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计划

2020-11-19 06:24杨晋林
黄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舟子吉田松阳

献给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

1944年,梁三虎在史家岗铁矿当车把头,手下有十几个马车夫。他们负责把铁矿石从坑口运往2 公里远的史家岗支线车站,再用小火车运往蒋村车站,再重新装车,沿忻河支线转入同蒲线到太原车站,一部分运往太原炼铁厂,一部分通过正太铁路运往天津卫港口,然后由货轮转运回日本。

这里需要交代几点。

其一,史家岗是山西省定襄县一个村庄的名字。 2002年以前,一直是乡政府(再以前是公社)所在地,后经历撤乡并镇,史家岗乡从此画上句号。梁三虎家就在史家岗的吉家巷,门口有盘青石碾,1985年被邻居任某移走。

其二,史家岗紧靠五仙山,山形如五仙斗法,是系舟山余脉。山上有个土岭口,土岭口下边有铁矿,矿龄已达百年。现在的史家岗铁矿全称叫山西美锦钢铁有限公司定襄县史家岗铁矿,但与我所叙述的故事已风马牛不相及。而据当时的日本工程师吉田勘测,矿层分上中下3 个矿带,以中矿带为主,其矿物成分又以镜铁矿为主,赤铁矿次之,并探明d级储量160万吨。铁矿最早隶属于阎锡山的西北实业公司,前前后后开采5年。日本人一来,矿权易主,由日军华北派遣军驻天津的大木少将辖下的山野部接管,并在史家岗成立第41公司。矿部大院设在村东头,社长名叫村上次郎,戴眼镜,面白,天生一副书生模样。

其三,据《山西通志·铁路志》记载,史家岗支线是日军侵占山西后修建的一条一米窄轨矿运支线,该支线由忻河支线在蒋村站向西南出岔,直达矿区,全长7.6 公里。

其四,梁三虎这个车把头,相当于马车队的小队长。1944年的第41公司拥有的全部运输设备,包括一列由矿部通往蒋村车站的小火车,三十几辆胶皮轱辘马车(车厢板有一人高),一辆尼桑180型卡车(因油料供应不畅,常年在矿部的一棵香椿树下趴着),还有10匹纯种洋马(供41公司高管乘用)。如此说来,梁三虎也算是一名41 公司的基层干部。

梁三虎没当车把头之前,是财主郑金珠家的长工头儿。郑金珠家大业大,有田产,有纸坊,有炭车队,口外还有买卖铺子……不用说在史家岗,即使在规模更大的蒋村镇,只要一提郑金珠仨字,害红眼病的像秋天割倒的谷个子,遍地都是。

财主的家业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及他们祖上,或勤或俭,或有一技之长,当然也有为富不仁压榨长工的。郑金珠总嫌长工们把他祖上传下来的肥地种瘦了,经常敲打管事的梁三虎,三虎呀三虎,你爹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赏你口饭吃,叔没亏待过你哇?你是咋报答叔的?连五六个长工都带不好,一个个吊儿郎当,就跟吃了馊饭一样。别人一亩包谷地能收八百,你可倒好,风调雨顺的年景,也就一巴掌,照这么下去,我们全家都要跟你喝西北风了,你说你能干啥?总不能让叔做个神龛把你供起吧?

那时,梁三虎正帮车倌老吴头套马车,嘴里哼着梆子戏,听谯楼更鼓急三更三点。他头也没抬,随口道,人家收八百是水地,咱收五百是坡地,那能比吗?再说,地里不打粮食哪能全怪我们扛活儿的,五根指头还不一般长哩……

吔?郑金珠一听火了,用三尺长的枣木烟袋捅一下梁三虎的后脖颈,照你这么说,地没种好都是我这东家的错?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养你们做啥?气我?

老吴头见郑金珠火了,忙朝梁三虎使眼色,又扭脸对郑金珠说,东家消消气,年轻人嘛,说话没深浅。

郑金珠也知道梁三虎的德性,可还是气鼓鼓地说,三虎,你可太让我失望了,我看你就是懒,你把其他长工都带懒了。在田里没人管你,你干脆赶车去窑头拉炭吧,干不来细活儿干粗活儿得了。

1937年夏天,郑金珠把梁三虎打发去了70里地的五台县窑头煤矿,从窑头把煤炭用马车盘下来,运到平川上出售,跑一趟窑头,给郑金珠净赚5块现大洋。和梁三虎一块跑窑头的还有3个人,都是老郑家的长工,其中一个叫周长三。

忻口战役是这年初冬打响的,共产党领导的动委会在乡下招民夫,帮助国民党第十五军刘茂恩部从忻口前线往定襄城南的临时战地医院抬伤员。梁三虎想报名,找郑金珠去商量,说拉炭的事儿能不能先缓几天?军队在前方流血卖命,咱做老百姓的不能在后方睡大觉吧?

郑金珠当时在院里用棕皮刷子给一张老掉牙的小炕桌漆桐油。桐油盛在一个破碗里,他怕桐油淋洒在地上,每次蘸油之后,总要把刷子在碗边抹几抹。梁三虎把他想参加担架队的事连说三遍,说前两遍时,郑金珠一直没发声,很认真地刷着炕桌。说第三遍后,郑金珠的眼睛仍盯在桌子上说,郑双全他侄儿,早就想赶马车拉炭了,我正愁该裁减谁呢。当初也是我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肯收留你,换个人,早把你解雇了。

梁三虎说,叔,我不想辞了这活儿,打仗也不是天天打,总有打完的时候,等把小鬼子打跑了,我还回来给你拉炭。

梁三虎看见郑金珠的闺女郑玉凤从西厢房出来,端一个木盆倒水,就笑嘻嘻地对玉凤说,凤妹子,你昨晚没睡好吧?连眼圈都是黑的。

玉凤白他一眼,哗一声把盆里的水泼在一棵石榴树下,红着脸回屋了。

郑金珠冷笑一声说,你想得倒美,想抬担架就抬担架,想赶车跑窑头就跑窑头,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爹在世那会儿可不是你这路数,你爹勤快,你却又懒又馋又奸。

梁三虎说,抬担架又不是喝酒吃肉,两个人抬个大活人,打一个来回就是百八十里路,难免还要吃枪子,哪是啥好事儿?不是为了抗日,给我二五黑十万,我也不抬啥担架去,再说我爹老实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窝囊气,我再不争气也不能跟他比。

郑金珠梗着脖子说,你不要不服气,你爹比你强一百倍,你连他脚后跟都拾不上。

郑金珠一直蹲在地上油漆炕桌,两条腿蹲麻了,他把刷子放回破碗里,屈着拇指和食指,弹了弹鞋面上的一星土,直起身活动两下胳膊,又说,三虎啊,人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抬担架就离开老郑家,一心一意跟上晋绥军干,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阎锡山可不是我郑金珠,乐意收留二流子。

梁三虎愣怔半天,临了,给郑金珠行个礼,转身走了。出了大门,他回头看了看门头上的一块木匾,突然朝天吼道,听谯楼更鼓急三更三点,五更天斩囚犯咋敢迟延,为只为这案件判断欠妥善,击堂鼓闯辕门为民平冤……

到了第二年春三月,日本人占领定襄城,成立县维持会,会长叫董子蒨;四月,建立伪定襄县公署,知事是白村人郭春雷;1939 年春,占领史家岗铁矿,第41 公司正式进驻史家岗。从1939年下半年起,日本人开始在史家岗与蒋村之间修公路,修炮楼,修工棚,栽电线杆,架设铁丝网;1940 年4 月,史家岗支线开工,9月竣工通车。

从第41公司进驻史家岗那天起,财主郑金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村长郑双全领着一个穿军服的日本人推开他家大门,站在院中央喊他名字。郑双全是郑金珠的本家侄子,平时要么喊叔,要么喊金珠叔,从来没有直呼过他的名讳,但那天郑双全喊的就是郑金珠的大名。郑金珠很不高兴,故意不答应郑双全,他在二进院的一间耳房里磨磨蹭蹭不露面。后来是他闺女郑玉凤把他从耳房里找出来,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日本人的第41公司相中他家的房子和院子了,要把办公地点定在这里。方才,村长郑双全领着日军宣抚班的宣抚员就是来通知他的,因为找不到他,人家已经走了,走时撂下话说,过两天就把公司搬进来。

郑金珠当下就傻了,拍着巴掌眼泪汪汪地对郑玉凤说,玉凤啊,你告诉爹,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前几天,他家的羊群就被一伙日本人赶走了。

郑金珠是秀才遇见兵,他没敢去跟日本人理论,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让长工们把家里的碗橱躺柜单衣棉袍金银细软吃的喝的老婆闺女……都装在3辆马车上,能拿的能赶的能带的能搬的都运走了,运到五仙山后面的炭岭底。

郑金珠给41 公司留下3 个空荡荡的院子和几十间空荡荡的瓦房,还有一眼7丈深的水井。

自忻口战役后,村里人再见不到梁三虎。有人说梁三虎跟随国军撤出山西,去河南吃皇粮了;也有人说他参加共产党的基干游击队进东峪了;还有人说他哪儿也没去,在茅寨山上吃枪子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捡回来。茅寨山是忻口战役的分战场,蒋村就有两个抬担架的叔伯兄弟中了流弹,一个死了,一个残废,梁三虎的下场未必能好到哪儿去。

村里人替他惋惜一阵子后,渐渐把他给忘了,只有梁三虎的妹妹梁爱香人前人后没少流过眼泪。有一次,在郑金珠家院门口遇见郑玉凤,那时41 公司还没开张,郑玉凤还住在她家冬暖夏凉的大瓦房里。两个姑娘一见面,郑玉凤就问梁爱香,你三哥还没音讯?梁爱香带着哭腔说,瓦扎坪的梁占元说他在茅寨山上捡到我哥的一只烟荷包,血糊拉碴的,估计是凶多吉少。郑玉凤的脸唰地白了,咬着嘴唇问梁爱香那只烟荷包呢?梁占元怎么会知道烟荷包是梁三虎的?梁爱香说假不了,烟荷包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我问过我哥,谁给他绣的,他没说。郑玉凤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啦扑啦往下掉。梁爱香不傻,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两个姑娘在郑金珠家的八字影壁前抱头痛哭。

梁三虎是1942 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回到史家岗的。黑袄黑裤的梁三虎脸上多了一道伤疤(后来有人问过他,他说伤疤是日本人的弹片刮的),头上裹一块羊肚子手巾,肩头披一件麻布褡裢,腰里勒根黑布腰带,裤脚沾满尘土,一看就是走了远路。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北路梆子《十五贯》的唱词,听谯楼更鼓急三更三点,五更天斩囚犯咋敢迟延……

穿过炮楼前面的一块开阔地,进了村北口,遇见两个扛枪的伪军。伪军看他,他也看伪军,没等伪军问话,他就摸出一包香烟,给伪军一人一根,划着洋火点上,说我就是这村的,绕过前面那座牌坊就是我家,门口有盘石头碾子那户,这些年一直在县城协字号给人当伙计,县公署新上任的贾思直知事是我表姨夫。

一个伪军说,怪不得眼生哩,以前没见过。

另一个说,你的良民证呢?

梁三虎连忙从衣兜里掏良民证,等他掏出良民证,两个伪军已经说说笑笑走远了。

梁三虎顺着吉家巷往前走,过了郑金珠家的街门,忽然想起什么,又退回来,痴痴地盯着朱漆大门看。门头有个大大的门匾,写了四个字:鹄峙联翩。梁三虎识字不多,自然不知道四个字的意思,可每次走进郑家,总要抬头看一眼那块巨匾,想象有一天能成为这户人家的东床快婿。

而这时,恰好从大门里挤出一个人,背着个柳条编的草药箱,穿着右衽大襟青布长衫,羊鼻梁,娃娃脸,是个挺精干的小伙子。两人一愣,梁三虎称呼那人郑树,那人却失声叫道,三虎啊?敢情你小子没死?

梁三虎当然没死,但他脸色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雨,他硬撅撅地问郑树,你到他家做啥?

郑树倒吸一口凉气,我能做啥?看病呗。

梁三虎知道郑树是个草药郎中,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语气也有所缓和,谁病了?

你问这个干啥?郑树歪着脖子,一脸坏笑,你跟人家郑财主早就一拍两散了,你是盼谁生病哩,还是怕谁生病哩?

梁三虎绷着脸不答。

郑树用大拇指点着郑金珠家的大门说,你知道院里边现在住的是谁?日本人,都是穿军服挎洋刀的日本人。

梁三虎说,那老郑家人呢?

郑树说,不知跑哪儿去了,有人说去了后山。

梁三虎哦一声,四下里看看,又对郑树说,前两天吃西瓜吃坏肚子,拉的都是绿屎,我去县城鸡市街,找了个郎中叫智静仁,他给开了味止泻药,吃了两副,肚子是不跑了,可就是不想吃饭,打嗝,胸闷,想吐。我打算回村找你师傅阎隆秀号号脉,正巧碰上你了,你说不想吃饭是吃山楂好,还是用牵牛破破食积好?

郑树突然脸一红,上下打量一遍梁三虎说,你患的是寒疾症,再服牵牛会适得其反,最好用三钱白术,加一钱五分丁香,另加五分人参用水煎服好,既温胃,又止吐逆。

又说,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有空去我家,我给你好好把把脉。

差不多过了六七天,梁三虎托朋友引荐进了41公司,当了一名马车夫。赶马车是梁三虎的老本行,可进公司头一天,驾辕的牲口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又是咴儿咴儿乱叫,又是尥蹶子,那家伙认生,不服梁三虎管教。梁三虎卷起袖子,朝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然后伸手拽住缰绳,另一只手抡开鞭子一顿猛抽……几鞭子下去,再不老实的牲口也老实多了。

车把头姓孙,人称孙把头。孙把头看了梁三虎凶神恶煞的样子直吐舌头,背后跟人嘀咕,这小子在外边肯定杀过人,你看他脸上那道疤,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一根鞭杆,一把铁锹,装车卸车,牵着马缰绳,在矿部车站到坑口之间来回跑,一天少说打十几个来回,风雪无阻。工钱是一月15块联准券;午饭也在矿上吃,一人3个包谷面窝头,一碗水煮白菜叶,一瓣大蒜,偶尔还会提供一钵虾酱供大家一起享用,这顿饭是免费的。

梁三虎很快适应了这项营生。和他一块赶车的有七八个史家岗人,其中就有以前给郑金珠赶车拉炭的周长三,其他都是外村人。有离家近的,有离家远的,离家近的收了工都回家住宿,离家远的回不去,在矿部北侧的一溜平房里睡通铺。

在矿部,像这样的平房有好几排,车倌们住的平房紧挨矿警队的营房,200 多人的矿警队同样挤在平房里,另外90多人的新亚皇军(汉奸)分住在矿部周围7 个炮楼,剩余的30多个鬼子除了值岗,一到天黑就缩进郑金珠的三进院里不出来了。总的来说,矿警队和车倌的待遇不差上下,新亚皇军略高一等,至于鬼子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车倌们还好说,有自愿来的,有被迫来的,受苦归受苦,到了月底,总还有十几张联准券往兜里揣。最苦的是那些在矿井里挖铁矿石的劳工,劳工们都是扫荡时从山区抓来的年轻人,也有被活捉的共产党土八路疑犯,他们居住的地方在坑口附近的一排窝棚里,四周有岗楼封锁,外人轻易进不来,里面的劳工也轻易出不去。每天的生活是:吃饭,下井,出井,吃饭,睡觉。日日如此,周而复始,生病了硬扛着,扛不下去,就翘辫子了。

梁三虎自打进了41公司,还从没见过一个劳工的影子,他们要么在矿井里挖矿,要么在窝棚里睡觉,连放风的时间都没有。

一夜之间,史家岗支线的铁轨被区小队组织民兵挖断了,拆下的铁轨尸骨无存。看样子,铁路一时半会儿修不通,公司给马车队下达命令,从坑口装上矿石,直接运往蒋村火车站。

白露那天,梁三虎赶着装满矿石的马车经过矿部,正好遇见郑树要去矿部给人看病。有个新亚皇军打摆子,打摆子就是打摆子,却说夜里站岗,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郑树笑着问梁三虎,吃了我的药好些没有?梁三虎说,好多了,不吐也不打嗝了,饭量见长,一顿饭三个大窝头下肚,半饱。郑树说,悠着点吃。又说,眼看八月十五了,秋庄稼也快熟了,路上遇见有偷棒子的,也帮村里人拦一拦贼娃子,不管棒子是谁家的,但凡碰上,就不要让贼把棒子抬走。梁三虎说,这不用你吩咐。

过了那个炮楼,再往北走,就出了铁丝网围着的矿区。梁三虎看见路旁的庄稼还站在秋风里,瑟瑟地抖。高粱红,包谷黄,谷子也沉甸甸弯了腰,要是在太平年景,这样的收成会让史家岗的人乐得合不拢嘴,睡不着觉。记得有一年也是好收成,临到收秋突然下了一场冰雹。雹打一条线,从西北往东南一路扫来,雹大如拳,风声如雷,所过之处田禾尽损。到了前高蒋村,雹线却偏了一点点,朝王家庄方向去了,独独把史家岗让过去了。雨过天晴,有消息传来,神山、受禄一线,庄稼树木统统被夷为平地。劫后余生,一向出手小气的郑金珠花了20块银元,请来县城万庆园戏班,连唱三天三夜大戏。梁三虎以前不爱看戏,自从看了高玉贵的《十五贯》,就成了九岁红的铁杆戏迷,时时嘴里哼着况钟的唱词,听谯楼更鼓急三更三点,五更天斩囚犯咋敢迟延……

从史家岗到蒋村的那段土路,被大车辗轧得破烂不堪,浮土有一尺厚。一天下来,车倌就像从土里刨出来一样,灰头土脸的。这条路平时除了走马车,偶尔也走大洋马,骑马的无一例外是日本人。一同赶马车的任金有告诉梁三虎,路上遇见骑洋马的日本人,千万不敢搭茬,连笑一笑都不能。本来啥事儿没有,你一笑,说不定鬼子会起疑心,掏枪把你毙了也是自找的。

任金有是龙门村人,30 多岁年纪,已经娶过媳妇,只是没孩子。听了任金有的话,梁三虎并没往心里去,不过他已经听出任金有的一份好心,说日本人咱惹不起,可躲得起。

那天,梁三虎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秋天灰蒙蒙的庄稼地里,居然潜藏着莫大的凶险,而他的一次无意介入,竟从区小队的枪口下,拯救了一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叫吉田。

吉田是41公司的一名工程师,两年前在北海道帝国大学工学部上学,学的是资源勘查工程专业。他来中国比较仓促,大学没毕业就应征入伍。那个天色灰蒙蒙的上午,吉田骑马去蒋村消费合作社买花布。吉田虽说是个研究矿产的工程师,但他还是一名军人,他买花布应该说是没有道理的,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他穿的都是皇军的军服,但他那天就是要去蒋村买花布,当然不是给他自己买。他在史家岗认识了一个姑娘,名叫吉粉花,18 岁,年龄比吉田还小两岁,人长得漂亮,眼睛大,眼睫毛长,不经意间睃你一下,你浑身的骨头都会酥了。两个异国年轻人,在一次强行苟合之后,就谁也离不开谁了。第五次治安强化运动后,定襄靠近山区的村落要么人去屋空,要么修了炮楼,一般村庄的商品流通受到严格限制,布匹、咸盐、药品之类均属违禁品,只有在设立消费合作社的中心集镇或县城方可凭票购买。为了一块碎花布,日本工程师吉田不得不骑马北行15里,这样就与出来抓舌头的定襄三区区小队撞个正着。吉田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也未曾想过大白天的有人会在治安区暗算他,他只是琢磨这时候的北海道该是被薰衣草、郁金香覆盖的季节,收完稻子的原野,显得分外慵懒……因为走神,吉田没有发现危险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经过一个生满杂树的两丈高的土崖,一大蓬沙土从崖顶轰然落下,天色顿时昏暝不清,吉田下意识地一抬头,眼睛被沙土蒙了,然后一条口袋把他的上半部分套死,并包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从马背上被扯下来,先是肩膀着地,接着是左脸和左侧的半边身子,好在地面是一尺厚的浮土,他并没有摔坏。他听见咚咚咚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接着听到有人说,马跑了,没抓住缰绳。又有人说,把小鬼子绑起来,这地方离炮楼太近,不能久留。吉田的身子脱离地面,他被人用麻绳随便绕了几圈,又用木杠穿过麻绳,抬着钻进庄稼地。吉田明显感觉到庄稼的叶鞘尖锐地划过上半身的口袋和下半身的裤子,他像一根悬在半空的木头御风而行。他的嘴没有堵上,在口袋里呜里哇啦直嚷嚷,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或许口袋具有消音作用,并没有人搭理他,又或许他的洋泾浜汉话没人能听懂,他就忍不住骂了句八格牙路。

那时,梁三虎的马车刚好走下一道斜坡,车是重车,车毂与磨杆发出吱呜吱呜的声响。在他那辆马车后面,拉拉溜溜还跟着几辆装满矿石的车,赶马车的车夫都随着马车一溜小跑。梁三虎看见有两个头戴毡帽的人用木杠抬着一件木头一样的东西从一块包谷地里跳出来,朝他这里疾行,还有一个光脑壳的后生手里提着一把蓝幽幽的驳壳枪,不时往蒋村方向的炮楼张望。而在不远处的草坡上,史家岗的放羊汉吉舟子正用放羊铲收拢那些走散了的绵羊羯羊。吉舟子放的不是他自己的羊,他家连一只小羊羔都没有,他是替村里几户财主伙放的。

头上裹条羊肚子手巾的梁三虎和3个陌生人擦肩而过时,意外地发现他们用木杠抬着的不是木头,而是被捆成肉粽子的人,他手里的鞭杆在3 个人脸前一横,冷笑一声,朋友,光天化日的怎么能随便抓人呀?

光头把手枪晃了晃,老乡,这叫二十响,一颗枪子就能要了你的命,你给我站远点,甭多管闲事。

我这人有个毛病,梁三虎说,天生就吃软不吃硬,你跟我好好说话,我兴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们过去了,你跟我来硬的,这闲事我还真管定了。

梁三虎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抡了一圈,清脆的鞭花就跟打枪一样响亮,也没见鞭梢扫到那人身上,就听那人喔唷一声,手枪落在地上。那人嚷道,你小子瞎狗眼了,看不出我们是八路军吗?我们抓的是小鬼子,你总不会是个汉奸吧?

梁三虎又在空中抽了一鞭子,老子管你是八路汉奸呢,反正就是不能随便抓人。两个戴毡帽的把吉田扔在地上,惊恐地对光头说,这小子不好惹,那边又来了几辆车,咱们快撤吧。光头从地上捡起枪,对梁三虎说,小子,你别得意,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3个人蛤蟆一样跳进庄稼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吉田大难不死,他身上的绳子被车倌任金有一道一道解开,周长三帮他拿去头上的口袋。这样,吉田看到的就是车倌们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吉田不知道是谁把他从土八路的枪口下救出来的,当他乘坐拉矿石的马车进了蒋村的胡公街,没等马车停了,便从车上跳下,朝梁三虎和后面赶车的任金有竖起大拇指,你们统统的这个!

任金有也竖起大拇指点头哈腰,太君的这个,太君的这个。

卸完车,周长三把烟袋凑过来,跟梁三虎对火,说看出来没有?人家任金有从你手里白捡了个洋落,吉田是你救的,他插啥话呀?

这也叫洋落啊?梁三虎满不在乎地说,别让八路军到时候把咱脑袋拧下来,那才叫捡洋落呢,老任想认这根杆子,我巴不得。

两天后,周长三又悄悄告诉梁三虎,有人看见任金有去41公司财务部领了一笔赏金,数额不详。梁三虎不信有这事,他说,你们就是瞎操心,听风就是雨,日本人的赏金哪那么好领。

又过了好些日子,有天傍晚,梁三虎回到吉家巷,看见他家街门口的石碾上蹲着一个黑影,走近一看,是放羊的吉舟子。

叔,你咋不声不响蹲碾盘上了?我以为是只狼呢。

看你三虎说的,吉舟子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说,三虎,你该请叔喝一顿烧酒。

吉舟子就住在梁三虎家对门,他有个闺女叫吉粉花,吉粉花和梁三虎的妹妹梁爱香同庚,性格却大不同,小时候经常一块玩,年龄渐长,反倒不来往了。

梁三虎不明白吉舟子的意思,只好说,不就是一顿烧酒嘛,改天咱去蒋村下馆子。

吉舟子说,你啥也没问,咋知道这顿烧酒该你请哩?

梁三虎拍打了两下身上的尘土,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嘛。

这话叔爱听,吉舟子又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三虎,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吉田说了,他要提拔你做车把头哩。

你说啥,叔?梁三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暮色沉沉,他看不清吉舟子的表情,以为吉舟子在跟他开玩笑。叔你可真逗,我连吉田是谁都不知道,他凭啥提拔我?

吉舟子摇头,三虎啊,我不信你不认识吉田,那天在半路上你是不是救了一个日本人么?

梁三虎摸了摸后脑勺,你说的是那个人啊?

吉舟子说,我亲眼看见那天是你救了吉田一命,不是那个任金有,他还好意思领人家的赏金哩。

梁三虎说,你跟吉田是啥关系?吉田咋就肯听你的?

吉舟子一时语塞,支吾两声说,这个你甭管,反正你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你舟子叔还帮衬过你。

梁三虎走马上任那天,天降大雪。公司出于安全考虑,给车倌们放了一天假。梁三虎拍着口袋对十几个车倌说,今儿晌午咱不去伙房吃水煮白菜了,我请大伙儿去蒋村下馆子啃猪蹄。大家齐声叫好,周长三说,该请,你一个月比我们多领10块钱哩。

车把头的工钱是25 块。 1943 年的物价虽比事变前贵多了,可一斤面粉才2 毛6,一斤60 度的老白干也就7 毛钱,多出来的10块钱能下多少次馆子呀?

有人高兴有人愁,最不高兴的有两人,一是免了职的孙把头,一个是挨了打的任金有。他们两个人都没去蒋村啃猪蹄,他们把梁三虎恨得咬牙切齿。孙把头还好,不过是一个月丢了10 块钱而已,任金有就不同了,他丢的不是钱,他丢的是人。那天在雪地里,很少找人晦气的吉田用左手薅住他的头发,戴皮手套的右手在他脸上啪啪啪地抽,一直抽,像放一挂没完没了的鞭炮。后来,是梁三虎过去求情,吉田才松了手,被抽晕的任金有一头扎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了。

梁三虎喜欢结交朋友,他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用说赶马车的车倌,就连戴大檐帽的矿警队,戴战斗帽的新亚皇军都跟他谈得来。因为他是吉田的救命恩人,矿警队二中队的李松阳队长也对他另眼相看,他们在矿警队营房摸过三次牌九,喝过两次酒,还掰过一次手腕。梁三虎交朋友的方式也简单,仗义,豪爽,舍得花钱,每月25 块联准券的薪酬,不到月底就花光了。

进了腊月门,家家都在置办年货,梁三虎手头拮据,让妹妹梁爱香想办法。梁爱香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硬着头皮去对门儿找吉粉花借了10块钱,割了2斤猪肉1斤豆腐,秤了10斤白面一捆粉条,剩下的钱买了一张梅红纸,请村里的老秀才写了两副对联,又给梁三虎买了两包哈德门香烟,给自己扯了2尺红头绳。

1943年的春节,也就是农历癸未年正月初一,梁三虎踏着过膝的积雪,去矿部给二中队的李松阳队长拜年。路上遇见喝得醉醺醺的吉田,梁三虎怕他摔跟头,忙去搀扶。

吉田一手握着酒瓶子,一手搭在梁三虎肩膀上,嘴里吐出一团一团的白气,三虎君啊,你的不够朋友,缺钱的不来找我,我吉田别的没有,金票大大的有。

又说,那个什么孙……孙把头,说你私通八路,我拿枪顶着他的脑袋说,以后,再听你讲三虎君的坏话,死啦死啦的有。

史家岗矿部的矿警队隶属于定襄县警备大队,大队长原来由伪县知事郭春雷兼任。1942 年8 月,郭春雷离任,新知事是代县人贾思直。在矿部带队的是副大队长谷沛雨,李松阳又是谷沛雨的部下。有一次,李松阳喝多了酒,在营房里骂谷沛雨王八蛋,克扣弟兄们的军饷,迟早要遭报应的。有人原封不动地把李松阳的话汇报给了谷沛雨,谷沛雨当时一笑了之。

过了好些天,谷沛雨派李松阳出了趟远差,去贾知事的老家代县温石沟给老太爷送寿礼。寿礼装在3个大柳条箱里,箱子很重,上了锁。谷沛雨亲自监督人把柳条箱放在一辆三套马的铁轮车上,用绳子绑牢靠,然后拍着箱子说,李队长,你可给我听好了,这里边装的虽没有给蔡太师送的生辰纲贵重,可也不是你那几块军饷十年八年能买得起的。路上要操心,一定要轻拿轻放,丢了,碎了,出差池了,老爷子万一怪罪下来,甭怪我谷某人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李松阳说,丢是丢不了,可这铁轮车能不能把东西颠碎我不敢打包票,公司有的是胶轮马车,怎么要从老乡那里雇一辆铁轮车?这家伙走一步咯噔一下,别介没到代县,箱子都散架了。

谷沛雨冷笑一声,想用胶轮车?那得村上社长批准,你又不是不知道,社长压根儿不拿正眼看咱们警备队的人,加上最近运输矿石的任务吃紧,马车队过去是两班倒,现在都是三班倒,就连那辆趴在香椿树下的老爷车都出动了,我哪敢因为这事去找村上社长。

李松阳就不好再多嘴了。

李松阳不是一个人出门的,还带了两个矿警队员,一个叫孙明本,一个叫黄生贵。从定襄的史家岗到代县的温石沟,少说也有100多里路,铁轮车又慢,原估计打个来回起码要3天,如果在温石沟多耽搁一天,就是4天。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李松阳就突然回来了,他一脚踹开营房的门,却不进去,而是站在门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气急败坏的样子像要吃人。

有人问,怎么啦李队长?给贾老爷的寿礼送到了?

李松阳破口骂道,送他娘个×,那个孙明本真他娘不是个玩意儿,背后捅老子一刀,老子欠他了?

黄生贵也灰头土脸地跟在李松阳屁股后面,他悄悄对大家说,他们在崞阳镇的长盛店歇了一晚上,原打算天一亮就上路,哪想到等他们睁开眼,停在长盛店院子里的铁轮车没了,柳条箱没了,孙明本也没了。一问店家,后半夜孙明本就赶着马车走了,他们也不敢去代县找贾老爷子说明情况。

梁三虎再次见到李松阳,李松阳已被一撸到底,整个就是一个普通矿警队员了,手枪已经上缴,扛在肩上的是一支三八大盖。

改天,轮李松阳在矿部门口值岗,赶马车的梁三虎拽住缰绳,塞给李松阳一包哈德门烟。李松阳拆开烟盒,用指甲挑出一根,粘在嘴唇上说,你小子尽量离我远点,最近我老走背字儿,别把你给连累了。

我还偏不信那邪呢,梁三虎用肩膀扛一下李松阳,低声说,我有个朋友在兰台据点看见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李松阳说,你朋友多了去,我哪知道他遇见谁?

他看见孙明本了。

梁三虎说完,李松阳的脸色骤变,他瞪着梁三虎,喃喃道,他个狗日的,劫走贾老太爷的寿礼,还敢在据点里露面,就不怕谷沛雨找他晦气?

你傻呀,梁三虎有点恨铁不成钢,咋这么不开窍呢?人家孙明本压根儿就没跑,那辆车上的寿礼到底是一堆狗屎还是一堆马粪,鬼知道。反正你李松阳这当官的路算是给掐断了。

李松阳脑子里画了十几个问号,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梁三虎脸上的刀疤,半天没缓过味儿来。

你在背后骂没骂过谷队长?梁三虎直截了当地问,你也不想想,巴结谷队长的人就跟我车上的铁矿石一样多。你敢背后拆谷队长的台,人家就能设个圈套叫你往里钻,撤职还算好,别介脑袋掉了你都不知道谁背后砍了你一刀。

李松阳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日子一天天往后移,到了1943年夏天,交通员郑树把一封鸡毛信交到中共定襄县委城市工作部干事孙三黑手里,又由孙三黑转交给晋察冀军区第二军分区河南区队政委张连奎。

信上说,史家岗铁矿情况基本摸清,矿部及周边炮楼15 个,其中矿部有2 个,村子四周是5个,矿警队213人,新亚皇军94人,日军(含41公司技术人员、后勤人员)35人。武器方面有重机枪2 挺,轻机枪8 挺,长枪384支,短枪32 支,子弹数万发,掷弹7 箱,手榴弹15箱。还有电台1部,发报机1台,电话7部,汽车1辆。另,我地下党正秘密策化部分矿警队投诚,一旦条件成熟,将实施“破晓计划”。

张连奎和政治部主任杨世明商量后向史家岗矿部地下党作出指示,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继续有计划有步骤地实施策反行动,如策反受阻,可采用反间计,挑拨日伪之间的矛盾。因近期我主力部队抽调人员组建同蒲支队,深入敌后开展交通战,拔除史家岗据点的“破晓计划”只能延后。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入梁三虎家院子里。梁三虎睡得死,呼噜震天响,倒是隔壁的妹妹梁爱香听见了,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一骨碌爬起来。

在梁三虎消失的那些年,梁爱香养成随身携带剪刀的习惯,而且院里稍微有点动静,就能把熟睡中的她惊醒。

梁爱香的眼睛贴在窗缝上,朝月亮地里张望,由于受视线所限,她看不到跳进院里的人,只听得似有一只啄木鸟笃笃笃叩击三哥的窗棂,又听见三哥屋里传来窸窸窣窣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一段漫长的对话。听不清说什么,直到最后,她听到三哥说,郑树,天快亮了,你回吧。又说,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这里。

梁三虎自认为在矿部交的朋友不少,但仔细甄别,都是些不过命的酒肉朋友。就拿李松阳来说,酒桌上拍着胸脯向梁三虎保证,有用得着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可梁三虎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时,李松阳斜着眼看他半天,慢悠悠地说,老子伺候的是日本人,又不伺候他谷沛雨。丢了寿礼的事儿,老子认栽。这不,老子已经被他踩脚底下了,他姓谷的总不能是条疯狗,死咬住不放吧?逼急了,老子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又说,要我去投共产党,我怕水土不服,吃不了八路那苦。

李松阳是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干骨头,梁三虎后来干脆撇开李松阳,去给其他矿警讲故事。他经常在矿警队的营房里留宿,许多人都喜欢听他天南地北地海吹。梁三虎慢慢就把话题从天上拉到地下,从远处拉到近处,有一次他给七八个比较说得来的矿警讲最近发生在定襄城的事儿。他说,咱们在矿部呆着,外面天塌下来都不知道,你们听说过八路军夜袭定襄城的事儿吗?没听说过吧?那是六月七号夜里的事儿,他说,才过去不到半拉月,上面压着不让往下传。大家见过县城那道城墙有多高吧?足足四丈开外,家雀想飞上去都费事,人家八路军几个筋斗云就蹿上去了。城墙上的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搬家了。有的弟兄想开枪,看见城墙外黑压压的全是八路军,城墙上也是八路军,哪还敢再动动枪的念头,都把胳膊举得老高,唯恐人家看不见他要投降。你们都知道咱们警备大队大队长王云浩吧?他搂着小老婆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见外边枪响得厉害,连忙带几个随从跑到街上,迎面走来一群人,天黑,看不清是警备大队的,还是宪兵队的,就让人喊口令,对面回答的口令也没问题,可等走近了,还没弄明白咋回事,人家就把大队长用绳子捆上了。说郑大队长,你看不清我们的模样,我们可看得清你这副鬼样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吧。大队长就让八路军抓走了,他连掏枪的机会都没有。我听人说,八路军都有夜视眼,人人都是百步穿杨的高手,说打你鼻子,肯定不打你嘴巴,你们说邪乎不邪乎?

听故事的人都不吭声,不吭声说明心里在琢磨事儿,有人轻轻叹息一声,背着手走开了,也有人摸了半天后脖颈。

梁三虎叮嘱他们,不要外传,万一让谷队长听见,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这件事后来还是传到谷沛雨的耳朵里了,不过让梁三虎没想到的是,传话的人并没有提梁三虎,而是一口咬定是李松阳说的。谷沛雨放出口风来,谁造谣生事,扰乱军心,杀无赦。

有天早上,梁三虎刚走进矿部的马车棚,就听周长三跟他说,经常跟你一块儿喝酒的那个李松阳跑了。

梁三虎一愣,李松阳跑了做啥?

周长三说,这我哪知道啊?我一进厂门,就听两个站岗的二狗子说,谷队长让人去喊李松阳,喊人的回话说找不到李松阳,跟李松阳睡一个通铺的说,李松阳昨儿晚上就没回营房,枪也不见了。

梁三虎知道,李松阳绝不会弃暗投明去根据地,十有八九是开小差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吉舟子放羊日日晨出暮归。

事变之前,吉舟子只给郑金珠一家放,从50 只羊起群,年年添丁增口,到了1937 年,羊群总数是365只。也就是说,郑金珠一天吃一只羊,也能吃整整一年。可郑金珠哪舍得吃呀,羊身上都是宝,羊群是他的摇钱树。一入夏,吉舟子就帮郑金珠剪羊毛,剪下来的羊毛要带到蒋村羊会上卖。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是郑家杀猪抹羊的日子,猪只杀一口,留着过年吃,羊要杀5 到10 只,羊肉羊皮和羊下水都要带到集市上卖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郑金珠近400 只羊,在1939 年春的某天,被一群日本兵从吉舟子手里赶走了,没有给郑金珠留下一枚铜板。现在吉舟子放的羊,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只,却没有一只是老郑家的。每到日落时分,他赶羊进村,那些羊就会自动找到自家主人的街门,他只需在街头甩两朵鞭花,提醒主人开门就行了。

那日,吉舟子刚在铜脸盆里洗了把手,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等闺女吉粉花把窝头咸菜和小米稀饭端上小饭桌,就听见有人哼着梆子戏走进院来,他不抬头也知道是梁三虎。梁三虎晃了晃手里的兔子,说白天在路上碰见两只兔子,一前一后赛跑,他一鞭子抽下去,两只兔子一只没跑掉。吉舟子用筷子夹一块咸菜,对吉粉花说,你三虎哥是有心人,不像村里那帮龟孙,狗眼看人低。

吉舟子是有感而发,因为闺女和吉田鬼混,村里人背后都戳他的脊梁骨,以前来往的几个本家亲戚,嫌丢脸,都断了交往。唯有梁三虎没事儿的时候,常来家闲坐,还断不了带这带那的。按理说,一个扯放羊,一个扯赶车,年龄又悬殊,原本是谝不到一块的,偏偏叔侄二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总要坐到月上三竿。

夜凉如水,在一声声蝉鸣里,梁三虎贴着吉舟子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矿警队有人要反水,李松阳一跑,其他矿警也不想替日本人卖命了,想投靠八路军。梁三虎说这话时,吩咐吉舟子不要对任何人讲,以免引火烧身。吉舟子嘴上答应得挺痛快,三虎你放心好了,叔有个毛病,就是不会跟外人嚼舌头。

梁三虎一出吉家门,吉舟子便转身回屋,在油灯下面,把梁三虎的悄悄话就对闺女吉粉花说了,不过他吩咐闺女,这件事三虎不让外传,我也是只跟你说说,不要告诉那个吉田。吉粉花说,我图的是吉田的钱,又不图他那个人,这话我能跟他说吗?

转天,吉田来会吉粉花,吉粉花脱衣服的时候忍着没说,钻进被窝里时还没说,直到两人扭成麻花,她才把那件事一是一二是二地对吉田说了。吉田忙着做俯卧撑,对她的告密没有任何表示,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做完事,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吉田说,晌午不要回公司了,我给你做面条吃。吉田对着穿衣镜把风纪扣系好,摆了摆手说,回去的咪西。

当天下午,谷沛雨下令集合全部矿警队,接受第41公司社长村上次郎的训话。村上次郎长相很清秀,也很斯文,还戴了副眼镜,如果不是那身军服和胯下的东洋刀,谁也不会把他和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村上不会汉语,他说一句日语,翻译就讲一句汉语,本来半个时辰的训话,拖了一个多时辰。训话内容很杂,有国际形势,有国内形势,也有定襄的形势,谈完形势又谈大东亚共荣圈的意义,又谈中日友谊,又谈大日本皇军的仁慈,又谈土八路的无孔不入等等,最后集中到一个点上,就是要对矿警队的枪械进行严格管控。矿警队白天出岗,枪械随身,每支枪只配五发子弹;一到晚上,除了站岗的,一律刀枪入库,第二天吃过早饭,再统一集合去枪械库领枪。

谷沛雨面色阴悒,再没说一句话。谁让他是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呢?控制矿警队的枪械,不就是说人家日本人对矿警队已经起了疑心吗?打狗还要看主人,他这个主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就算不错了。

谷沛雨心里不痛快,他手下的矿警队更不痛快。矿警队最不愿意看到的是那些住炮楼的新亚皇军的嘴脸,他们看见那些穿日本军服的二狗子,乐呵呵地伏在堞墙上,大声说着风凉话,瞧人家警备大队,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连领枪都排成一条线,不像咱们这些人,一个个吊儿郎当的,像一群高衙内……

有天后半夜,黄生贵换岗回到营房,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骂骂咧咧说,信不过就甭让老子站岗,老子还嫌困哩。

旁边一个老兵给吵醒了,抢白道,你吃枪药了?三更半夜的瞎嚷嚷啥?让不让人睡觉了?

黄生贵直挺挺倒在床上,在七高八低的呼噜声里对老兵说,我骂那帮炮楼上的王八蛋,不就是一盏破探照灯嘛,摇过来摇过去的,总往老子脸上照。老子要是土八路,早他妈一枪敲瞎他的狗眼了……

1944 年11 月6 日夜,远在定襄东山腹地东峪抗日根据地赵家庄驻地的一间窑洞内,油灯闪烁。冀晋二分区43团的何有发团长、杨世明政委(原政委张连奎已升任冀晋二地委书记),定襄支队的梁进禄支队长、彭伯周政委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正听取城工部的孙三黑介绍史家岗铁矿敌军部署情况。

孙三黑说,史家岗和铁矿区外围的铁丝网都是电网,伪军经常从电网下边拖走电死的野猪野狗,矿部大院圈在围墙里,南北各有一座炮台。现在顶要紧的是,怎样让部队顺利通过电网,其次是怎么掐断敌人的增援线……

这些人的身影在黑乎乎的墙壁上或大或小,或深或浅,随着窑洞外的风声摇曳不定。

两个时辰后,一项战斗计划出台了。我军将兵分三路进入史家岗矿区,一路负责警戒土岭口矿区敌军,一路警戒蒋村和王家庄据点的敌军,一路为主力部队事先潜入史家岗,迅速接近矿部厂院外的电网,主攻时间一到,突袭矿部院内南北两个炮楼和武器库。具体时间定在两天后,也就是11月8日夜。

会议结束,交通员连夜出山,赶往史家岗。

而等到郑树猫一样蹿上梁三虎家的院墙时,已是11月7日亥时。郑树习惯性地回头在吉家巷四周望了望,轻盈地落在院内。他用手指笃笃笃敲打梁三虎的窗棂,一根尖而硬的东西顶在他的后背上,他浑身一冷,觉得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桶井水。他想翻转身把那根东西拨开,却听有人说,别动,动就扎进去了。他听出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正琢磨这个女人是谁时,梁三虎的房门无声地开了,爱香,回你屋里去,他是你郑树哥。

郑树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底,爱香啊,你把我吓坏了。

梁爱香嘴里嘟嘟囔囔的,一个给人看病的郎中,鬼鬼祟祟的老翻人家墙头,我还当是贼哩。

这个深夜潜入梁三虎家的草药郎中郑树,一字一顿告诉梁三虎一个好消息,“破晓计划”于明天深夜正式实施,要做好接应准备。

史家岗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村里有3 户人家的狗莫名其妙地在11 月8 日凌晨失踪了。事变之前,史家岗村100 多户人家,一共养狗43 只;事变之后,这些看家护院的土狗日渐稀少。到了1944年初冬,村里仅有3只瘦狗在街巷里鬼魂儿一样游荡。也就是说,到11 月8 日那天,全村没有一条活狗了。养狗的3户人家的男人找到村维持会长郑双全家里讨要说法,他们怀疑是矿警队干的,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坐在太师椅上的郑双全正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末,他问3个男人,除了狗,人没丢吧?男人们都摇头。郑双全一拍桌子,这不结了嘛,这年头,人没事儿比啥都强。

对于史家岗人来说,1944 年11 月8 日的白天就是之前任意一个白天的复制。前一天是立冬日,按当地风俗应该吃一顿猪肉白菜馅饺子,面粉倒不一定是白面,也可以是高粱面或荞麦面。事变前,村里人在四时八节吃一顿饺子也不算奢侈,但现在不比从前,除几户财主和维持会长家里能够听到砰砰啪啪用菜刀剁白菜的声音,其他人家的大铁锅里,照例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稀饭和掺了米糠的包谷面窝窝头。他们吃饭的时候,六七颗大小脑袋呈放射状围拢在一起,六七双筷子争抢着去夹一小碗烂咸菜(用包心菜腌制的酸菜),吸吸溜溜喝汤的声音引发猪圈里的猪经久不息的尖叫。艰难的日子锻炼了村里人的嗅觉,他们的味蕾在冬天与春天的季节特别敏感,立冬日的第二天,仍有人在干冷的北风里能闻到大户人家或矿部伙房散发出的水饺的余味儿。

吉舟子是村里少有的几户能够在立冬日吃上白面水饺的人。8日那天一早,吉舟子赶着十几只羊绕过铁丝网,朝收割过庄稼的地里走。附近有个两丈来高的炮楼,站岗的伪军都认识吉舟子,知道吉舟子有个漂亮姑娘是工程师吉田的相好,他们对吉舟子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吉舟子觉得吞了一只活苍蝇。吉舟子别看是个放羊汉,可他又不傻,那些笑脸后面隐藏的潜台词,他虽大字不识一箩筐,却一目了然。他愤愤地吐了口唾沫,狗日的,什么东西,迟早要吃八路的枪子。

吉舟子吐唾沫的时候已远离炮楼,偶一回头,竟看见郎中郑树带一把药锄在羊群后面跟着。吉舟子问,咦,郑树,你啥时候跟来的?不声不响的还带了把锄头?

郑树腼腆地笑了笑,我去山脚下挖甘草根儿,你的羊走得不快么,我也是刚撵上。

说完,郑树跳进旁边的一片菜地里,沿着一行萝卜畦,大步流星地朝山根儿去了。

五仙山很大,五仙山的山巅戴了个云彩帽,矿部那边传来小火车的汽笛声,呜呜的像狼嚎。

吉舟子选了一块收割过包谷的下洼地,把羊轰进去。这是郑金珠家的水浇地,郑金珠人虽不在村里住,地却没有撂荒,他把他家的坡地水地都租出去了。前两天村里有个佃户赶着毛驴进山给郑金珠送谷子,没出村口就让谷沛雨和两个矿警连驴带谷子拉进矿部去了,听说那个佃户还挨了打,说他通共。

天过午时,郑金珠远远听见有人唱谯楼更鼓急三更三点,后来就看见有个头缠白毛巾的后生绕过炮楼,也朝他这里走来。只不过走了一半路就拐弯了,那是条通往龙门村的土路,一溜下坡,估计是要进城。郑金珠就想,三虎不送矿石进城做啥?不会是去相亲吧?这么一想,他不由地叹口气,一下子就想到吉舟子闺女吉粉花了,粉花大了,该找婆家了,可粉花的名声……

这天下午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推独轮车的木匠,车上摞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家具,像是马鞍又比马鞍长,像是凳子又不是凳子的形状,听说是摘梨果摘花椒用的,村里人围着木匠的独轮车看了半天稀罕,却没人掏钱买。史家岗的坡上长梨树和果树,可摘果子都是爬上树去摘的,还没见有人搬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凳子在山坡上挪来挪去的。

天黑之前,木匠也没出手一件家具,就把独轮车和车上的家具寄放在周长三家里了。周长三在院里给牲口铡草,他家养了一头毛驴,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拴在槽头屙粪积肥。周长三平时给矿部赶马车,顾不上照应牲口,都是他老婆帮他喂。他对木匠说,你就放院门口吧,丢不了,没人要你那四不像玩意儿。木匠却神秘兮兮说,这叫天桥,能顶大用哩。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吉舟子把羊群赶进村里,也没看见郑树和梁三虎回来,当然他对两个人回与不回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进院门之前,下意识地看了看碾盘后面的那扇木头门。

史家岗村西南十里远,卧着两个巴掌大的村子,一个叫宽沟,一个叫簸箕仉。村里村外到处是树,不是桃李不是杨柳,而是些干巴巴的香椿树。即使今天,两个村仍然遍布粗细不等高矮不一的香椿树,每年春三月,香椿树出芽,乡民的腰包会短暂地鼓一阵子。1944年11月8日下午,两个寂寞的小山村,突然涌入许多扛枪挑扁担抬担架的八路军和民兵,虽服装各异,每个人却都打着绑腿。他们在村庄外围布署了好几道警戒线,老百姓许进不许出。

在宽沟村口的老爷庙前,梁三虎见到43团团长何友发、政委杨世明,定襄支队队长梁进禄,一中队队长阎四豹、政治指导员马景霭,二中队队长阎广林、政治指导员高登权。

何右发握住梁三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三虎同志。

梁三虎说,天天给小鬼子赶马车,我都快憋屈死了。

寒暄过后,杨世明开门见山地说,三虎同志,战斗必须在两个时辰内解决,你再仔细说说矿区的情况吧。

梁三虎和郑树蹲在村口一棵香椿树下,用一根干树枝在地上边画边说,总体情况与孙三黑汇报的八九不离十,不同之处是梁三虎更具体地指出哪里可以避开炮楼的火力,哪里可以翻越电网,哪里的围墙距离武器库最近,哪里是配电室,哪里是41 公司总部,哪里需要布防警戒线等等。

经研究决定,43 团一连和定襄支队一中队分别组成两个突击队,一连负责攻占敌军枪械库,一中队负责进攻矿部两个炮楼;43团三连与定襄支队二中队分别控制矿警队营房,警戒矿区周围另外几个炮楼的敌军;43团二连围攻郑金珠院子。

晚饭吃得早,太阳一落山,部队就分头出发了。路上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十里乡间路算不了什么,梁三虎觉得转眼就走完了。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即使有也是残缺不全的下弦月。在暝晦的视线里,却能看到矿部大院炮楼上射出的两道白光,盘互交错,如同两条贴身肉搏的长蛇。接近村西电网,梁三虎伸开手臂,示意队伍停下,他用手拢在嘴边,发出一串轻微的蛐蛐鸣叫。这个季节是听不到任何虫鸣的,但有几个人已经从靠近电网的一座破庙里跑出来,他们把木匠白天放在周长三家里的几个奇形怪状的木架子稳稳地支在电网上面,并用绳子使劲拽着。梁三虎正要顺着木架爬上去,被人一把拽住,推在一旁。隔着夜色,他看清是一中队长阎四豹,阎四豹并不解释什么,脚尖一点电网上的马鞍,人已经落在电网那边了,随后是43团的杨先林,神枪手郭绍海。

梁三虎吐了吐舌头,队伍上的能人实在太多了。

那天夜里,除了另外两路负责警戒的人马分赴各个设伏点,仅潜入史家岗村的战士和来自三区、 五区的民兵就有1000 多人。1000 多人把靠近矿部和郑金珠院子的几条巷子都塞满了,人多嘴杂,难免有人憋不住咳嗽一声半声,即使有人偶尔放个屁,在静谧的深夜也显得掷地有声。偏偏那天夜里,史家岗村鸡不鸣狗不叫。也是的,村里的狗不都丢了吗?

村东头就是矿部,也就是敌人的据点。有人扛着过电网的天桥木架穿过人群,朝矿部外围的电网跑去。梁三虎发现周长三紧跟在他屁股后面,手里竟然拖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他说,老周,你这是拿铡刀砍炮楼呀?周长三在暗地里笑了笑,咱也没枪,拿片铡刀壮壮胆。

原计划亥时三刻发起进攻,可阎四豹是个急性子,看了看怀表,还差10 多分钟,他等不及了,悄悄对杨先林说,动手吧,我估摸着矿警队已经熄灯了。没等杨先林表态,他就子弹似的窜出去,踩着木头架子越过电网,几个弹跳就把身子贴在矿部围墙上,像一只巨型壁虎。杨先林一挥手,突击队的战士也纷纷越过电网。

围墙有两人高, 墙头上还有三条铁丝网,已经有一中队的战士用木棍挑着云梯搭在墙头上。有个战士用钳子剪铁丝网时,触碰到上面悬挂的一只罐头盒,丁零当啷地从墙上滚落到墙脚,声音格外清晰。两个炮楼上的探照灯唰地投来,只是找不到响声的具体方位,一会儿照东墙,一会儿照西墙,紧接着枪也响了,子弹漫无头绪地打在砖墙上,迸溅出耀眼的火星。

阎四豹急忙把郭绍海喊过去,郭绍海在墙头上露一下脸,一枪就把北炮楼的探照灯打瞎了,只有南炮楼的探照灯还在四处寻觅。

枪声一响,梁三虎浑身一激灵,从腰里抽出一把驳壳枪。这把枪是杨世明在宽沟的老爷庙前给他的,枪里只有10 发子弹,杨世明要他节省着用。枪响的时候,梁三虎还挤在二中队的人群里,离电网有十几米远,他听见支队长梁进禄喊了声“快冲”,战士们呼啦一下朝电网涌去。人太多,木头架子就那么窄窄的一小段,虽然有民兵用绳子奋力拉拽着,仍然听见木头架子发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呻吟。梁三虎觉得矿部敌军的情况他最熟悉,他应该冲到队伍的最前头,他拼命把身边的战士拨开,又担心手里的驳壳枪走火,干脆把枪机关了。有人把他的手甩开,你拨拉我干啥?有本事你飞过去呀。梁三虎飞不过电网去,他只能在电网前干着急,后来听见周长三喘着粗气说,你们都闪开,我一刀把狗日的划拉个大口子。在能见度极低的深夜,战士们看见那个身形魁梧的民兵周长三抡圆胳膊,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砍向三五道铁丝编织出来的电网,只见一道火花轰地炸开,接着冒起一股黑烟。梁三虎发现周长三整个人连同手里的铡刀都在原地哆嗦。有人喊,触电了,快把他拉开!梁三虎伸手去抓周长三的胳膊,反被人从旁边推了个趔趄,有人吼道,不要命了你!

周长三后来是被战士们用木棍挑开电线才脱身的,杨世明让人用担架把周长三抬回家里,在土炕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等他能够下地走动时,都快过大年了。

梁三虎那天不是翻越围墙冲进矿部的,等他跳过电网,就听见围墙内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震得脚底都颤了几下。矿部的大门也被人从里边打开,队伍呼啦一下涌进去,大院内枪声迅速后移,渐渐集中到矿部北边。梁三虎后来才知道,围墙内的爆炸声应该是两个地方同时发出的,一处是一连战士把配电室炸塌了,另一处是一支队把南边的炮楼给端了,都是用捆成一束的手榴弹解决的。

北边那个炮楼冲出七八个新亚皇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支队战士缴了枪。而没有武器的矿警队就像无毒蛇,在营房里乱窜了一阵,在谷沛雨的叫骂声里,鱼贯进入事先挖好的地道,地道一直通往土岭口矿井。这时候,一连和三连也攻占了枪械库,杨世明大声吆喝武委会的干部,要民兵们快去搬运缴获的武器弹药。

有人点燃火把,有人点亮马灯,在通明的火光里,战士们开始打扫战场。从村里传来消息,驻守在郑金珠院里的日军也都钻进了地道,二连的战士只从郑金珠院里牵出9匹大洋马。

立冬后的凌晨,风寒刺骨。梁三虎站在矿部院里发呆,他手里拎着那把一枪未发的二十响,眼瞅着有人抬着重机枪走了过去,有人挎着长枪短枪也走过去了,还有人提着一桶煤油歪着肩膀跑远了,而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仿佛只是来看热闹的。

天亮时分,部队撤出史家岗矿区,翻过五仙山,朝百泉郊转移了。而他们身后,矿区周边的那些炮楼仍在不知疲倦地射出数不清的子弹,只是没有一粒子弹有的放矢。

这次战斗硕果累累,经清点共计缴获重机枪1 挺、轻机枪3 挺、长短枪73 支、子弹5000 发、掷弹和手榴弹各2 箱,另有电台和收发报机各1 台、收音机2 台、电话机7 部,以及9匹骡马、3 辆马车等。打死日军7 人、伪军25 人。因矿警队与新亚皇军大部分钻入矿洞,仅俘虏伪军8人。我军牺牲1人,负伤9人。

附记

攻打史家岗战斗在1944 年11 月24 日的延安《解放日报》头版做了简短报道:《太原东北我军攻入史家岗铁矿》。

1945 年2 月6 日,《晋察冀日报》又专文介绍了史家岗之战破电网的经验,称此次战斗创造了非常简易、非常有效的科学方法。

1945 年夏天,东峪抗日根据地开始流行一首民歌,歌名叫《攻打史家岗》。歌词摘抄如下:去年十月八号(应为11 月8 号——作者注)晚,八路军攻打史家岗,炮台枪库烧了个光,捉住鬼子一拨摊;地雷一炸伪军慌,浑身上下如筛糠,磕头捣蒜缴了枪,打了胜仗喜洋洋;得了机枪整四挺,还有步枪七十整,电台收音机全拿上,九匹洋马骑回山……

1946 年10 月11 日, 国民党二战区39师围攻史家岗,晋察冀第二军分区参谋长李棠绩等20 余人在突围中牺牲,史家岗民兵小队长梁三虎也壮烈牺牲。几天后,县抗联会的同志从龙门村买了一副杨木棺材,把梁三虎葬在史家岗村东一片酸枣地里,坟前插一了片木牌:革命烈士梁来成。有个抗联会的干部提议,不如写成梁三虎比较好认,但写字的是村里的老郎中阎隆秀,阎隆秀捋着山羊胡子说,人死后留的都是大名。

1947 年清明节,在革命烈士梁三虎的坟墓旁,出现一个年轻少妇。少妇的头发用一块蓝布帕包着,上身穿蓝底白花的平山布褂子,下身穿竖条纹的青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平绒鞋,胳膊弯里挎一只蒙了麻布的竹篮。她从竹篮里拿出几样祭品, 依次摆放在墓前,4 个包了黑豆与小米的白面馍,一小碟四色花菜,一只瓷酒盅,一只锡酒壶,一双筷子,一份五色纸,3 炷榆皮香,还有一只绣了戏水鸳鸯的烟荷包。妇人点了香,焚了纸,磕了头, 然后挎着一只空竹篮朝东山方向去了。

周长三隔着一片酸枣林看见了那妇人,回村后对村人说,估计是梁三虎的妹妹梁爱香,距离远,没看清眉眼。

可大家知道,梁爱香虽然嫁人了,婆家却在蒋村,蒋村在史家岗的正北。

放羊的吉舟子不同意这个说法,他信誓旦旦说那个姑娘压根儿就不是爱香,爱香他认得,那个姑娘他也认得,是财主郑金珠的千金郑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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