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9路公交车开来时,有仓有意识走在最后,上了车后,他和别的人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公交卡,熟练地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听到刷卡机响了一声,知道是刷上了。
有仓刷完卡才腾出时间看了一下车厢,心里边松了一口气,刚才还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公交车上的人不是很多,不用像以往那样,人挨人挤得严严实实,拥挤得连大气也透不出来。有仓看到还有两个空着的座位,但他没有去坐,只庆幸自己没有在刚才下班时跟着大家一块来挤公交车。虽然晚走了一会,但躲过了下班的高峰期,坐车的人们少了许多,多少有些从容自在了。
下班时,他故意在工棚里磨磨蹭蹭,把散落在地上的几个空水泥袋子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里。又把倒地的铁锨扶起来,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有仓可以不做的,也没有谁指派他去做,他习惯地每天做着。完了后走到水管前拧开水龙头洗手,又用清凉的自来水把头冲了几遍,感到清爽了不少。一块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几个老乡已经走出了工地,远远地吆喝着他:有仓!有仓!他答应了一声,仍然磨磨蹭蹭的没有急着离开。
有仓,你个肉头!是钢蛋骂他的声音。他知道肉头是骂人,就是说他太磨蹭了,一点也不利索。他仿佛没有听见钢蛋的骂声,冲洗好头,才看到谁把一截施工架子上的铁管扔在砖头垛上,就去把那截铁管拿下,放进仓库里。又四处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再做点。
你还不走?工地值班的老秦头从工棚里出来,说道。
这就走。他说着慢腾腾地向工地外面走去,却走得很慢。
他之所以这样磨蹭着时间,并不是他想学习雷锋,也不是有大公无私的精神。他也知道自己千里迢迢来北京打工,为的就是赚钱。但是,他不想和大家一起在下班的高峰去挤公交车。
有仓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甭看他在工地上生龙活虎地干活,无论是上施工架,还是拉水泥、搬砖头,都难不住他。他年轻,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特别是这炎热的夏天,只要稍稍一动,汗水就哗啦啦流下来。但是,施工要求,天气再热也得穿上工作服干活。他的衣服常常被汗水浸泡得像在水中捞出来一样。
几个月前,有仓跟着村子里的包工头老五叔来北京的建筑工地上干活,老五叔是村子里的能人,在北京当工头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前,老五叔也是跟着一个亲戚来到北京打工,干着干着就干大了,当起了包工头。干着干着在村子里盖起了三层楼房,连村子里的地也不种了,承包出去,让别人去种。
每年开春后,村子里就有许多人跟着老五叔来北京的工地上干活。有仓上完高中就回到村子里跟着爹种那几亩地。他种地总是心不在焉,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几亩地种上一年,也值不了几百块钱,只是现在政策好一些,不管怎么说,种地一年下来,吃饱肚子是没有问题,而且还有许多悠闲的时间。其实,有仓高中毕业后,想着去上几年的大学,上大学需要钱,一年得几千块钱的生活费,还有学费几千块钱,家里拿不起。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也在上学,都需要钱。有仓就坚决不再上学了,回家跟着父亲种地。种地也不是有仓的本意,他实在是有些无奈。于是,他总想着跟着老五叔到北京去打工,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自己虽然上到高中,也就跟着父亲到过县城。不过,即便是县城,也让他看到和村子不一样的世界,他想着当个城市人真好,不说别的,到了冬天,城里每家每户都有暖气供应,进了屋子就可以脱掉棉衣,那个暖和是村里的人祖辈都享受不到的。老五叔虽然盖了三层楼房,冬天屋子里不生炉火,照样像冰窖一样凉。
那年春节,有仓花自己的钱买了一条香烟,送给了老五叔。他知道村子里许多想去北京工地的人,都要给老五叔送点礼,就是央求老五叔看能不能跟着老五叔到北京去做点事情。老五叔做事十分公道。那些身小力薄的人送礼也不行,因为到工地上干不了活。老五叔带人要看你能不能干活,身体行不行,勤快不勤快,都要综合考虑才带你出去。老五叔一看有仓的身板,高高大大的,又年轻力壮,就答应下来。
到了北京,有仓才发现北京太大了,楼房也太高了,不是他去过的县城能比的。他还没有来得及到北京看看,琢磨琢磨北京,只在民工宿舍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领到了工地。工地上每人发一身工作服,一顶安全帽,并宣布了安全纪律,就是天气再热,气候再冷,上到工地必须要穿着工作服,戴上安全帽。不然,就按违反劳动纪律论处,轻则罚款,重则开除。开除倒是一句多余的话,开除是农民工,不开除也还是农民工。一个农民,大不了再回家种地,只是赚不上钱了。
开始穿着工作服还好,不冷不热的四月天,有仓感到从来没有的惬意。他一个山村的孩子,如今成了北京城市的一员,嘴上不说,心里边高兴死了。在北京他其实没有太大的奢望,就想着一直这样干下去,不离开北京。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北京更美更好的城市。如果有他想去看一看。
干着干着,天气就热了起来。到了六月,天气更热了,舒适感早就无影无踪了,工地像个蒸笼,还没有动一下,汗水哗啦啦地就流下了。若在村子自己地里干活,遇到这样热的天气,早脱掉衣服,光着脊梁干活。那样干活就有了自由自在的感觉,尽管热,但是光着脊梁,流汗就尽情的流。不时有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吹落脊背上几滴汗粒,大自然为你抚去汗水,那是怎样的舒适呢!
可是,工地上不行,捂着一件工作服,不动弹也被捂出满身的汗水。若干活,那些汗水一会儿就把衣服浸湿透了,一会儿又干了,干了又湿透了。这样来来回回,衣服上就有了一片一片像云彩一样被汗渍画出的图案来。又有水泥、土,以及被风扬起的灰尘,像和泥一样在衣服上混合在一起了。等到下班,去挤公交车,不知不觉身上就发出一股馊味。但没办法,得赶时间坐公交车回去吃饭,回去晚了饭就没了。他们每天坐公交车都是在下班的高峰期,车上有空调吹着冷风,还有一身的汗水不肯落去。开始,有仓没有在意,坐公交车很正常呀,每个人都有权力坐上去,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然后再下车。渐渐地有仓发现,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多少有些不那么让人舒服,他们穿着工地的工作服上下班,人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建筑工地上外来务工的农民工。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好像他们是外星人一样,有蔑视的,有嘲笑的,也有同情的。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在车上,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们,即便车上再拥挤,人们都尽量躲避着他们。有两次,有仓看到,几位姑娘没有座位,站在他的身边,每个姑娘都用手捂着鼻子。
有仓观察了一下,车厢里大多数人的衣服都很整洁干净。即便是穿着长袖的人们,也是薄薄的衣料,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衣服。唯他们这些农民工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安全帽。有仓知道自己本来就生活在社会底层,原想着到了北京,应该和城市人一样,过着城里人的生活,至少让别人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北京的城市人。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与城市相差很远,到了北京城,人们还是一眼看得出你是外面来的北漂。其实,北漂还是好听的名词,有许多的眼光轻蔑而带着嘲笑,有仓从那些眼神里能明显感觉到。
有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有仓上了公交就抢到一个位置。刚坐了一站,上来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挺着个大肚子,他们站在有仓坐的位置前。列车员就发话了,哪位同志少坐一会,给孕妇让个位子。有仓匆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孕妇,可是孕妇看着有仓让出来的空位子,就是迟迟不肯落座。有仓心里想这个孕妇可能是不愿意坐位子。紧接着,就看到孕妇的老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洁白的手绢,在有仓刚坐过的座位上仔仔细细地擦了几下,孕妇才落座。有仓这才发现,他们是嫌自己脏。有仓脸上发烧的厉害,像炭火一样燃烧了很久,那种燃烧不只是在脸上,还在心里边。有仓忽然觉得,在北京城里活着其实很累,每每想起那一幕,想到那一幕带给自己的屈辱,他真的想哭,想离开这座城市。
从那以后,有仓下班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晚走上一个钟头左右,等到下班高峰过去了,他才朝公交车站走去。和他一块干活的老乡就给他起了一个很难听的绰号:肉头。他不反对,也不辩驳,心里说,爱咋叫就咋叫,有啥大不了的。
公交车上,只有有仓一个人站着,但车上的空座位还有,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座位。
乘务员用甜美的声音,远远地说:有座位,请坐到座位上。
有仓无动于衷。
请坐到座位上!
乘务员又说了一次。
有仓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安全帽放在车厢地板上,坐到了自己的安全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