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琪琪丢了!
玉洁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求证后立刻发飙,对着电话吼道,程亮我告诉你,要是找不到女儿,你就死定了!赶快组织人找,我马上打车过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眼睛一直盯着电话,双唇紧闭,似乎怕心脏跳出喉咙。自从离婚后,女儿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女儿出点意外,自己肯定是生无可恋了。
司机看出了玉洁的焦急,车开得很快,时不时还从后视镜里窥视一眼。为了缓解车里的紧张气氛和自己内心的焦虑,玉洁转头望着车外。此时已经离开县城,外面一片漆黑,路边的树木和大片的庄稼,像不断变换着面孔的魔鬼,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玉洁这时已经顾不得害怕,内心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想当年,她是服装厂的一支花,追求者可以排出二里地。可玉洁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偏就看好了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程亮,硬是顶着父母的责骂、工友的不解结了婚。婚礼上她这样自嘲:仙女下嫁凡间,这是有先例的。她也承认,两人婚后确实有一段幸福时光,特别是女儿琪琪的到来,在小家庭的幸福里又加了一勺蜜。婚变是从程亮变成老板和玉洁下岗开始的。程亮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和玉洁的话越来越少。玉洁一个人操持家务、带孩子,心情坏到极点。于是,争吵开始。他抱怨她不知足,她指责他不负责;他说她完全变了个人,她说自己当初瞎了眼睛。
琪琪七岁时,两人分了。她说,我只要琪琪。他说,你俩的生活费用我全包。一年多了,他真是说到做到,一星期一趟,送钱送物,只是来去匆匆。开始程亮还试图和她说话,想见见琪琪,在被她狂吼几次以后便放弃了,放下钱物就走人,全程无语。所以下午他打电话说想带琪琪出去玩一天,她想都没想就吼道:姓程的,你没发烧吧!程亮怕她挂电话,急忙说:好吧好吧,我说实话。是琪琪她奶太想孩子,又不敢去看,都哭了。
提到婆婆,玉洁一下子心软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只有这么一个孙女,能不想吗?再想想老太太这些年对自己,那真叫一个好,把自己像仙女一样供着,每次回婆家,从来没用她干一丁点活儿。离婚时,她最留恋的不是程亮,竟是婆婆。
你直接去学校接她吧。她轻声说,明天是星期六,中午赶回来就行,下午有钢琴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
她一愣:谢什么?
程亮说:谢谢你同意,谢谢你没吼。
挂断电话想一想,还真是,从离了婚,她应该是第一次没对他吼。
可这才离开几个小时,他就把女儿弄丢了。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父亲,不吼他行吗!玉洁越想越生气,眼泪又流下来。
司机似乎对她说话,又似乎自言自语: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听听音乐吧。
王菲和陈奕迅的《因为爱情》立即在车子里响了起来。
七夕!她心里说,真是七夕。这日子过得,连节日都唤不起任何情趣了。记得第一次跟程亮来婆家,就是七夕。程亮说,我妈最看重七夕,咱就选这天,让你隆重出场。那晚,婆婆还给她讲了关于七夕的传说,领她到村外的黄瓜地里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看着满头白发的婆婆端端正正地坐在黄瓜架下,屏息闭目,侧耳静听,她忍不住笑出声。婆婆小孩一样嘘她一下,悄声传经,此刻必须满怀虔诚,心无杂念,才能听得到。二十多岁,青春年华的她,哪里听得进去?只管看着入定般的婆婆乐。往回走时她问婆婆听到啥了?婆婆慈祥地笑着说,自然是年轻人的悄悄话呀。她调皮地问,和您年轻时说的一样吗?虽然月光暗淡,也能感到婆婆脸红了。
婆婆说,我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没说过这样的话,不像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听婆婆这样说,她没敢接话,脸也偷偷红了。她猜想一定是程亮胡说了什么。那时的她不会吼,说话像蚊子哼哼,温柔得很。
如今回想这些,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王菲天籁般的声音还在萦绕,玉洁的心情却越来越糟,忍不住就用力拍打着司机的椅背喊:吵死了,关掉!
二十公里的路,很快就到了。玉洁跳下车,没顾上同一群人打招呼,一把薅住迎上来的程亮,吼道:快说,到底咋回事?
程亮是真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他和几个发小喝酒,琪琪一直在和小伙伴玩,到晚上八点才发现人不见了,先是全家找,后来发动全村人找,将近三小时了,毫无结果。
玉洁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庄稼地、远处黛色的高山,巨大的恐惧袭来,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
婆婆挤过来抱住她,刚说一声别哭,倒比她更大声地哭起来。
玉洁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一抹眼泪,对着程亮吼:你还傻站着干嘛?找呀。
程亮仿佛如梦方醒,对着人群说,对对,大家继续分头找。
等人们打着手电,提着灯笼四散,玉洁冷峻地看着程亮和婆婆:现在跟我说说,谁最后见到的琪琪?
婆婆看看程亮,看看玉洁,嗫嚅道:大概是我。
婆婆说,天黑以后,她就把琪琪和小伙伴们喊回家里了。孩子们觉得没趣,都要回家。婆婆怕琪琪孤单,就给孩子们讲故事。大约到八点,小伙伴们都散了,她也去收拾 厨房,留琪琪一个人在西屋看电视。等她干完活,就发现琪琪不见了,找遍全村的每一家,也不见琪琪的踪影。
你说,这黑天瞎地,孩子能去哪儿?婆婆说着又开始抽泣,是我不中用呀,要是琪琪有个三长两短,我是活不起了。
玉洁望着渐行渐远的亮光,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唤,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婆婆的胳膊:您都给孩子讲了啥故事?
婆婆寻思半天,说,就是些瞎话呀,没别的。
玉洁问:给没给孩子讲牛郎子女?说没说在黄瓜架下能听到他们说话?
看见婆婆点头,她对着程亮喊,快,到黄瓜地里找。
找到琪琪时,她偎在一顶黄瓜架下睡得正香。程亮冲过去一把扯起琪琪,紧紧搂在怀中。
婆婆上上下下抚着琪琪的后背,重复着一句话: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程亮摩挲着琪琪的小脑袋问:宝贝告诉爸爸,你一个人来这里干嘛?
琪琪仿佛还在梦里,被这阵势吓到了,带着哭腔说:听,听牛郎织女说话。
玉洁扳过女儿瘦弱的肩头吼道:你有病呀?这种骗人的鬼话也信!
程亮轻轻拿开玉洁的手,继续问女儿:那,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爸爸。
他俩都说了啥?
都是爸爸妈妈在琪琪小时候说的话。
婆婆呜地哭起来。程亮眼里晶光闪闪。玉洁仰脸看着星空,没吼。
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银河,像两颗泪滴,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