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强
1
薛亮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神一散,没气了。
守候了七天七夜的薛诚,想把父亲扶正,一端视,父亲竟和平时一样坐正了。他用手背在父亲鼻子前靠了靠,才掏出手机给幺弟报信,薛胜,爸爸走了,赶紧通知三个姐姐。妈那里?那,按你们说的办吧。
薛亮两儿三女。老大薛诚被内招到渠江教育局搞勤杂,三个女儿和幺儿在巴陵市经商。整个清水镇的人都羡慕他和石琴命好,两口子生了五姊妹。而与薛亮年岁差不多的人则认为,那是老薛弄了几张医学“鉴定”,才有机会生一窝娃儿。
其实,薛亮的家庭也有不幸。长子薛诚出生时,脑袋撞地受损,直到五岁才会说话,六岁多才知端碗。这期间,薛亮让石琴抽个赶场天,把薛诚背到渠江车站或者东门码头丢掉。石琴眼一瞪,谁敢扔,我就跟他拼命!于是没几年,又生下薛梅、薛秀、薛丽和幺儿薛胜。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出落得跟花一样,而且那些花“主”,个个都十二分优秀。大女婿邱平、二女婿任乾乾、三女婿肖遥和幺儿子薛胜是同行,经营副食百货,个个有钱有面子。老人考虑到薛诚本分,怕他今后吃亏,便让他参加了内招,媳妇还是小学教师。
把儿女婚事处理完,眼见自己快退了,薛亮再将老伴的社保一补,第二个月,老两口同步退休,每月养老金六七千元。
和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石琴,见自己老来还有保障,自然佩服丈夫的能耐。老两口一合计,儿女个个有业有家,与其在城里闲耍,不如回农村养老,一边种点杂粮蔬菜,一边过田园生活。
回到农村,见田坡上一抹浅绿,一家家房前屋后,一片片新土,有的已种下四季豆,石琴在想,自家坡下那块自留地连续种了两年辣子,今年也得改种四季豆了。
石琴来到大门后,取下倒挂在墙沿上的锄头。这个锄头,锋利无比,举锄铲物“嚓嚓”生风,横挖竖劈如剑削泥。这是薛亮以双倍价钱外加一包十六元的黄鹤楼烟,请镇上头号铁匠田麻子打的。
田麻子满脸的坑儿,不是得病引起的,据说他祖祖辈辈是铁匠,他小时爱跟着大人去铁匠铺子玩,被飞溅的火星烧下的痕迹,其技术可想而知。
从石琴嫁过来,薛亮对石琴的锄头、铁耙,哪怕是一把镰刀、一张枷都特别上心,一直是亲自订做,必须轻便好使;而石琴从做了薛亮的女人,即便是年轻时,薛亮回家,石琴连扁担也不准他摸,更别说让他深一脚浅一脚下田。
她知道,薛亮一个月有固定工资,是她和五个孩子的脊梁。
于是乎,在农村人眼里,大多时候,薛亮一张竹椅在地坝里一搭,几张报纸一杯茶,就陪他一上午;星期天下午,则转转田边与张三唠叨几句,走地角到李四跟前问一下长短。只是农忙季节,家里请人栽秧打谷,薛亮才偶尔提一瓶开水,送几只茶碗。平时锄地插秧、担水挑粪,全是石琴一肩挑。石琴说,她的工作是务农,薛亮的工作是保护好身体,多领几年工资,才是最称职的父亲。
石琴来到门前坡地,发现几天不来,地边的野草、坡上的猫儿刺又开始向地里爬来。她把外衣一脱,袖子一挽,白底蓝色碎花衬衣就随着她下挖、平铲的身影舞动起来。几锄一铲一蹚,野刺就铺到了石坝上,只需几天太阳,就会被晒干。接着,唾沫往手心一吐,八字脚一蹬,便举锄挥臂“咔嚓咔嚓”挖起来。
看了一会报纸,从来不下厨的薛亮,把红苕洗得干干净净,斩得均均匀匀,连做饭的水都舀在铁罐里,还从楼上抱下来两捆油菜梗,放在柴灶前,只等石琴回来生火做饭。
这顿饭煮的是红苕干饭、炒白萝卜丝,本来石琴不打算烧肉丝豌豆尖汤的,一想到丈夫退休后,每隔一夜必做那事,有时连续两三天晚上都要,怕他身体受不了,就额外增加了个汤。
老两口把饭一吃,石琴洗完碗,刚擦干手解下围腰,薛亮就递上一杯柠檬茶,说是可养颜保湿。这是薛亮第一次在饭后给她泡茶,石琴双手接过,一抹羞色浮上脸颊,薛亮发现那眼里竟是满满的温柔……
2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第三天是周末,二女薛秀和丈夫任乾乾,带上六岁的儿子,来见外爷外婆。见儿子正黏着外爷外婆亲热,薛秀才叫苦,说孩子要上一年级了,生意上又丢不了手,想请二老去城里住,顺便接送一下孩子。薛亮两口子,没说去不去,把半只土鸡和木耳炖上,一块腊肉切成片和蒜苗炒出来,半瓶好酒摆上桌,像待稀客一样,等薛秀、任乾乾吃好喝足才回话,我们刚回来,多呆几天,再去你们那里吧。
二女回去不到一个月,三女婿肖遥来电话,说本来不好意思麻烦老人的,但一想到薛丽已有身孕五六个月,几次怀上孩子都没保住,自己从早到晚要忙生意,家里拖地弯腰的事,再让薛丽去做,引起流产,到四十来岁,就更难怀上了。老人一听,怀娃是大事,第二天两老口就像出远门,背包提袋地带着换洗衣物,还捎了些红苕、萝卜过去。
去肖遥、薛丽家,要从莲花市场经过。石琴心想,薛胜、薛秀、薛丽三家都在这个市场。他们三兄妹搬进去已整整六年,自己和老伴还没去过,今从这里经过都不进去看看,有点说不过去。
薛亮一听,这恐怕不合适吧?二女请,我们都没去;三女喊帮忙,今天就去了。你说他们看到,心里能没意见?
平时,石琴很少和薛亮争辩。哪知这次,她白了老伴一眼,这赶公交、坐地铁让座,为啥都把老人孕妇放在第一?人家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哪个不是把孙辈当头等大事?说毕,顺手把包一提,兀自就到车门边等下车了。薛亮从来没见过老伴这么固执,当着一车人也不好发脾气,只好悻悻地跟在后边。
远远地,薛亮就看到在市场外的公路边,三家人都来了一个“代表”接站。幺儿家是儿媳莫瑶,二女家是薛秀,三女家是薛丽。五个子女,除大儿两口在老家上班、大女在五六公里外经营零售,三个都来齐了,薛亮心头像喝了蜜般,刚才拌嘴的不愉快,一下烟消云散。
几兄妹把老人接到三女儿的门市上,正在帮客人取货的肖遥,把货往客人跟前一放,就跑了过来,两把干干净净的椅子一摆,一杯刚泡好的雀舌恭恭敬敬放在薛亮面前。石琴正为这个女婿的聪明、心细感到欣慰,一个她最喜欢吃的丑柑也递在她手上,比亲生儿子都乖。
薛亮坐了一会,端着茶杯,边呷茶边看市场;石琴一瓣一瓣吃着丑柑,走在薛亮身后,两老口到幺儿、二女婿的门市上小站一会,才随三女薛丽搭了一辆出租车去家里。
住进三女家的第二天,正在擦窗的石琴听到隔壁议论,唉,这人啦,也不知足,她婆婆在这里煮饭做卫生三四年,一件好衣服都没得到过,还说婆婆带个“老拖斗”来吃闲饭。老拖斗,是那媳妇的公公呗……
石琴心下一惊,和薛亮商量,老头子啊,这一日三餐两个人在这里吃饭,年轻人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呢!
薛亮心想,三女这些年的确不容易,几次引产,几次耽搁,里里外外都是肖遥一人守那点生意,当即表态,每月给三千元吧!
晚上回来,石琴把钱放在肖遥面前。肖遥摇摇头,不要不要。薛丽则浅浅一笑,淡淡地问,妈,爸在单位都爱上上网,这退了休,夜饭后,你们也要看一会新闻联播、电视剧什么的才睡吧。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你们那个卧室的电脑电视,可能这一两年买不了。要不,换个卧室,睡我们那间屋怎样?
薛亮想,既然来女儿这里住了,就不能分你的我的。同时,自己和老伴该穿的该吃的该看的几乎都享受遍了,身为老人怎么忍心反客为主让女婿女儿吃亏搬到没电脑、没电视的卧室呢?薛亮忙说,买,买好的,钱我出!
第二天,石琴拿上银行卡问老伴,取七千够了吧?薛亮回答,干脆取一万,他们肩膀还没长硬啊。一会,石琴就把整整一万元交给女儿了。
中午,商场的技术人员来装好电脑、调毕电视,女儿还额外买了一只花瓶、一束鲜花和电子驱蚊器,放在老爸的电脑桌上,才千叮万嘱地退出去,却只字没提剩下的几千块钱。
3
习惯了早起早睡的石琴,第二天不到六点,便起了床,按女儿的吩咐,熬了半锅稀饭,蒸了一盘水饺,配了四碟煎油辣子调料,刚七点就摆上桌了。
肖遥到做生意的地方,坐地铁要半个小时。女婿起来一看立马眉开眼笑,妈,这么早就煮好了啊,辛苦您老人家了哦!肖遥三下两下洗漱完毕,喊了一声爸、妈,您们也来吃,几口喝完两碗稀饭,吃了几个饺子,一搁筷子,摆摆手“Goodbye”——上班去了。
薛亮看着扔在桌子上的脏筷脏碗和盘子里剩下的饺子,不知如何是好,而老伴却没事似的在倒腾整理到处都胡乱揉塞着衣物的卧室。女儿那房间的门半关半开着,传出均匀轻微的鼾声,他悄悄来到老伴面前,指指女儿房间,饺子都冷了哦,是喊薛丽起来趁热吃,还是把饺子端到锅里,等她醒了一起吃?老伴不假思索地说,你先吃吧,我等女儿一起吃!
薛亮叹息一声,行,我也等。说完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看起来。
习惯了准时起床、按时上班的薛亮,看一会电视瞧瞧表,隔一会又尖起耳朵听女儿是否醒来。直到心不在焉地熬到十点,女儿还像“夜半梦深”睡得正酣。
薛亮皱皱眉,来到洗衣间,老伴已收集了一大堆脏鞋在洗衣台上,正在不慌不忙极有耐心地一只一只地刷了鞋底刷鞋帮,刷了里面刷外边。石琴见薛亮不说话,白了他一眼,轻手轻脚走到女儿门前,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声道,薛丽,十点多了,吃了早饭都十一点了。
薛丽才缓缓翻一个身, 懒洋洋地说,“知——道——了。”一会,才慵慵散散穿着睡衣、趿着鞋出来,洗脸,漱口,梳头……
活了六十多岁,薛亮第一次十点过了才吃早饭。
薛亮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有一股无言的冷气;石琴则像啥事都没发生,利利索索把一碗稀饭喝下肚、没有咀嚼似的连着把几个饺子吞下;薛丽却边吃边夸妈妈配的调料香,稀饭煮得好吃。薛亮一声没吭,吃完早餐,把自己的碗筷收进洗碗盆,提上只空菜篮,站在门边等老伴涮锅洗碗。
女儿见状,不快不慢从卧室里取出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妈,好想吃你炒的回锅肉了哟,一会割两斤肉哈,肖遥喜欢吃您做的清炖鱼汤,称点石板鲇,还有你们喜欢吃啥就买啥哈!
薛亮、石琴出了门,一前一后向农贸市场走去,两人冷不丁冒出一两句对话:
薛丽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迟起床吗?
你们男人懂啥?妊娠期,贪睡呢!
四张嘴巴,五十块钱,要割两斤肉,还要称石板鲇,农贸市场的屠夫、鱼贩会倒贴?
没事,我这还有几百块。
哼,就你阿弥陀佛,几个孩子都是你惯的!
………
刚才的事,就像随晨风吹过,石琴依然一脸和善、平静地在一个个肉摊前观察,挑选肉的颜色、干湿。薛亮跟在后边,亦步亦趋,面无表情。
割好肉,石琴沿街看完一个个鱼池鱼盆,停在一个装着几十条野生石板鲇的红色塑料盆前。石琴问啥价?对方说要五十。石琴问三十卖不卖,对方说要完可以。石琴顿了一下,称一斤,对方不吭声。石琴抬腿离开,对方忙说卖卖卖。
挑上鱼称了称,对方要帮忙杀,石琴说别急,顺手把鱼放在旁边菜摊的电子秤上,对方赶紧丢了两条进去,不声不响杀了鱼,收了钱。薛亮、石琴刚离开,只听得后边那人在嘀咕,没想到一个土包子模样,心这么细……
五十元早花光了,石琴依然不慌不忙在一个个蔬菜、水果摊前转悠。几乎问完看完,才回头选了三家货最好、价稍偏高的摊位,称了两斤鲜杏,挑了三把苕尖、一把冬苋菜。
正要离开市场,老伴突然想起,生姜、大蒜、葱子还没买。
石琴十分平和,要了六元的生姜、四元的辣椒面、三元的大蒜、一元的葱子,最后像突然发现薛亮在一旁,把一瓶三十八元的醋塞在他手上,老头子,回吧!
回到三女家,老薛变得寡言少语,既不和老伴说话,也不帮老伴干活,晚饭后散步,不再喊老伴作陪,兀自一人出去。其余时间,一人在卧室里看电视。一日三餐,老伴喊吃饭,他都懒得回答,只吐两个字“来了”。
而女儿一到下午两点,就有电话给她打来,说是“三缺一”“差两个”,她几乎是边接电话边穿戴,像消防队似的出门。女婿回来,则边吃晚饭边联系牌友,碗筷一撂就装得乖顺听话似的,扔下一句:“爸,妈,我玩一会就回来哈。 ”
女儿、女婿一走,老薛、石琴就留下来看门守家。几乎天天一个模式,老薛翻翻书、上上网,石琴则一直蹴在电视跟前看那些炸得满天飞、好人必胜坏人必败、不是谍战便是宫斗的电视剧,直到女儿、女婿十一点多或过零点回家,两老口才不声不响回房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天,老薛觉得不是滋味,心里总是烦躁不安。第五天晚上,见女儿女婿零点还没回来,老薛让老伴把声音关小点,不慌不忙问石琴,你习惯这样的生活吗?
石琴像自言自语,这是二十一世纪,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圈子,有他们的生活方式,薛丽怀孕在身,一天到晚在家坐着不动也不行,肖遥在生意上应酬忙碌了一天,晚饭后打会小麻将嘛,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
老薛立马驳斥,十赌九上瘾!一个个才三十四五,做小本生意不要什么文化,晚上回来就不可以看点书学点知识?今后教孩子没用?
石琴还是不急不躁,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那些本科毕业的,有几个二十几岁的一月有七八千工资?薛丽高中、肖遥专科,你我才小学文化,他们很不错了!
哼,我干了一辈子勤杂,就吃了文化低的亏。你们啦,缺进取精神,差危机意识!有朝一日生意出现变故咋办?现在趁年轻拿个本科,万一生意不行了,改行应聘没用?
唉,一代是一代,你管得了他们一辈子?
那你在这里干啥?
老薛霍地站起,兀自进了卧室,“砰”地一下倒在床上。渐渐地,老薛意识到,等女儿回来,得找她谈谈。
老薛在家冒火,女儿他们却没觉得。来这几天,薛丽、肖遥每晚都是零点前回家,可是今晚等到凌晨一点过,客厅的门才“嚓啦”一声开了。
待薛丽先进门,见屋里没有异样,肖遥才小心翼翼进来,爸,妈,还没睡呀?老薛没有回答,待女儿、女婿都进门了,老薛才严肃而带有警告味地提醒,薛丽,你看几点了?
噢,爸,这次是回来晚了点啊!
这次?希望你们下不为例!
第二天,刚到二十三点半,薛丽、肖遥就进了门。第三天,他们就食言了。
这晚,他俩不声不响回来,见老薛端坐在客厅,满脸阴云密布,肖遥连忙弯弯腰,歉意一笑,爸、妈,久等了啊,几个输了不让走,不好意思。
薛丽忍俊不禁,正为老公的圆滑得意。不料,老薛指指旁边的沙发,待两个年轻人坐定,才冷冷地乜了眼肖遥,严肃地问女儿:
你嫁过来这些年,就是这样生活的?
爸,您又要凶女儿了?薛丽怕肖遥尴尬,装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还有几个三十五?
只一个呀。
你这叫创业?叫生意人?你妈那些年,天天六点起,每晚半夜睡,我们从不打牌摸麻将,上奉两个老下养五个小,像这样下去,你咋给子女买房,咋供他上学?
与薛丽结婚十年来,肖遥第一次见岳父大人发这么大的火。老人越说越气愤,肖遥怕邻居听到,明天没脸面,想狡辩或再编点别的理由,显然于见多识广的岳父,不但不起作用,反而还会被鄙视。正在没辙之际,还是薛丽一马当先解了围,爸,你都是为女儿好,以后啊,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哈!别生气啊,早点休息吧,我们也睡了。
说毕,拉上肖遥进了卧室。不过,肖遥还是回头给老薛留下一个甜甜的Goodnight!
4
老薛训斥了女儿、女婿,回头也在反思,难道没本科文凭只是薛丽、肖遥?小则这个院,大则整个巴陵市,有几个生意人还把文凭、读书放在眼里?谁不是八个小时上班,白天做自己的事,晚上聚在茶楼、酒店、家里“唏里哗啦”,打到头晕眼花脚抽筋?不同样在买车买房、生儿育女?女孩嘛,在生活上娇惯一点,在功利钱财上淡薄一点,何尝不是一种美?既然养了几十年的女儿都给他了,帮女儿女婿补贴几个,还犯得着斤斤计较冒这么大的火?
这样一想,老薛看薛丽、肖遥进门出门穿戴行事就顺眼得多,听他们评外面的人、论同行间的事、谈邻里亲友关系,也顺耳顺心了。而于薛丽、肖遥,自从老爸那晚发了火,再不敢零点过才回家,大多是一到二十三点,双双就恩恩爱爱回家,一声爸,一声妈,换鞋,洗漱,每天睡前必道晚安。
一晃过去三个月,眼见女儿快到临盆期。想到女儿怀了第五胎,才终于看到了希望。老薛、石琴把后勤工作,也做得更加细心周到。
过去,一天一荤,隔天一顿鱼,除每月定额给的三千元外,老人平均每天还悄悄补贴五六十元。现在,早餐,核桃、黑芝麻加黄豆、花生、燕麦的自制饮料;午餐,两荤三蔬一汤;晚餐,面食另加一份粥,且主食菜品一天一换,水果天天买鲜货,每天私下的补贴升到七八十元。
这天,老薛、石琴正在外面买菜,薛丽打来电话,说肚子有点隐隐作痛,老薛、石琴付了钱,连菜都忘了拿,拦住一辆载着客人的出租,强迫人家“雷锋”了一回,立马将出租开到院里,接上女儿直奔医院。
薛丽生产很快,从进产房到孩子下地,不到二十分钟,当女婿得知喜讯赶到,薛丽已回床上休息。肖遥看到躺在薛丽旁边的孩子激动得像个小孩,正欲上前亲吻,薛丽伸手一挡,你儿子这么嫩,小心传染细菌!
肖遥手足无措地一会喊狗儿,一会叫幺儿,才想起似的,爸,妈,辛苦二老了,您们给孩子起个名吧!
老薛说,叫肖权吧,长大了当官;石琴嘴一扁,当官不是作秀就是说假话,原本好好的一块料都毁了,不如叫肖干,实在实干;薛丽“扑哧”一笑,都啥年代了,您们还官迷啊,我看阿里巴巴、腾讯、英特尔,刷新了世界,改变了人类生活方式,不如四个字洋气,肖尔腾云;肖遥一听,对,比我这个名常常被人理解为“不务正业”强,挺现代时尚,爸,你觉得怎样?
老薛当年入伍时,连小学都没毕业。幸好,他脑袋好使,勤奋,又没有打牌聊天喝酒泡茶馆的习惯,这些年才勉勉强强混了个副科。听了女儿起的名,横竖都挑不出毛病,这个,你们文化比我高,名字嘛,就是符号,你们说了算!
于是,外孙的名字,就正式定为“肖尔腾云”。
肖尔腾云一生下来,就特别聪明。落地才几分钟,一张小嘴便四处蹭奶,找不到,还“呀呀呀”地哭喊,一双小脚不停地踢蹬;当外婆、外爷一喊薛丽,他爸一喊丽丽时,小家伙立马就停止哭闹,侧耳倾听,一双眼睛四处寻找;如等上三四秒不理他,又开始大哭大叫、踢蹬起来;他妈只要一开口,或轻轻一声幺儿、肖尔腾云,小家伙一下便知道是他母亲,脸和眼睛都转了过来,乳头一靠近,嘴一凑就含住了。
小家伙吃奶声响,哭声大,胃口好,不到三个月,一双小眼睛看到大人竟主动牙牙有语,刚到八个月就拽着人撅着屁股,一颠一晃学走路了。
看到外孙一天比一天可爱,老薛、石琴高兴得合不拢嘴。石琴买菜比以往跑得更欢,用钱也更洒脱大气。从不做饭、洗衣服的老薛,也主动操刀下厨。遇上小家伙尿湿了裤衩还亲手换,屎拉到手上,竟乐得哈哈大笑。
孩子刚满十个月,薛丽就让孩子跟外爷外婆睡,把买菜、做饭、带孩子的一揽子事,全交给了二老操劳。这于老薛、石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信任,更是一种责任和乐趣,他们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份光荣任务。
朝不要人喊,肖尔腾云就是公鸡;夜无需定时,肖尔腾云便知道按时入睡。在老薛、石琴眼里,小家伙竟比儿女都惹人疼惹人爱。薛丽、肖遥回来,顶多就是晚饭后,推着抱着小家伙在小区走走;如遇上牌友催得紧,碗筷一搁就双双出了门,很多时候,小俩口夜深人静回来,小家伙早“噗哧噗哧”睡着了,只是进去看看,说一句“让爸爸、妈妈操心了”,就进了他们的二人天地。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同是一家人,身为老人,老薛、石琴也没在意这些。只是一天,遇上有人说被“理财产品”坑了,老薛才想起,来三女家快四年了,老两口退休工资,从七千多已涨到近八千,存折上的十万元不增反降,只有七万多点了。到时,遇上孙娃升学什么的,自己再表示点,岂不连五万都保不住?万一,几个儿女哪家有啥事需要老人救点急,作为老人怎么解释?
正当两位老人为这事隐隐纠结不知咋办时,幺女薛梅那边还真出事了。
5
“六一”儿童节这天,薛梅仍然在家守门市,丈夫邱平带着女儿邱倩去野外玩,下午在回家的山路上,小车冲向悬崖,邱平见势不妙,一下把邱倩扔出窗外,邱倩摔破了一点皮,他自己却一条腿残废,一只胳膊摔断,找保险公司,保险公司开始像模像样,最后要这证明那手续,很多当场就给否定。
一家三口要开销,薛梅得支撑门面,护理邱平和做饭、接送孩子的事,找邱平的父母吧,一个有心脏病,一个半身不遂、眼睛也不好使,只有求助老薛、石琴两位老人了。
虽然老薛、石琴平时很少到大女家,但心里牵挂最多的却是这家人。上有公公婆婆,要薛梅、邱平见月寄钱;这边虽然不需要他们给啥送啥,但逢年过节、伤风感冒太久,都得恭恭敬敬,少不了一份礼品;还别说孩子上学、一日三餐之需,都靠那爿二十多个平方的门市呢!
得知大女家遭遇不幸,石琴便买了些枇杷、大枣一类的水果;老薛心想,女婿虽然是个小商贩,但平时爱看小说什么的,就买了几本杂志,购了满满一篮鲜嫩嫩的月季、兰花、栀子花。
老薛、石琴到了医院,薛梅正扶着丈夫拍片出来,老薛连忙上前和薛梅一左一右把邱平搀到病房等结果。刚落座,老薛电话响了,大儿薛诚、幺儿薛胜、二女薛秀、三女薛丽来到了楼下。
一会,四兄妹提着水果、奶粉、蜂王浆一类礼品就出现在门前。大家一看邱平手臂、腿脚伤势不轻,薛丽问邱倩伤着没有?当听说只擦了点皮外伤,又问邱平的片子几时出来?薛秀则皱起了眉,要是这手脚断了,大姐年纪轻轻的,就守着这么个废人?薛胜却在盘算,这一下得花多少钱?如果邱平向我借咋办?薛胜安慰了邱平几句,便站起来要走,说门市上只莫瑶一人。
薛诚见几姊妹都走了,便留了下来,跑上跑下,直忙到邱倩快放学了,石琴要帮女儿接邱倩和做饭,薛梅要回去收货送货,他才和母亲、大妹一同离开。
邱倩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岁,小姑娘就像她名字,苗苗条条、文文静静,对人有礼有节,平时只要发现妈妈掉了一星纸屑、半点瓜皮,总会不声不响弯腰拾进垃圾桶。在学校,在邻居眼里,邱倩是人见人夸的乖乖女。
石琴见外孙女竟比薛家老少的习惯都好,自然明白是邱家的功劳,对这个其貌不扬、职业低微的邱平便有些刮目相看,平时心头也多了几分柔软。当初大女的婚事东不成西不就,好不容易遇上邱平这个朴实的小伙子,在石琴力主下,大女才松了口。只是婆家负担重,大女和邱平急待创业,才拖着缓了几年要孩子……
石琴正一边扫地,一边感叹邱倩的乖巧,一边责备女儿扫屋拖地总是留点旮旯角角,一下才想起,应该叮嘱老薛几句,便拨通了电话,老薛啊,邱平那小子不错哟,明明咱家薛梅差他一大截,仍然无怨无悔,和薛梅有商有量持家,对邱倩也教育有方,你可要耐烦点,把他照顾好啊!不管医得怎样,我们都不嫌弃他!你告诉他,天塌了还有墙顶着,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我会协助薛梅打理好,只要他一心一意养病,就是最好的父亲!
邱平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忙接过手机来,妈,你放心吧,只要我这一条腿接好了,只要薛梅不说啥,我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对二老好!邱倩,女孩儿嘛,我会像养花儿喂鸟儿一样,不让她晒着冷着饿着的;上学,只要她成绩好,她读到哪我供到哪……一旁的老薛,已是泪流满面;这边的石琴听着,心里一软,便轻声提醒丈夫,薛梅门市才开上不久呢!一家人开销都靠那个小门市儿,邱平出这样大的事,你看咱们怕要拉他一下吧!老薛担心邱平听到,伤了他自尊,来到门外才表态,那,一会你取两万打过来。至于你那边买菜什么的,一碗水端平,像在三女家一样,给贴补三两千吧。
说毕,老薛回到房间。邱平似乎意识到岳父、岳母刚才在说钱的事,第一句话就问,爸,这医疗费、生活费要不少呢,刚好存折在我身上,你拿去取几千块钱零用吧!见邱平一脸坦然,老薛更担心经济负担,影响女婿的康复,忙撒了个谎,呵,忘了跟你说,送你来医院,薛梅掏了些钱给我,够了够了,你就安心养伤吧!
把邱平扶到拍片室,待邱平拍完片,老薛估计拍片室的结论出来了,就去咨询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说,他这只胳膊呢,我准备尽最大努力,采取以“内固定”手术给予施救。噢,通俗地说,这种内固定,就是接骨时,把骨头钻个眼,旋上螺丝,待骨头长好吻合了,再把螺丝取出来。至于他这条腿呢,出于慎重,我们经专家组研究,唯一办法是截肢。嗯,必须截肢!截了嘛,可以装假肢,用拐杖辅助行走做事啊!
老薛回来,耳旁总是有“内固定”“截肢”几个声音重复萦绕,突然想起,薛诚一位同学在一家三甲医院当医生。他把电话打过去,将情况一说,薛诚说那位同学在巴陵医院,叫秦科,离这二十公里。老薛按薛诚给的电话,立马跟对方联系,秦科一听是薛诚的父亲,连忙说,薛叔,记得记得,当年我在镇上读中学,中午和薛诚来你那里蹭饭,你还给我吃了一碗粉蒸肉呢!薛叔,你把你女婿的片子放在阅片灯前用手机拍一张照,连同诊断书拍一张发过来,十分钟内,我给你答复。老薛按秦科的吩咐,把照片发去。一会,秦科打来电话,说医院有辆车刚好从那里过,让他用推床把邱平推到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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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陵医院,秦科一边看片子、一边捏拿、一边询问邱平的受伤经过,问着问着,邱平“唉哟”一声大叫,几乎跳了起来。秦科则哈哈一笑,对了对了!别动,我再给你照个片,如刚才这一捏,骨头归位了,我给你打上石膏架、两个夹片一上,你这个手臂就不需要动刀打眼上螺丝,也省了后边破开取螺丝再缝合、受痛又烧冤枉钱的折腾。
只见秦科把邱平的胳膊往镜头前一放,又换了个角度瞧,低调地点了点头,这只胳膊没问题了,半个月后再来照个片,如果没移位,三个月后可取石膏架。
这里一完毕,根据影像资料,秦科又反复诊断邱平的右脚,最后喊来几位戴眼镜的老同行看了看片,大家都一致赞同秦科的治疗方案,用“内固法”加再生骨板给予接肢。老薛一惊,那再生骨以后得不得取?秦科微微一笑,这不是外国的聚酯材料,也不是还要取螺丝的老式“内固法”,是我国刚研制成功的生物科技产品,两三年后它就逐渐与骨头长在一起,和原生骨相融相生通血生肉了……
三个小时后,邱平被推出手术室,回到病房,秦科对这次手术很满意。他吩咐老薛,如果不出现个体差异,患者的手臂和腿都会恢复得几乎没有差异的,但这就得让您老多操些心,在食物上要多炖些排骨汤让他喝,近两周少翻动,尽量不要让他上床下床。大小便时,一个人搀不稳可以叫邻床的护友帮一下,接好的骨头一旦弄移了位,再接就比第一次难了……
听了医生的吩咐,老薛让邱平吃了药,问要不要上厕所,邱平不好意思地说,爸,这多不好啊!
我把女儿都嫁给你了,还有啥不好意思?老薛说着,从厕所里端来便盆,把邱平一点一点移到床边,让邱平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扶着自己腰背,他才帮邱平解开皮带、褪下裤子,端过便盆,让邱平解了大便。老薛正要帮他擦屁股,邱平死活不准,老薛只好把卫生纸叠好,放在他面前,然后双手扶住邱平,让他自行解决。安顿好邱平后,自己出了医院向农贸市场赶去。
来到市场,老薛才发现,衣兜里的八千元刚才缴了手术费、医药费,只剩下十多元零钞,赶紧到大门口边的自助银行取了些钱,在市场猪肉摊称了两斤排骨,买了一袋长白山黑木耳、一瓶宁夏枸杞、两盒山西红枣和几样水果、蔬菜,又马不停蹄回到医院。
老薛回到病房,放下东西才发现,邱平脱下的衣服还没洗,便把外衣内衣、长裤短裤、鞋子袜子,收了一大盆,提了袋洗衣粉洗衣服去了。
不知不觉,已过去九十天,邱平终于卸下石膏架,那腿也可以一晃一晃地接触地面了。
每天五点刚过,小鸟在林里晨唱时,人们准会看见老薛搀着邱平在医院花园里缓缓走动,走一会老薛便扶他坐下来;午饭和晚饭后,会在医院后边的人造湖边发现,老薛弯着腰让邱平扶着他壮实的腰背,邱平在一只拐杖的支撑下,一条腿或伸曲或摇晃,一会这动作又换成了象征性的行走;此时,还可看到老薛在给邱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或递上一瓶矿泉水让邱平喝了……
不到四个月,邱平出了院,受伤的手已可以拿筷端碗。
7
邱平回到家里,第一天就杵着拐杖去了门市上,帮薛梅干点收钱应答一类的轻活,但遇上客人买袋大米、要瓶清油这类买卖,邱平却无法办到。
这些日子,送货的事,要么是薛梅请搬运,要么是晚上关门后她送去,有几个利润大多给搬运工了。
面对大女家的处境,老薛、石琴只好留下来。老薛帮客户送货进货、接送孩子;石琴买菜煮饭、做卫生;薛梅和邱平则一强一“弱”,在门店上打理生意。十多天下来,门店上的人渐渐增多。
一个多月过去,门店上果然热闹些了,一家人脸上也有了久违的喜悦;一年后,邱平的右脚可以在拐杖的助力下行走;又过半年,邱平扔掉手杖,两条腿可勉强上坡下坎。
这天,老薛又到市场进货,开下五十壶洗洁精、三十袋大米、二十瓶菜籽油、十件矿泉水,一算账钱不够。
出门时,女儿只给了他三千元,而货款要三千八百七十九元。老薛想欠着吧,几百元,留个欠账不合适;用自己的钱给付清嘛,这一个多月帮进货,东添西补,加上老伴买菜,隔三岔五掏腰包,已扯走四五千元,还别说他和老伴一月名正言顺给的五千元生活费。照这样下去,这几年存的那七八万元钱,不出一年就会被蚂蚁啃骨头啃得一干二净,万一得了急病啥的,到时就真是外爷死儿子——没舅(救)了!可回头一想,女儿女婿正在困难之际,岳父岳母不帮谁帮?老薛心一软,又像以前一样给付清了余款。
货拉回去,邱平见薛梅正在算账收钱,一瘸一瘸过来就要帮卸货,老薛伸手一挡,别动别动,你给我多养息几天。说着,几下把一桶桶清油、一件件矿泉水和大米、洗洁精搬在一旁。
打发走顾客的薛梅见状,连忙跑上前,邱平,你来门市上瞧着,我来!说着和父亲一起,一手两桶,一趟四桶,一路小跑提起油来。老薛年过六十,但毕竟是男人,两包一趟地搬大米。一小会,父女俩就把进的货搬进门市,放到各自的“位置”上。
一旁的邱平,见岳父汗流如注,赶忙递上一瓶苏打水。老薛摆摆手,端上自己的茶杯,“咕嘟咕嘟”一灌,又把两袋面粉、十把精面往自行车后架上一捆,送货去了。
送午饭来的石琴,见老伴干得井井有条、不亦乐乎,一绺柔软浮上心头,老薛,吃了饭去吧!老薛扔下一句,你先吃吧,你胃不好莫等我!连头都没回一下,自行车就消失在小区的绿树丛中。
送了货回到门市,老薛正要回去吃饭,老幺薛胜一脸愁容地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瞄了眼正在里面调整货架的薛梅,低声问老薛,爸,妈呢?老薛见薛胜有什么心事,说走吧,有啥到屋里去说。
薛胜和薛梅打过招呼,才边走边告诉老薛,前几天看上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对方要连楼下两间门面一起卖。莫瑶天天吵着要买。一想,买过来也是只赚不亏,光租金一年就是二三十万,还别说升值。可门面按百分之五十交首付要五百多万元,自己手上才三四百万,只有跑来求援了。
石琴把存折取完才七万七千元,一想,生意人要“发”,又把刚到老薛账上的退休金取三千元,凑足整整八万元。薛胜以为俩老人至少有二三十万元,一见这点钱,脑子里就有了肖遥、邱平在俩老人面前那副讨好相,虽恨得咬牙切齿,但一见石琴手上几沓新崭崭的“百元券”,立马又点头哈腰地妈前妈后喊着,正要伸手去拿,石琴眼睛一瞥,还是出个手续吧!
心头正有些不快的薛胜,脸色一冷,妈,我是你亲生儿子呢,还不相信我?旋即,又狡黠一笑,好,我出!说着拿过纸笔,几笔写下:收到老薛人民币“8000 元”,故意少写了个“0”,签了一个谁都认不得的名,“嚓”地一下就撕给母亲。
石琴随手把一沓新崭崭的钞票推给儿子,也没看一眼纸条,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默默地看着儿子上了车,才关上门,继续收拾回乡下的行李。
第二天回到老家农村。
8
回到农村,一日三餐是新米鲜菜,天天空气清新,左邻右舍沾亲带故,老薛心情格外舒畅,不到三个月,竟红光满面,腰腿有力,出门进屋,坡上坎下,利利索索,像年轻了十多岁。
莫瑶见公公想在乡下,一想到在附近嘉陵中学读书的儿子,总是抱怨学校的生活太差,常常借口上街改善伙食,几次一去就通宵不回寝室,便和丈夫商量:薛胜,你妈反正在家耍着,我们那淘气包,隔几天通宵不回校,久而久之要学坏呢。娃是你妈带大的,他一直听你妈的,不如把你妈接来做饭,让儿子三顿回来吃,既帮我们管了孩子,又免得一家天天下馆子。
薛胜眉头一皱,那,我爸怎么办?要不,干脆也把他接来。
接来干啥?他总是高高在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算了吧,隔三岔五,让你妈回去耍一两天,或者十天半月,他来住上几天,反正他有退休工资,也不在乎几个车费。
薛胜顿了一下,那,你跟妈说吧,我上次去借了钱没还,她还不高兴呢!平时,妈对你们几个儿媳都好,你一说准成。
莫瑶拨通电话说,妈,吃饭没有?吃的啥?哈,我都闻到香味了哦。农村那些土鸡土鸭、河水鱼、放山羊,不要舍不得买啊,虽说我们生意不好做,你们真的钱不够了,我们当后辈的,还是管得起的。爸爸身体还好吧?嗯,妈,既然爸爸身体好着,你看你那个小孙薛健咯,总是借口学校的饭菜差,偷跑出去下饭馆,花几个钱次要,关键是有时晚上不回寝室,我想回来给他做饭,可哪里腾得出人手嘛,只有麻烦妈来做一下饭了哦。妈,娃虽然平时跟我们顶嘴,但在你面前,他一直是百依百顺。嗯,那你和爸爸商量好,争取这两天来哟!
站在一旁的老薛,听得一清二楚,早已气得眉眼直歪,这两口子简直不像话,借了钱又来借人,啥子都想占便宜。娃儿不满一岁就甩给我们,又管吃又管住,一直带到七岁还不够?虽说我们帮衬了肖遥一阵,那是人家两人结婚十多年都怀不上孩子、屡屡流产了啊,他的事有人家重要?这下倒好,两个老家伙退而不休,反倒要长期“隔单”了!
老头子啊,火大伤肝,气大伤肺呢!农村空气好,水好粮好菜好,你暂时留在家里,我一人去。如果你想去了,去耍两天;如果你懒得走,隔几天我回来嘛。况且,他们只有那么一棵苗苗,也是咱薛家的后代呢,你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看在孙子面上,你我当爷爷奶奶的,也该考虑孩子的前程啊!
哼,他那个家,别说“想去”,就倒贴十万,我也不想。如果是为咱孙子,哪怕献出这把老骨头,我也没说的。关键是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
就是啊,我若不答应,凭莫瑶的个性,还不报复?还不把任乾乾缠得更凶?孩子不更遭殃?
唉,你去吧去吧,只是平时别忘了打个电话回来,隔上些日子,记得回来看看这老骨头就行。不然,小心哪天我死得硬翘翘,生了蛆,你都不知道哟!
别说不吉利的话。老头子啊,你在屋里好好的,到时孙子再大点,我就回来陪你啊……
9
第二天,石琴把家里该拆换的被套、枕套、床单拆下,连同老薛换下的衣裤洗干净,又把棉絮、棉袄一类翻出来晒了,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从张二娃的渔船上,称回活蹦乱跳的几条鱼,放进门前池子里,跑到邻村陈屠夫那里割了十多斤鲜肉,顺道在市场上买了些面皮,花了整整一下午给老薛包了一大袋包面、一大袋饺子,剩下的还分装了七八小袋,放在冰箱储藏室。
石琴搭公交乘火车,到薛胜家已是午后三点。这天是星期五,孙子要五点多才回来。石琴把儿子家的卧室、客厅、厨房的卫生做了,做的是孙子喜欢吃的红烧牛肉,可是到了七点半也没见孙子回来。薛胜、莫瑶打电话发短信,孩子都不接。石琴问,附近有没有薛健的同学?薛胜说没有。石琴问,知不知道和薛健耍得好的同学的电话?莫瑶说,知道几个孩子的姓名,但不知道电话。莫瑶灵机一动,妈,你用手机给薛健发个短信试试!石琴立马发了条短信:薛健,我在你家里,多久回来?很快,薛健回复道:奶奶,我马上回来!
薛健进屋,恭恭敬敬一声“奶奶”,见桌上已摆好红烧牛肉、麻辣鸡丁、酸菜粉丝汤,把书包往卧室里一甩,紧挨奶奶坐下,给奶奶碗里夹了一块又肥又厚的鱼肉,才自个吃起来。薛胜见莫瑶看着儿子吃饭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今天这么晚回来,是怎么回事?薛健自顾扒着碗里的饭没理睬,莫瑶急了,哎,你爸问你吔!薛健白了他妈一眼,依旧缓缓地舀汤。石琴连忙阻止儿子儿媳,吃了饭,你们再慢慢问,行不?薛健吃完饭,一抹嘴,“啪”地在奶奶脸上亲一口,“嘭”地把门一关,躲进房间了。
莫瑶对丈夫扁扁嘴,怎么样,还是老太太来了好吧?薛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朝薛健努努嘴,示意母亲,一会去开导开导。
石琴做完厨房卫生,解下围腰,见孙子正在做作业,给孙子泡了一杯柠檬茶,悄悄放在孙子面前,薛健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又继续做自己的事。待晚上九点,见孙子收拾书桌,石琴才问,你晚上吃那么点,是不是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啊?薛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那是身体不舒服?石琴摸了摸薛健的前额,没发烧发热。薛健见奶奶还想问,才说,是前几次,他请了同学,今晚同学们请他,他们刚吃完饭,正要去嗨歌,看到奶奶发来短信,就马上回来的。奶奶,这事千万不能让我爸妈知道啊!这些年,他们既不准我参加同学的宴请,也不准我请同学,更别说在一起嗨歌。石琴颇有感触地说,咱孙子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朋友,你请别人,别人回请一下,是人之常情。这个,我想,你爸妈知道,也会理解你的嘛!
薛健立即紧张了,说不得,奶奶!你一说,只要我有一次回来晚点,他们又要疑神疑鬼,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好,奶奶不说。你知道奶奶是来干啥的吗?咋不知道?奶奶是来做客的呗!假设,奶奶是专门来给我孙子做饭的,你高兴不?高兴,太高兴!
石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假设奶奶来跟你做饭,你要做到三件事,你答应不?薛健有几分好奇,奶奶每回都替他着想,便说我答应。好,那奶奶告诉你:一,以后上午放学要按时回家。二,若有老师同学请,你得提前跟奶奶说,除了你们的生日,不是节假日一般不得答应人家。三,嗨歌可以,但只能跟老师和表现好的同学一起,而且一学期不得超过两次,超过了要学会放弃。至于你爸爸妈妈那里,由奶奶去做工作,但不准再在爸妈跟前撒谎,需要花钱,只要是正当的,奶奶支持你。你看做得到不?奶奶,我保证做到。
俗话说“一条狗儿服一个夹夹”。石琴观察了一个多月,几乎看不出薛健有啥不良习惯。放学,进门一声“奶奶”;出门,满脸都是阳光。除了周末参加篮球队、绘画班,从街上走两趟,只是周末要多睡半个小时,或缠着奶奶要几个零钱,去买书买支笔什么的,然后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小袋麻辣鸡爪或鸭脚板,哼着《虫儿飞》回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
听到这歌声,莫瑶悄悄问,儿子,是爱上哪个女同学了吧?薛健眼睛一乜,你看,我是随便哪个都爱的人?莫瑶感到孩子懂事了,才想到婆婆功不可没。
薛胜见妻子对妈的态度由冷变暖,原来从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的,高兴时也会借母亲和父亲通话之际,接过手机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石琴却想得简单,以为是孙子大了,儿媳学会了换位思考,对儿子的势利、儿媳的小奸,也就不计前嫌,没放在心上了。
不知不觉,石琴在薛胜家已是二十多天。老薛留在老家,自从老伴去了幺儿家,觉得家里突然变得空旷安静,但一日三餐,还是和老伴在家一样,起床、睡觉、做饭、转田埂,都是手机定时。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睡在宽宽大大的床上,发现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想着想着,会给石琴拨个电话,问一下老伴在干啥,睡觉没有?如果儿子儿媳没在旁边,老伴会答得温柔一点。老薛便把声音放低,好想你啊,那东西经常有反应,特别是半夜。石琴听了,会长长一声叹息。
时间静如死水,又过去七八天,正逢嘉陵区老薛表弟满五十大寿,石琴打来电话,问老薛去不去?老薛说,我们嫁女娶媳人家来了的呢!石琴说,那只有你下来去啊,我虽然近些,但中午要给孙子做饭,还要给儿子送饭呢!
老薛知道石琴,凡涉及两性间的事,从来不明说,从谈恋爱到结婚,即使她心里想做那事了,也是要么一句早点睡吧,要么问他几点了。见石琴在暗示,想他过去了,老薛心下一喜,好,娃儿他妈,我下去!
10
谷雨这天,霞光从东山喷薄而出,映红半边天空,射得老薛睁不开眼。
后天是表弟的生日,他看了一遍收拾好的行李:春节前用纯稻壳、柏桠熏的一袋香肠、两块腊肉、八条牛肉,都按老伴的吩咐带上了;孙子爱吃滑肉,十斤纯豆粉,足够吃一年;儿媳那天说,城里的大米不香,这三十斤新米,可以吃半个月,再多就背不动了。
老薛看了看时间,来到地坝里,见坡下公路上,几个妇女已换上薄衣、短裙,有说有笑去赶场,一个难看的反抹了口红,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穿上短袖、桩桩裤。一回头,目光触及到椅子上,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才想起也该换换衣服,忙把三年前邱平买来的白色“水杭”衬衣、深蓝“金地”欧版裤取出来,上下一穿,哈,还有点时髦。这,万一天变凉了咋办?对,再带上肖遥送的“格格”保温衬衣。
老薛肩上背一大包,一手提两袋子,像头驼骡似地上了公交赶火车,乘了地铁又搭出租。幸好,嘉陵的人实诚,他上车,每一处都有人让座。
当他汗流浃背地到了薛胜家的小区,随老伴进了屋,见屋里就他俩,心里一热,“哧”地给老伴一个响吻。老伴忙说,孙子快回来了,得赶紧做晚饭。
老薛有个习惯,无论到谁家,都会观察对方的卫生。他说一个家庭主妇是否能干,一看灶台,二看厕所,三看卧室,便一清二楚。
莫瑶知道,公公鄙视不爱清洁的女人。她刚嫁过来,租人家的房子时,一怕房东不高兴,二担心公公掉脸,还比较注意卫生,可自从买了房子,成了房主,就变得拖拖沓沓,不讲究细节了。老薛第一次来薛胜家都下午了,发现灶台上还泡着早上的碗筷,床上被子、枕头、衣物乱成一团,洗漱台是头发、牙膏水,就不轻不重批评了薛胜几句,一个百多万元的房子,莫瑶没时间,你就不可以收拾一下?儿媳一下便掉着脸,直到他离开也没笑容。从此,他也懒得管了。
眼前,一派窗明几净,摆放有序,老薛问,现在莫瑶卫生习惯怎样?老伴立马警告:老了,少管闲事!
正在这时,电子门响了,老伴说薛健放学了。
薛健一见爷爷,鞋也没换,上前把爷爷紧紧一搂,爷爷——!今天周五,一会吃了晚饭,您陪我去书店买本《百年孤独》和《飘》,行不行?
要得要得!薛健从小跟着他和老伴长大,每逢好吃好喝总是先满足孙子,孙子和他们远比与薛胜、莫瑶的感情深。随即,老薛拿出一部《辞海》,这是刚才等出租时见书店搞活动,我给你买的。薛健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着书面,说还是爷爷好,他们只晓得问我吃啥,只知道考差了吼我。
薛胜、莫瑶回来了。莫瑶淡淡一笑,哈,老爸来了哈!薛胜则有点官腔,几点到的啊?老薛连连点头,四点多。
莫瑶往桌子上摆筷子、调羹、碟子,老伴一边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跑出来,一边说,薛健想吃粉蒸肉,今晚是玉米稀饭。接着高声道,薛胜吃饭了!薛健狗儿,吃饭了!薛胜缓缓出来,把上席的椅子一挪坐下,一副主人的模样对老薛说,爸,吃饭了。
见薛胜把上席坐了多半,老伴似乎早有预感,已在下席摆了两套碗筷,老薛就顺势和老伴坐在了一方。
老薛从爷爷去世,十几岁就开始和父亲一起坐上席,在儿子面前坐下席,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虽然老伴做的粉蒸肉、炒的苕尖特合胃口,稀饭也香,但老薛心里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阴影……
吃毕饭,莫瑶大声把薛胜喊进去,接下来的话尽管低了些,老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你爸和你妈,今晚睡在一起,生意人都忌讳“歇双”,你一会还是和你爸写个东西吧!薛胜迟疑了一下,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莫瑶沉吟了一下,那,你一次性写二三十年吧,来得再少,妈在这里,一年他还不来住几天?多少收点钱避邪,图个吉利。薛胜出来,把老薛喊到石琴睡的房间,写了个简易租房合同,薛胜见父亲把年限、租金两处空着,一下就挪过去,填下“三十年”“三千元”几个字。父子俩尴尬一笑,薛胜就拿着合同给媳妇交差去了。老薛当啥事都没发生,喊上孙子,便去了书店。
以往周五晚上,薛健会看一会电视,今天买了书回来,一头扎进新买的小说故事里去了。
老薛住了一夜,第二天晚饭后,在外屋看电视的薛胜,把电视开得隔两三层楼都能听到一群无聊青年在高声尖叫。老薛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薛胜,轻声提醒,把声音开小点,娃儿在做作业。薛胜像没听到似的,依然跟着哇啦哇啦地叫喊,旁边的莫瑶,也不理睬老薛。老薛只好上前,把电视声关小几格。莫瑶盯了老薛一眼,气昂昂地进了卧室,“嘭”地一声关上门。
薛胜见状,对老薛眼睛一瞪,你这人才怪得很,看个电视又啰嗦了?说着,上前反把声音开得更大。石琴站在一旁,想说儿子,儿媳不服气,又会找薛胜生事,只好劝老伴,老薛,他们累了一天,看一会电视,咱回屋去休息!
老薛转身进屋,“砰”地一下倒在床上,不知不觉,渐渐睡着了。
不知啥时候,听到轻微的响声,老薛感到床在颤动,才知道石琴也上床睡觉了。
石琴边脱衣服边开导,叫你少说话,你总是不听。你呀,睁只眼闭只眼,以后看得来,多住两天,看不来少住两天,老夫老妻了,别生气啊,嗯?说着,似有一对肥嫩的兔子,在老薛臂膀边蹭了几下。
翌日,天还没明,老薛把自己带来的外裤、内裤、衬衣、袜子和冲电器收进旅行包,不等儿子儿媳起床,就出了门。石琴知道老薛的牛脾气,宁可站着挨饿,也不愿跪着吃肉。
石琴一声叹息,把老薛送到楼下,一直看着他独自沿S形青石板路,过了月牙形的花台、喷水池,出了大门,她才抹掉泪水,微驼着背,转身回去……
11
吃毕寿宴,老薛回到老家,已是晚上九点。
开了门,老薛见四五天没送的报纸,积到一起从门缝塞了进来。从来没感到过疲累的老薛,还被恼羞萦绕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便坐在床上看起报纸来。
老薛文化不高,读长文章没耐心,喜欢看夫妻间的短笑话、儿孙间的小趣事。退休后,兴趣逐渐又向“晚霞”“留守”一类题材转移。比如:
上海一个八十九岁的老人,临终时把一套价值一千多万元的房产、五百多万元存款赠给保姆,将余下的两个多亿捐给了学校,作为“育德基金”。说是得病这十三年,全靠保姆照顾他,两三年不打一次电话的儿女,竟怀疑遗嘱的真实性……
老薛抖了抖报纸,想把上面的内容,念几段给石琴听,拿起手机摁出石琴的名字,想想又放下了。
不知不觉,老薛靠着床头睡了,迷糊中听到“急急起”“急急起”,他睁眼发现是邻居家的公鸡在叫,一伸腰浑身酸痛,再左右环视,才明白昨晚竟半坐半靠在床头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邱平来电话,说梦见了爸爸,说老薛一人在家烧火煮饭麻烦,干脆过去一起住。老薛寻思,虽然邱平这孩子不错,但一想到在薛胜那里吃了受气饭,当即就说走不脱,要摘绿豆了。隔几天,肖遥打来电话,说有个车子要送货去,让他搭便车去耍几天。老薛也推辞,说要掰包谷了。
老薛感到,老伴这个角色,谁也没法替代。儿女对父母的伺候、看护,是回报、赡养,那是责任;而石琴为他付出、劳动,则属体贴。哪怕是炒一碟素菜、烧一碗汤、盛半碗饭,无论咸淡、软硬都知道他的胃口。做啥,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以前老薛在老家,每天都要给老伴打一两个电话,可从这次回去后,再不给石琴打电话了。石琴打过去,他也是说两句就挂,石琴以为他还在生闷气。过了两周,薛健问爷爷啥时来,石琴才想起,有四五天没给老头子打电话了,见薛胜两口子没回来,便怂恿孙子,薛健,给爷爷打电话,问爷爷在干啥。
这次老薛和孙子聊了半小时,不时把孙子惹得哈哈大笑,孙子反复问爷爷什么时候来。老薛问,你爸爸欢迎吗?薛健忙顺势哄他开心,爸爸叫我请爷爷来耍吔!薛健说着,把电话递给奶奶。石琴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也学孙子哄老薛,是是是,薛胜说了多次,喊爷爷过来呢!莫瑶也责怪薛胜好几回了。年轻人嘛,有几个儿子不气爹妈的?儿媳功劳更大吔,你看给咱生的薛健多可爱!你我当老人的,还能计较?你啥时过来?我回去?假期薛健要补习,我哪里走得脱?不过,据说薛健这次升初中,考到薛秀附近那个学校了。他一上初中,吃住有学校,我就回来吧。你要吃饱,睡好,别中暑啊!
12
八月上旬,薛健收到录取通知书,学校果然在薛秀家附近。因这所学校刚修好,学生宿舍不够,要求薛健自行解决住宿。但考虑到薛秀和任乾乾忙,薛胜当天就马不停蹄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第二天便把薛健和岳父岳母的东西搬了进去。哪知,在出租房没住几天,老家来电话,说清水村搞旅游开发,要占石琴的菜地。石琴走不了,只好让老薛回去一下。
老薛回到老家,正欲开门,龚社长老远打招呼道,薛校长,在家呀。
老薛曾经代理过几天小学副校长,龚社长这一喊也多少满足了老薛的虚荣心,赶紧端出一个条凳,对方还没拢,就一支“软中华”递上去,龚社长,今天是啥风把你吹来的呀?
哈,是股喜风呢!明天宋村长娶儿媳,你说我这社长不跑跑路,够意思?万一今后哪家托我找他批个条子什么的,或旅游开发反映边边角角丈量少了,你说我临时抱佛脚,人家村长买账?
老薛总算听出话外音,心想,时下农村办这种事,一般是送两百元。自己吗,送五百元就体体面面了。哈,生儿娶媳妇是大事,我要去要去!
好,薛校长,明天见!龚社长见效果达到,站了起来,向沟对面喊,田丰收,田丰收,在不在家?
对面一个女人答道,老田在屋后淘井啰!龚社长一边看脚下高高低低草草藤藤又多的小路,一边说,我来找他说个事。
一会只听得沟对方在对话:
明天宋村长的儿子讨婆娘呃,你打算送多少钱?
送两百吧。
一般都是送三百五百,还有送一千两千的都有呢!
我妈刚住了院,哪有那么多。
你还记得你儿子刚打了报告生两胎的事吧?
那,我送五百吧。
五百?你送八百吧,不然给你拖着不批,肚子头的娃儿,说下地就要下地哟。没户口,上幼儿园、上小学,要掏几大万呢。
那,我再去借三百。
这嘛,还差不多。似乎,龚社长站了起来。
吃了午饭走吧?
我还要到彭家沟、廖家沱、寨门岩去通知呢……
老薛听到这里,原本对村长娶儿媳生出的恭喜之情,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一种耻辱性的赴宴。
第二天,他把五百元送去就要回来,可能是宋村长高兴,薛校长前薛校长后,喊得山响,还专门安排一个教书的亲戚作陪,怎么也不让这位退休回到老家的乡邻走。出于无奈,老薛只好留了下来。
宋村长家的婚宴,是标准的九大碗,墩钵、肘子、三鲜、炸鱼等一个不少,还额外加了一盘“早生贵子”(枣子、花生、桂圆、瓜子)。
老薛已多年没吃过九大碗,尤其是那墩钵、肘子,肉皮烧得不欠不过,刮洗得干干净净,还在上面抹了一层醪糟、红糖,再将肉皮紧贴碗底,在上面撒一层腌了两三年的干咸菜和几颗已腌熟散发着一股陈香的“炊豆瓣”。
酒过数巡,婚礼完毕,伴着厨师一声喊,“上菜了!”酱黄色的九大碗就端了上来,那香味扑面而来,桌上三四个人已抵挡不住诱惑,各挟了一块墩钵下起酒来。
老薛连续吃下三块墩钵,也不觉得荤人。再夹几筷子三鲜、酥肉、滑肉,竟吃得饱嗝连连、酒意微醺,脚下也飘浮了。龚社长见状,才连忙让田丰收把他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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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老薛的肚子隐隐作痛,浑身冒冷汗。田丰收以为是酒过量,拿来湿毛巾给他洗脸敷头,弄来白糖开水醒酒。哪知,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竟脸色发白。
老薛被送到薛诚同学秦科工作的嘉陵医院,经抢救病情得到控制,意识也清醒了,可手脚麻木,不能动弹了。
老薛的病情惊动了薛诚、薛梅、薛秀、薛丽、薛胜。邱平见岳父的病一天两天难好,当天就搬来被盖,一边护理老人,一边百度相关医疗知识,其余人有的去找村长,有的去找化验机构,不到一周鉴定结果出来了,问题出在承包宴席的厨师赠送的那几十瓶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找承包宴席的厨师,对方说酒虽然是他赠送的,但不是他生产的,他是见对方有店有执照,才掏钱购买的。你们该去找监管部门,这是监管失职,我也是受害者呢!
几个儿女拿着医保卡找保险公司,保险公司说,吃了假冒伪劣食品,是生产方的责任,保险公司没义务为违法商家埋单。
三个月过去,责任谁都不负,老薛的病花了一大笔钱,仍不见好转。医院说,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如果坚持使用那几种进口药,可能有救。
几个子女一合计,都不敢说不医,但都有拿不出钱的理由。石琴见状,把薛诚喊到一旁,俗话说有事找大哥,这事只有你出面了。薛诚一想,万事都得要人带头,若先找薛胜、莫瑶两口子,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于是只好一个个哀求:
薛梅,你门市上凑得出几个钱吧?邱平二话不说,回家把亲戚跑遍,又从他邱家几弟兄那里借了三万元,加上自己积攒的,凑了五万元,当晚就送了过来。
三妹,你能不能想点办法?薛丽看看肖遥,肖遥说我晚上去找找老爸,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扯几个。第二天,小两口子拿来九千七百元。薛诚看到肖尔腾云可怜兮兮,外舅外舅地巴人,再不好说什么。
问任乾乾,能不能垫支点?任乾乾却说,薛丽才出九千七?她忘了生娃儿,两个老人又贴人又贴钱的?
薛诚语塞了。晚上,见几姊妹都在场,还是不得不问薛胜,爸妈借给你的钱,总该还了吧?
莫瑶眼睛一转,见几姊妹都无异样,便拉开挎包,从一沓百元钞中数出20 张,把剩下的顺手朝薛诚手上一搡。薛诚一下目瞪口呆,看看石琴,才朝莫瑶抖了抖钱,八千?莫瑶两眼一横,你问你妈吧!
石琴一听,两眼无助地一闭,晕过去了。待儿女们摁人中,灌开水,石琴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四周说,对,他们借的八千。
母亲的语气很肯定,但几姊妹知道,她是惧怕莫瑶找薛胜闹事。大家都想狠狠地骂薛胜、莫瑶两口子一顿,一看到面前的母亲,想到父亲已倒下,就再也不敢说啥。
薛诚只好想别的办法,一边安慰父亲安心养病,一边私下和妻子商量,用房产证抵押一次性贷回十万元,才解了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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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回国的秦科,得知老薛病情恶化,当天就赶到医院。问了老薛的患病过程,便去咨询专家,由于他从事的是外科,只好私下给薛诚建议,换掉了主治医生,由一位德艺双馨的资深专家给老薛治病,当天便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
检查结果显示,老薛出现的肝脾非正常衰竭,与患者一直使用两种昂贵的进口药和所谓的中外合资的几种“天价新药”有关。老专家果断选择了以“先开一个星期的中药、辅之以穴位针疗一周;再以国产常规西药、辅之以保健按摩”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
薛诚听到“方案”二字,立马就敏感了。前面那医生的“方案”,医疗费越医越高,一下医去三四十万,病情还越医越严重,忙问,这方案要多少钱啊?
秦科欠了欠身子,说老同学,老专家这方案,平均每天下来,药钱可能要一百元,其中不能报销的大概三十元左右,你看能不能接受?
能,能,太感谢您们了!薛诚激动得双手直搓。
面对薛诚的激动,老专家才说,如果不出现意外,你们耐心护理,他再配合着锻炼,我相信,至少手脚失去知觉的现象,很快会出现好转……
听着专家的话,一个健康的父亲似乎迎面走来,薛诚脸上再没了几日来的愁云。可是一想到护理,心里又没主意了。
自己和妻子天天要按时上班,不到点连门都不敢出,护理老人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加上薛胜早就把话说在前头,护理老人的事请护工。可是父亲的医疗费都是他这个享受了内招的老大垫着,请护工得带头掏钱,自己哪还掏得出钱?
思前想后,还是让妈来吧!
可是,石琴才护理三天,就发高烧,莫瑶顺势提出,妈在农村劳累一辈子,身体本身就不好,你们万一把她也拖下课,是不是你们还想掏五六十万呢?护理爸的事,必须请人,钱五兄妹摊,到时该多少我出多少。我不能由你们折腾了,让她到我那里去,爸啥时好了,她啥时和爸在一起!话一毕,拉上母亲就上车,绝尘而去。
薛诚一下措手无策了,只好把莫瑶的话向几兄妹传达,不得不硬着头皮请了个五十余岁的男护工,吃住在外,每月四千三百元。
老薛用着老专家的药,不到一个月,面色就有了红润,手脚也有了点知觉。又过了半月,眼睛也比以前有光了,在护工的帮助下,可缓缓走动了。
可老薛康复心太切,早晨病友们还在熟睡,他就躺不住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折腾。开始,护工见状,早晨起来帮他不声不响穿上衣服,小心翼翼扶他去洗脸漱口,然后搀着他到医院后边的花园去散步;中午,趁他小睡的一两个小时,才去给他洗衣和收拾个人卫生,回来又扶着他到前边的湖边,听听鸟鸣虫唱。待到晚饭后,又搀着他去滨河路,走走听听河滩上的民间艺人吹拉弹唱。有时老薛看到些老太太老头打太极拳、扭秧歌,便会突然伤感起来,两眼望着远处想起老伴来。每当这时,护工就会给他拨通石琴的电话,石琴劝他好好调养身体,老薛则只能“呵呵呵”地点头,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来,老薛竟频繁地要护工给石琴拨电话,薛诚立马与几兄妹商量,薛秀、薛丽、薛梅都同意由母亲来协助护工照料父亲。
时间一晃,又过去三个月,糟糕的是老薛的情绪早没有了过去的平和。石琴隔上一周不来,他就彻夜不眠,害得病友和护理的人都不得安宁。有次一年轻媳妇把护工狠狠臭骂一顿,你护工是干啥的?病人要打电话要吵闹,你不能把他弄到楼梯间或者远点的地方去?你们不休息,也害得我们跟着遭罪?
护工受了气,收了老薛的电话,老薛便抓起茶杯朝护工砸去。护工被砸,没还手。哪知,护工给他洗脸,他又把一盆水掀翻,一泡口水吐在护工脸上,护工就搧了他一耳光。
老薛自知理亏,也不说挨了耳光的事,但从此有意不吃不喝,即或吃也是象征地吃一点。医生给的药,转眼就扔了。眼见老薛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护工不得不向薛诚建议,由薛家的人来护理。薛诚却客客气气,劝他继续干下去,还问是不是嫌工资低了?
薛家越是客气,护工越不敢说出真相。渐渐地,老薛身体开始浮肿,一天趁薛家几姊妹来看老人,护工借故去楼下买东西,一去再也没回来。
几个姊妹护理没几天,老薛大小便失禁,整天只能靠输液和喂流汁维持生命。眼见父亲病情恶化,几姊妹也不敢告诉母亲。母亲见几次打来电话,都不是老伴接的,就提出要来看看。她们担心母亲承受不了打击,说医生打了招呼,手机有辐射,不准病人接电话,母亲才半信半疑地安下心。
几兄妹护理,一圈还没有走完,薛诚就发现,幺弟媳莫瑶照料父亲,不是大小便拉在床上,就是两三天不给擦澡,实在是不行的。薛诚回家和妻子商量,一起去找单位的领导,把父亲的病情和家庭处境一说,领导考虑到老薛是本单位的老职工,估计活在世上的时间也不多了,就同意了薛诚“年休”。
请了假,薛诚便和妻子分工:他专门护理爸爸,一天一次擦澡,早晚各一次按摩;妻子针对公公的胃口,一日三餐蔬菜亲自买,饭亲手做,隔天让儿子薛善来一次,一家人陪老人一起吃顿饭。
第一天中午,看到儿媳和孙子端来饭菜,已经很久不吃饭的老薛,突然指了指碗筷,正在给他摆碗筷的孙子,赶紧舀了一调羹鱼汤送到爷爷嘴边,爷爷很努力地吞了下去。一家人笑了,老薛也笑了,笑得像个小孩,眼里竟滚出两颗浊泪……
第二天早餐,妻子和儿子送来的饭是八宝粥,菜是枸杞炖土鸡。老薛看到儿媳、孙子,脸上一下又有了笑容,薛善舀了半羹枸杞汤,送到爷爷嘴边,爷爷张了张嘴就摇头不吃了。
从此,老薛再没进一粒米,没喝一羹汤,只能完全靠输液维持生命。
第七天早上,老薛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竟然要了纸笔写下:“我孙子喂的汤,真香。石琴,今后跟薛诚住。 ”然后,平静地放下笔,示意薛诚把他扶上椅子,确信坐得端端正正后,就出现了本文开篇一幕,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神一散没气了。
出殡的吉日很快择出。三天后,薛亮在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五家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护送下,向山上热热闹闹而去。薛诚两口子在前,一个举着灵幡,一个端着遗像,满脸的疲惫;薛胜面无表情,像傻了一样,莫瑶哭得死去活来,眼睛又红又肿;任乾乾一身灰色西装干干净净,薛秀上穿韩式圆领衫,下着青色短裙,掩着脸呼天抢地;肖遥、薛丽眼里布满血丝,一左一右牵着肖尔腾云;邱平、薛梅泪眼汪汪,无言无语;薛善、薛健、邱倩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则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
当天下午,南山上一座气势恢宏的青石新墓拔地而起,青秀的墓石是那么干净,又是那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