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汪胡别来是否无恙

2020-11-19 02:06
海燕 2020年7期

从景德镇瑶里出发,溯流而上,临近虎头岗,在通往安徽休宁的徽饶古道上,有一山村,名叫汪胡。

去年夏天,我和一空军战友在汪胡住了些日子,离开的那天,车要拐弯了,乡亲们还站在那儿向我们挥手,朝我们张望……

我们住的是汪家客栈。这是一户人丁兴旺,比较富实的六口之家,男主人姓汪名建峰,其妻叫詹玉芳,长得如花似玉,奶奶叫胡玉菊,为了延续汪胡的香火,建峰的大儿子姓汪,小儿子随奶奶姓,姓胡。

我们住三楼,木结构房。木的朴实,木的质感,渗透于宅屋的每个角落。窗户外面,是一棵高过四层楼几十米的香榧树。香榧树是名贵树种,有“寿星树”之称。村里人说:“住在树下的人长寿。”一棵香榧,从种子出来到丰产期需要15年,从花蕊到青果需要29个月,后熟处理需要360个小时,两次炒制。它深知时光奥秘,它教导我们如何用一颗不急不躁的心,去品尝时间赋予的自然馈赠;如何在繁杂的生活中,寻找厚重而漫长的光阴仪式感。这棵香榧树,巨枝虬扎在半空中,如巨大的手掌托住了流转不定的时光,是这儿的守护神。

有南京朋友从黄山赶过来,房东做了一桌菜:腌鱼、腌肉、干笋、干豆角、小杂鱼、苦槠豆腐……每道菜都有浓郁的乡土味。吃进嘴里,满嘴生津,唇齿间,沸腾着儿时的记忆。儿时的味道难忘怀,最难忘是外婆的乡土菜。一碗大蒜豆豉炒辣椒,吃得我头上冒汗胃口大开,一碟小葱拌豆腐,教会我做人要清清白白,一盘苦瓜炒鸡蛋,启发我苦中细品人生精彩……

朋友带来的古井贡酒喝完了,建峰拿来了山里人酿制的谷烧酒。酒桌上推杯换盏,灶堂里火光熊熊,热气里,朋友们喝得晕晕乎乎,我也差不多了。这状态,自然,坦然,必然。不像有些场合,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祝酒辞,怀里却揣着五颜六色的心事。那种场合的醉,难以言说。在汪胡村,我们醉是渐进的,无需人劝的。醉卧在床,窗外,蛙声、虫声,偶尔还有狗叫声,各种山村气息一直在脑海里流窜,滋润着不眠的醉意……

木质房间,不隔音。天刚亮,叽叽喳喳的鸟声就把我给叫醒了。一位老大娘拎着个小竹篮在菜园里摘菜,上前一看,篮子里除了南瓜、丝瓜外,还有四个黄金瓜。芳香扑鼻而来,我眼睛发亮,昨天,在村支书家吃过这样的瓜,可惜只有一个,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这种瓜了,在南京,在上海的超市,买过类似的瓜,那些瓜看上去很美,吃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真不知道那些瓜是怎么长出来的?这四个黄金瓜,我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

“这瓜多少钱一斤?”

“不卖。”老婆婆看了我一眼,“你要是喜欢吃,拿两个去尝尝吧。”我想拿,又不好意思。

想瞧瞧汪胡村老乡的生活,跟着大娘走进了一条小巷,拐弯,一座简陋的小院子,院子里挂着一块腊肉,几串辣椒,摆着一些干豆角,大娘的日子不单调。临离开时,大娘找了个保鲜袋,装上四个黄金瓜给我,我给她钱,她说什么也不收。

晚饭后散步,路过一胡姓人家,门口坐着不少人,有老人小孩,也有姑娘小伙,他们见到我,热情打招呼,邀我去喝杯他们自己采摘的高山茶,我坐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天上地下胡侃海聊。胡先生告诉我:“汪胡村是汪胡两姓和谐共处的古村落,它隐身于皖赣交界的深山老林。山村历来民风淳朴,乡民和睦友善。相传很久以前,有位姓汪的外婆对其姓胡的外孙说:你一定要记住,有姓汪的就不能没有姓胡的,汪胡是一体,是不能分开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村胡姓出什么人物,汪姓同样会出什么人物,汪胡心心相印,命运相连。”

胡先生很善于表达,他知道的还真不少:“你们去了原始森林景区吧?那片森林为什么保护得那么好,那是来之不易的。当年,有些人为了捞钱,过度采矿伐木,烧窑制陶,导致山塌地陷,水土流失,给村庄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人不尊重自然,大自然就会惩罚人类,这是天规!在惨重的教训面前,汪胡村村长用自己孙子的性命祭奠天地,祭奠大自然,封山育林。这是一个悲壮而震撼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汪胡十里八乡唏嘘了几个世纪……”

第二天,我和战友走进了原始森林景区。我们的线路是逆行的,从出口处进,由高处往低处走,然后从进口处出。因是傍晚,游人已散,景区就我们俩。

捡起一块溪石,坐在石上小憩,享受大自然的惬意,身旁有一片落叶,拾起,细数精致的纹理,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生命奥秘。用溪石轻轻敲击着名曰“盘古开天”的巨石,幽幽溪涧,有一种声音在萦绕,我听到了地球转动的声音。

吊桥悠悠,岁月悠悠,我们在吊桥上,荡荡悠悠。真想就这样荡荡悠悠生活,荡荡悠悠地过日子。

汪胡村的树,即使倒下,也不能随便扛回家的。有一棵树,倒在两棵并排挨着的树中间,有人称之为“第三者”,有人则取其名曰:“棒打鸳鸯。”名字不太动听,树倒下来了不好,倒下来去做“第三者”更不好。

出得山门,回到住处,心却没回来,还在树林里转,还在涧水中流淌。战友夜难眠,选了几张照片贴上了朋友圈,配了一首打油诗:“汪胡的夜啊静悄悄,山风吹得我睡不着觉,清澈的山泉潺潺地流,流向哪里我不知道。”

早晨,走在雾水和野花的气息里。突然,传来一阵“哼哧、哼哧”的猪叫声。循着声音我找到了猪圈,只见里边有两头猪,猪圈旁边还有不少鸡鸭,我拿出手机拍照。这时,来了一村妇:“这可是宝贝啊!今年,全村的猪都得了猪瘟,没了,就剩下我们家这两头猪。”她很自豪。一条小黄狗跟着她摇头摆尾,那画面,六畜兴旺。她家菜园子,赤橙黄绿青蓝紫,看得我心花怒放。拍抖音,摘辣椒,摘茄子,体味了一把农家乐。她摘了两个大西瓜,硬要捧给我,我没接,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风景。沿着一条溪流往上走,走至一枣树下,见一水池,往水池里一瞧,不得了,里边很多鱼,每条都有好几斤重,大多是草鱼、鲤鱼之类,我蹲下来,边欣赏,边拍视频发朋友圈,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鱼,肯定不是野生鱼,不是野生鱼又是什么鱼呢?它们不是地地道道生活在野外吗?这么多鱼,就没有人偷?想想城市,小区里“三铁一器”(铁门,铁锁、铁窗,监控器)防范,还时不时发生偷窃现象。

走过来一中年男子。“这是您家的鱼吗?真漂亮!”“是的,捞几条回去中午烧着吃吧。”“不用,不用。”这儿老乡怎么都这么热情?这么大方?后来才知道,中年男子是玉芳家的亲戚。

往徽饶古道上走,在一座石桥边,立着一座长有青苔的石碑,上书四字:徽饶古道。繁体。往回走的时候,过一木桥,我见到一幢有点年代感的老房子。窗户乌漆墨黑的,斑斑驳驳。老房子墙上有明显时代印记的几行红色大字特别醒目:“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门两边贴着对联“五福临门运气旺,吉星高照满堂喜”,还有一“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门楣上。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门往里瞧,屋里没人。我在门口徘徊,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到人。

惦记着“光荣人家”,过了两天,我和战友一道,又来到那座有时代印记的房子前,门开着,我们跨过门槛,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就是“光荣人家”的主人胡顺水,近80岁,上世纪50年代的老兵。他给我们讲那个年代的故事,讲他喜欢住老房子,讲他虽然一把年纪,但没病没疼的,还能上山摘果子,还能干农活。他说政府如何如何好,侃侃而谈,精气神十足,他的脸上,没有愁容,看不到忧伤,他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心底的那份满足。

在村口蹓跶,看见一木牌:直行700米,有一古宅。他们说的古宅,其实是一敦叙堂,敦叙堂是以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为堂号,以劝诫训勉后代子孙的地方。堂内堂外各有楹联一幅。“子孙亦以为序,序穆不失其伦,福星高照栋宇,礼乐幸来紫阁。”“萃子孙于一堂,序昭序穆,祀祖宗于百代,报德报恩。”正中央悬挂着一幅书法: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敦叙堂宽敞明亮,古朴凝重,汪胡两姓,历史上也出过大人物,每年都有在外的两姓人回来祭祀,祭祀之时,宗族香火旺盛;欢聚之乐,犹在敦叙堂。在汪胡,老宅并不多见,到处都有质地簇新的新屋。像敦叙堂这样古朴,这样厚重,这样珍贵与不可复得,只有在懂得体恤、珍惜它的人那里,才能得以保全和延续。

汪胡村没有喧嚣的商业,全村只有一家小百货店,村民在这儿平静地生活,勤奋地劳作,那家小店是名副其实的百货店,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一天,我进店买笔,发现店内还有生姜、萝卜、辣椒之类,那生姜,姜味特浓,我拿一块闻了闻,店主开口了:“这是真正的土姜,姜的作用很多,我这里还有自己腌制好了的姜。”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风姿绰约,穿戴时尚,不像是农村人。

“您是住玉芳家的客人吧?”

“你怎么知道?”

“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来个外地客,能不知道?”

“看您气色,您肠胃功能不太好,怕寒。我有秘方,是用姜汁、红糖、红枣熬制出来的。”说着她捧出了一只年深月久的老瓦罐。这秘方味浓,渗进了岁月风雨,深长缠绵。

我很是惊讶,她是干什么的?

“我自学看了很多中医学书,《皇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我都看过,我能治病,尤其擅长治疑难杂症。”

这是个奇女子!“你怎么不去申请办个诊所?”

“我没有资格证,我治愈过不少病人,也有没治好的。有一次安徽休宁那边来了个患有妇科病的妇女,我一把脉,发现她的病很复杂,我告诉她这病比较麻烦,一时半刻可能治不好。一个月以后,有人说我是骗子,是忽悠人的假神仙。现在,除了一些沾亲带故的宗亲找到我,求我看病问药,我会帮助看看,一般不惹麻烦,开个小店,有吃有喝,生活不愁,高兴起来卡拉卡拉、OKOK,您要是有兴趣欢迎您傍晚过来OKOK……”

山村的生活,热闹莫过于晚饭后那段时光。这个时候,建峰家的门口总是坐着不少人,男女老幼,好几代人,在一起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天。

连续几天,我总能看见一位老人,单薄消瘦的身子,玉芳对他很热情,来了就给他烟抽,给他茶喝,给他饭吃。这是个什么人?后来,玉芳领我们去摘枣子时,我们看到了老人的家,杂乱的房间里堆着一些杂物,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有个旧电风扇,地上搁了个电饭煲,看着让人心酸。老人看见我们,脸上堆着笑。老人是五保户,也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据说,村里已着手在为他盖新房。

离开汪胡快一年了,吃着最后一点从那儿带回上海的野生香菇、苦槠豆腐,我又想起了汪胡,那美丽的村庄,美丽的玉芳,那耸入云天的大森林,那天人合一的敦叙堂,还有那贫困老人,喜欢卡拉OK的店老板,杖朝之年的老班长,给我香瓜的大娘……别后是否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