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中秋节,去同在一城的父母家过节。一桌子菜,十分丰盛。我把带来的水果放进冰箱,一开冰箱门,里面有几盘剩菜,也不知放了几天。我想替他们倒掉,但知道必然会发生争执。父亲一定会说“不能忘本”,这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
在这句话的指导下,父母过着与他们的经济状况完全不匹配的俭省日子—不娱乐,不购物,不旅游。对我和姐姐提出的旅行计划,他们总是推辞。有一次,好不容易母亲表示“为了不扫大家的兴,那就去吧”,但旅途中,她并不享受。这个东西贵了,那个东西不值,末了回到家感叹:“还是家里好。”
有时给母亲买衣服,她也叨叨:“老了随便穿穿就行了,家里还有那么多你们不穿的衣服呢。”“随便穿穿”—听上去潜台词就像是说:“老了,随便活活就行了。”
我加入了一位中文系老教授建的微信群,群友多是老人,身份多为知识分子。我虽未发过言,却常关注群里的消息。我讶异于这些老人的头脑敏捷,生活方式上的与时俱进。他们谈论历史时事,各抒胸臆;他们四处旅游,国内国外,吟诗唱和;他们分享各地美食,分享世界名曲、电影,也分享自己的女红与木工作品;他们中有的居然还开起了网店,商品一应俱全……
这实在是让人敬佩的一群老人!有锐气,有激情,用那位教授的女儿对其父的评价来说:“不保守沉闷,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尝试新事物,永远保持一颗童心。”
在女儿的笔下,这位老教授打任天堂游戏,家里像个小型博物馆,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没用的东西”,甚至还有从非洲背回来的木雕圆凳。
“他研究的是文学,却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读《时间简史》的,第一个学习五笔输入法的,第一个在家里装投影仪看电影的,包括那种闷得要命的歐洲文艺片,他都甘之如饴。
“有时看着我爸,我会觉得他根本不是老年人,而是正在老去的雄狮。他的强大来自于内心世界的丰盈、与时俱进的能力、终身学习的信念—而且并不是因为什么东西有用才学,只是因为它能够提供乐趣。”
2018年春节,老教授和老伴去了西班牙,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伊比利亚火腿和高迪建筑的照片,以及对中西方文化差异的思考。
另一位美术系的老教授,热爱户外运动,到处都有他攀爬或骑行的身影。
看他们的聊天或微信朋友圈,我想,我父母肯定舍不得买“那些没用的东西”,比如木雕圆凳,雕得再美也不行。父亲自己用旧木料钉凳子,“扎实”—这是他评价一件日用品最高的标准。至于那些户外运动,“到小区走走不就行了,还有,做家务本身不也是运动?”我猜我妈一定会这么说。
到他们那个年龄,我能像微信群里的老人一样吗?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在常去的健身房,有一群固定来上课的老会员,从年龄上来说,应当管她们叫阿姨,但她们运动的身影却像“姐”。站在前排的她们,比后排的一些年轻人还充满活力。
今年夏天,这群阿姨们相约去青海湖,七八个人,高高兴兴地准备着,讨论各种事项,协调分工。有的说去买巧克力,有的说带上专业相机负责拍照,“多带点鲜艳的服饰啊!我们要多拍照”。欢天喜地,如同孩子要去集体春游。
健身房还有一位女士令人印象深刻。离异后独自养育孩子,孩子后来去国外上大学、工作,她一个人生活,日子平和。她常来健身房,也是影迷,爱好艺术,常去看电影和各类演出。
在健身房浴室镜子前,她梳理灰白的头发,两条长辫子盘成优雅的发髻。年龄藏在她的白发间,却又似乎消失了。她静似一泓湖水—那些细小的波光,见证着美可以贯穿人的一生。
有一些老去是令人向往的。
在以往有关“老”的词条里,多数只有“吃苦耐劳”“省吃俭用”“默默奉献”,当然还有另一些词语:邋遢、将就、马虎。但“老”,其实还应当有更丰富的内涵。譬如对世间仍怀有赤子之心,有上路与寻访的激情,善待自我,从物质带给人的愉悦中去领受生而为人的美好。
在父母身上,我清晰地看到了美德的单一性,他们擅长吃苦,而缺失了主动享受生活的能力。父母的生活里,只有基础款和必需品。
回想一下,我们与父母之间的交流内容也多是“基础款”与“必需品”,比如我向他们简略汇报最近的工作、取得的业绩。我们很少交流更深层面的内容,那些好玩的、有趣的、美好的、忧伤的、柔软的—人生种种。
这,未免不是一种遗憾。
卡夫卡在给父亲的信中谈到,父亲对过去苦难的再三强调,造成了他和妹妹们的吝啬,而“吝啬是深刻的不幸最可靠的标志之一;我对万事万物都毫无把握,我真正拥有的仅仅是我已抓在手里或含在口中的”。
这是句耐人寻味的肺腑之言,而要杜绝这种“深刻的不幸”,唯有敞开生活,善待自己。比如,在老年生活的购物清单里,依然可以有电影票、健身卡、旅游以及演出门票。
或许,我不该以微信群里的老人们作为父母的参照物。他们经历不同,性情各异,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国外旅行,还是在家里看电视剧,都是生活的一种方式。然而,我还是希望在父母“不能忘本”的口头禅后面,续上一句“与时俱进”。
我愿他们的晚年,别困守过去困窘年月中对物质的紧张感,更舒展地去享受生活—不囤东西,不吃不新鲜的食物,为自己买些喜欢的物件,重视身体的感受,有热情到处走走,看山、看水、看世界。
或许太多人习惯了“将就”。而物质上的将就还可能蔓延到个人的生活与情感中:工作不喜欢,将就着;伴侣不合适,将就着……一辈子将就将就,就过了。在“将就”的背后,其实是对自我的忽视和压抑。
有时想,我父母内心有什么一直隐忍而未实现的愿望吗?我妈的心里,有过给自己买件喜欢的“非必需品”的愿望吗?譬如一个包、一双鞋、一条披肩。她从未说起过,而我知道,即使问她,她也一定会说:“没有。”
我花了挺长时间修正他们对我的影响—那种因必需品以外的消费而产生的耻感。物象之美同样是“人间值得”的理由。为什么不能像爱文学、爱绘画、爱电影一样,去欣赏、享受一件物品的材质与设计呢?
曾听一位开朗优雅的女作家说起对真丝的热爱:“一看到那些美丽的真丝啊,我就迈不动腿。多少年了,改不掉。每次有烦恼时,我就拿出那些真丝衣料看看,心情就会好不少。”她的面庞衬着真丝上衣的光泽,明净,雍容。
我想起一句流行语:“你配得上更好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