有“梓工”一说,指的就是善于木雕的工匠。“国风”是诗经时期的生活实录,由《诗经·国风·鄘风·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一句,可知西周至春秋时,百工已经约具规模,雕刻、油漆、制琴等工艺分类普及。其中的“梓”,是制作琴的底板的材料。

民间有“桐天梓地”一说。还有一种树木,也是制琴的好材料,这就是泡桐。泡桐生长快,耐湿,耐磨,轻便,纹理细腻,音色稳定,这些优点使桐木成为制琴不可或缺的材料。是故,琴又叫琴桐。桐木用来做琴的面板,所以叫“桐天”。这里的琴,包括琵琶、二胡、柳琴。人有人性,物也有物性。物性本身无好也无坏,关键看怎么用。比如说泡桐,本来因为软和轻,不能造房,也不能制作大件家具,但正因为轻和软,成为雕刻和做小家具的好材料。

桐,其实是我更熟悉的一种高大乔木。泡桐只是其中的一种,还有油桐、法国梧桐、中国梧桐。除了油桐,法国梧桐、中国梧桐、泡桐都是长江中下游常见的行道树。法国梧桐和中国梧桐都长得高大。法国梧桐,顾名思义,是外来户,相传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由法国人引进,在上海法租界栽种。以前没有注意,前年冬天回芜湖过春节,在老安徽师范大学门前的北京路上等待绿灯时,“蓦然回首”,才发现整个北京路以及环绕陶塘和镜湖的长长的石板路边,似乎都是浓荫密匝的法国梧桐。这个盛景,连著名的镜湖垂柳也望尘莫及。冬天不是法国梧桐开花的季节。倒是夏天时在南京见过开花,法国梧桐的优点是生长快,绿荫繁茂,身姿优美。南京的法国梧桐,好像一直比上海租界的出名,南京的法国梧桐有带货人。据说当年蒋介石为讨宋美龄欢心,号令在南京大面积栽种法国梧桐,以致若干年后,因为法国梧桐春天毛絮多、夏天毛辣子多,就是否砍树问题,全城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支持砍树者,也有反对砍树者。支持者大概都比较务实,反对者是从审美出发,双方各执其理,争议不下,结果是砍了一部分,也留了一部分。之前,有较真者辟谣,法国梧桐老家在英国,其实是杂种英桐。

有法国梧桐,就有中国梧桐。梧桐是中国文化久远的乡愁。《诗经》号称“诗三百”,光“桐”就有三篇提到。这个桐,就是中国梧桐。一次是前面说过的《诗经·国风·鄘风·定之方中》中的“椅桐梓漆”,桐是制琴用材。一次是《诗经·小雅·湛露》里的“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最著名的还是《诗经·大雅·卷阿》里这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由此延伸出“种下梧桐引凤凰”之类广为人知的俗语。由《诗经》往下,经过《庄子》的《惠子相梁》,“夫鹓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梧桐仍然以面向朝阳、引凤筑巢的高大神圣形象出现。可是到了宋词,梧桐染上了浓厚的寂寞愁苦色彩。以两首《忆秦娥》为最典型。一首是黄机的《忆秦娥·秋萧索》:“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西风恶。数声新雁,数声残角。”整个调子异常低沉。一首是李清照的《忆秦娥·咏桐》:“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从高大向阳的梧桐到愁苦寂寞的梧桐,说明“集体有意识”在流传的过程中也是不断变化,甚至彻底改道。

从小到大,我住过的印象最深的院子,是刚从宣城搬回芜湖时住的一个带小套院的长方型四合院,是改良徽州建筑。南方四季雨多,院内沿墙砌有浅浅的流水明渠,青砖压地,树荫遮日,密布的苍苔开出了细小的白花。一大一小前后两院,前院住四户人家,后院是两个单身职工,厕所也在后院。院门是木门。每晚上销插院门是对面爷爷的事。对面人家姓周,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十点以后,门就很难叫开了。在这个院子只住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但是我所有的童年记忆,似乎都跟这个院子有关。记得夏天的早晨,搬把小竹椅,坐在清凉的大树下,对着静静流淌的水渠,开始背诵古诗词。第一首就是李白的《忆秦娥》。这是自选动作。五六年前,听说老街要拆了,特意去了趟老宅。院子还在,厕所没有了。后院那棵大树还在。那棵树,刚搬进去的时候,有屋顶那么高,现在几乎戳到对面三楼。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树。小孩子更关心那些香喷喷的大棵栀子花。有一年秋天,后院住的爷爷带着全院老少在树下打果子,其实是退化的花萼结的种子。后院住着的爷爷姓康,是南下干部,老伴和孩子留在北方,不常见。后院住着的爷爷只要在家,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他最喜欢包饺子,饺子煮熟后,愿意叫小孩子们去吃,或者送到各家。这天,在他的指导下,我们把藏在心形叶片里的种子摘下来,炒熟,当零食吃。从来没吃过,还真香。每一片都结了五颗种子。这棵不知名的树当天成了大院的明星。那天是周日,大人小孩都在后院欢腾。许多年后,无意间发现那棵种子可以炒熟吃的大树是中国梧桐。法国梧桐和中国梧桐除了高大这一点相似外,还真是天差地别。

印象更深的是泡桐和油桐。记住油桐,是因为吃过亏。油桐理论上应该是高大乔木,但奇怪的是,我见到的油桐树只有梨树一般大小。焦化厂的后面,有一大片油桐树,五六月开花,密密匝匝的白花,比苹果花和梨花稍大些,据说台湾人特别喜欢,油桐花在台湾称为“五月雪”。油桐也结果实,泛着诱人的油光,有人看护,一般不会去摘。南方潮湿,一下雨,就会长各种菌类。那一次,也是雨后,树下长出一层地皮菜,其实就是地木耳,软乎乎,像鼻涕。有年长的孩子就约着一块儿去拣地皮菜。地皮菜炒鸡蛋是徽菜馆的一道风味菜,但我们家不爱吃。陪着去,无聊,也是好奇,在口袋里偷偷地藏了一个油桐果。接着就忘了。晚上的时候,两只胳膊和手奇痒,红肿,严重过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闻桐油的气味。

现在的家具会用各种颜色的环保漆上色。从前,家具以原色居多。打家具时有分工流程,木匠只负责前期的家具构造,家具成型后,剩下的都是油工的活。家具好不好,油工占一半。讲究点儿的人家,会要求油工至少油三遍,给家具涂上厚厚的保护层。南方潮湿,这样才不会开裂。家家户户要用各种木桶,洗脸要用,洗脚也要用,拎水要用,倒马桶也要用。这些木桶天天跟水打交道,油工不过关,或者偷工减料,木桶就会漏。在长江流域,桐油还有一大用武之地,这就是造船。长江和大小水域里的船户,多用木船,木船制造过程中最重要的工序,恐怕也是油工了。油工不过关,下水就沉。人命关天,来不得半点含糊。芜湖是长江下游的大码头,上世纪初创办的芜湖造船厂是芜湖的脸面,前身叫福记恒机器厂,至今还是中国船舶出口骨干企业。一艘艘木船用桐油油完晾晒时,远看就像一只只仙鹤静卧在江边。这个姿态优美的场景已是上世纪的记忆。如今,造船用的材料从金属材料、合金材料到高科技材料,层出不穷,防水性能本身就好,不需要晾晒。尽管这样,也动摇不了桐油的地位,桐油依然是重要的工业用材,油桐果是生物提炼桐油的主要来源。

只是在情感上,我一直不能把冷冰冰的工业流水线,与盛开时那么漂亮的桐油花联系在一起。

泡桐开的花既有白花,也有紫花,介于法国梧桐和油桐之间。中国梧桐开黄花。这也是很有意思的现象。植物在给自己的存在细致地作着记号。

人其实也通过各种方式,包括书写,给自己的存在作记号。就以槐树为例。这些年以及前些年,汉民族的民间对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的认同感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人,不管天南地北,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在此之前,洪洞县被记住的大概只有可怜的苏三和“洪洞县里无好人”。“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把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这一段尤其是后几句,听得我酸楚悲切,心神难平。《苏三起解》是京剧保留剧目,许多大师都唱过,各家都有特色。据说,张君秋先生唱这段最出色。可惜,喜欢看戏、看得懂戏的人越来越少,苏三的名声日渐埋没,洪洞县里反倒是默不出声的大槐树越来越出名。2008年,大槐树民间祭祖习俗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大槐树愈发被神化了。这当然是一种信息误会。误会源自元明清三朝发生的数次大规模移民。

故土难离,移民是迫不得已,主要有三层原因。一是战争战乱,对于中原汉族来说,元明清三朝有两朝是外族入主中原,元兵和清兵好战善战,战火纷飞中,百姓流离失所,战争本身也消耗人口,政权稳定后各地纷纷向中原移民。二是环境恶化,黄河中下游形成悬河,不断改道泛滥,黄河流域生民涂炭,不得不向适合生存的地区移民。三是朝廷高层主动移民,朱元璋即位后,明朝多次实行大规模屯田移民政策。由此可知,洪洞县是移民的一个输出来源,但不是全部来源。对于这一点,近年来有不少文章已经厘清。

槐,也称国槐。无论是官家,还是民间,槐都是栋梁之才。因此在古汉语语言体系里,槐延伸为三公宰辅,如槐鼎、槐位、槐卿、槐望、槐岳、槐蝉,指代三公宰辅之位和高官显贵。槐宸、槐掖指代宫廷宫殿。槐府、槐第指代三公宰辅的宅邸。中学课本里的《晋祠》一文写到,“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山西是古中国的发源地,古人有植槐种槐传统,山西境内老槐古槐比比皆是。在绛县还发现一棵悬根古槐,据说有三千多年历史。植物如人,不择地而居,便能传播久远。

槐树和桑梓都是庭院里经常种植的树木。“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苏轼这首《槐花》,直接将“槐花”入题,正面强攻。槐花盛开的季节大概是农历五月,也就是公历六七月,这个时候各种考试开始举行。因此,在古汉语里,特别是古诗词里,槐指科考,“槐花黄,举子忙;促织鸣,懒妇惊”。这是苏轼的《残句槐花黄》,只有一句,但也能传世。槐花的颜色是淡黄色,所以考试的月份也叫槐黄。看见“槐秋”一词,我们就知道这一年是考试的年头。有意思的是,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以来,高考时间也定在每年的七月份。2003年北京闹非典那年,高考时间由七月调整到六月。今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缘故,高考和中考的时间又推迟到七月,还是槐花盛开的时间。

书生赶考叫踏槐。南宋有两首写槐花的诗,都写到“踏槐”两字,但意思完全不同。一首是林景熙的《立秋日作》:“苦热如焚想雪山,清商一夕破愁颜。炎光断雨残虹外,凉意平芜远树间。忙踏槐花犹入梦,老催蒲扇共投闲。城头遥望累累冢,辽海荒寒鹤未还。”一首是韩元吉的《送沈信臣赴试南宫·共踏槐花记昔年》:“共踏槐花记昔年,一弯新月夜移船。君行为问灵泉水,梦到松林石壁前。”第一个踏槐用的是踏槐本义,是写节气。作者林景熙是南宋遗民诗的代表人物,国破山河在,写故国之思难免伤痛,但又不能直说。读这类诗,如果不了解历史背景,往往就无法接受到诗歌的全部信息。第二个踏槐取的是赶考之意,写同科考试的友人和友情,写得深情款款。韩元吉也是南宋时期的重要诗词家,山林情趣之类的词比较在行。

唐代诗人中,白居易也许是最喜欢养花的诗人,同时也写了不少关于花的好诗。槐花这样一种富有文化内涵的花,当然会被白诗人眷顾。比如《暮立》:“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比如《答刘戒之早秋别墅见寄》:“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并起新秋思,为得古人诗。避地鸟择木,升朝鱼在池。城中与山下,喧静暗相思。”两首都流传很广,平易畅达,又诗思敏捷。

关于槐花的好诗句实在太多了。槐花对于古人,是精神和文化的正面指向,长安城里因此栽满了槐树。正如韦庄在《惊秋》里所感慨,“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秋”。韦庄是花间词派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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