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视野下的女性角色书写
——以马金莲小说为例

2020-11-19 06:31尹晓蕾曲阜师范大学
长江丛刊 2020年17期
关键词:浆水金莲乡土

■尹晓蕾/曲阜师范大学

玛丽·雅各布斯在《阅读妇女》一文中提到“当作家的生命与作品的生命汇合一处,消除了主体与客体之间、写作的妇女与被写的妇女之间、阅读的妇女与被读的妇女之间的种种界线,生命才得到最充分的展现”①。故乡的人与事从马金莲的笔下流出,将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入,汇成西海固的故事。她生于乡村,长于乡村,书写乡村,在乡村中趋于宁静,以清透之心观察乡村并与乡村对话,以女性关怀描绘碎媳妇的一生。

一、西海固大地:叩问追索乡村生活

城市与乡村是当代中国的两个世界,现代化进程推动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也使得城市文学趋于精致、时尚甚至叛逆,马金莲及其文学村落则以一种自然、平静、温和的力量将人们再次引入乡村,关怀乡村,叩问追索乡村失落的文明。

(一)底层人民的生活实状

1、苦难人生:饥饿体验与繁重农事

中国乡土社会农耕文明源远流长,土地与生命息息相关,人民怀着朴素的信仰——勤奋便能过上好日子。西海固的村庄大多地处偏僻,位居深山,常年干旱,马金莲的记忆深处始终高悬着烈日,充满对食物的渴望与珍惜。她文中的小人物是中国乡村人民的缩影,当城市人民纠结于自我实现的彷徨时,他们仍挣扎于马斯洛需求理论的金字塔底。马金莲书写的苦难迫使读者正视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同时,也使得读者被人的韧性的力量所深深震撼。

饥饿体验在马金莲的文中时常呈现,人们以洋芋豆面果腹,一顿浆水面条就是极高的享受,遇上天灾之年则一家人饥肠辘辘,依靠乞讨勉强度日。在《山歌儿》中,婆婆带着包袱上街乞讨以满足一家人口腹的需要,与恶犬相争,即使腿被啃噬,鲜血从黑洞里汩汩流淌也誓死要守卫讨来的干粮。《柳梢儿》中对饥饿的描写最为精准,也最容易令人动容。梅梅每日饿着肚子收拾家务晾粪照顾小妹子,晾尿布时曾因饥饿险些跌倒,酸水时常在口腔里泛滥。她期盼着榆树早日长出榆钱以拾来充饥。小妹子也因为吃不饱面黄肌瘦的像只病猫,天天喝面糊导致胃肠一直不好。

耕种为农民的生活提供基本的保障,然而人们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繁重农事却无比重视。物质的匮乏使得人们对庄稼对粮食更加尊重与珍惜。农耕是日常,土地是根,忍耐是生活的哲学。《永远的农事》将人们在田野中忙碌细细地展示:摆麦子,种胡麻,轮豌豆,扬粪土,打胡基,世世代代传承。《蝴蝶瓦片》直抒胸臆地呼喊:“我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叫做庄稼的东西有关,是深深的难以割舍的关联。这种关联是深入血脉,骨肉相存的。一年四季,从开春到入冬,上至快入土,下到刚刚懂事的娃娃,我们全都把精力心神花在庄稼上。”②

2、生生不息:繁育之道与家族密码

乡村民风淳厚,很少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大多是日久相伴生出的亲密感,婚姻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求先结婚后恋爱。繁育后代是乡土人民的重要职责,乡土家庭的组合具有浓厚的政治经济色彩。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如是阐述:“中国的家是一个事业组织,家的大小是依着事业的大小决定。……但不论大小上差别到什么程度,结构原则上却是一贯的、单系的差序格局。”①《尕师兄》中只为尕师兄做鞋垫洗衣服端饭的姑姑并未与尕师兄终成眷属,她被爷爷嫁到了温塘的老马阿訇家,那人家家底厚实,富裕,且老马阿訇急于抱孙,亲事便很快定了下来。姑姑与姑父的结合并非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其目的在于繁育后代,两人的婚姻更像搭伙过日子的合作。

乡土人伦中的家族密码是血脉相连的亲情的聚集,乡土家族是一种具有集体事业色彩的组合。家庭成员因亲情而包容,家庭关系因包容而融洽。《1987年的浆水与酸菜》讲述了二奶奶总来“我”家讨要浆水的故事,奶奶虽偶有不快,也次次纵着二奶奶满载而归。舅舅为爷爷制的羊皮衣也被爷爷慷慨地赠给二爷爷,“爷爷以一个长兄的耐性和宽厚呵护着二爷爷一家人”③。“我”家与二爷爷家骨肉相连的亲情恰似酸菜和浆水水乳相融。

二、扇子湾女人:碎媳妇的人生课题

在马金莲的小说中,女性形象比重极高。女童,小妹,母亲,继母,奶奶,外奶奶……这些鲜活的人物可以为人们提供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少女—妇女—老妪”,即一个普通女人的成长轨迹。扇子湾是乡土中国的投射,扇子湾女人与大部分的中国女性面临着同样的人生课题。“在以往的西海固文学中,女性的生存状态与生命过程是被遮蔽的部分。因为女性作家的身份,马金莲的创作表现出了显著的女性观照意识。”②

(一)女性群像之刻画

1、不识愁滋味的少女

生活在乡村的女孩与生活于城市的女孩具有显著的不同。物欲横流的都市易将含苞待放的花蕾早早催熟,而乡村的土墙将诱惑阻挡与攀比阻挡,任由小姑娘们野蛮生长。正如被湘西的山水滋养起来的仿佛小鹿般灵动的翠翠,扇子湾的黄土与院落将这里的少女培育的朴实天真、活泼开朗、明媚阳光。《尕师兄》中的“我”自幼给做木匠的爷爷做帮手,耳濡目染间懂得了木材纹理中的灵动;《1986年的自行车》中的“我”见到父亲归来便伸手向父亲的衣兜里探寻,总能找到想要的糖果。没有繁重的课业压力的束缚,她们在生活中学习,在黄土上玩乐。豆蔻芳华,少女的爱情萌芽,甜蜜中透着苦涩,她们或羞怯或热烈地爱着,真诚地爱着。《柳梢儿》里一次一次从墙洞中运送饼子给梅梅的马仁,在墙头读经文的马仁,用柳叶做哨吹曲的马仁使得梅梅芳心暗许;《尕师兄》中姐姐对尕师兄不理睬甚至“厌恶”的态度,实际上是对他一见倾心的独特表达。

2、在多角色间转化的成年女性

乡村女性的成年是通过出嫁完成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为女性提供了生活稳定性,但适应婚后“一人分饰多角”的家庭要求成为了摆在女性眼前急待解决的问题。

首先,作为母亲,母性是本能,而母爱是超乎本能的大爱。《瓦罐里的星斗》讲述了一个母亲守护智力缺陷的儿子的故事。克里木被人视作“傻子”“疯子”,当他犯病时会毁坏财物伤害自己甚至伤害他人,父亲常把他用铁链栓起来,母亲便再三重申克里木是人不是狗,要给予她的儿子人的尊严;父亲与母亲商量要举家搬走将克里木留在老家自生自灭,母亲却自愿留下,看着一户一户的邻居离开,仍然坚定地陪伴着自己的儿子。支撑母亲活下去的是对克里木的爱,是心中永恒的信仰,扇子湾的回民是忠实的清教徒,“经过千百年的尝试和证明的信仰话语为满足母亲的痛苦、受难和希望提供了必备的成分。”③

其次,作为儿媳,女性需要侍奉公婆,打扫庭院,处理家务。妇女在家庭中的工作是无偿工作,并非是无意义的工作,她们运用智慧与经验维持着一个家庭正常的运转。婆媳关系的处理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女性,因一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乡土家庭的婆媳关系大多并不平等,而是有着严格的等级秩序,婆婆具有绝对的威严。在《1990年的亲戚》中,大儿媳在家庭会议中的心理描写揭露出女性嫁入新家庭后无法完全消除的隔阂感与无可皈依。她心想公婆会不会因为自己和孩子都争着要去小姑子家吃饭而不悦,进而生出当儿媳的什么时候都是外人的悲凉,发出“看来做儿媳妇的,不管到了啥时候都没有说话的份儿”③的感叹。《窑年纪事》中母亲执意要求父亲与爷爷分房,也是为了争回平常日子里的生活权力,在公婆眼下母亲总是没有可以任意给自己和娃娃扯衣裳买保养品的自由。《碎媳妇》将妯娌之间的竞争关系描写得入木三分。雪花嫁到丈夫家的第二天嫂子便给了她一个狠狠的下马威,此后家里的脏活苦活大多由雪花承担,还得时时忍受嫂子的恶语,看嫂子的脸色。嫂子有两个儿子,而她却生了一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乡村家庭中无疑落了下风。

3、媳妇多年熬成婆的老妪

祖母(外祖母)的形象多与慈爱、和善相联,马金莲笔下的老妪更多以当家婆婆的家长形象呈现。她们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地守着丈夫与孩子,守着家庭。她们精明干练,操持家事,为女儿寻夫为儿子娶亲。《碎媳妇》中的婆婆看出大儿媳欺负雪花后,总是暗里点拨雪花,提醒她人太老实容易受欺负,当雪花坐月子时,婆婆也尽心地照顾她。婆婆与雪花讲过大儿媳坐月子时她为她端饭送水,而大儿媳却将脸面向炕里装睡,还发出很大的鼾声。婆婆内心的脆弱从话语间流露出,那是生活刻在她心头的伤痕。

乡村女性的独特性在于她们长年接受的不是来自学校的教育,而是来自乡土社会经验的教育。同时,在乡村中年老的婆婆身上便能看到时光和历史遗留的痕迹。《1986年的自行车》中外奶奶的三寸金莲是旧习俗对女性的残害的证明,是男性为实现统治女性而对其生理发动的一场攻击。奶奶的碎脚是为迎合男性的审美而变得丑陋,实质上体现的是女性在男权社会的附属地位,是男性对女性的物化。

(二)女性意义之探索

扇子湾的女性不会思考个体的意义与价值,她们似乎生来就是给人家做媳妇做母亲的。“从传统上讲,妇女没有独立性,而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女的财产。无论何时,她们的丈夫和儿女都可以找到她们,要求得到某种解释、支持或帮助,而她们则不得不依从。妇女属于家庭或某个群体,而不属于她们自己。”③

《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巧妙地将女人比作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浆水,“只有新旧交替这几天中,我们才感到了浆水在我们生活里是多么重要。它就像家庭里的一个女人,这女人长相一般,挣不来大钱,养不了家,所以大家很容易忽略掉这个女人。忽然一天这女人没在家里,大家才发现这个家没有她真是不方便,饭谁做呢?脏衣服谁洗呢?鸡和狗饿得乱跳,窑洞门口的干柴和牛粪乱成了一团糟,这个家的细微的秩序完全混乱了。这一混乱的乾坤男人自己是无法扭转过来的。”③女性以其天生的温婉、细心、踏实、认真使得家庭变得温暖,成为港湾。

三、马金莲笔法:于边缘点滴处见澄澈

(一)语言特点

马金莲小说的语言纯净质朴,具有口语化,通俗化,民族化的特点,仿佛能看到一位温柔的女性在阳光下絮絮地将曾经的故事娓娓道来。其文章中多次出现的碎媳妇的“碎”与尕师兄的“尕”皆为“小”之意,“浪亲戚”则是走亲戚。由简单的字词排列组合,构成一篇篇一个平凡女人时光缝隙里的碎碎念,不必华丽辞藻修饰,自有清水出芙蓉的淡美。

在修辞方面,马金莲的比喻手法使用得及其独到,她擅以不同姿态的女人作为喻体。例如在《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中将奶奶的蓝边粗瓷碗比作一个清爽干净的女人,将笨重的大缸比作蒙垢已久的女人;在《1986年的自行车》中年寒冬的“九”比作妖娆的女人;在《一抹晚霞》中将叽喳的麻雀比作快嘴利舌争吵的碎舌头女人。马金莲既以生动的比喻将本体活灵活现的表达,又将女性的特点风韵展现。

(二)叙事视角

1、儿童视角

“作家童年的各种体验在心灵里形成了最初的却又是最深刻地先在意向结构核心”③,西海固是马金莲的秘密宝盒,里面是她满满的童年记忆与成长故事。她的小说大多采用儿童视角,回忆往事,追溯即将逝去的淳朴美好的乡村生活,以儿童的真诚、单纯、天真表达对故乡,对乡村,对童年的热爱与欢喜。

2、女性叙事

马金莲笔耕不辍地写着,不为名利,只为“在这些琐碎的平凡的文字里,表达一个农家女子的心灵世界,一群西部底层穷人的心灵写照”。

马金莲的女性叙事并未充满激烈的女性主义色彩,而是温和地深情地从女性内心出发抒发对女性的关怀。她并未选择宏达的叙事方式记录一段历史或一代人民的喜怒哀乐,而是选择从琐碎的日常小事出发,描写不被重视的乡土中的人,鸡毛蒜皮踏踏实实的生活。马金莲乐于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的文字来源于她的故乡,她的家庭,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做饭是女人的天职,就像包揽家务和生育拉扯是女人的天职一样。这是我成长的环境从小教诲我的,我在秉承西海固妇女那些质朴与善良的同时,也全部接纳了这样的女儿经”,这使得读者在阅读马金莲的文字后反思在解放女性的同时也应尊重传统女性自己的选择。

四、结语

深山沟壑,儿童戏游,女子吟歌,马金莲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构筑起自己的文学王国。颤颤巍巍执着拐棍的奶奶,额头上缀着汗珠的女孩,每个家中都不可或缺的主妇,她们是马金莲塑造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同时,她们的体内亦流淌着马金莲的血液,流淌着扇子湾女儿的血液。马金莲以宁静之心化作清亮之笔将她记忆中的乡土演绎,从儿童单纯天真的灵眸回望乡村生活的美好;以女性关怀描摹底层人民的悲欢离合,以传统女性的少女—妇女—老妪的成长历程与角色转变刻画被大众忽视的乡村女性形象,揭露传统女性需面对的人生课题与女性的治家智慧。揭开蒙着的黄土尘烟,自能体会远离都市的西海固生活的澄澈。了解乡村女性的成长之路,才能理解她们的苦楚与幸福。

注释:

①玛丽·雅各布斯.阅读妇女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②马金莲.蝴蝶瓦片[J].作品,2010(05).

③马金莲.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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