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读了几年古书,世上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忘了也好,人间多是非,书中多知己。
数年前的一个孟冬,晨起对镜剃须,忽然感慨去日渐多颜渐苍,于是暗自发了一个宏愿,要用剩下的时间读古书。我的意思是说,只读清代以前的书,友朋佳作除外。固然偏执,尽有遗珠之憾,只有读书、写文章、谈谈风月稍得些自由,裴多菲为了自由连生命和爱情都可以抛弃,我只读古书又有何不可呢?于是单枪匹马杀进“文阵雄师”,不知魏晋。元人吴莱曾对人说:“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未必能文章,纵能,亦儿女语耳。 ”此话我极喜欢,以之砥砺自己。
且暂时说到这里。虽是一篇有卖弄嫌疑的小文,既然竹峰兄约写,又冠之“史”的吓人标题,势必要学旧时那乡下地主老财被窝中数金银地契,对腹中本来无多的墨水作一番郑重其事地回顾。
从十六岁说起吧,此前一言以蔽之:山区贫寒农家子弟,课本之外无书可读,念书、打柴、看牛割草、耕田种地,就是生活的全部。前人言“人生识字忧患始”,不知书,自然不知愁滋味,眼中只有山水,也蛮好。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文学依然是神圣的殿堂,作家光荣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不像现在,文章价贱如白菜。要命的是,鬼差神使,二八年纪的我竟然狂妄自大到立志当一名作家。写作始于阅读,我的阅读从民国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郁达夫开始,这点似乎要比当年安庆校园里的一大批文学青年高明一些, 他们追琼瑶、亦舒、三毛和汪国真。我尤爱林语堂,此君的文章和作派至今对我都有影响,比如吸烟无害、绅士的文章应像女人的裙子之类。
十六岁那年除夕,我借得一本宋词,如获至宝。别人走亲串友忙着拜年,我躲在西厢房中用仿宋字一笔一画地抄录,客人来了也不理会。词多伤春,正合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平平仄仄说尽少年心事,记得当时的心,软得像春水一溪。词有毒,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惆怅和闲愁包围着。
十八岁以前,我的简易书架上只有二十几本书,品类也单一,只有文学。民国几位大佬之外,就是在街头书摊上淘的几本旧书。都是从牙缝中抠出来的,一部分是用奖学金买的。有一年春节,舅爹给了我二十块压岁钱,我买了三本书,父亲知道后心疼得很,责怪的话却也未说出口。 他固然希望我多读书,但一年一千多的学费生活费更让他焦头烂额。 因为得来不易,甚爱惜,况且那时书贵,不像现在相对便宜。
我十八岁参加工作后,家境日趋见好,自己也有了固定收入,书也就买得多些。书橱日增,袋无余钱,见了书仍然两眼放光。有一回在办公室写材料,一位老太太上门找公司的管道工修洗菜池的水管子,我自告奋勇借了钳子家什去了。我本不会这行,趴在水池子底下扑腾了三四个钟头,万幸修好了,收了老太太十块钱。转身就送到了书店,买了一本多日想买的《唐宋词鉴赏辞典》。
此后十来年,胡乱读了一些书,以文学和史书为主,兼及哲学以及其他人间三百六十行杂书。记得读胡塞尔、康德、海德格尔,几乎不知所云,弗洛伊德要好懂些。迷上了马尔克斯、法布尔、梭罗,他们是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中国人尽皆知的名著自然是读过一些,最爱《史记》《资治通鉴》《三国志》这些史籍,读之可以忘饥。声名正著的国内作家的走红作品几乎都找来读了,文坛江湖也略知些,也就如此而已,并不算很用功,目的也比较功利,无非为写文章打点基础,算是求知吧。我以为求知是读书的低级境界。
二十八到三十七岁,是我读书最勤、涉猎最广的十年了。蒙国内外报刊杂志编辑青眼,让我作书评人,开专栏数十,年阅读量平均一百本。读而评论,评而发表,国内各大出版社和各地识与不识的作家学者的新著,源源不断地寄到我的案头。文史哲之外,五花八门,几乎不用花钱买书,夜夜读书到凌晨一两点。两个书房里的书仍然有五分之四以上蒙尘寸许,不曾打开过,有的甚至未曾拆封。书无涯而生有涯,感觉自己被书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得闲,捧茶观如山群书,有“南面王”之感。这是我读书的第二重境界,为读而读。
终于厌倦了这种卖文生计,也就是从小文开头所说的那天早晨起,书非古不读。因为喜欢,所以孜孜不倦,我以为我进入了读书的第三重境界:无为而读。这些年,重读了《史记》《楚辞》《诗经》《汉乐府》《山海经》《红楼梦》《聊斋》之类以及先秦两汉诗歌,读了《汉书》《后汉书》《明史》《清史稿》,读了先秦至晚清上百种文集、笔记,做了约十万字的札记。接下来打算继续读二十五史、历代笔记,经、子、集卷轶浩繁,选择喜欢的读些吧。按张岱《夜航船》里的说法,只诸子就有一百八十九家,集类更是多如飞雪,再活一百年恐怕也无法读遍。我不急,慢慢读,慢慢享受。
读书就是手语,隔着纸和时空与作者哑谈。尤其是古籍,其中尽是智者、德者、才者、学者,若与他们同世,怕是无缘一会,他们化成书,反而可以日夜相看两不厌。很喜欢于谦关于读书的诗句,索性抄下来,“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人世多纷扰,我心独无尘,这样的状态最好。
从故纸堆里钻出来,抬头望见东山之上一把吴钩低悬,洁净如霜雪,闲静若有所思,春风迤逦,温软似柳烟,似猫毛,似冰肌,似年少往事,似手中古卷。开卷有戏,百千古人张幕布燃蜡烛你来我往唱皮影,闭卷曲止,锣鼓声歇,皮归于皮影归于影骨归于骨。忽觉千万年大好人间无非寂荡,空寂的寂,板荡的荡。
在《梁书》的结尾留白处,我这样写:
二○一九年二月二十四日夜读完《梁书》,其时一城鼾声与梦呓。南梁一代,良相、悍将、英雄、名士应运而生层出不穷,太祖萧衍盛年时也堪称英主,终因佞佛破国亡身而为天下笑。古代帝王自称佛弟子者不在少数,似梁武帝萧衍这般迷痴沦陷以至万劫不复的,青史上却只此一人。曾巩写《梁书目录序》,纵横跌宕千余字,于萧衍的文德武功只字不提,只冷冷批判其佞佛,隔着一千五百年光阴,听来仍旧如当头棒喝。人虽各有好尚,但岂能不谨慎?又,梁武帝封子侄为藩王,侯景之乱起,诏天下勤王,各地诸侯王纷纷应诏起兵,侯景其时胆肠已破贼心已死,即将解围而走,众诸侯却拥重兵隔水坐望成败,终使竖子得逞其志,观之令人浩叹。南朝宋、齐、梁、陈四代,帝王之子幼稚时乃至仍在襁褓中,即出镇四方为藩王,藩镇的人权、财权、事权、军权都掌握在僚属手中,权柄下移,日久渐生异心,这也是南朝时局多震荡、国祚均不久长的一个重要原因。
《南齐书》之末,我补缀的几个字是:
自昨年看完《宋书》,年末至今春,握齐、梁二史对读,通览一过,合上书已是桃花初发时节。麦秀于野,草蓬于泽,桃李嬉笑春风里,我沉浸史书多年,不问花谢花飞,也混沌不知老之将至。江左风流,一改三代、秦、汉的朴鲁,纵酒谈玄以为风尚。
《诗经》里有《板》《荡》之篇,所谓“上帝板板,下民卒瘅”“荡荡上帝,下民之辟”。也就是遇到残暴昏庸的帝王,或者生在乱离末世之中,草民生不如死。南北朝以前的史籍,常常尊崇和怀恋三代之世,又常常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夏商周三代多圣君不假,然而昏暴的帝王也并不少。是因为写史的人宅心仁厚么,或者是出于教化生民的需要?抑或如同一个人颓然老去,当他靠在壁角闭目追忆似水流年,从前那些丑的、恶的、伤心、落魄的人和事都蒙上了一层温情的窗纱,想起来的都是美好与良善。
二十四史里没有黎民百姓,只有帝王和贵族,《诗三百》里却多有草芥之民活泼泼的言语行止。 《诗经》被列为经,以别于史,前贤如此分类是有卓越见识的:经典如金玉,万代尘埃也掩蔽不了它们的草木气息和晔晔光芒。
庚子正月初五日夜,通览《经典碑帖释文译注》一书,其时夜已三更。秦汉至宋元千五百年间碑帖典范之作历历在是,加上编者释注译文,煌煌七十五万言,厚而古,清而腴。开卷如神仙入洞府,眼前千峰错列万壑横亘,闭上书,又如刚刚从聊斋里的高门大户走出来,回头一望野墟荒丘空空荡荡,纸上烟霞书中云岫了无踪迹。然而,空空荡荡也是空洞清明,心间虚静自适,不着一点尘灰。近岁读书多如此类,所得在有与无、似与非、通与塞、蒙昧与光明之间。
何日打开此书,已然忘记。 计阅读时日不下大半年,多在清宵人初静之时,伴着泠泠风雨声或清淡月色,挑灯展卷零零碎碎,一日品味揣摩三五页,不能再多。我并不习字,读碑帖只是兴致,也可涵养气息与性灵。古碑旧刻,茧纸家风,有神护鬼卫,有气韵、风神与古人呼吸在焉,有道在焉,文章也是神品逸格,读得久了,于艺术相通之义也有所会意。写文章的人,追摩古今绝妙文章之外,当博览历代碑刻、法书、绘画、音乐、戏曲、雕塑等等艺术姊妹之菁华,兼收之,揉搓之,萃取之,贯通之,融入自家意思,出而复入,入而复出,方能化为自己笔下文章山水。
写文章的人,一艺之外若能兼擅其他,则如鸟生双翼,如周伯通左右互博,文章艺术各开一片生天。少年时,有三五年曾于故园瓦屋纸窗下,照着字帖鬼画符,谈不上临摹,只为把红蓝方格稿纸上的字写得端正一些。像许多鲜克有终的事情,后来在电脑上写作,书法的事自然就荒废了,笔走纸上如细雨穿林打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远,也让我时常怀恋。不习字,不动笔,字也就写得拙劣无章法,乡人所谓“像柴棍子戳的”。不学书,无以言,于碑帖鉴赏,也就仅知字大字小、墨黑墨淡而已,于是越发深悔当年懒散无远见。而今半生已经埋进黄土里,几次动念临帖习字,无奈每每提笔气短,纸非纸墨非墨笔非笔,心手相捩。想起虞姬《项王歌》,少年意气尽,提笔气短奈尔何?
窗外寂静荒凉,无鸟鸣无犬吠,无车马也无人迹,仿若一座空城。自去年岁末至今,新冠肺炎爆发,人心惶惶然,街市闭锁如闹鬼。白日大道上人迹屈指可数,都戴着口罩低头默然而行,逢人远远相避唯恐不及,眼睛里有无数意思。庄子与惠子濠梁观鱼之问答,可反其意以观疫情下的人心。
自除夕以来,日夜阖门如隐者,刷手机关注疫情之余,读古人书,思今日事,得饱睡,得十二分闲暇,得大把时间看电影听戏读书写文章。若非疫情汹汹,可谓难得逍遥。此前数日,疫情尚未明朗,《向度》民刊约作家写新年寄语,为写数十字:文能寿世,亦能寿人。祈愿天官赐福周遍苍生,祈愿笔、砚、纸、墨诸神加持作家和读者,祈愿心无滓秽虚室生白。
今夜重读,感慨良多。人间的事,难以测度更难以看清, 只有古人文章法书艺术珍品,如案头菖蒲窗外老松,意思闲闲,风雨不惊,聊可慰此红尘芥子之身。
一只白鹭贴着河床溯流而飞, 其声嘎嘎,高亢似乌鸦又似鸿雁。几秒钟后,只剩下一个银亮的点,隐于青山白云中。它让我想到一个词:吉光片羽。
鹭鸶的同类三三五五徘徊于水涘,啄鱼,交颈示爱,梳羽毛,或者在沙渚上散步,姿势无一不闲散优雅如同林泉高隐者。我注意这群白鹭已经很多年了。它们把老巢建在花果山南麓的十几棵梧桐树上,离这条它们赖以生存的河流不过一箭之地。往年,季秋孟冬之月,它们往更南的南方迁徙,把数百个黑草帽一样的鸟巢留在树上, 任风吹雪打,第二年阳春再来修修补补。这两年,它们中的一部分却留在这里过冬,雪天里也经常看见三两只在河里觅食,只是脚步显得有些匆匆有些凄惶。
戊戌年的冬天,山里的雨雪下得太久,再次看见太阳仿佛隔了一世。沐雪浴雨后的冬阳皎皎,极透亮又极醇厚,透亮一似初生儿的眼眸,醇厚如上好的黄酒。我偷闲片刻,坐在水涘枯草上晒太阳。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我临流不照花,听流水,读《南齐书》。
春信将至矣,地气将升。身后的园林里有几棵绿梅,有几棵红梅,有几棵黄梅。黄梅和红梅已绽,香芬蚀骨夺魂,绿梅花蕾满树,望之若满天白绿星辰。树间有一群鸟,穿林打叶啾啾而鸣。前方是一片菜地,厚皮菜、蚕豆、萝卜、菠菜、黄心白青青紫紫。霜天的早晨醒来,站在阳台上朦胧张望,总会见到几个老人在菜地里弯腰劳作,让我深愧自己的懒惰。我承认,我很少见到朝阳,月亮和黑夜是我的密友,书与文章是我的情人。
水流汩汩,风不来,四野安详开阔,城中的高楼广厦也成粉彩静物。 皖河之水天边来,清清瘦瘦浅浅漾漾,在这片沙渚边缘分道而东,像南朝宋季世的筋脉,一条是萧齐,一条是刘宋,一条是更始,一条是末路。恰好看到《高帝本纪》这一节:
是日宋帝逊于东邸,备羽仪,乘画轮车,出东掖门,问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答者。
十三岁的儿皇帝刘准,两年前被萧道成当作傀儡拥上帝座,为的是让他配合演一曲敬禅的好戏,所谓效法唐虞。然后萧道成登基,降刘准为汝阴王,随即毙之于丹阳宫。“何不奏鼓吹”本是孩子语,一千六百年后闻之,仍然忍不住发笑,继而倍觉凄惨。其惨烈的程度,比《黍离》之悲、《麦秀》之痛更甚,比《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更易叫人心碎。当年坐在画轮车上衮衣章甫的宋顺帝说这话时,一定睁着一双无辜而好奇的眼睛。
历史有时候像复印件,何其相似。 二十三年后,梁武帝萧衍以同样的手段逼迫十五岁的齐和帝萧宝融禅位,然后将其杀害。更可玩味的是,他们本是同根生。
里尔克说:“所有通往地狱的路,原先都是准备到天堂去的。 ”
想起明人焦竑《李氏〈焚书〉序》,“宋元丰间,禁长公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求鼎沸,断管残沈,等于吉光片羽。 ”长公,行次居长,此处指苏轼。管,笔也,沈,墨也,断管残沈也即断笔残墨,残缺不全却蕴涵光芒雄视百代的字画文章。苏子笔墨是吉光片羽,《南齐书》 是吉光片羽,临水照花是吉光片羽,鹭鸶振翮于吴山楚水也是吉光片羽。
世事不过是流水,史册不过是账本,我不过是一个读书写文章的散淡人,胸中尺幅三二里,不外乎是留一截断管数点残沈于世上。
东坡是圣僧转世,其品、其格、其为人、其为官、其字画、其诗词文章,天然带佛性。
题跋一体,古已有之,如周武王时砚铭,“石墨相著而黑,邪心谗言无得污白。 ”如虢季子白盘铭文:“……王赐乘马,是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金石书画诗词文章,品鉴、记事、考证、论赞之碎语闲言,或标于前,或识于后,发乎情,而止乎艺。如虫蛀木,如风吹水,自然成文,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本是无意为之,往往成为后世经典。往往十数字字帖,世世代代题而又题跋而又跋,龙头骥尾,洋洋大观。
有宋一代,苏东坡黄山谷二人,文才既高八斗,江湖地位又崇,兼是个中妙手,双双推其波扬其澜,题跋文章,遂成士大夫风尚。
昔年,汉武帝读司马相如赋,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我读《东坡题跋》,如闻虫鸣鸟啭小河淌水,自然宫商,意思萧散。 《跋黔安居士渔父词》说:“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其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 ”《跋草书后》云:“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 ”月夜一行行读来,以为毛发骨骼中尽是山林水泽,有鬼神飘飘忽忽来往其中。
去年过中原息县,在濮公山下,父老言,东坡曾过此去黄州,见濮山拱翠古树高藤,题“东南第一峰”,言语间有骄矜之色。其实,峰不过四百余尺,不能望眉山项背,遑论荆楚巍巍乎高山。文人心性,率性而题之,不可拘泥较真。文心也是佛心。
东坡喜佛,甚至佞佛,自称佛弟子,也喜论佛经,只惜此类题跋有木塑呆气,面目稍稍板滞。
黄山谷说,作诗三十年,今乃大觉。又说,三十年作草,今乃似造微入妙。聪明颖悟如黄庭坚,习诗、习草书,三十年后才自觉有些风致神韵,文章艺术之事欲臻于化境,勤苦之外别无他途。
黄山谷《题东坡书道术后》称苏子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间语”。又《跋东坡乐府》,谓东坡在黄州所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 ”观《山谷题跋》,如在雪梅林中,香芬隐隐,了无尘埃气,无俗气,无酸儒气,天地空朗澄明,心间清泠超迈,也非人间语。
东坡高才,山谷也高才,高才是地上谪仙,是天上月轮,奔逸绝尘,可望而不可追。
山谷甘作东坡门下士,奉之为师,但就题跋而言,我以为,山谷题跋境界与风神,更渐近自然,似稍胜东坡一筹。东坡也极力推崇山谷,文字散见《东坡题跋》,以为多有自己所不及处,甚至说其诗文“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高才相惜,妙手相推,此中可见前辈笃厚风操。
近年读了一些古人论书画的文章,以为论书论画也即是论文章,艺理相通,本为一道。刻在甲骨上的文字,是字,也是画,也是文章,书画文章,一源所出,各自演绎山脉河流。黄山谷也说,书画当观韵,与文章同一关钮。山谷道人法书,行、草、楷自成一家,其诗其文也自成一家,汇而通,博而达。于诗文而言,我尤其喜欢他的题跋,心无烟尘,笔无简择,语出如万壑松涛,谡谡吹人。
当年,怀素见颜真卿,以得折钗股笔法自矜,颜真卿说:“折钗股何如屋漏法? ”怀素起身捉住颜真卿的手,云:“老贼尽之矣。 ”此事原出唐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黄山谷也引入《题绛本法帖》。老贼尽之矣,语极妙,似可转送黄山谷。
天地茫茫,人间一白,《小仓山房尺牍》文骨清苍,笔墨秀润,也是一卷冰雪。冰雪天读冰雪文,觉春气满纸,心间草色茸茸杂花生树。
一如画狐写鬼图神状妖的志怪之文,始自秦汉、盛于魏晋,本是小道,到了清初的蒲松龄,旧曲填新词,翻成绝妙文章,滥觞于魏晋、扬波于苏黄的尺牍小品,到得袁子才手上,仿佛荒村野店中的垂髫小丫头出落成娉婷曼妙美少女,更具姿容,更具仪态,更具风致,还有了临去秋波那一转。二百零三封书简,见山见水,见情见性,见才见识,见胸襟见赤心,不忍匆促饕餮,眉批旁注圈圈点点,以为红尘清课,藻我尘面雪我俗念。苏东坡说他自己的文章,“如万斛涌泉, 不择地而出”,袁枚尺牍,则如大风舞雪大云起雨,磅礴恣纵,写来酣畅,读来痛快。
“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 此《随园诗话》 之所由作也。 ”(《答徐贲园先生》)
“史载嵩阳子为高辛氏之儿,性好敝衣恶食,正月晦日死于穷巷。彼固前生乞丐,误生圣天子之家者也。 ”(《答陶悔轩方伯》)
袁氏尺牍中所述,无非是与旧友新知问暖嘘寒谈诗论文的来往唱和,无非是大妻小妾儿儿女女柴米油盐的散淡日子,无非是举贤荐才看山望水伤老感逝的人生枝蔓,俗人写来, 必如村妇站锅台边叉腰数落丈夫儿女,细屑琐碎絮絮不尽,让人浑浑昏昏,袁枚点俗石而成金玉,拢芥子而成须弥,小小书简乱云飞渡含章蕴藻,非雄俊之才不能如此也。
聊斋先生一生悲忧穷蹙,借鬼怪狐妖抒胸间愤懑,相形之下,随园老人声名藉藉,虽僻居江宁小仓山中,门下士数千,朝中多故交,貌似归隐,实有布衣卿相之权。袁子才可谓通达洞彻真名士、真大儒、真才子,胸次落落坦荡如砥,抱名妓于膝上,仍不失为大君子。生于盛世,一生光风霁月,又活到了八十二岁,文能寿人,也能寿世。
随园,随缘也。
这是题在尾页上的话:“二○一七年深冬读毕《小仓山房尺牍》,时冬阳如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