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亭
生活如丰饶之海,容得下所有巧合与奇迹。
——题记
邵家两兄弟相差三岁。老大安坤成天闷声闷气不怎么开腔。老二却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人家都说他命里其实该是个丫头。我和安坤自小耍在一起,后来又成了同班同学。安坤每次出来,后面总跟着他弟弟安宏。他就像安坤的影子,不过这影子倒比安坤要活泼得多。那时候他还小,却已经学会满口问为什么了。他简直就是个话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各种问题多如牛毛。不过他并不只是一味地发问,而是提出一个问题,接着又自己回答。
他问:“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
他自己回答:“因为今天是个大晴天。”
他问:“为什么今天是个大晴天?”
他答:“因为今天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
他问:“为什么今天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
他答:“因为今天是个大晴天。”
他就这样沉浸在自问自答的游戏中,且乐此不疲。我知道,一定是在邵老师的悉心教导下,他才可能养成如此习惯(彼时他们的父亲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他也有自己答不上来的时候。有时他会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们刚从大人那里学来一句俗话,当然也是套话。我们觉得对付他再合适不过,于是我们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又问:“有没有长生不老的人?”
我们仍然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有没有顿顿吃大鱼大肉的家伙?”
我们还是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一招对他居然管用,要不怎么说“哄小孩”呢?但也许他早已发现了我们的单调乏味,所以他不再追问我们,然后继续自说自话。
我父亲在县城的工商银行上班,每逢周末回家总会碰上安宏几次。见识了他强烈的求知欲,父亲说:“这小子从小天赋异禀,长大以后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
邵老师不知从哪里听到我父亲对他幼子的评价,大嘴一撇,不容质疑地说:“这是自然的事,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是没有道理。”
他那么看重安宏,却对安坤不闻不问,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他了,还真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但要我说,真正天赋异禀的其实是安坤,安宏顶多算聪明伶俐。
有一年夏天,我和安坤一道上山采菌子。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不是一前一后,而是我在坡上面一点,他在坡下面一些。正当我为发现一朵牛肝菌暗自高兴时,忽听到近旁一阵“嘶嘶”声响。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在我下方的坡地上,一条乌梢蛇正吐着信子缓缓向前爬行。我没见过那么大的乌梢蛇,吓得一声尖叫。我的叫声刚落,安坤已经上来了。没费多大功夫,他就将那条足有他手腕粗的乌梢蛇捉住。他从地上捡起一小截树枝,朝蛇的腹部猛戳下去,取出一颗麻雀蛋大小墨绿色的东西。
他递给我:“你吃不吃?”
我又惊又怕:“什么东西?”
“蛇胆。”他说,“是难得的好东西。”
我连连摆手,我可消受不了。
安坤仰头一口吞了下去,对我吐了吐舌头:“好腥!”
他让我解下鞋带,把蛇头牢牢绑在一棵树上,然后牵着蛇尾,轻轻拉了几下。那条蛇便奄奄一息,不怎么动弹了。
他把鞋带还给我。我不肯要。都说蛇是很有灵性的动物,绑过乌梢蛇我还能用?它的同伴找我报复怎么办?
安坤将那条乌梢蛇绕在自己脖子上,像一个刚打了胜仗的英雄。
我说:“你不怕它咬你?”
“它咬不了我。”
“它已经死了吗?”
安坤以少有的神气十足的语气说:“它并没有死,不过也活不了了。它已经没有胆,骨架也被我抖散了,还能活就成神话了。”
刚才为了捉蛇,他连装菌子用的竹兜也扔了。菌子撒落一地,有些已经碎掉。我帮他捡起几朵。他说不要了不要了,今天晚上有乌梢蛇打牙祭,比野生菌子气派多了。
还有一次,我们拿着洗净的罐头瓶来到油菜田里,一边捉蜜蜂,一边品尝花心的蜜糖。不知谁家的黄狗狂吠不止,从田埂那头向我们跑来。春暖花开的时节,常有没被栓好的狗乱跑,它们吐出舌头喘气,不小心让蜜蜂蛰了舌头,立刻就会发疯发癫。听老年人讲,要是让这样的狗咬了,会得狂犬病死掉。
我非常担心,想马上溜之大吉。但真要跑起来,我根本不可能跑得过黄狗。安坤却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黄狗已跑在我们跟前,就在它将要扑过来时,安坤突然大叫一声,指着黄狗吼道:“疯狗,你凶什么凶?去死!”
黄狗竟然一声哀嚎,倒地上真的死了。
安坤不怎么喜欢上学。在村里念小学时有他父亲在,他好歹还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后,他总是逃课。老师训斥他,要他请家长,他左耳进右耳出,对老师爱答不理,从来没带邵老师去见过班主任。就算他跟邵老师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估计邵老师也不会去。安宏已经在村小上三年级,而且就在邵老师教的那个班,听说成绩相当不错。邵老师一门心思都在幼子身上,他才懒得管没啥出息的安坤。
上初中后,我们更难得在学校里看到安坤的身影了。他和社会上的小混混们经常出入游戏厅、台球厅和网吧,有时晚上也不着家。有一天我在场镇上碰到他,他老远就喊我:“羊亭,这边这边!”
他居然染了黄头发,身旁的另外两人胳膊上纹了纹身。街面上人来人往,我觉得和二杆子们打招呼挺丢人,想假装没看见。但他却大大方方地向我走过来,一拳头轻轻击中我胸口:“我喊你你没听到?”
我说:“我看着像你又不像你,怕认错了人。”
“是吧?”他得意地甩了甩头,“这个形象是不是让你大吃一惊?”
看得出来,不在教室里做习题和考卷,他的话明显比以前多了,也变得自信开朗了。事实就是如此,有些人天生是个书呆子,有些人却适合操社会。
他没有参加中考,连之前的毕业会考都是找人替考的,但总算匆匆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邵老师毕竟肩负着父亲的责任,他担心安坤在社会上混太久惹出麻烦,让他拜李木匠为师。没学几天,李木匠直接把安坤送回了家,客气地对邵老师说,让他学点别的吧,木匠活儿会耽误他。后来又托人找了关系,去县城学家电维修、摩托车维修,但都不长久,他终究没能学到一门生存的手艺。
最后邵老师终于舍得下血本,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安坤每日守在那里,虽然闲得发慌,却颇有点老板的架势。我放假回家路过那儿,他像个老年人一样躺在藤椅里,招呼我过去坐坐。
他给我让烟,我说我不会,于是他自己点燃吸起来,又给我拿了瓶娃哈哈营养快线。
D2D通信的基本概念最早出现在文献[1]中。文献[1]提出了一种结合单跳蜂窝网(SCN)和Ad-hoc网络的多跳蜂窝网络(MCN),并对比了SCN与MCN的吞吐量,证明MCN确实能提高吞吐量。D2D通信可分为Inband Underlay、Inband Overlay、Outband Controlled和Outband Autonomous 4种情况[2],分别表示D2D通信在授权频段使用与基站相同的信道、在授权频段使用与基站不同的信道、在未授权频段由基站控制D2D通信、在未授权频段通信设备自组织通信,现有的研究多集中于Inband Underlay,重点考虑频谱资源分配与功耗的控制问题。
我没话找话说:“你的生意看上去不错。”
他吐出个烟圈:“毛线,只能说不亏本。”
他问我:“你的高中生活怎么样?”
我说:“还不就那样,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
“要是让我从守小卖部和读高中两样里面选,我还是乐意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多逍遥自在啊。”我说。我是打心眼里羡慕他。
“谁说不是呢。”
他仰躺下去,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也想出去看看,见点世面。”
再后来,教办安排了刚毕业的师范生到我们村小学,邵老师下岗了。他回到家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听说他跟安坤吵了一架,安坤不再守他的小卖部了,离家和朋友去城里搞起了装修的行当。那间小卖部自然而然地归了邵老师。他雄心勃勃地想干成一番事业,只是他还不如安坤,经营得异常惨淡。
我念高二下学期时,回家看到安坤又坐在小卖部前。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一脸满足,简直像个幸福的老太爷。
我感到不解,走过去问他:“你不是该在城里吗?”
他耸了耸肩说:“有这样悠哉游哉的好日子不过,我真是脑子坏掉了,要跑到城里闯荡。我回来了,再也不打算去背时的城里了。”
“城里不好吗?”
“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准备一直守着小卖部?”
“要不还能怎样?”他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再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毁掉这份买卖。”
我说你不是卖烟吗?给我拿盒烟吧。
他一脸坏笑,指着我鼻子说:“羊亭,你也学坏啦!”
我们坐在那里抽了几支烟。夕阳缓缓地收尽余晖。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之间并没什么可聊的了,我们再不能漫山遍野地疯跑,做些危险刺激的游戏,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安坤。我感到若有所失,悻悻地回了家。
晚上煮挂面,面条端上桌子后,才发现酱油没了,我打着手电筒去小卖部,白炽灯下坐着的不是安坤,而是安宏。
我拿了酱油,付了钱,离开时随口问了句:“你哥哥呢?”
安宏一手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说:“他在城里搞装修啊!”
“我知道他在城里搞装修,我是问他现在在哪儿?”
“在城里啊,还能在哪儿?”
我觉得奇怪,我说他下午不是在这里吗?
“怎么可能,”安宏笑起来,“他的装修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经两个多月没回来过了。”
“下午明明就是他,我们还坐着聊了一会儿。”
“在这里吗?”安宏指了指脚下。
我肯定地说:“就是在这里。”
“今天下午我们门都没开。”安宏说,“我爸胃炎犯了,在镇上的卫生院挂水,我们整个下午都在卫生院忙。”
“那我下午碰到的是谁?”
我一手伸进裤兜,下午我们抽剩下的那盒烟还在。我掏出香烟,对安宏说:“你看,我还在这里买了包烟。”
“你也学会抽烟啦?”
“这不是重点,”我有点急了,“重点是我下午在这里碰到过你哥,还从他手上买了这包烟。”
“阿诗玛,这种烟哪儿都有卖,可就我们从没进过,不信你看烟架上面。亭哥,你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哦!”安宏说,“你看我哥和我,不学习了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别把它看得太重,你都出现幻觉了。”
“你也不上学了吗?”
“不上了,上着没什么劲。先帮我爸看段时间小卖部,等过一阵子他病好了,我也要去城里了。”
“你还这么小,不上学去城里干吗?”
“去找我哥,他挣着钱啦!我想跟着他们一起干。”
“你哥真没回来过?”
“真没,都说了是你的幻觉。”
我把烟揣进口袋。回家一打听,家人都说安坤在城里混得可好了,他才没兴趣守着个小卖部。邵老师得胃炎住院他也没回来。就在全家人一筹莫展时,他托人捎回八千块钱,挨邻择近的人,谁能眼都不眨就拿出这么大一笔?安坤算是出息了。
他没有回来过,那我下午遇到的又是谁呢?这没法解释。我只能竭力说服自己,正如安宏所言,那确实是我的幻觉。不过安坤没有变成我幻觉中的样子,而是在城里闯出了名堂,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去年正月,刚过完春节没多久。那天晚上四哥打来电话,情绪低落地对我说:“你二爸(四哥父亲)今天下午六点钟走了,后天火化,下葬的日子还没确定,我给五爸(我父亲)打电话他一直没接。现在家里一团乱,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你帮我转告五爸一声。”
父亲得知消息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父辈那一代人兄弟姊妹众多,他们也不例外。弟兄之间年龄悬殊,年轻时各顾各家的生活,亲情过于疏淡。等开始重视兄弟情谊时,老大、老三、老四已经相继去世。父亲排行第五,上面的哥哥就只有二爸一人了。这些年里,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乔迁新居,抑或亲友的生辰,他们总要在一起聚聚。不为吃喝,就想坐下来摆几句闲龙门阵,有时甚至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干坐着。父亲给四哥回了电话,让他节哀。从他喑哑的声音里,我听到一种此前从没有过的悲凉。
二爸几年前就出现了吞咽困难的症状,在乡镇卫生院拿了药吃,情况略有好转。去年我的一个堂兄家贺新房,中午他多喝了两杯,之后症状越来越明显,还伴有阵痛,半月内消瘦了不少。四哥带他到县医院做了胃镜,检查出来的情况不太乐观。后来又去了绵阳和成都的大医院,结果都一样。家里人没敢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只说是胃炎,要他戒烟戒酒。像他那样的退休森林工人,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好那一小口,哪能说断就断?后来二妈对我们说:他不听话啊,像个小人一样,他和别人打牌,打着打着就开始抽烟了,我都碰到过好几次。头两回他还不好意思,发现被我看到后立刻掐掉,后来居然就抽得心安理得的了。他要是管住自己的嘴,哪至于查出胃癌才一年就走了啊!
为了方便给二爸看病,四哥把他和二妈接到了城里。夏天我们出去散步,还经常在河堤边碰到他们。每次二爸都穿一件红色短袖,听说是二妈从寺庙带回的红布裁做的,可以辟邪。但是看二爸变得越来越瘦削,辟邪一说显然是无稽之谈。他的病情是在夏天快要结束时严重起来的,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他没法吃任何东西,喝了水都吐,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父亲和两个姑姑隔几天就会去医院看他。父亲说,每回一出医院,两个姑姑都哭。以前穷,怎么吃都嫌不够,现在不愁吃了,他却眼见着要被饿死。
二爸去世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他还是穿着那件通红的短袖衫,牵一头又老又瘦的黄牛。梦里他的气色非常不错,我惊讶地问二爸你不是在医院吗?他说我早就好了,已经有力气下地了。醒来后,我心说这可不是个好梦,但没有向任何人提说过。
父亲参加完二爸的告别仪式,回家后终于忍不住流了泪。大爸、三爸和四爸去世时他不在家,这是他真真切切亲身经历一位兄长从健康、生病到去世的全部过程,他非常感慨,不停地说一个人就这样过完了一生。他还说,你二爸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还常常虚弱无力地念叨幺爸。那个他最小的胞弟,他最想照顾却没能照顾到的人,他生病入院后一直没有去看他。
二月底的一个清晨,我跟父亲和母亲回到村子里,帮助四哥料理二爸下葬的事。其实有“丧葬一条龙”的人在,我们连打个下手都显得有些多余,于是,连四哥在内的死者最亲近的人,也突然变得像极了旁观者。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又仿佛都很草率。送葬的亲人很少,除了四哥他们一家,就只有父亲、母亲、二姑、幺爸、大哥和我,不像个人丁兴旺和睦相亲的大家庭该有的场面。所有人脸上都没有丝毫悲伤的神色,这没什么不好,但似乎缺少了点仪式的庄重感。
一个多月后,我和父亲清明前夕回村“挂坟”。在二爸的新坟前,我点了一支烟放在水泥桌台上。父亲倒了满满一杯酒,自言自语道:“现在多喝点没事了,再也没有病痛的折磨,再也没谁让你戒了。”然后我们点了香蜡,一边慢吞吞地烧纸钱,一边闲聊二爸生前的种种。父亲说,你二爸一辈子命苦,生前没享几天清福,要不是生病,还不会住到城里去。望着纸钱燃起的熊熊火焰,我说你看二爸还挺高兴嘛。以前听老年人讲,给亡灵烧纸如果火势旺盛,说明他很欢喜。父亲说,也不晓得有没有灵魂这一回事,要是你二爸真看得见听得到,也该对我们有点回应才是。父亲话音刚落,近旁突然传来一声鞭炮响。那还是二爸下葬时燃放鞭炮落下来的,中间下过几场小雨,那天天气并不晴朗,但是一张纸钱随风飘起,正好就落在了那颗鞭炮上面,并将其点燃。父亲笑了起来,直说这真是显灵了。
腊月二十九下午,按照惯例,我们又回村子祭拜先祖。给二爸烧纸的时候,我说起上次清明节的事,母亲还将信将疑。父亲说:“是真的,我也从没碰到过这么遇缘的事。”母亲说那不过是个巧合,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人若真的死后有灵,那就再响两声。我和父亲对视一眼,说也许真的只是巧合。一阵小小的旋风刮过,没有燃尽的纸钱纷纷腾起,随风飞舞。不过二爸的坟地周围比较空旷,我们不用担心会引燃草木,于是我们准备离开。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鞭炮声响,过了会儿又是一声。不多不少,刚好两声。母亲又惊又奇:“难道他还真听得到?”
我不知道这确实是一件纯然巧合的事,还是灵魂以我们能感知的方式给予的回应。深究下去,非要找一种合理的解释不是不可能,但答案本身没什么意义。我至今还是个无神论者。不过对于那些痛失至亲或已经步入晚景的人,选择相信也许不是坏事。人生的寄托也好,增加些勇气也罢,庸常的生活总需要一点神秘感。
穿越剧大行其道的那两年,我曾写过一个名叫《列车穿过午夜寂静》的短篇小说。小说发出来没多久,有个搞严肃文学的朋友批评我:羊亭,我原以为你是耐得住寂寞的,在题材和类型的选择上会有所坚守,但你现在居然也写些迎合市场的东西了。
他实在是误会了我,但我却有口莫辩,因为我接下来又写了一篇类似的《好天气》,这就确实有了讨巧和迎合的嫌疑。不过我如果要解释,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说这只是凑巧,小说写好已久,只是最近才发表,况且我的主人公也没有穿越到古代,不会搞些无谓的宫斗与权谋;我还可以说,要是你更仔细一点,还是能看出我有那么一点创新的。可是要改变别人已经认定的事谈何容易,于是我对他说:我不会再写这些了。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之所以要把它写出来,并不是刻意地跟风虚构,而是和一个真实的经历有关。这件事我没打算要告诉别人,更未想有朝一日会写出来公之于众,要不是那个朋友给我讲关于他穿越的鬼话,突然激起了我叙述的兴致,也许它终究都只会是一个虚构的文本。
事情是这样的——2011年底时,我正在北京博集天卷图书公司做策划编辑。已经快半年了,我都还没签下一本畅销书或一个像样的作家。我报上去的选题一个接一个被枪毙掉,感觉白白浪费了时间和心血,我的自信心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那时我才明白,喜爱阅读、写作和做一名合格的编辑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养活自己的饭碗最好不要与兴趣爱好扯上关系。每天早晚换乘地铁时,我看到那些和我一样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常常感到悲从中来。
那天晚上部门聚餐结束后,所有人都不愿回家。第二天是周末,他们都说要玩个通宵,于是我们又去了公司旁边的凤凰城喝夜啤酒。大家都是在一起工作了许久的同事,自然有聊不完的话题。男同事谈论某个作家时,仿佛说起自己久违的老友般亲切,将一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讲得绘声绘色;女同事对明星八卦和星座津津乐道,她们扎堆嗑瓜子、喝RIO 鸡尾酒、抽女士香烟,挑动的眉梢尽显妩媚。我和赵辉算是到公司比较晚的,一晚上没插上几句话。后来有人招呼他一起玩“三国杀”,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凑过去看了会儿却不得要领,突然一阵百无聊赖,啤酒喝出了苦涩的味道。我抽了很多烟,仍然非常疲惫,眼皮沉重,哈欠连天。
我不停地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几次欲言又止。我看到他们又抱来四件啤酒,顿时觉得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夜晚变得喧嚣而漫长了。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趁他们终于有了稍许的空当,我鼓起勇气对我们部门的头头说:“老大,我可不可以先撤了?”
他意兴正浓,睁着迷蒙的双眼说:“不行不行,这才几点?去和他们玩‘三国杀’、‘真心话大冒险’,随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提回家的事,说好的今天晚上要不醉不归。”
我自讨没趣地回到原位。快十一点了,外面凤凰城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不能再这么傻坐下去,我对自己说,管他同不同意,管他高不高兴,我得瞅准时机开溜,再晚会儿地铁站都关了。一个同事问我要烟,我拿出烟盒准备递给他一支,这才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我们于是来到街上买烟,大多店面都关门了,走了好远才看到个7-11 便利店。
我吸了两口烟,对他说我就不回去了,再喝就要胃出血了。
他说:“也不单单为了喝酒,不过是以此为由头放松放松,你该多跟我们出来玩。”
我说:“我不太适应这场合,我真的得走了。”
他说:“别这么闷骚,你得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知道他的好意,但不可否认,那时的我过于沉闷,很不合群,所以最后我还是走向了通往三元桥地铁口的那条路。
乘10 号线到国贸站,换乘1 号线到四惠站,再换乘八通线到果园站,下车步行十来分钟,便是我和女友租住的隔断间小屋。这些几乎每日重复的路线早就烂熟于胸,不同线路的地铁需要乘坐多长时间也都根植脑海。上车后,如果运气好还有空位,可以坐下来打个盹儿。那天已经夜深,车厢里只零星几人,我靠坐在椅子里侧,却没有丝毫睡意,我总担心会错过最后要换乘的八通线。
从1 号线出来,马上就是午夜0 点了。我一边看时间一边飞奔起来,要是赶不上车,我该如何打发这漫漫寒夜?好在当安全门闭合的前一两秒,我以少有的迅捷弹跳进车厢,总算没有错过这趟末班地铁。整节车厢就我一人,列车缓缓行进,节奏起伏的轰鸣非但不吵,反倒有种特别的寂静。大约有将近半小时的车程,我安心地坐下来,双手抱在胸前准备小憩一会儿。
刚闭上眼没多久,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揉了揉眼睛,看到身旁坐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我不觉得我此前见过他,却感到很面熟。他一脸和善,对我点了点头。他的眉宇微锁,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说:“没想到吧,我们居然在这儿碰面了?”
我四下看了看,车厢里就我们俩,他确实是在对我说话。
我疑惑地问:“我们认识?”
他操起双手,对我笑而不语。
我继续问:“你认识我吗?”
“岂止认识。”
“你是谁?”
“问得好。”他说,“那我问你,你是谁?”
“我就是我,我是羊亭。”
他说:“那我告诉你,我也是我,我又是你呢?”
“什么意思?”
“我也是羊亭。”
“同名同姓啊?”
“不只是这样。”
这让我更感到疑惑了,我说:“那是怎样?”
“好吧!我告诉你。”他说,“其实我是二十五年后的你。”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可以向你证明。”
接下来,他轻描淡写地讲起了一些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些具体到了我内心深处细微的涟漪。他还提到先前的聚会,我是怎样无所适从,然后灰溜溜逃走的。这让我无比惊讶,同时又非常难堪,仿佛自己最为阴暗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于阳光之下了。
我的疑虑在逐渐被打消,但我嘴上却偏说:“这不可能。那你是怎么来的?坐时光机器?”
“我也不知道。”他耸了耸肩,“我刚上地铁,一下就看到了你,二十五年前的我自己。这一幕再熟悉不过,因为二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里,我同样见到过一个自称是未来的我的中年人,所以我立刻知道你就是我、我便是你了。”
然后他递给我一份报纸,神神秘秘地说:“也许这个是最好的证明。”
我接过报纸,是一份《北京日报》。不是通常印刷报纸用的新闻纸,而是一种环保纸。我信手翻了翻,后面文体版两行醒目的标题吸引了我——“中国球星欧洲豪门上演五子登科,2038年有望家门口问鼎大力神杯”。
我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怎么可能?”
他说:“别急着下定论。再过二十五年,你就知道可不可能了。”
听他说话的语气,确实和我很像。我说:“既然你说你是多年之后的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因何而来?”
“问得好,我来是专门要开劝你,别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只会让你心胸变得狭窄,没有朋友、错失机遇,生活与事业都会大受影响。就像刚才那个同事说的,你应该放开一点,心情明朗一点,多参加些社交活动。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就深受其害,总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时甚至会想干脆一了百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试探地问:“你抑郁了?”
他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他接着说:“这是有原因的。正是由于你多年郁郁寡欢,才导致我最终落得个抑郁的结果。”
我说:“那真是对不住了。”
“听听你的口气,别以为这和你无关。现在你觉得一切都挺正常,不代表以后也没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要继续这样下去我也没办法,到时候受罪的是你自己。”
说完他起身要走,但又没有马上离开。他背对着我说:“要是抽得开时间,还是回去看看外婆吧。她那么疼你,别给人生留下遗憾。”
“外婆怎么了?”我心下一沉,“她的手术不是很顺利吗?”
他说:“不要自欺欺人。食道癌晚期,手术再顺利,情况能好到哪儿去?”
我还想问他几句,但他整个人突然就从我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列车停靠站台时刹车太急,我倾斜的身体差点被甩出座椅。我重新坐直身子,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我就知道这一定不会是真的。
传媒大学站到了。地铁居然才驶过三站,尚不足十分钟,我却感觉已经过了好半天。我靠在椅背上,很快又睡了过去。这回再无幻梦打扰,快到通州果园了我才醒来。正当我离开座位要出车厢时,才注意到旁边椅子上有一叠报纸。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报纸拿了起来,是环保纸印刷的《北京日报》。我看了眼报头,出版日期是2036年12月23日。难道真是一份来自未来的报纸?列车即将关门,我将报纸塞进包里,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行走在寒意凛凛的街道,我周身上下却热乎乎的。我想快些回到出租屋,和女友分享这场奇遇。可当我进屋急匆匆地叫醒她,翻开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份报纸了,为此我捡了她好一顿数落。
如此看来,这确实是一场梦无疑了,所以我也就没把它太当一回事。
四个多月后的一天清晨,我正排队挤地铁,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外婆已经走了,今天上午就下葬。你离家太远,也没法回来送她最后一程。我难过极了,心想要是听从那个所谓的未来的我所言,在外婆意识清醒的时候回去看看她,如今也许不至于满怀的悲伤无处倾泄了。
无论那是现实还是梦幻,至少我提前知悉了一切,而且他说得够清楚够明白,可我终究还是错过了。没有办法,事已至此,这注定只能是我终生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