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的育儿室

2020-11-19 13:32
夜郎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毛毡野鸡沼泽

阿 娜

1

尽管天空的眼把一切看得清楚,对于生活在地面的我,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深处的沼泽、湿地依然是神秘的,这里生活着令人惊奇的生物,仍然是一些珍稀物种的家园。

在更北的极北之地,暗夜下,光条划过天空,演绎出超自然色彩的独家秀。北极光看似神秘,却并非幻像,为森林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黎明降临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树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魅影穿梭在晨雾中。传说中,北极光会把人引到这片危险的土地上,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联络了这片森林唯一的护林站站长,他给我讲了扎营必须注意的事项,与野物和谐相处的法则。在我的恳求下,允许我每天登上他值班的瞭望塔,用我自带的望远镜观望林深处的湿地、沼泽以及野物们。当然是有前提条件的,不能打扰他的工作,不能干涉野物的生活。

来来去去,断断续续,我在这片山林深处截取了一段奇异的时光。

2

暮色里,小型捕食者蜘蛛正在布置陷阱,左三圈右三圈,不辞辛劳编织着致命的大网,破晓时才能完成。然而,许多动物很久以前就在此处葬身。时而增大,时而缩小,变幻莫测的沼泽、湿地充满凶险。尤其漂浮的植被,像面膜一样敷在沼泽的表面,要是有哪个被迷惑了踩上去,结局是悲惨的。刚到扎营地时,我曾见到白色的头骨,它曾经是一头鲜活的驼鹿。

森林深处的沼泽看起来是宁静的,然而草皮和苔藓之下潜伏着杀机,走错一步就有可能丧命。墨黑的泥炭和枯枝落叶影射出沼泽地带恐怖的过去。曾经居住在沼泽地带的托兰人认为,每年要进贡一名男子与主宰大地的女神在泥沼圣地“共眠”才能保佑来年土地肥沃,粮食丰收。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的诗集中写下的托兰人正是与女神“共眠”的“新郎”。两千多年过去,“新郎”被酸性的泥炭完好地保存下来,睫毛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好像他刚才还睁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似的。

眼前的沼泽里会不会也有“新郎”不是我要探究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看看所能看见的。

北方的沼泽不仅在平原低洼处,还在高山的荒地间,都是由酸性土壤构成的。在酸性的土壤环境中枯枝落叶无法分解,于是变成一层又一层厚实的泥炭,每年都会增厚。这些泥炭和苔藓像海绵一样把沼泽的水吸在里面,吸饱了就会形成浅池和湖泊。沼泽的水也是酸性的,没多少营养,只有少数动植物才能忍受这样的环境。

太阳西沉之后,干枯扭曲的老枯树似乎全都活了过来。它们把枝杈伸向漆黑的天空,慢慢舒展的身体发出丧尸般的声响,时而低沉,时而尖锐。寒冷潮湿的空气侵入老枯树里,将树枝向四面八方拖拽着,似乎真的让它们复活了似的。

不腐的托兰人,复活的老枯树,诸如此类的自然现象,给沼泽带来了鬼魅的名声。

3

第一次进入森林腹地是寒冬的末尾。护林站的站长说,真会挑时候来,乌鸡正上求偶场地“跑圈”呢。

站长说的乌鸡不是养鸡场或个人喂养的乌鸡,是从小生在北方森林的黑琴鸡。林区人叫它乌鸡、松鸡、黑野鸡,但不能叫它野鸡。在北方人的语言体系里,可以叫野鸡的太多了。为了避免把自己说糊涂,我就叫它黑野鸡好了。

公黑野鸡长得带劲,叫黑野鸡实在是委屈了它,人家并不全黑,阳光下浑身闪烁着蓝绿色金属光泽,尤其是脖子的羽毛特亮,有黑珍珠的光泽,俩翅膀上各有一个白色的翼镜。别致的是长在臀部的白色尾羽,最外侧的三对尾羽特别长还向外弯曲,人们说那形状像西洋古琴,我看更像武侠人士腰间别的弯月宝刀,但我不能叫它黑刀鸡,乱给人家改名是侵权,再说现在改名可难了,尤其改大名,得先申请,填各种表格,调各种档案包括出生证明。社区、辖区派出所、公安局户籍科,一级一级申请。搞不好还得跑去民政局之类的,证明我是我,我娃是我娃啥的,难度不亚于从妈妈肚子里重生一回。

母黑野鸡长相当普通,全身棕褐的羽毛上还长着黑褐色的斑,俩翅膀上的白色翼镜几乎看不出来,尾羽也没给它加分,还叉叉着,幸好裂得不大,外侧的尾羽也不向外弯。不熟悉的人很容易把它误认成沙斑鸡。

黑野鸡跟大多数“鸡”一样,奉行一夫多妻制,谁占得领地大、权势大,妻妾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成群。为了享用成群妻妾,公黑野鸡俩眉毛都通红地立起来了,真急眼呐。咋回事呢?就是公黑野鸡发情的时候,俩眼睛上面各有一个皮质的丝状物就会充血膨胀,一膨胀就立起来了。不了解实情的人都以为那是鸡冠子,其实那是人家的眉纹。

权力和领地怎么得到呢?就靠“跑圈”,这绝对是个体力活。

决定“跑圈”的公黑野鸡把白色的“弯月宝刀”垂直向上展开呈扇状,俩翅膀耷拉着,脖子抻直脑袋向下靠近地面,就这姿势向前冲,跑来跑去。有时还一个劲地晃脑袋,不时地跳起来跟情敌搏斗。

“跑圈”不仅是体力活,还是个炫口才的绝佳时机,这节骨眼能说会道肯定是加分的。甜言蜜语、畅想未来啥的,没话找话说呗,吹牛皮也行呢,实在不行就干脆“咕噜噜”叫喊,喊到口吐白沫也是本事。母黑野鸡都喜欢这一套,听到不间断的叫喊声来到求偶场,抬头挺胸迈着小碎步跟在公黑野鸡身后发出“噻、噻”的声音,还时不时叨公黑野鸡吐出来的白沫吃。母黑野鸡偶尔一声的“噻”总让我想起某类人“哇塞”一声的痴傻状态。

为这一天,公黑野鸡练习了很久,它早就做好了一怒为红颜的准备。三五个公的追求一群母的,都希望自己是赢得美人欢心的那个。这种情况,单耍嘴皮子不顶事,必须靠武力决一胜负。天刚亮,“战斗鸡”对决正式开始。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决斗也就结束了。

4

最后一片冰霜融化时,这片冰冷的土地又暖和了,另一种动物也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枯枝上随微风颤动的是蝮蛇已经脱掉了冬季的那层旧蚹,它们披上一身崭新的鳞片在阳光下闪亮登场。

蝮蛇醒过来出洞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找对象。雄蛇闻到了雌蛇的气味也像黑野鸡一样聚集到传统的约会地点。途中充满变数。两条雄蛇一旦相遇就会向对方发起疯狂的攻势,它们的下身互相纠缠,上身凭空挺立不断攀高,柔软的身体就此展开力量的角逐,类似古典式摔跤,目的是把对手压制到地上,谁的上半身先落地谁就输了。胜者占地为王,赢得美女蛇一条。败者落荒而逃,要么躲在某个角落当单身狗,要么四处游弋继续寻找下一条美女蛇。

深林的沼泽、湿地地带,有一种看起来特本分质朴的草。初春时,尖毛刺让羊胡子草的银顶竖了起来,白色的絮丝真的很像山羊的胡子。它们依靠风来传粉,也就不需要色彩亮丽的花朵吸引昆虫。它们把开花的精力全部用到了生产花粉上,释放出大量的花粉,借风力完成传宗接代关键的一步。风总是不那么挑剔的,不管美丑,微微一吹就能成人之美,当然也有可能无意识地扬人之恶。

毛茸茸的羊胡子草使草地变成一片美丽的白毯,刚长几尺高的白桦的小树苗藏在羊胡子草底下,鲜嫩的枝叶引来了长腿的驼鹿。驼鹿仗着大长腿毫不费力就能在沼泽里行走,一天能吃将近30 公斤的植物。当然,排泄物也相当可观,一堆鸭蛋大小的粪球足有5 公斤。对于这片贫瘠的土壤来说,这些粪球是珍贵的肥料。

粪球上面很快就盖上了厚厚的真菌和苔藓。绿色、紫红色、橙色……斑斓不定。粪苔依靠大型哺乳动物的粪便谋生,不出几周,粪苔的细梗就从斑斓不定中钻出来,嫩黄色的身子顶着墨绿色尖尖的头,顶部长着包裹数万孢子的荚。接下来,粪苔需要一堆新鲜的粪便,但问题是,怎么能得到呢?荚膜散发出了成熟果实的味道,以此吸引注意。真的成功了。当黑熊消化了粪苔大餐之后,孢子就会随着新鲜的粪便被排出去,粪苔传宗接代的使命达成。

黄色的驼鹿粪苔长出了最大也是生长最慢的伞形荚,看起来像个雨伞,伞顶有个凸起的褐色花粉柱,它必须吸引更小的帮手,因此释放了苍蝇无法抵抗的粪便气味。苍蝇迫不及待朝着诱人的气味飞来,一无所获,结果无意中把一堆孢子带到了沼泽的某处真正的粪便中。

5

夜幕降临,沼泽里行事更小心的动物聚集到了草地上。沙斑鸡完美地隐藏在草丛里,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喜欢在这个时段求偶。

站在高处是所有雄沙斑鸡的追求。似乎大部分动物包括人类都喜欢在高处、高位、高就。还都喜欢站在舞台中央,如果舞台稍微增加点高度那就完美了。

一块高处的苔藓空着,一只公沙斑鸡立刻跑过去站到上面,在这里展开求偶表演再合适不过了,这就是高处的优势。为了吸引注意,在某一时段,所有的公沙斑鸡都跳向空中,跳的越高,赢得母性欢心的机会就越大。

五月底,夜晚变得越来越短,沙斑鸡的求偶之舞一直持续到了黎明。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太阳一出来,这些并不低调的演员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

有一段时候,随着原始森林和沼泽地的减少,北方地区的沙斑鸡消失了,集体逃往俄罗斯或者更北的北方避难,而另一种植物却随处可见,它们只需要充沛的雨水、始终湿润的土壤,就能活得很嚣张。

毛毡苔,这是一种自带黑暗气质、拥有奇异之美的植物,舒展的叶子有闪亮粘稠露珠的触须。散发香甜气味的露珠其实是个陷阱,只要昆虫任何部位沾上其中一粒露珠,这片叶所有的触须会把整个猎物抱紧。蚊子、苍蝇这些小型昆虫没有逃生的可能,被毛毡苔抱在怀里,慢慢被消解掉。

6

沼泽的边缘在夏天渐渐干涸了。

在烈日下取暖的雌蛇隐藏在浅棕色的草堆里,一条雄蛇闻到了它的气味,很不巧,其他雄蛇也闻到了,两条雄蛇同时向雌蛇爬去。对决才是唯一的出路,传统的摔跤比赛又要开始了。雌蛇不需要拉架或者助阵,它只要静静地观战就行,优胜者很快就会爬到它身边来,播下自己的基因。

我是根据雌蛇高傲的姿态、雄蛇好战的行为来判断蝮蛇性别的。在求偶这件事上,大部分动物的行为基本一致,雄的主动出击,雌的被动坐等。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又一条雄蛇闻到了雌蛇的气味,它身上的图案非常分明,看来播种环节还得推后一小会,再来一场摔跤,最后的优胜者才配得上这条高傲的雌蛇。半路杀出来的雄蛇最终占据了上峰,对手灰溜溜消失了。这条图案鲜明的雄蛇跟着雌蛇钻进了灌木丛中。夏末时,雌蛇会在沼泽中产下装着它俩基因的蛋。

7

滚滚的浓雾把整个湿地笼罩在白色的魅影中。从高处的瞭望塔观望沼泽地,除了树林和可怜的水泡,几乎没有什么。

要是看到一头黑熊在沼泽边缘发现了驼鹿的尸体,那就是我人品爆发、运气爆表的时刻到了,是可遇不可求的。站长说黑熊视力不太好,我信。熊瞎子,北方人这样称呼森林霸主黑熊。我猜,黑熊肯定是凭借优秀的嗅觉找到了狼留在沼泽边的猎物吧?

驼鹿的尸体是黑熊难得的大餐。

森林霸主并不跋扈。自从人类进入北方深林,大肆砍伐原生林木,黑熊就显得谨慎小心,以防掉进人类布下的陷阱,丢了巴掌事小,被人类活捉了去长期关在笼子里活生生抽取胆汁才叫大事不好呢,那是所有黑熊生不如死的濒死体验,是让它们吓破熊胆都不敢想象的黑暗。好在这里是深林腹地,封山育林后的这些年,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即使现在是白天,它也可以毫无顾虑地享用这捡来的大餐。

新鲜的肉味就连厚厚的浓雾也能穿透,另一头体型稍小的黑熊也从浓雾中走出来,它不敢挑战正在享用鲜肉的大黑熊,识趣地跑开了。

一只乌鸦张着嘴飞过。在这片湿地,没有人轻易敢和成年黑熊一比高下,即便是猎物原有的主人,那匹回来找猎物的母狼也只能远远地观望着享受自己猎物的黑熊。

狼会不会后悔当初吃饱喝足后把食物留在原地回去睡一觉的决定呢?没有人知道。只见它满眼失落地站着,观察黑熊的举动。

母狼和黑熊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看了好一阵,径直向黑熊走过去,试探性地想要抢回自己的猎物。但一匹狼能敌得过黑熊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黑熊转身向身后的狼扑过去,没跑几步抬起一只前掌向母狼的腰背拍过去,幸好母狼跑得快,熊掌落在地上。它看了看母狼,扭头回到几步远的驼鹿尸体旁继续吃起来。

孤军奋战的母狼是没有胜算的,只得继续远远地看着。

估计是这黑熊已经饱了,它决定离开。黑熊已经走了,母狼还是不放心,脚步踟蹰,到了猎物跟前叼起一块骨头迅速跑开。果然,黑熊还没走出二百米远,又回来了。

黑熊不像狼擅长捕猎,谁知道这种美餐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要多吃点,实在没地方咽了才肯放过这捡来的美食。母狼在沼泽边缘徘徊,很不情愿地与黑熊分享着战利品。

在深林,像狼、熊这样的大咖共同享用鲜肉大餐是极少的。为了这顿美味,看起来不可能的组合却也配合默契,你吃我看着,你走我再吃。

8

这片土地上还有更多微小的生命存在,要想看到它们,需要精良的镜和明亮的眼默契配合,还需要有超强的耐性才能看得到。

笃柿有很多名字,笃斯、甸果、笃斯、笃斯越桔、越桔,一些名字冷不丁一听还真搞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一说蓝莓就秒懂了。

在笃柿的叶子上附着着另一种适应沼泽的小卵,纹黄蝶只会把卵产在笃柿叶子上,这样,若虫一出卵壳就有食物了。饥饿的若虫顺着笃柿叶片的经脉纹路分批啃食,身体飞速生长。

沼泽边缘多是柔软的枯草,营养极低的酸性水中没有多少生命,但漂浮的苔藓和草皮上依然有生命顽强生长着。

毛毡草所需的养分全部来自困在黏叶中的昆虫,就算这种可怕的食肉植物也有天敌,战胜毛毡草的若虫是泥炭沼泽里可怕的掠夺者。它小心地接近毛毡草的触须,享用触须的长茎,咀嚼多汁的叶片。

它不会因为毛毡草的捕食而停止行动。

昆虫在毛毡草的叶片里挣扎,它仍然不停嘴地啃食着毛毡草。作为一只若虫,它是可怕的食客,一餐同时吃掉了毛毡草也吃掉了被捕捉的昆虫,是名副其实的掠夺者。终于,吃饱的若虫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结蛹了,毛毡草的花茎是最佳选择。十几个小时后,它就会完成形态转化的工程。

9

太阳炙烤着大地,水位下降了。

厚厚的苔藓盖住了底下堆积的淤泥,就连进行分解的细菌在淤泥里也难以生存。季节轮替,枯死的植被变成了厚厚的一层泥炭,为沼泽里的植物提供了生存之所。

有一种黑蚂蚁适应了这种艰苦的条件,它和其他那些沼泽生物一样,很早以前就在这里落户了。虽然是蚂蚁但不要小看,它们利用自然植被搭桥,跨过每一处水洼,待在高处以避免弄湿步足和触须。它们擅长在沼泽中穿行。

黑蚂蚁和其他蚂蚁有一点不同,它们很少自己猎食,长期从毛毡草手里偷取昆虫,生拉硬拽,能抢走毛毡草入手的三分之二猎物。是明目张胆的小偷。对此,毛毡草无计可施,只能站着看黑蚂蚁拖着到手的猎物运回巢穴喂给幼蚁吃。

在毛毡草的花茎上,自然的奇迹就要发生了。一生三世的大戏即将上演。经过破卵、若虫、结蛹,鸟羽蛾终于进化成了完全体。它翅膀的每一根羽毛独立鲜明。长相奇特的鸟羽蛾在沼泽中寻找伴侣,不久就会在另一株毛毡草上产下了乳白色的卵。

每个生命都在忙着传宗接代。毛毡草也要保证后代的生存,它们舒展开卷曲的长茎,把花开在黏黏的触须之上。泥炭沼泽里能够给它们传粉的昆虫并不多,它们干脆开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功能,自花授粉。

10

黑熊啃过的驼鹿的残尸在初秋暖阳下昭示着沼泽的恐怖。栖息此地的动物听到轰隆炸响的声音从天空传来时,立刻停下了所有的生存大戏。它们对暴风雨临近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动物虽然野性,但都活在知足的状态,它们不贪婪,吃饱这顿从不为下一顿拼命,下雨天是它们理所当然静止趴窝的休息日。即使是这片土地的霸主黑熊听到雷声,也会胆战心惊不敢继续留恋贪食,急匆匆跑进林深处躲避暴风雨。

水和土地之间的斗争不断,一直相互角逐着。水经常从空中侵袭而来,一滴滴雨水汇聚成小小的湖泊。这片湿地之所以贫瘠,是这里条件实在艰苦,雨水对一无所有的旷野十分重要。

雨渐渐停下来,黑熊再次出来觅食,沙斑鸡甩掉身上的雨水,青草、苔藓、毛毡草在这片条件艰苦的湿地上努力生存着,它们并没有多少竞争者。

沼泽的宁静和美丽,掩盖了这片旷野艰苦的现实。不仅是熊和狼这些大型动物猎食有困难,就连黑暗的池塘中最大最具攻击性的毛毡草为了生存,也必须努力捕猎。它长长的勺子形叶片上就像小型毛毡草一样长满了粘稠的露珠。与小型毛毡草不同,它要捕捉更大的猎物才能弥补根部没有扎入池塘深处的遗憾。为了制服猎物,它把叶子向内弯曲增加力量,几个叶片通力合作,瓜分一只飞蛾或者一只蝴蝶。

沼泽地带似乎只能看到毛毡草和其他一些植物,看起来荒凉,萧瑟。其实有很多生物行事低调,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兀自生长。有些地方我连看都不敢看。

站长说,在那些浑浊的水面之下,生活着许多好像来自外星的怪异生物,望远镜般红色的眼睛长在身体的一端,两个小轮在昏暗的水下转动,它用轮盘把微型藻类和细菌扫进嘴里,两个小轮急速飞旋。会不会发出电风扇一样的声音,站长也不清楚,他没听到过。

一小池水中可能有上百万只我们看不见的虫子。

站长说,它们有老多种模样呢,或许还要更多。大多数微型藻类就像微型太阳能板,极力吸收阳光转化成能量,不断复制自己,一池水很快就变成它们的地盘。

这个奇妙的世界充满了美丽怪异的生物。但它们太小了,我用肉眼根本看不到。

仲夏时,浅浅的沼泽很快就干涸了,给生存其中的生物造成了更大的挑战,微观世界只剩下卵和孢子。水重新涨起来之前,它们都会处于休眠状态。

黑泥在阳光下迅速升温,苔藓上好像洒满了细小的黑胡椒粒,这些其实是帮助苔藓繁殖的孢子荚膜。站长说,这些荚膜会爆炸,砰砰的那种。

随着温度升高,荚膜内部的压力也增大。砰砰,我在瞭望塔上拿着望远镜给它们配音。砰砰,荚膜炸裂把孢子射到了空中,似乎在为生命最后的时刻奏响的礼炮。这些孢子随风飞涌,在沼泽别处开启新生活。

11

秋天是菌类生长的季节。美艳橙黄的蛋黄菇从地里冒了出来。笃柿的叶子也都变成了橘红色调,它们正在为冬天做准备,初霜过后叶子就会掉落。

气温开始降低,夜晚也变得越来越长了。沼泽里的生命都放慢了步调。潮湿的深林中,一些巨大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移动着,为了繁衍聚集在一处,它们是驼鹿。

成群的孑孓倒挂在靠近池塘水面的地方,滤食水中微小的食物颗粒。总有一些孑孓会落到水下,变成猎食者的盘中餐。鲫鱼早就适应了浑浊的池塘,这里也是蚊子的理想繁殖地,它们的幼虫孑孓是鲫鱼的美味食品。蜻蜓的幼虫也对孑孓感兴趣,附在浅处的水草上等着掉下来的孑孓。

鲫鱼游到水面时总是很小心,它这么谨慎是有原因的。总有一只爱吃鱼肉的鸟紧紧盯着水面,鲫鱼刚刚靠近水面,鸟就一嘴下去,稳准狠,捉死对于鲫鱼而言是分秒的事,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在栖息地不断减少的情况下,还能有个安家之处实在是很幸运了。不远处的一片湿地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是新生的,吸引了各种动物到那去避难,毫不意外地变成了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成了很多动物的家园,成了安全的繁育基地和补给站。

一只苍鹭正在猎食,林蛙是它最爱的美食,它悄悄靠近聚众的林蛙,看准一个叼起来,生吞进肚。水里的,没有哪个能逃过它匕首般尖锐的喙。

芦苇在潜水中生长,形成厚厚的林子,很快就把湿地变成了沼泽。实际上,原本长在边缘的芦苇和其他植被慢慢向内生长,于是,湖里充满了枯死的植被,最后变成了沼泽。

芦苇丛的深处,一只行踪隐蔽的池鹭正在哺育后代,雌鸟给幼鸟带回来小鱼,从喉咙里吐出来,四五只幼鸟争抢粘成一团的几只小鱼。这种争抢在每次吃饭时都会发生。可能是巢穴附近的响声让这只池鹭警觉起来,把幼鸟拢进自己的双翅下,张开长长的喙瞪大眼睛四下张望,幸好是雄鸟带着食物回来了。为了不暴露巢穴的位置,夫妻俩在芦苇丛中来回穿行时特别小心。

夜里,我能清楚地听见铃蟾为了吸引雌性日夜不停的叫喊声,那音色像底气不足的人吹出的号声。

一生三世的形态变化是自然界最了不起的蜕变吧?

笃柿的叶子含氮量很低,对黄纹蝶毛虫来说是极其难得的美味,也是狍子的最爱。一只纹黄蝶在笃柿的叶子上破茧而出,它的翅膀完全干透需要几个小时,它的口器还卷曲着,要慢慢才能完全合并,它的翅膀也慢慢变得平展。沼泽的边缘已经被绿草覆盖,长满了野花,这里是蝴蝶的天堂。好似万花筒一般,有着各种色彩和图案的蝴蝶在这里吸食花蜜,互相吸引,为下一轮一生三世做着准备。

沙斑鸡也在这片湿地上繁育后代。它把巢穴按在了沼泽一旁的荒野,没有多少偷蛋贼敢到那里去。草丛里藏着几枚带斑点的蛋,与荒草融为一色,在这么完美的掩护下,母沙斑鸡只需要静坐不动就行了,不久它就能迎来几个幼仔。

不远处那头只吃草和树叶的驼鹿对鸟蛋不感兴趣,但有可能不小心踩到鸟窝应该是沙斑鸡最担忧的。它静坐着孵蛋,如果有别的动物靠近,它就会悄悄地离开,捕猎者或许能看到它,却发现不了鸟巢。这样它的那些蛋就脱离了危险。

驼鹿对沙斑鸡根本没有兴趣,它只会在沼泽边缘徘徊,啃着枝叶和草,是纯纯的素食者。

另一种鸟也在茂密的树木的掩护下筑巢了。母黑野鸡把白色的蛋下在草堆里,独自一人负责孵蛋,因为公黑野鸡的羽毛实在太容易引起注目了。

整个沼泽都成了动物的育儿室,爸爸妈妈们全天候待命。

黑野鸡的巢穴里幼鸟孵化出来了,两周之后小黑野鸡们才会熟练使用翅膀飞起来。在这之前,它们只做三件事:找东西吃,打盹,不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黑熊领着两个小仔朝着大草场跑过来。两个小仔第一次见到草场,好奇地观察着四周,渴望探索新鲜事物。黑野鸡妈妈紧张地看着靠近的黑熊一家,用翅膀紧紧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刚出生的小黑野鸡天生就懂得要跟紧妈妈,尽管它们已经能喂饱自己了,依然需要妈妈的温暖和保护。在杂乱的草丛中要找到出路跟紧妈妈对小黑野鸡来说不是容易的事,幸好它们总能成功。

在沼泽边的草地上,一只小鹤破壳而出了,它还需要等一会才能站起来。从蛋壳出来,它已经筋疲力尽了。鹤妈妈接下来的几周可有的忙活了。

世界之大让小鹤有些退缩,它站在巢穴中央战战兢兢看着周围,这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有眼前的蛋壳是舒适和熟悉的。

鹤妈妈捉来一条蜻蜓的若虫,这是第一餐,小鹤怎么也接不住。每个妈妈似乎都有着无限的耐心,鹤妈妈不厌其烦地,一遍两遍,几十遍尝试着让小鹤接过蜻蜓的若虫吞下去。不知道多少次后,小鹤才成功咽下生吞若虫这第一口餐食,剩下的要靠它自己消化了。

附近的湿地上长出了各色的植物,开黄色花的那个最抢眼,但这种稀有美丽的植物名声不太好,人们认为它会造成羊的脆骨症。因此它有一个名字叫“弄碎骨头的花”。但真正的原因并不在它,而是沼泽的植被含钙量太低了。

一只秧鸡在沼泽中寻找蜗牛和蠕虫,小秧鸡躲在厚厚的植被里等着妈妈回去。这满是水的湿地是躲避捕食者的好地方,很多动物选择在这里繁衍后代也就不足为奇了。

芦苇和莎草中住着最小的哺乳动物,巢鼠。

巢鼠妈妈在高出水面很多的地方建了一个草窝,这样小巢就能保持干燥温暖了。巢鼠妈妈时不时离开巢穴外出找食物储备,它的宝宝们看不见也没长毛,需要温暖干燥的窝,而且像所有的哺乳动物一样,需要母乳喂养。巢鼠妈妈一天忙得,经常踩到尾巴。

温暖又长的夏天食物充足,每个小家庭都成长的很快。凄苦绝望的冬天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12

黑熊得为过冬囤积一些脂肪了,它们知道哪里最适合猎食,那就是沼泽又黑又深的水里。在这片土地上,行事必须谨慎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无法挣脱的沼泽。就是这类事件,使得沼泽有了恐怖的名声。有一首古老的诗歌精准地表达了这种情绪:

穿越这片沼泽令人惶惶

泥煤烟中的漩涡互相拥挤着

雾的幽灵四处巡游

卷须在风中互相缠斗

每一步都暗藏着陷阱

被践踏的苔藓嘶嘶耳语

……

鹤群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南迁,在高空组写了大大的“人”字。一千六百多公里之外有另一片沼泽,它们将在那里换上冬羽,暂时失去飞行的能力。

夜间,冻僵的蜻蜓站在树枝上死去,霜冻的第一批受害者就这样出现了。冬季的冷空气很快降落在这片土地上,沼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生命陷入停滞。厚厚的冰雪不会很快融化,要覆盖几个月,这片充满魅惑的土地完全被静谧包裹着。

出人意料的是,公黑野鸡居然不畏惧严寒,早已聚集在了求偶地,每天清早练习着求偶的表演动作。有时,母黑野鸡会忍不住过来看一眼。

转眼二十年过去,不知道我曾看到的育儿室还是不是原来的这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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