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格
爷爷晚期
遵医嘱给他打吗啡
打着打着人就没用了
夜来风雪疾,我蹲檐下发呆
暮色抖开寿衣,爷爷的体温
在我掌心一寸寸
凉下来
人间四月
躺坟前看云
爷爷的青布衫打白补丁
针脚如云,云如针脚
会走动,会沿流水的方向
清澈地回家,替他穷尽
对落日的热爱
坐板凳上剥毛豆
拇指稍用力,圆身体就挤出来
自行车铃响,告诉我29岁的父走了
东厢房,太公一个踉跄
收起老寿星卷轴
不再独自承受他的长寿
多年后痴呆的太婆去后院看后山
暮色不掩青黛。我继续剥豆
醉心于打湿碗口的绿
那么懵懂,对死无动于衷
好像天生知道,剥离自然而然
躺木门上为亡父揩脸也很自然
与最后的他交换胸口的热和眼中的水
那被消耗的苍白的终将不见的脸
在流逝。长夜漫漫
豆荚敛息,豆子深埋脸颊
窗口,离婚协议吹得哗哗响
母亲切月饼,越切越慢,太疼了
切得不是别的,是骨肉相连
从此,妹妹跟继父过
我跟妈过,隔两座城
只是,母亲背了巨债,我在教室饿晕
妹妹借同学的生活费还不上
被校方警告。我开始偷偷喝酒
那天,四点半就醒来,头有些痛
想到活着的意义
多承受一些谎言的勇气
和麻痹自己的傻念头
二十年过去了,妹妹与我各自挽爱人
去母亲小屋吃月饼。才切下一角月光
委屈经过胸腔,竟无法平息
亡灵比生者多,在邵家塘
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老祖宗渴望被生下
粗瓷碗豁口割破嘴
粥稀得可怜
勉强盖住碗底更老的祖宗
阳台上,雪里蕻码开
稍一走神,就被塞进缸,反复撒盐
大石头压下来,苦难呈倒伏状
亡灵走了很久还不回
在邵家塘,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饭香飘远,老黄狗悻悻离去
背影框住两棵苦楝树
一棵是喜,另一棵是忧
落叶是完美的
菜帮子是完美的
碎瓷、药棉
挤压它们活过的样子
门匾和香案是完美的
久埋河底的,被时间完美地掏空
年年菜花开,年年祭祀
你是一场空
抱起我的一场空
重建家庙
右边是孝字,左边是忠字
然后,与你听诸子夜读
看东窗西户,青灯相映
那时,旧春秋在展卷里归位
正气悠悠垂丹青
家里找不到我
就河里、井里,甚至茅坑
用竹竿顶了个遍
父亲走后
家人第一次这么慌
直到母亲一把揪住耳朵
拖出灶台后吃乐口福的我
那件墨绿头绳衫上
褐色糖块多处板结
我挣脱她扬起的巴掌
用火钳翻出烤山芋
扭头就跑西村去野了
二十年后,奶奶电话催
回来拿山芋哦。扒开颤巍巍的草灰
山芋挨个滚进装过化肥的蛇皮袋
三十年后,我打电话给自己
回来拿山芋哦,装不像奶奶的声音
手中话筒迅速冷成一块墓碑
蛛网封灶,岁月没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