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同学中,宋光明是个异类,心计忒重,平时不苟言笑,一门心思读书。我们是普通的大学,教授都没几个,属于混毕业的那一伙,考研都没门儿,更莫说是考省里的选调生了。宋光明冒了个大泡,成了我们大学第一个选调生,一下子让我们刮目相看了。
我本以为大学毕业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从此天涯路远,没想到宋光明竟被分配到了我们县,当了大学生村官,成天和种地的打交道,很少进城,混得还不如我这个小职员。
大概过了三年,宋光明突然来找我,这是毕业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我差一点没认出来他,他的脸晒得黑红,额头上生了皱纹,胡子也没刮净,见了面就是一拳头,第一句话就是:操!小墨,你没变。
这哪儿是我原来那个大气都不敢喘,大声说话都脸红的男同学呀!三年的时间,让一个比女生还羞涩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糙人。我可怜他,请他到饭店喝酒,他毫不客气地宰我,两个人要了个大包房。
推杯换盏中,宋光明说,我知道你迷上写小说了,县里的文学杂志到处甩,我们村收破烂的都有。我看了你写的那点儿小情调,太没劲儿,我把我亲身经历告诉你,原汁原味儿的就比你的小说精彩。
我说,吹牛吧。
宋光明说,你把我说的录下来,明天你就跟我进村,挨个核实,撒一句谎,赔你一万,不信咱就立字据。
世界上哪有绝对的事?我最会捡漏了。和他打赌击掌按手印,想敲一把他的竹杠。
然而等他把故事讲完,敲竹杠的心情再也没有了。扒完录音,就是篇小说,甚至无须我做任何渲染。此时,我才明白,现实远比虚构更精彩,更丰富,更让人意想不到。我没必要加工,就把他的原生态拿出来,晒给大家看。
1
实话实说,当初我选择当村官儿,就想弄个公务员身份,过渡一下,回到省直机关,谋个好前途。去偏岭子,是查地图的结果,这个村子离县城最近,才十公里,出来进去方便。没想到这个村子的人是那么不好相处,让我处处为难。
报到那天,我就遇到了尴尬的事儿。乡武装部长把钥匙往桌上一放,对我说,村里的事儿交给你了,说完就急匆匆坐车走了。村部很冷,几个支委褪着袖子,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说话,抬起屁股,一个接一个往外溜。
偌大的村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望着陪我的房梁、檩子和椽子,守着铁炉子,一声叹息。我在偏岭子村干啥,没人告诉我。我在哪儿吃,在哪儿住,没人安排我。全省大学生村官培训班结束时,组织部副部长豪情万丈地告诉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偏岭子不是广阔天地,是狭窄的鸽笼子。
我抓过一张报纸,有意无意地在上面写字,笔尖划走了一道又一道尘土,最后我才发现,写了大半天,只有一个字:走。
刚来就想走,不是没有原因的,全县选不出来村书记的,只有偏岭子,让乡党委委员武装部长兼任,见有人来捡这乱摊子,他丢下钥匙抬腿就走了。
我只是普通党员,连村支委都不是,乡里给的职务是村支书助理,武装部长再想撂挑子,也不应该把钥匙丢给我,我是他的助理,职责是替他跑腿学舌。我不仅仅是新来的,归根到底还是个外人,从头到尾不过是村里的过客。对于我来说,这把钥匙就是烫手的山芋。
直到日暮西山时,才有个人匆匆忙忙跑进村部,那人自我介绍,叫万宝。我知道这个名字,墙上挂着呢,偏岭子村委会主任,只不过太阳把他的照片晒掉了颜色,我一眼辨不出来罢了。
村主任万宝特别热情,一个劲儿道歉,说生意绊住了脚,来晚了。硬是把我拉到他们家,让他老婆给我们炒菜温酒,推杯换盏地喝。我正惦记着晚上睡哪儿,村部硬桌子硬板凳,没有被褥,没有沙发,喝得并不畅快。
酒至半酣,万主任的闺女跑回家了,告诉他爹,屋子收拾了,炕烧热了,新被褥也铺好了。我这才知道,万主任早就给我安排好了住处,独门独院,两间平房。万主任告诉我,他闺女叫万丽丽,因为喜欢唱歌,把名字改了,也叫万山红。上台表演,人称小万山红。今年大学毕业,没出去找工作,给他的采石场当会计。
万山红红着脸给我倒酒,替他父亲纠正,财会高职,算不上大学。我也很实诚,说自己的大学也很一般,只是命好,当上了学生会干部,考上了选调生。万山红居然歪着脑袋对我说,遇上了你,我的命也挺好。
我没当回事儿。
夜半时分,万宝把我送回了“家”。“家”很旧,收拾得倒挺干净,锅碗瓢盆啥也不缺。我一头钻进被窝里,舒服地睡到了大天亮。
大概一年后,我和村里人打成了一片。有人告诉我,这家的房主人是老寡妇,上吊自杀了,房子一直空着,没人敢住。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吊死鬼会向我索命,我很坦然。
武装部长执意辞去兼职,村里要重新选举支部书记,乡里让我当总监票人,因为我是外来的,谁也不熟,不会作弊。村里七八百口人,有投票权的党员一共不超过三十个,而且都是上了年岁的,个个猫腰弓脊,咳嗽声像过年的鞭炮,没多久,吐了一地的黏痰。
那一天,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个错误,我过早地宣布了选举的结果,柳方正得了十九票,当选新一届村书记。没把人大牙笑丢了,柳方正当了好几届村书记,让每家每户都成了万元户,也给村集体留下了上百万的外债,可他十几年前就死了,只有我不知道。第二个笑话,万宝得了一票,那一票是我投的,好在是无计名。我真的没想到村主任居然不是党员。
选举失败,我挨了乡党委书记一顿剋,三心二意,无所事事,对村情村况一点儿都不了解,把庄重的事情办成了一场笑谈,驻村一辈子吧。随后,又宣布一条任命,我做驻村第一书记,直至把涣散的村支部健全起来。
我当时目瞪口呆,心中升起了恐惧感。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好几百人?一件事处理不好,就会导致我这个大学生村官考核不合格,一旦选调生的资格被取消,莫说是公务员身份,连工作都丢了。
武装部长都管不了的村子,让我这个学生娃怎么管。我真后悔选择了偏岭子村。
倒是万宝安慰我,别怕,有他在,谁也翻不了天。
当上偏岭子村第一书记的第二天晚上,遇到了姓柳的老头,把我堵在了村部。柳老头向我要钱,说当年柳方正当书记,每家每户给一万块钱,小宋书记,你给我们多少钱?
我说,我是组织派来的,上边没有专项拨款,村集体没有积累,我不能给你们钱。再说了,致富需要勤劳的双手,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
柳老头说,勤劳?老子是村里最勤劳的人,包了一百亩地,赔了两三万块钱,你们不都说政策好吗,不让老百姓吃亏,那把我种地的亏空补回来吧。
我说,你不能不讲理呀,那是天灾,十年不遇,不能怨人。
柳老头大声说,不给钱是不?有天灾就有人祸,偏岭子受够了外人的气,收拾东西给我滚回去。
我说,滚不滚你说得不算,第一书记是乡党委任命的。
柳老头一脸的鄙视,说又仗势了是不?告诉你,偏岭子不是书记说得算,而是人情说得算,武装部长见了我也要低三分,要不,他在村里一天也呆不了。废话少说,没能耐给村民谋福利,马上土豆搬家,滚球。
说着,柳老头开始动手拉扯我。
滚球是小事儿,被人撵出去了,好说不好听,关键是大学生村官丢了,选调生的称谓也就不存在了,公务员的身份也成了泡影。哪怕被人推搡,被人羞辱,被人骂出眼泪,我也要硬挺着,挺过这一时,就挺住了一辈子。
柳老头的骂声招来了村里的人,没人同情我,都在指责我不能给村民带来实惠,指责我不办实事,拿官压人,还不如万宝主任呢,投他票就给好处。
一瞬间,我成了千夫所指的受气包。
正当我拿柳老头的胡搅蛮缠毫无办法,陷入窘境时,万宝来了,替我解了围。他拿着一根棍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揍了柳老头一顿。我原以为柳老头会和万宝大干一场,没想到他像只斗败的公鸡,贴着墙根儿溜了。
万宝把我领回了村里的“家”,让他闺女万山红给我烧炕炒菜。我们俩对坐在炕桌上,边喝酒,边给我讲村里的事儿,谆谆教导,像老丈人安慰姑爷。
我这才知道,偏岭子村的两大家族,柳姓和万姓势不两立。然而,相互交织的婚姻,扯不断理还乱的各种关系,又使两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处理每一件事情,扯着耳朵腮疼,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想走,弄明白村里的事儿才是当务之急。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前任老书记柳方正。不管啥事儿,村里人习惯的把柳书记拿出来说事儿。经验也好,教训也罢,弄懂柳书记,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
万宝告诉我,他最佩服的是柳方正,最恨的也是柳方正。柳方正有本事不假,却沽名钓誉,非得要当典型,贷款办了采石场和矿泉水厂。企业办起来了,就是不还贷款,一到过年,拿麻袋给村民分钱,成了全县第一个万元户村。没过几年,贷款还不上了,银行起诉,村部被拍卖了,两家村企也不归村里管了。柳方正上了火,一场大病,在医院抢救了一个礼拜,人没了,人财两空,家里也穷掉了底儿。
我一下子明白了,柳方正本想瞄着华西村,干一番大事业,结果刚起步,就鸡飞蛋打。至于村里的企业花落谁家,明知眼露,采石场归了万宝,另一家归谁,我只有耳闻,还不甚了解。
万宝说,能给谁?肥水不流外人田,柳方正的亲侄子,柳蒿。
2
柳蒿是不请自来的。他长着一头卷发,像夏天晒蔫的柳叶,推门第一句话就说,哎,把村党支部的公章给我盖一下。那口气,好像他的亲叔叔还在当政,我像个村里听喝儿的文书。
我心里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子蹿上来了,我是村里的第一书记,不叫我一声宋书记倒也罢了,叫我的名字宋光明也行啊,一声“哎”算是啥?我说,公章岂是儿戏,说盖就能盖?
柳蒿说,有啥不能?我又不做犯法的事儿,县里有个培训班,要求参加的人员是党员,或者是党外积极分子,我十几年前就写入党申请了。
说罢,柳蒿把证明材料和申报表递过来,让我看。一见是红头文件,县城有头有脸的民营企业家都榜上有名。班是党校办的,人是组织部选的,这个章我必须得盖。
我拿出武装部长留给我的钥匙,翻箱倒柜找公章,什么妇联的、民兵连的、共青团的,公章都在,并且刻完了,连印泥都没粘过,唯独不见党支部和村委会的章。
没办法,我只能抱歉地告诉柳蒿,等一等,找到了给你盖上。
柳蒿没有为难我,他说,开班还有半个月呢,这段日子我不出门,留在村里,处理矿泉水厂的事务。
真是怪了事儿,村支部章不在村支书的抽屉里,也没在支委手里,会在哪儿呢?我打电话问武装部长,武装部长正在愁兵源的事情呢,没好气答对我,反问我是干嘛吃的,一个公章都看不住。
我习惯了遇到难题就去和村主任万宝商量。万主任把我留在家里,把老婆支到采石场打理那里的生意,闺女留下来,给我们炒菜温酒。
我提起了村支部公章的事儿,他一个劲儿地劝我喝酒,说到家里了,只谈家事,不谈公事。我说,我是为公事到你家里来的,不谈公事怎么能行?
万宝说,支部的章一年也用不上一回,找根红萝卜,抠一个就行了。
我立即就火了,公章是基层党组织的标志,岂能儿戏?
万宝把筷子一摔,你还好意思说,你是第一书记,村委会连个办公用房都没有,还得我把老宅腾出来当成村部……
万山红赶快进来劝,别吵,别吵,听我给你们唱首歌。
她唱的是《岭上开遍映山红》,没有伴奏,甜美得依然像从电视里传出来的,我的坏情绪一下子就溜了。如果是上台演出,万宝的闺女在省里或市里技压群芳没问题。
万宝说,我闺女总想考歌舞团,我不同意,何必受那份苦呢。咱家有产业,万丈高楼平地起,靠的都是咱家的石头,一年的纯利润,够你赚一辈子了,想不想乐在其中?
我以为他要让我入股,一块儿经营采石场。毕竟采石场占着村里的地,一旦和我弄僵,我以矿权纠纷为由,完全有理由终止他的采矿权利。他在向我示好,想要利益共享。
可惜我理解错了,他想的不是采石场的那点儿利益,而是我这个人,他想把我也变成他的私有财产。
万宝突然说,村里盛传,你和我闺女好成了一个人,不能让我闺女枉担虚名,我看你们俩也合适,好事儿早点办了吧。
我当时就傻了,我没有一丝扎根农村干一辈子的打算,怎么可能呢!我说,我在省城有对象。
万宝把酒盅一蹾,酒溅了我一脸。他愤怒地说,我把你祖宗八辈都调查清楚了,别给脸不要脸,这门亲事你不认,我就让你身败名裂,当一辈子老百姓。
我知道,没有万宝的支持,我在村里寸步难行。但我真不想娶他闺女,唱得再好听,举手投足也是草帽姐。我说,今天只谈公事,不谈私事,行不?
万宝说,村里只有私事儿,没有公事儿,公事也是私事儿,你说吧。
我追问道,村党支部的公章到底在哪儿?
万宝直言不讳地说,村委会和村支部的章都在我这,怎么着?
我说,我是村第一支部书记,支部章应该在我手里。
万宝说,老书记每家每户发一万块钱,才有资格当书记,你呢,一毛不拔,就想说得算,不是我撑着你,你狗屁不是,早被村民踩扁了。
我急眼了,说那是党支部的公章,不是你的私有财产,私藏公章,那是犯法的。
万宝见我义正辞言的气势,便转脸说道,不就是个破萝卜疙瘩嘛,有啥争头。说着,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红疙瘩,扔在炕上。公章像陀螺一般,在地板革的炕面上转了好久。
那一天,我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柳蒿第二次找我时,又赶上村部没人,我不知道,他观察了好久,故意找出的空档。我拿出支部公章,在印泥上按了几下,给他盖了。他问我,公章在哪儿找到的?我说,在村主任家,他又不是党员,有什么权利把持着支部公章。柳蒿朝我神秘地笑了下,走了。
可是,没一会儿万宝就来了,脸阴得比雨天还沉。他问我,给柳蒿盖公章了?我说没错。他说,盖了也白盖,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村里谁也入不了党。
我说,根本就不是入党的事儿,是参加县委组织部的培训。
万宝说,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了,我都不够当党员,别人更不够了。柳蒿参加的是什么班?
我说,县委组织部的民营企业建党培训班。
万宝突然来劲了,我还是民营企业家呢,培训为什么不找我?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缄默不语。
万宝摆摆手说,算了,算了,酒店我选好了,县城里最高级的,回家和你爸妈商量一下,哪天把喜事办了。
我简直被气乐了,我的人生大事儿,凭什么他做主,就算我同意了,这事也得我来定。我回敬道,对不起,我没这个想法。
万宝本来已经走到门口,背着手又回来了,对我说,再说一遍。
我瞪着他,没再重复一遍,我不知道重复的后果是什么,要是真像流浪狗一般被撵出村子,我就完了。私心杂念是人的最大软肋,我的弱点被万宝攥在手心里,一刻也不得放松。
两天后,我编造了个父母的理由——万山红需要重新念大学,最好是沈阳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到那时再研究结婚的事。
万山红不知道这是托词,高兴得蹦了起来,唱了一夜的歌,弄得鸡鸣狗叫,全村人不得安宁,只因怕挨万宝的骂,才没人敢找上家门。
我和柳蒿第三次见面,是在一家洗浴中心的包间。
这一次没人盯梢,驻村第一书记的年度述职,必须去县城,这是人所共知的。万宝很清楚,我不敢说他的坏话,也不敢告他的刁状,他是我的靠山,一损俱损。他没想到的是,柳蒿抓住了这个空档,像对暗号一般,用陌生的手机号给我发短信,约了我,说有要事相求,涉及到偏岭子村的未来。
偏岭子村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在此之前,我听的全是一面之词,我对万宝的好感,全来自于万宝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还有无处不在的庇护。我对万宝的厌恶,全来自于他把闺女强加于我。现在,我要听一听另一个阵营的声音,这是当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
柳蒿开诚布公地说,我还想入党。
我说,要求进步是好事啊。
柳蒿说,可在偏岭子村,入党比登天还难。我叔在世时,我就写过申请书,还被列入党外积极分子,乡党委那儿有记录。
我问,你叔也不同意?
柳蒿说,我叔不发展我,那是怕村里人说柳家搞特殊化。那时我们村子已经有二十年没发展党员了,最小的党员比我大三十岁。
我说,怪不得,万姓到现在还称赞你叔。
柳蒿说,那是假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叔是被万家人给气死的,我叔披肝沥胆地给全村人赚钱,让家家户户过上好日子,可万家人却昧良心告状,个人查不出事儿来,就查企业,税收查不出事儿,就从银行贷款找漏洞,到底把事儿弄大了,把企业弄破产了。
我似乎明白万柳两家仇深似海的结症了。我想,万柳团结,全村才能绿树成荫,才能生机盎然。我是村里的第一书记,也是村里一切事情的第一责任人,万柳不和,我也是如履薄冰。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定理,不在一条直线上的三点可以确定一个稳定的平面,万家柳家还有我,不正是三点嘛,只要我不偏不倚,就会稳定。
我说,我同意你入党,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入党的动机是什么,别是为了复仇。
柳蒿接着说,我叔一死,我的心也死了,气死人不偿命,我叔气量小,不能怨别人。前些日子,我看到你敢把村支部的公章夺回来,我就重新燃起了递交申请书的欲望,我要继承我叔的遗志,把偏岭子村变成风景迷人的万柳塘。
就像现在的我不相信万宝一样,我同样不相信柳蒿,人心隔肚皮啊。
我问柳蒿,有一事不明,你说你叔大公无私,把流金淌银的矿泉水厂卖给了你又怎么解释?
柳蒿说,那是我替我叔扛着的,矿泉水厂净资产负债五十万,我花了十万块买下厂子,钱分给了全村的老百姓,银行的债务我全背过来了,利滚利到今年才还清,就是想让我叔在地下睡得安心。
我拍了拍脑门,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万柳两家争当村主任,柳蒿是万宝最强的竞争对手。谁都认为难分胜负,可票数居然是一边倒,柳蒿仅有几十张,连柳氏家族大部分人都没投他。有传言说万宝花钱买选票,如果真是这样,柳蒿很可能是因为没钱买票,只能眼睁睁落选。
刚想明白一件事儿,又一件事犯糊涂了,为啥万宝不入党呢?否则主任书记一肩挑岂不更好。
柳蒿笑了说,老党员们都是有觉悟的。
我说,如果换成你,老党员们会不会同意?
柳蒿笑着说,你试试看。
3
全体党员表决一致通过了柳蒿的入党申请。
大家都清楚,我不过是偏岭子的过客,柳蒿入了党,极有可能会成为村里真正的支书,柳蒿当然会拥护我。万宝呢,柳蒿崛起,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跟我撕破脸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因此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拉拢我。本来万宝是拿万山红当捆绑我的绳索,有了柳蒿,我转身把她变成了防身的藤条。一不高兴就以不喜欢万山红为由,向万宝发难。局面趋于稳定,我得想方设法给村里弄点钱,和居家过日子一样,得把村里的日子热热乎乎地过起来呀。从万宝的采石场挤出钱已经不可能了,采石场的山头都采平了,已经没有太大的挖掘空间,况且十几年前万宝就把该交的钱都交了。万宝如今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县城里的建筑工程队。唯一能出钱的地方就是柳蒿的矿泉水厂,几百米深井里的水,提上来就是甜的,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是苦于招牌没打响,销路一直不是很好。
我和柳蒿达成了君子协议,我去省城跑广告推广策划,他负责扩大再生产,利润的百分之二十归村里,壮大集体经济。
我征求了村民代表的意见,马不停蹄地跑注册商标——万柳牌不老泉。我托同学找朋友,请了一个专业的广告策划团队进行操作,开始轰轰烈烈地宣传开了。这事儿引起了轰动,乡书记再也不冷着脸待我了,不遗余力地帮我造声势,向县里和省里给我请功。我邀来了电视台记者,请到了网络大V,采访村里十几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大造长寿村的舆论,还搬出了个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举着身份证在电视里说,人生百年,我才六岁!
这边大张旗鼓,势头正旺,村子里却掀起了另一起波澜。水是从村子的地底下抽出来的,赚的钱也该是人人有份儿。有传言开始流出,说是柳蒿答应了,学习老书记,每户发一万块钱。地下的传言一夜之间变成了柳蒿的公开承诺,大清早一大群人围上了矿泉水厂,向柳蒿要一万块钱。柳蒿刚还清贷款,扩大再生产还得重新贷款,银行见市面上万柳牌不老泉搞得热热闹闹家喻户晓,都抢着和柳蒿签署协议,这是好事,钱都用在刀刃上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得到赢利之后,才能考虑分配方案。村里人却等不得了,就像天上飞着大雁,没等射下来,就争起了怎么分。
贷款不能挪用,这是老书记血的教训。不管人们怎么闹,这个原则得坚守。
人们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围着闹,把进货的车都拦在外边了,一副见不到钱不罢休的样子。还咒骂我这个外来人就是俩心眼儿,好处都揣在自己的腰包里了。
我所有的解释在利益面前全成了废话。和柳家过不去的,能有谁?当然是万家,万宝不出面,这事儿没个完。我再一次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三点之中,我是被撇到最外边的那一点。
万宝来了,躁动的情绪才安定下来。大家都看着万宝。万宝说既然矿泉水为万柳牌不老泉,有困难就不能一家担,万家柳家都有份儿。大家是冲着钱来的,那就用钱摆平呗。我学老书记,一家一户发一万,算是我投资入股。
矿泉水厂门外响起了欢呼声。
典型的趁火打劫,万柳牌是我提出的,本意是偏岭子村两家团结如一家,没想到被万宝钻了空子。他们俩真的一起经营,肯定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最终的结果两败俱伤,矿泉水厂关门。
这个方案,莫说是柳蒿,我就不同意。
果然柳蒿急了,找到我说,他万宝这就是要把我整黄啊,村党支部被他搅得乌烟瘴气,十几年了,全村谁也不敢提出入党,怕的就是挨他收拾,他就是想利用我们的善良一步一步把全村变成他的私有财产,这个村子里有他没好,我要告他。
我说,你告他什么?
柳蒿说,他在村委会选举中贿选,一张选票一千块钱,村里除了老党员有觉悟没收那脏钱,其他人谁没收?
以前你怎么不告?
柳蒿说,以前我总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一个村的,在外人面前咱还是乡亲呢。
现在就为了他要动你的利益才告的吗?我追问。
柳蒿说,现在我是党员,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的事。
我说,好,既然如此,我同意你去告他,但党员是要讲究实事求是的。
柳蒿说,你放心宋书记,没有确凿证据我不会冤枉好人。
万宝公开向柳蒿发难是从被拒绝那天开始的。
万宝向全村人喊话,不分男女老少,都得选边站,要么支持他,要么支持柳蒿,谁也不许骑墙,谁怕得罪人,躲了,就是两家共有的仇敌,别想得到村里的任何好处。
我支持柳蒿,万山红没有因此恨我,反倒表扬我,男人,就应该有立场。那一天,我第一次拥抱了她,她哭了,说了句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别虚情假义就行。我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你爸。
支持万宝的村民开始大张旗鼓的刁难柳蒿,第一件事就是修路。扩大再生产,最需要的是拓宽道路。去矿泉水厂的土路才三米宽,出来进去的车越来越多,常堵得半天挪不开。再说了,矿泉水的水桶上落满尘土,影响企业的形象,怎么让城里人放心消费?
本来,占地补偿费我早就按规定发放到位了。我知道,在风口浪尖上,这笔钱就是火药桶。按政策,村里应该留取一部分比例,可我一分钱也没提留,全分下去了。既是如此,村民们还不满意,狮子口大开,占地钱高达上千万,否则高低不让施工。
到底是柳蒿有办法,故意让规划部门绕到山上划直线,洒白灰。村里的山是秃山,秃得兔子都不屙屎,当年柳蒿有几个闲钱烧的,花了五万块钱,承包了五十年。一旦路从山上绕过去,先分下去的修路钱,就得退给人家。抓到手里的钱,眼看就要没了,村民们不干,找我理论,我说钱是柳蒿个人的,和村里没关系,一旦闹上法庭,你们一点理都没有,钱退回去不说,诉讼费也得你们掏。
听我这么一讲,闹腾的人傻了眼。
路好歹修上了,只是有些人还不甘心,地头种上了庄稼长出了苗,高低不让施工。青苗补偿,不过是蝇头小利,柳蒿没再计较,给点儿青苗钱,总比窝工损失的小。
第一波较量,柳蒿胜了,我是鼎力支持者,也等于是我的胜利。不过,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传出来了,说我上任的第一天就贪图美色,睡了万山红。万宝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同意闺女和我谈恋爱。现在,我找到了新靠山,就想甩掉万山红,典型的陈世美。
这个流言弄得我很苦恼,见了万山红就躲着走。她从县城补音乐课回来,看到我的神态,很纳闷,追赶着问我是咋回事儿。看样子,满城风雨了,她还啥也不知道。听了我的讲述,她沉默良久说,你放心,这事我亲自帮你澄清。我说那你爸不得气疯了?
她说,我看他真是疯了!
没想到,困扰我的难题被万山红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第二波较量是拔树和填井。
矿泉水厂的生产能力增加了好几倍,扩大厂区面积已经刻不容缓。征地的各种手续全都办下来了,施工却又被阻挠了,原因是树的纠纷,井的矛盾。一夜之间,征地的范围内长满了低矮的小树。
地是庄稼地,怎会一夜之间变成了树林?这是典型的讹人。这一次,万宝是赤膊上阵,带着大伙连夜种树。
这件事惊动了乡政府,乡长亲自坐镇带着乡干部全员出动为我撑腰,指挥大伙儿现场拔树,只要能拔得动的树,一律连根拔起,谁敢阻拦就追究谁的责任。
村民们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们花钱买的小树被太阳晒成柴火。尽管表面上不讲理,但他们怕的还是理,这个理浅得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没人拔得动地下长出来的树。
拔完小树,就是填井。井也是现挖的,不到两人深,再往下挖就是岩石了,根本挖不出水来。按标准,一眼井就是上百棵树的补偿,填了,肯定会闹出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这一点,我早有防备,与万宝商量征地合同时,写得特别明确,这里不是水浇地,原本就没有井,不含水井的赔偿。
可村民们在万宝的鼓动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挖了再说。这一点,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大声说,不见水的井,一分钱也不给,填!结果,村民们眼睁睁的看着费好大力气挖的土坑都被填平了,没人敢闹事。
这两件事平得都很顺利,但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不踏实。我告诉柳蒿晚上得防着点,别被万宝算计了。
天亮时,柳蒿给我打电话,有气无力的。我问他咋的了?他说,咋晚被人害惨了。我说怎么回事?他说,防不胜防啊,我被我的至亲害了,柳老头请我喝酒,喝到了后半夜,回来一看,树又长出来了。
柳老头就是我刚来时刁难我的老头,人称屯不错,村里伸头巴脑的那点事,都找他出头。我猜测得出,准是万宝出的鬼主意,让人给柳老头买酒买菜,以说合万柳两家分歧为名,给柳老头戴高帽,承诺好处,达到缠住柳蒿,不让他分身的目的。
结果万宝连夜带着人又去征地的地里栽树去了。
我心想,栽多少树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自然,我再次向乡里报告,乡里依旧总动员,全乡干部都来,现场拔树苗。
真的动手拔树苗,却和头一天完全不一样了,树真的生根了,吃奶的劲用出来也没用。乡里的干部们天天敲电脑,谁也不是鲁智深,一棵也没拔出来。我纳闷了,树长得再快也不能一夜生根啊。
这时候,万宝掐着腰走过来,对乡长说,这就是片树林,你们非得说是庄稼地,昨天你红口白牙说的,拔得出来的是假树,拔不出来的是真树。
万宝边说边怂恿身后的村民跟着一起起哄,弄得乡长心里有火不知道怎么发。总不能对老百姓发脾气吧。
我瞅了眼万宝,连连摇头。万宝也瞅着我,眼里充满威胁。我实在忍不住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第一书记,将来出事儿了,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豁出去了,挥起锹,挖向树苗,我要一探究竟,树到底是咋生根的。其实,这个伎俩很简单,昨天的坑又挖深了,底下压上了石头,灌上了水泥,用铁丝把树根牢牢地牵在水泥里,水泥一凝固,自然谁也拔不动了。
还有井里出水的问题,我让乡干部把我用绳子系上,大头冲下冲送到井里。我拿着手电,探到井底就明白了,底下种了个水缸,存点水还不易如反掌。
乡长拍拍我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这一轮较量,干净利索,万宝输得很惨,他在村民面前威信扫地。
4
柳蒿只顾经营,把水卖得风生水起,根本不对村里的事情指手画脚。万宝也很识趣,败了就是败了,决不在一件事上纠缠。偏岭子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好几个月,平静得让我有些不敢相信。我有一种预感,过于平静的日子,肯定暗流涌动,只是我看不见罢了。
果不其然,万宝找我了,精确地算出了柳蒿的成本,每天出售几千桶水,每月纯利润多少万。他在提醒我,逐利是商人的天性,别忘了村里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你又没派会计,别让人算计丢了。
我也想和万宝缓和关系,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的数学没考过第二。
万宝挪开我的手,说我是你的长辈,多久没和我闺女通电话了?
我讪讪地干笑几声。确实,我没主动给万山红打过电话,她主动给我打电话也从不提家里的事儿,只是谈学习的那么多快乐,都把我说动心了,真想丢下这第一书记,丢下选调生的身份,复习功课,去考研究生,就像回到母亲怀抱一般,我真想回到学校,重新过简单的学生生活,无忧无虑地从书本中寻找幸福。
有一天,她突然哭着给我打个电话,她说,你怎么变得和我爸一样无耻了,我是随便的女人吗?你们男人斗,凭啥耍戏我的人格?告诉你宋光明,我不是非你不嫁不可,我不是任何人的筹码,你等着吧,我要活得比你出色。
我知道肯定是她爸又在背后搞什么鬼了。但这却无形中对我起到了好作用。他根本不了解他的女儿。
万山红放下了我,我也放下了负担。
万宝找我,轻描淡写地略过了矿泉水厂的利润,直奔他的主题。他说,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人一辈子都在计较,就不会计较死的那一回,儿女们也怕别人说他们不孝,花钱不心疼。把县城的火葬场迁到咱村,一本万利,效益肯定超过矿泉水厂。万宝还说,这事儿,我早就策划完了,县民政局长、主管副县长都同意,把我的采石场租出去,建成新的殡仪馆,让所有的生命体面地从偏岭子村离去。村里人只要不懒,扎花圈卖冥钞销售上供的东西,谁都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况且咱们村的山这么多,还能开发公墓。
不管万宝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说的这个观点我还是认同的。这是一个产业链,随着时代的发展,可以无穷尽地挖,凭着万宝的脑瓜,能挖出亿万的财富。我也是想尽快把村里的经济搞上去,让村里的老百姓看到希望。
我对万宝说,一样的河不能结成两样的冰,和柳蒿一样,老规矩,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交村里。
万宝说,没问题,马上盖章,好多个村都争这个项目,我是靠关系拉来的,让别人抢先,咱就惨了。
我说这事得上村民代表大会研究,不能我一个人定。
万宝说,咱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等你开大会研究完,事情也泡汤了。你不是做梦都想给老百姓谋福利吗?机会可不是天天有啊,错过了就没了。
我一想,既然是真心为了百姓做好事,大家伙也都会理解的。
可万万没想到,我的这一个好心办了错事,又惹下了一场大祸。
施工队进驻采石场那天,柳老头带着全村的老年人,躺在现场不起来,高低让大铲车从他们身上轧过去。他们反对把火葬场建在村里,理由是偏岭子是有名的长寿村,死亡和村里不沾边,成百上千的人天天到村里哭死人,谁还相信这里是长寿村,你这个第一书记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再说了,谁不怕死,火葬场就在身边,阴气都聚在咱村了,那是全村人的催命鬼。
我拍了下脑门,顿悟,上了万宝的当了,万宝想出火葬场这一招,分明是对着柳蒿来的,长寿村加不老泉,全会被火葬场摧毁。可是,我已经骑虎难下了,这个项目乡里支持,县里通过,我被推到了一线指挥者的位置,当成招商引资项目,必须完成。
现场大乱,闹成了一团,支持万家的觉得理亏,悄悄地撤走了。反对的人结成了统一战线,拼死也要保住长寿村的声誉。
事情越闹越大,乡政府全员出动也没能让村民稳定下来。村民们差点儿把乡里的车给掀翻了。我张开双臂,想拦着大家,但根本拦不住。没办法,我只好拿上头来压事,我喊,这是县里的决定,不执行也得执行。
一听说是县里的决定,矛盾的焦点立刻从我身上移开,人流像退潮一般,从我身边撤开,把我孤零零地丢在现场。他们要去包围县政府,找县长要说法。
慌乱中,我突然想到了常务副县长老于。老于不老,才四十几岁,只是办事老成,才落下老的称号。我拿起手机赶紧给老于打电话,让他帮我想办法。
老于倒是很镇定,说老百姓的事得重视,不用他们来,我马上过去。
此话一出,我对老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老于便驱车来了。他站在村民们面前,先把我批评了一通,说逢事儿,先要考虑老百姓同意不,会有多少种意见,权衡好利弊,然后再找专家论证一番,尊重科学,懂得民心,才能把事情办好。
我赶紧点头称是。
老于又对村民们说,大家不要着急,更不必生气,有话得好好说,你们选出个代表来,我们来一起研究,这件事谁合理合法,就按谁的办。
一听这话,村民们的情绪都稳定下来了。他们推选了几个村民,到村部里,坐下来与副县长一起开讨论会。
最后,大家认可了于副县长的主张,谁都说得不算,找民俗专家和环保专家论证,按科学规律办事儿。
一片阴云散了,没人再闹事儿。
5
专家的结果出来了,采石场离村子太近,处在上风口,一旦火葬场建成,炼人的烟灰几乎天天落村里,接连不断的哀乐声挡也挡不住,村里人就会成天活在心理的阴影中,不符合环保要求。幸亏老于处理得到位,不然我真就无法收场了。
万宝这个害群之马,我不能再容忍了。我决定拿万宝贿选的事儿开刀。我心里明白,柳蒿早已经把万宝贿选的罪证准备好了,只要我一松口,他立即就会把举报信递上去。我之所以一直犹豫,是对万宝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他能够和柳蒿和解,共同为村子的发展做贡献。既然他不可能悔改,我也就不必客气了。
实话实说,处理万宝我不心疼,他太嚣张跋扈,也欺人太甚。没和柳蒿打交道之前,我这个第一书记就是给万宝打酱油的,呼来唤去,真一声假一声地叫我姑爷,我是没办法才忍下来的。可是,我拿他开刀,必然会伤害到万山红,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我甚至还有点喜欢她了。所以,我想跟她把话说明白。
我到县城,找出了万山红,这是我第一次请她吃饭,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请她吃饭。我豁出了半个月的工资,让她吃个心满意足,然后才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万山红没有感到意外,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做得实在是过分,只是央求我,能不能手下留情,别一棒子打死了。
我说,我这样做就是制止他的愚蠢行为,否则你爸不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死不瞑目,越斗不过人家,你爸就会越出格,杀人害命那是早晚的事儿,到那时万柳两家全毁了。
万山红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就这样瞅着万山红,瞅她杏核一样的双眼,瞅她那能让人游泳的清澈眼睛,瞅她悬胆一般的鼻子,还有特别性感的厚嘴唇,一直瞅到她满脸涨成了红苹果,我的心弦被猛地拨了下,一种甜润的感觉悠地一下子从心底涌到嗓子,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恋爱的滋味。别看我认识她这么久了,其实我只是在这个晚上对她一见钟情。我第一次对她说,患难见真情,我爱你!
万山红哭成了泪人,不知道是为了我,还是为她将要蹲监狱的父亲。泪流到了她的嘴角,她抹了一把说,你真好意思说得出嘴。
投出实名举报信之后,我和柳蒿商量着另一种事儿,那就是村民的诉求问题,也就是说,我要提前让他交出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柳蒿没否定,也没肯定,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叔叔的分配方案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鼓励懒惰。
我说,这是世界难题,福利国家的懒人更多。
柳蒿说,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变村民为股民。
接下来,柳蒿没再和我交流,他拿出了一大摞子方案,让我一条一条的核实。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越看心越静,越看心里越舒服,原来他早就把分配方案策划好了。他把村里的地下水资源当成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分配给每一户村民。股票从发给大家那天起,就可以在村民间自由买卖,只是股权的变化必须到矿泉水厂履行一下手续,相当于到证券公司交易。他在全省范围内建立了一百多个水站,经营权也全授予了村里每个有劳动能力的人。
读完了柳蒿的方案,我真的服了。这家伙一直不动声色,原来是卧薪尝胆,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万钧。这哪里是方案啊,简直是经济学的论文,把按劳分配和按资分配中最有效的办法都用在他的企业了。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当初选择支持你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我就怕你跟万宝一样是想利用我来给自己牟利,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我没看错你,等你把这些事情都落地了,我就让出第一书记的职位。
他也笑了,说你不让都不行。
万宝被羁押期间,村支部进行了换届选举,柳蒿满票当选。万宝被移送司法机关的时候,村委会进行了届中调整,柳蒿又一次全票当选。
我第一书记的使命结束了,把村子交给了柳蒿。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满怀不舍的准备回到县里听候安排时,县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送到了我的跟前,我成了乡党委副书记、乡长候选人。
柳蒿变村民为股民的事儿,推动得特别顺利,全村只要会跑腿学舌的人,都使出全身力气,不遗余力地替柳蒿卖水。柳蒿已经把矿泉水厂变成了混合所有制,村集体和他个人各占一半的股份,企业所有的事情不是靠人管,而是按规矩办。
我当然高兴了,我是乡长,他的效益就是我的政绩。我特意跑趟北京,找到最好的策划公司,替万柳牌不老泉做形象包装,我准备把这瓶山沟子里的矿泉水卖到全国,甚至世界。
宋光明如数家珍地讲述完他的三年经历,我沉默了,三年的社会大学,不仅让宋光明容貌上老了,心理也成熟得几乎可以当我的长辈。我呢,心满意足地当职员,一心一意地做奶爸,县长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是乡长了,啥心也不操,结婚没结婚没差别,我和闺女一样,满脸的婴儿肥。
尽管我挺佩服他,可在老同学面前,尤其是大学同学面前,我不可能认怂,哪怕言不由衷,也要调侃。我说他是个官迷,现在当官是个高危职业,一时思想动摇把握不住就会完蛋。
宋光明雄心勃勃地说,只要没私心,肯做事儿,不出错,就不会出问题。行行出状元,当官是门大学问,奥妙无穷,比百科全书还丰富。可惜的是,太多的人只想当官,不想做学问,不愿意修品行,所以,路走偏了,结局悲惨。
我忽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这是忌妒在做怪,我不在官场,和他没有任何冲突,没准哪天我得求人家办事。宋光明这么出色,在我家乡干出这么多露脸的事儿。他不找别的同学,专门找我,图啥?想向我证明他的成功?
我猜错了,宋光明找我是让我陪他到省城,完成他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和万山红完婚,我的角色是证婚人,别人无法替代,因为我既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偏岭子人。
我答应了,我们是有缘分的,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同喝了三年偏岭子村的水,成人之美的事,我能不答应吗?
宋光明很得意地给我展示他的另一半,让我看他媳妇表演时的视频。我惊呆了,扮相是胡蝶再现,声音是天籁之音,娶这样的老婆,老宋家祖坟冒青烟了。宋光明告诉我,万山红考上沈音,第一个短信就发给了他。他只回了两个字:求婚。万山红答应了,而且就在大学就读期间完婚。
我由衷地祝福,他这个大学生村官真没白当,不但在村里掌舵,还顺顺当当升上了乡长。升官娶美姬,双喜临门呀!
给宋光明当证婚人,天赐良机呀,我不会错过的,当即决定,马上开拔,让宋乡长当我的司机,前往省城。
一路上,车里反复播放着那首万山红演唱的“岭上开满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