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凯
这一年,我刚十岁。
小福子的爹从城里给他弄来一只细狗,狗身高大黑亮,骨架匀称苗条,耷拉出来的红舌头半尺多长,紧跟小福子屁股后面,狗和人威势得很。这家伙,人显狗威,在一帮孩子面前一站,再加上他能给每人发一块黑芝麻饼干。几乎,所有孩子都怂了。纷纷夹起尾巴,做哈巴狗状。
我打心里羡慕得紧。
小福子说:等冬天下雪了,就叫它撵兔子。
每到冬天,全营子老少爷们就开始盼望一场雪的来到。雪下了,雪厚了,猫在洞里的兔子们探出头来。雪天正好撵兔子,兔子跑不快,一快,自己先翻跟头。白老爹算是撵兔子的牵头,狗皮帽子下,那颗光头想着把人分成几拨。三五人去趟兔子,专捡土坎蒿草多的地跑。呼儿喊叫,动静闹足,兔子胆小,先慌了神。这窟待不住,奔了另外。再一拨人远远地看准择地下套,马尾细绳钉上铁橛子,专等兔子来钻。剩下一大拨人随着白老爹在后面,在左右发声喊,开撵。人撵,狗也追,人喊,狗也叫,积雪被踢起老高,扬起。嘴喷热气,雪糁扑脸,满山岗人声和犬吠搅在一起,听不分明。个个仿佛入迷,人人过得一场眼瘾嘴瘾。小福子大舅也是人物头,算是生产队长,领一拨人参与其中,小福子能跟着撵,我也扯上人家尾巴。随着人欢狗叫,心跟着突突地乱跳,棉靰鞡差点跑掉。
嘿,那真是过瘾的一场大戏。
小福子那一条细狗,一直叫我眼馋。我哪怕有一条笨狗也行,我上学走,狗跟着,威风凛凛。最起码的是,二驴子们要是欺负我了,放狗咬他们。我偷偷地想,这是人仗狗势呢。就常常磨唧爹,给我弄条狗吧。爹倒不说什么,娘第一个反对。
人还没囫囵全呢,哪有狗食?
我的饽饽给它吃。
我发了狠心,给娘说我保证。娘撇撇嘴,眼睛立起来,我便怕了。但还不死心,想到爷和奶。爷叹一声,玩物丧志呢。奶总疼我,叨一句,哪有旗人家没有狗的?过去,还养叭儿狗呢。爷瞪她一眼。烦她说过去,老地主心有余悸,累及家人跟着遭罪。一提过去的事,心先哆嗦。爷对奶摆摆手,意思是快别说了。哪知道奶更来气,扔出来的话叫我心里乐开了花。
我给我孙子要狗去。
我知道,奶说到做到,铁嘴钢牙,吐吐沫成钉。
营子里的人家,不足百户,散散落落,民风尚在淳朴,养狗不在防盗,意在护院。人畜出进,弄个动静而已,没狗有鹅,一样。满营子的狗有时乱窜,人和狗相熟,半夜偷人跳墙都不咬。除非拴上,皮条铁链子把狗的性子弄犟,浑头浑脑,连主家都不认。本来,娘在家养了一群鹅。我常有牧鹅时刻,赶一群鸭鹅到大凌河戏水。可鹅刁猾,遇到庄稼必叼吃几口,打一棍子还是不管用。娘常叮嘱:
看住鹅,别给我惹祸端。
我还是惹下了祸事,娘气极。也怨我,太贪玩,忘了看鹅的事。原来,大队部做过规定,看好自家的猪,自家的鹅等,别吃庄稼,吃了要罚款。罚款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罚。冯家老叔偷摘了果园的几个梨蛋子,叫果树队的人逮住,罚款,十五个三十块。冯家奶奶呼天抢地之后,心窄窄的难受,喝了卤水。幸亏,人发觉得早,又灌了豆汁子,吐了一嘴的白沫,才缓过来。我的鸭鹅本来一直在河里逮鱼捉虾,我也在河里和一帮孩子乱跳乱闹,渐渐忘掉还有鹅的事。那些鹅偷偷上岸,只把鸭子留在河里。把个岸边的高粱苗叼吃得剩下秃荒荒的杆儿,一大片的青苗还被鹅忙忙碌碌地吃着。大队的二把手齐麻子正好路过,黑了脸,问一帮在河里的孩子,谁的鸭鹅?我光着屁股上岸,叫齐麻子踢了一脚。他把一群鸭鹅赶到大队部,告诉我,叫家大人交罚款,换鸭鹅。出头露脸的,好的丑的一般都是爹去做,脸大。也赶上爹不在家,给队里出车到锦州城拉脚。他是车把式嘛。娘听了我的话,先打我一巴掌。骂我,你还有脸回来。拉着我到大队部,齐麻子真不开面。娘以为大不了说道说道,放些狠话罢了。齐麻子把手一叉到腰上,指指点点的,说:
管不好孩子,还管不好畜生?
是我的不是,我回去就笼上。
不行,必须三十元整。
娘眼里含了泪,逃也似的拉着我出大队部院子。扔下一句,真是黑脸的。后来,那群惹祸鸭鹅到底交了罚款才赶回家的。是奶去的,老太太不管这个那个。先找到齐麻子的娘,跟人家说,乙丑年发大水,我还给过你家一袋子红薯,怎就不讲这个情。齐麻子的娘跺着小脚,骂齐麻子,小犊子,没有那一袋子红薯你早饿死了。奶觉得很光棍,不过还是少交了几块罚款。奶回来,拧着耳朵告诉我,可得懂事啊。
这回养狗,能怎样呢?
不好说,实在是不好说。
我也是钻了娘的空隙,院子里来人进畜总得有个动静。那些鹅在入冬的时候,娘下了狠心,叫爹都杀掉再偷偷背到锦州城卖了。再也听不见鹅嘎嘎的叫声,没了伸脖子追我的事了。公鸭子叫声嘶哑,太没意思。
还是奶,疼着大孙子,知道我的心思。
去吧,到西院大娘那抱一个狗崽去。
听了这话,如灌蜜糖。我知道西院大爷家的狗下了一窝,偷偷地看过好几回。那一窝小狗趴在老狗身边,一个个眯着眼睛,挤作一团,想去摸摸,不敢。奶的旨意,娘有时不敢违逆。老太太满营子数她牙口刚烈,急眼还骂人,家里成分高也没挡住她真性真情。爷戴高帽子被人家批斗,他和人家论理。
啥破地主,不就是个撵财主嘛。
过年吃炖羊肉馅饺子,还核计好几天。
再说了,当家的还救过八路军的探子,这事怎就不说道说道?
奶好扒小肠,一扒,别人还不好说啥?有叫婶子,有叫嫂子的,跟她说个囫囵,纠缠不清。也有二楞子,不管不顾,把老太太推搡旁边。老太太跳脚,骂:
个小瘪犊子,成圣了。
被骂的,多不计较。也有,横眉冷目,哪有不结下怨怼的,就她那脾气。有时和爷都三神暴跳,破马张飞,就是和我有耐性。小时候,我躺在炕上睡觉,坐旁边不错眼珠地看着。院子里的母鸡下蛋后叫唤,出去一土坷垃打跑。关键的是,奶后面有个户族,七八十户的老关家,谁要是欺负了她,都得思量一下。
奶拉着我到西院大爷家,先前说妥的,大爷说:
养它干啥?天天还得搭上二两粮。
确实,人都上顿下顿地吃着苞米糊糊,总不能都叫狗吃屎去。但奶还是坚决,说,没有一条狗,不像人家。
老狗趴在窝里,儿女一群围着,狗都瘦了,毛戗戗着,眼神警惕。那老狗和我相熟,西院大爷家我常出来进去,爬墙上房的,和臣哥。老狗揣崽,我都知道,早早就偷着和臣哥订下。和奶说,不过是个过场。不过那老狗太老实,常到我们家偷吃猪食,动不动叫我踢一脚。“嗷”地一声跑掉,还夹着尾巴。可那几个狗崽委实可爱,有花有黑有灰,毛茸茸的,小嘴,小耳朵,小腿,就是惹得想上前摸一摸。臣哥说,快离远点,老狗厉害着呢。我知道,狗娘和平时不一样。臣哥问我看上哪个?我都喜欢,定不太准。奶说,要四眼的,四眼厉害。臣哥说,只有那小灰的是四眼。就那个了。
等我要去抱小灰狗,老狗不干了,呲下牙,嘴里低吼,吓得我赶紧后退。臣哥笑了,我说的对吧。看我的,臣哥拿起旁边的喂狗盆,往里添点剩饭。端着盆走开,引着老狗这才跟出来。几个狗崽懵懂地站起,歪斜地走着追老狗,老狗理也不理。臣哥向我使使眼色,我赶紧瞧准那小灰狗,抱起,上墙,也不管奶,一溜烟地跑掉。
小灰狗到家,我把它安置在外屋地上。屋外太冷,半夜里也能听见它被冻得“哽哽”地。一下子,没了那几只小狗兄妹,我想,它也一定孤单。喂的食好像也不怎么爱吃,舔舔几口,就躲在一旁。去问臣哥,臣哥说,得喂好的。好的是什么?大米白面和饺子。家里人谁也不管我的狗,看来只有我来疼它。可能,面糊糊不好吃。我偷偷地挖一勺荤油倒上,这下,味道上来。我都想跟着吃点。
眼看着,小灰狗一点一点长大,笨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把狗起名叫小灰。
狗的后面,必定是我,一样地跟着跑来跑去。更多时候,我带着狗,院子内外,巡视。小灰的脖子带着脖套,我的裤带做的,我拽着,它倒也听话。叫他追鸭鹅,马上就去。开了春,娘忘了疼又开始养鸭鹅,是西院的大娘孵的。一大堆的鸡蛋鸭蛋鹅蛋,放在炕头,盖着被子。西院大娘就像一只老母鸡,每天摸几遍那些蛋。摸着摸着就有小鸡啄开蛋壳,“唧唧”地叫开,接着是鸭子,最后才是鹅。大多,小灰和鸡鸭鹅处得和谐,不过好撵鸭子玩。鸭子一跑,“嘎嘎”的,娘就生气,说:
管好狗,要不过年勒了。
我马上扯嗓子喊,回来,回来。这家伙便颠颠地跑回来,摇晃着尾巴。上去一脚,踹到狗肚子上。它还傻傻地叫一声,踹完,给一个什么东西吃。狗这东西,记吃不记打,吃完东西还一样跟我绕着圈玩。
那些鸭鹅和小灰一起长大,不怎么怕它,尤其是鹅。小灰常和鸭鹅抢食,鹅不干了。几只鹅一起把小灰围上,鹅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拳头,在狗的面前晃来晃去。小灰躲着,一直到院墙边上,鹅们还不依不饶。小灰抬直身子,靠在墙上,两个前爪胡乱招架。这只鹅上来挡一下,那只鹅上来推一下,第三只鹅的嘴毫不客气地拧了小灰的鼻子。小灰“旺”地一声一跳跳到圈外,远远地吠叫,不敢上前。
相反,小灰对人远没有对那些鸭鹅客气。熟人,不过眼睛斜斜地看一下躲开。生人,乱叫,也上前,弄得人家进退两难。这时,娘都命我,看狗去。我就颠颠地跑过去,双腿夹住狗头,不叫它乱动。小灰倒听话,但尾巴却一直乱摇,显示兴奋。更多时候,我和小灰躲在院子后面,乱玩乱耍。娘怕狗惹祸,特意叫爹从铁匠炉打了铁链,连着脖圈,拴在老桑树上。这下好,狗只能围着树转,我也只好围着狗玩。一天下来,头晕晕的。我也试想把狗带在身边,叫他跟我上学,娘就是不答应,我也就不敢。就这样,还是出了闪失。
院子后面有棵老桑树,就是有时拴着小灰的老树。老树比爷的岁数要大,想是早年栽桑养蚕遗存,干粗枝长,枝桠横出,宆龙有状,春天发芽叶绿,入夏桑葚由绿转紫,点点星星,惹人得紧。饥馑年代,含性什物都挡肚饿,也解嘴馋。本来,桑葚下来,左右界璧,东西两院奶都送人家一碗两碗。奶说,做人可不能吝啬。她有教训,四清重划成分,西院大娘就说,这老太太,借个筛箩都舍不得。那是一个铜筛箩,奶的陪嫁。别人借完,起一身绿锈,奶心疼不已,气得谁要借都舍不得。爷常说她,要看得开,房子地都给分了,能怎样?房子是罪地是累,攒下银钱催命鬼。老地主倒想得开,说自己耍钱还是不狠,都输掉就好了。奶先前提爷耍钱的事,恨得牙根痒痒。如今倒认同了,要真穷掉底,省却多少烦恼。何苦,后人都跟着遭罪。
但这棵桑树也惹来了不少的麻烦,桑葚紫了,总有孩子大人围着树转。小灰没有的时候,半夜也常有人,偷着上树摘桑葚粒吃。爷说,砍了它,招得狗咬猫叫的。奶不让,我还给大孙子留着吃呢。我爱吃桑葚,五月节前后,爬上树,一坐半天,专挑紫红的吃。姐是小姑娘,这时也求我,她是不敢爬树的,要我给她摘。小灰在下面见我坐在树上,狗眼望天,嘴里低音狺狺地叫。有时一时兴起,摘下一串,扔下喂狗,狗尾巴摇得乱极。齐麻子是从小就爱吃桑葚粒的,对这棵老树的桑葚,哪个枝杈好吃都知道。是奶说的,这小犊子,没少祸害树。奶说他吃桑葚粒从来都是撅下一枝,扛着跑掉,躲在哪个旮旯吃独食去。营子里人家少,谁家大人,谁家孩子,屁股上有几个痦子都知道。没曾想,这麻子还成了人物头,人五人六起来。麻子邪性,营子里的人见着他都躲着走。
一个傍晚,我一个人在院子后面玩,小灰都懒得理我了。
齐麻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路走得歪斜,嘴里哼着曲子。看起来,肯定从哪喝了酒。我知道喝酒人的样子。齐麻子看见我,定定神,奔了过来。小灰见到生人紧张,我也紧张,去年罚钱的事我还记着。齐麻子到跟前,一笑,嘿嘿一下。
桑葚粒好了,吃几个。
伸手,够不着。
稍矮的,贴地的,变紫的都被人给吃了。剩下的,稍高一点,得翘脚,小孩子要上树。齐麻子个子不算高,脚翘了两下,够到几粒,一扔,到嘴里。后,索性看准一枝,要撅。原来,奶告诉过家里。谁来吃个桑葚粒,就叫吃,搁这树还能维下人呢。齐麻子来,我已经把小灰夹在裆里老老实实地看住。齐麻子还说:
这孩子,懂事了啊。
但我烦他撅树,吃你就吃吧。一走神,小灰已经从我的裆下窜出。齐麻子已经发觉,要是正常人,会吓跑。小灰毕竟拴在树上,不能追上。齐麻子喝了酒,腿脚当然不利索。等他发觉,狗已经到了眼前。还好,撅下的树枝在他手上,一下一下挡着小灰的往上冲的劲。狗和人对峙着,更多是人在逗狗。狗幸亏是拴着,铁链子被小灰挣得绷直,又哗啦哗啦地响。人和狗都很兴奋,互搏之中,人被狗咬到裤脚子。我在一旁,感到好笑,还是吆喝住小灰。不叫它再咬。后院子的动静还是惊到屋子里的人,奶出来,一看就明白了。先是骂了我,还不好好看狗,看把你三叔弄的。我有点委屈。齐麻子脸色不好看,把撅下的树枝往旁一扔,重新捡起一块石头,打向小灰。小灰一跳,没打着。这回,奶也不客气,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齐麻子根本也没理奶,踉踉跄跄走了。临走,还恨恨地看了我们人和狗一眼,哼出一句:
明个,连人带狗都毙了。
说着,右手做撸子枪状,对着狗来个点射。小灰不知道这手枪的厉害,以为还在逗它,扑上去还要咬。
这小灰,真有点傻,没看人家都有点急了。
可是好长时间,也没见齐麻子有什么动静。奶说,齐麻子的爹老齐都不是好惹的主,人家做过花子头。营子里大户还让着三分,这小麻子看来更不好整。十岁了,我人情懵懂,也知道跟着心焦。我看过,大队部里斗人的情状,一帮人审另一帮人,被审的都是营子里的“四类”,爷身在其中,都低头猫腰撅臀。一个事问不明白,手打脚踢,老“四类”们被打的嗷嗷叫。
我心焦着爷或爹因为这个事有什么短长。
小灰因为咬了齐麻子,娘很生气,跟奶说,这狗有点赖,言下之意已明。奶说,还是那小麻子好去。娘和奶说话,不到万不得已,都不高声大气。但她和我从来没有好脸色过,一句一句砸过来。
再不看好你的狗,叫你爹回来收拾你。
我还是更怕爹的。他是车把式,给生产队拉脚到城里,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
但没等爹回来,小灰又闯了一回祸。其实,倒不如说是我的事。
文化革命,学校里不以学习为主,总在劳动,小学生也难免。劳动归来,到了家门口,小灰跑出来迎我。正好,二驴子路过我家门口。因为有生人,小灰叫着冲向我的,二驴子先害了怕。本能地拿铁锹护着自己,这下,小灰倒紧张起来。嘴里叫着,像猫念佛。二驴子的铁锹一动,小灰便跳起来。二驴子倒发声喊,想必是给自己壮胆。把铁锹挥舞的像模像样,看起来风雨不透,狗不能近前。哪知道,小灰只在外围,一跳一跳的,往前冲的样子。此时小灰,比以前更壮实些,弹跳更为有力。一边叫,一边上,狗也在兴奋着。可算找到一个令它玩耍的事情,想必狗和人一样。二驴子铁锹舞了一会,便累了,渐渐现出疲态。我吆喝小灰也不尽力,我只是想吓吓二驴子,谁让这家伙常欺负我。真咬了他,又是祸事一桩,家里必定愁云满屋。
可事情哪是按我的预料发展,狗又不是我,到底给二驴子的小腿咬了牙印。
接着,打狂犬疫苗,娘去赔礼道歉,提着东西去看人家。这下,奶都没话说,这狗是有点赖啊。
有点赖的小灰在营子里算是混出了名声。
入夏的时候,从别的营子里传来消息。说是公社成立了打狗队,到各村各家见到狗就打,为的是消灭狂犬。那些人也被叫成棒子队,人手一个大木棒子。
棒子队,棒子队。
人家拿枪你拿棍
出手狠,狗命没
你吃肉人家闻味
好像营子里也有了棒子队,齐麻子牵的头,后面跟着的有瘸老五和白三毛。奶闲串门回来,就说,恐怕保不住这狗了。我心惴惴地,这可咋办?狗命没了,我最难受。这可是我的伙伴啊。
爹这时已经在家,不以为然,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还等他来把狗打死,我先自家勒了。瘸老五们已经来过,这个半拉架的杀猪匠改行打狗了。他来,几乎猪和鸡鸭鹅都哆嗦,尤其是猪,躲在圈里一角落撒尿,哗哗地响。这家伙没进院子声音先到。都把狗勒了,要不价哥们爷们棒子出手了。几个人一弄,各家就鸡飞狗跳了。这回,风声好像真有点紧,西院大爷家也未能幸免,臣哥都为狗的事哭了两回。不行的话,咱把狗送走,到河东去。说那边不打狗。我把这事告诉爹。爹沉吟,咱河东没亲戚。再说,这世道人和狗都难活,早死早投生吧。我看我是没了辙,还想求奶,奶只是把我搂了过来。奶叨念着,破日子过的,个旗人家还杀狗了。
那个早上,娘奇怪地叫我早早起来。
拿上一块钱,说是到营子西边的大眼家捡三块豆腐。一块豆腐三毛,剩下的是我的跑腿钱。马上起来,脸都没洗,颠颠地跑去。等我把豆腐装到缸盆里,端着回来,越想越不对味。娘可从来没这样过,发疯地往家里跑。眼前的一幕一下子叫我惊呆了。
爹已经把小灰吊起来,通过一个杠子,脖子上系着细绳甩在另一边。小灰的舌头伸出来,眼还没闭。时而挣扎一下,联动整个身子。看到这,我的心里冰凉,马上泪便下来。还好,装豆腐的缸盆没掉下,仍捧在手上。怎么能这样?我倒恨起娘来。看着小灰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肚里一涌,嘴里酸水溢满,吐起来。随即,央求爹把小灰放下,我听说,猫狗九条命。尤其狗,闻了土腥,死了也能活。小灰的眼睛满是哀求,渐渐闭上。这小灰,致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爹的手法生疏,要剥皮,要剔肉,我是看不下去。血色腻红沾满了他的手,一片模糊。满脸的泪把我弄成花猫,我要躲得远远的,一个没人的地方。
奶倒是有些愧意,拿过豆腐缸盆,手摸着我的脑袋。一边抚着头,一边跟我说:
赶明个,奶还给你要一个,啊。
我甩甩手,也不理她。他们大人们怎么这么狠心,看,一个蹦蹦跳崩的狗就这样没了。我只能埋怨爹娘爷奶,说不上人家齐麻子瘸老五。甚至,二驴子都怨不上。我骑在老桑树的一个最高枝丫上,看着全营子的人家青瓦石墙院落,有人们进进出出,有谁知道我的疼痛。一直到晚上,他们谁都没又发现我藏在树上,大概树的叶子太密。我倒希望一辈子就住在树上,最好能上云端,远离这个破地方。房子上的烟囱冒起烟,我甚至听见“咕嘟咕嘟”烀肉的声音,闻到恶心的香味。奶还一遍一遍地喊:
吃饭了,大孙子。
不搭理她。
最后,娘开始发威:
回不回来?插门啦。
插门可不行,我不能在树上睡一夜,我也没有这个本事。麻溜下树,实际肚子早早就打鼓山响。一天水米没粘牙,气憋饱了,但还是不饿。一家人看我进屋,怪怪的,都不说话。姐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想说,还是憋住。还是奶:
饿了吧?我就说。
说完,叹口气。这年头,都反了族规纲常。
干饭一碗,高粱米的,通红,壳子浮上。乱菜一钵,居然有肉,豆腐间杂其间。想想释然,必是小灰。不吃,气得嘴嘟囔。奶说想着我,给留的净是好香肉。我不吃肉,感觉豆腐滋味些。娘还是那个样子,对我不甚理睬,等我吃完,扔出一句:
明早上,跟我上集。
要上集,马上我就又心思活络起来。似乎把小灰忘掉,人啊,欣喜总能冲淡苦痛。大人总能把孩子的心思拿捏准狠,他们都知道,集市上的花花绿绿一定能把我的眼睛吸住。两天半的难受劲,就过去了。上集,能吃上糖蜜果,五芳斋的糖蜜果一等一的甜香脆。奶会说,告诉娘,给我大孙子买上半斤。回来,我也借下光。娘看我不说话,脸又沉下。
到底去不去?要不,我带你姐去了。
去去。
我忙不跌地应着,毕竟,集市上还有更多好玩的。
第二天早上,等我和娘来到集上,人们早已成市,四乡八村的就聚在镇上的空场处。娘挎了一个筐,上苫白布。我问是啥?娘说,这里就是你的鞋,你的本子。我不明白,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我也没闲着,也挎着一葫芦的鸡蛋,絮着稻草沫子。在供销社的门口,最繁华之地,我们俩停下,筐和葫芦自然放在脚边。身后就是供销社的饭店,四个红幌风吹得乱摇。就这,你爹说肯定能等着买主,得喊,好香肉,好骨头。娘吩咐:
你得给我喊,人家才知道卖的是狗肉。
我又后悔了,才明白他们背后藏匿着别的东西,又糊弄我来做。这下,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真的对不住小灰了。我躲在一边,就是不喊。我恨不得一脚踢了那个葫芦,叫里面的鸡蛋叽里咕噜地滚出来。哪知道,不用喊叫,就有人来问筐里的是啥东西。娘指着里面一包一包报纸包的,好东西,狗肉呢。五毛一包,便宜不贵。啥时候弄得这样齐全,一包一包规规整整,白布下面显得干净。我算服了他们。有人挑挑拣拣,扔下一块钱拿两包,就走。开市了,娘也高兴,使劲捅我。说,给我喊,要不回家一定有你好看。
我奓着胆子,嗓音发颤:
好肉,好骨头。
连我自己都觉得声音柔弱,瘦瘦的,纯粹是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