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岸
在古称西域的地方,有一条河横穿丝路北道,它后来消失了,这条河叫涅槃河。
公元前139年,张骞出使西域。
张骞这个人很重要。司马迁说他“凿空”西域。空,孔也。就是说他打通了当时东西方的交通孔道。这个亚欧大通道,后来被称为“丝绸之路”。
张骞揭了皇榜,奉旨西行,丝绸之路的时间原点开启。他从长安出发,西安就成了丝绸之路的起点。所以说张骞很重要。
那年,张骞逃离匈奴,穿过水草丰美的巴里坤草原后,身边只剩下了两个人:匈奴妻子和向导堂邑父。
一路向西。他们到了涅槃河畔。
那时候涅槃河还是一条荒山野岭中的无名河。水浅河宽,恣意蔓延。
野渡无人亦无舟。
骞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的妻子估计连死的心都有了。
堂邑父善射。一路上就是靠堂邑父射猎一些飞禽走兽,饮血解渴,食肉充饥,他们才到了涅槃河畔。三天后,堂邑父射杀了一只白毛苍狼。
那是个苍狼的时代。
以苍狼为图腾的土著部落闻讯后,立刻前来问罪。
张骞只能苦口婆心、婆心苦口地解释:我们是来找乌孙王的,到此并无恶意,只有一颗和平善良的心。
张骞拄着一根榆木杆子,说服了一波又一波的问罪者。三天后,部落首领亲自出面了。接受了堂邑父缴械的弓箭,又仔细地查看了张骞的符节,认定了它不是武器后,下令:造独木舟,送客人过河。
这地方就是博望渡。
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下令海禁。清初,顺治帝也下海禁令。据《一带一路国家风物志·卷三》记载:自明至清,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爱海禁。
可福建等东南沿海的刁民却从一开始就偷着出海,屡禁不止,弄得皇帝们都很恼火。终于到了某个重要时刻,朱家出了个有作为的皇帝。该皇帝看了福建总督的奏折后,说:他们不是爱出海得很吗?那就让他们到离海最远的地方去!看他们还怎么出海?!
臣工们在盛赞过吾皇圣明之后,就日夜加班,用高斯投影,笛卡尔坐标以及中国古老的规、矩,在《万国图志》上连比带划,找到了一个全世界离海最远的地方:博望渡。
于是,800 户违反海禁令的佥妻(携妻带子的流刑犯)便踏上了西去的流放之旅……
传说,这800户佥妻到达博望渡时,恰巧与800个违反了军令的追剿兵相遇。两伙人都是戴罪之身,一伙往前走是死,一伙往回退是死。大家彼此抱头痛哭后,就在博望渡边上建起了一座城,取名子归城。意思是说:我们活着是回不去了,但愿我们的子孙能回去。
我和我的祖辈都是子归城人的后裔。我们多数都没回去,就生活在一个叫紫泉子的地方。我们从小到大都喜欢听、喜欢说子归城里的故事……的。
清末民初,作为家用器皿,中国西北地区民间还普遍使用着粗糙的陶瓷器。其中有一种黑陶罐在西医匮乏的地区最为普遍,此物广口、短颈、溜肩、敛腹、平底、黑胎、双耳,有盖,无釉。通常被用于煎药熬汤,存放食品。
黑陶罐讲究些的通常肩上会对称地饰偶数的凸状钉,或者莲花、凤鸟等,以为辅首。
——刘壮志:《一带一路风物志》
黑陶罐的传奇故事发生在一个异常清朗的早春之晨。它后来被当作第一次破开刘氏家族贫穷的浑沌态的一缕晨曦而加以纪念,因为就在那天,刘氏家族的图腾黑陶罐以划时代的崭新面貌回到了天亮的怀抱。
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是:空怀创业梦想、一直过着飘篷生活的天亮,在真正面临创业状态的前夕,是有些准备不足、有些糊里糊涂
他对红鬃马的前进方向无可奈何,也不想有所奈何,他心迷神乱,没有主意,只得信马由缰,听凭红鬃马随心所欲。
红鬃马带着天亮,一步步地向他辉煌的人生起点逼近。
但在天亮看来,那天到了五更时分,红鬃马就神志不清了。它离开官道后,开始在黑暗的古牧川荒漠里怪异地游荡。
红鬃马游荡到了黎明。
当清晓的光照射到那条紫光绰约充满魔幻色彩的山沟时,天亮惊讶地发现他和红鬃马已经游荡得太远了。他们到了榆树窝子的一面坡。
那时,他才隐约记起自己和红鬃马是跟着一股奇香无比的味道,无知无觉,如在梦中一样,走过榆树窝子的七沟八梁的。
榆树窝子已经今非昔比,有点像塔里木河改道半个世纪后的老河床,黄沙淤积,丘陵起伏,间或有一些歪七扭八的老榆树半死不活地杂立其中。
他们来到了那棵外型华丽的老榆树下,它挂满清晨的霜凇,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在这样的图景中找到这棵外形酷似一个老人的老榆树是相当容易的。
经过了金丁采伐队一个夏秋的砍伐,榆树窝子里的榆树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这棵上百年的老榆树依然伫立。它之所以历经磨难,依然幸运地存活在世,完全在于它一无所用。它可以说几乎就是按中国古代哲人老子的指导生长的,整个树干歪七扭八,找不出一节超过半米的直线不说,还粗细不均,到处都是纹理混乱的大榆木疙瘩。更重要的是,它给人的感觉还是生死不明,谁也分不清它身上的哪一部分还连着根系,吸着水分在生长;哪一部分已经死亡成了朽木。它的这副模样,在上个世纪初确实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当然在本世纪又当别论,本世纪的艺术家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一个做根雕和高级茶台的绝佳材料。
因为当时没用,这棵老榆树逃过了人类的斧钺,也就完整地保存了天亮的黑陶罐。
按逻辑顺序,天亮一到老榆树下,就想起了给他头上留下了血十字的契阔夫,想起了那个茄子色的月亮,想起了老白俄忧郁的歌声,最后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夜丢失的黑陶罐。
可红鬃马却像一张纸,经他一拍后就完全倒地,并且随即无声无息地一命呜呼了。
天亮瞠目结舌。他半跪着身子,按了按红鬃马的腹部,又赶紧去试它的鼻息。事情正像俗话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红鬃马倒地之后,就像一盏吹灭的灯,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没了。
据和天亮有过交往的人说,天亮当时面对红鬃马的死尸,没有捶胸顿足,也没有悲伤流泪,但此事留给他心灵的震颤却与日俱增,无与伦比地笼罩了他的一生。
天亮是如何悼念或者告别他的伙计红鬃马的,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他把红鬃马拖进了一个沙坑,用一片干榆树皮当木锨,推下周围高处的细沙,掩埋了它的遗体。
之后,天亮缘木而上,掰断九十多根虬枝,掏出了悬挂一年之久,几乎被虬枝曲桠包裹缠绕得密不透风的陶罐。
陶罐里发生的变化让天亮目瞪口呆:原来的固体变成了液体,透明的液体。
虽然在掀开被风尘雨泥封闭了一年之久的陶罐之前,由于那种奇香滋味的刺激,他的思想早有准备,但当他以手的触觉、鼻的嗅觉、眼的视觉切实感受到这种又冰凉又火热的液体的存在时,他还是大大地惊愕了,脑中刹时间变得空空荡荡一穷二白。他下意识地伸手沾了几滴尝过之后,就盲目地端起陶罐往饥肠辘辘的腹中倒灌。之后,他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一面喝着人间少有的琼浆玉液,一面腾云驾雾,神游四方。
后来他就慢慢睡着了……天亮是在黄粱美梦完全做醒后才真正喊出这激动人心的声音的:“酒!酒……”
他抱住陶罐像抱住了神祇一样痛快淋漓地哭了起来。
他哭到太阳东升红光乱溅时,才明白,不,是清晰地看见了陶罐中发生的一切:
迎儿送他的黄米,在被遗弃之后,不知经过了多少昏晨夜昼,有一天下雨了,雨水沿着罐盖的细缝渗入了热烘烘的罐中,重要的是残留在罐中那些曾使他退烧的酒曲子,它们像一群美丽的精灵,使颗颗黄米变成青春蓬勃、生龙活虎的汉子,热火朝天精力充沛跃跃欲试。这就容易想象了,雨露滋润,迎儿的黄米们开始觉悟地行动,像火中凤凰的涅槃,舍生忘死艰苦持久地脱胎换骨。大自然把一切都安排得妙不可言,恰到好处的春夏秋冬,适时得当的风霜雨雪,以及阳光的暴晒,明月的阴浸,白昼的光明,夜晚的深沉,绿叶的甜汁,枯枝的清芳,一切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为陶罐贡献自己的精华。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黑陶罐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甜香……
之后,风尘泥沙、曲扭的枝桠紧紧地封住了这缕甜香。
又是无数个日夜过去了。一天,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一根枝条的生长,也许是一阵细雨的冲刷。总之,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罐盖发生了位移,缝隙中飘出了今非昔比的芳香,成熟的芳香,预示着一场深刻变革最后完成的芳香!这芳香在荒漠之中显得神奇无比,轻盈、优美、微微带着某种疲惫缓缓地飘出几十里外,诱惑了红鬃马——它直到最后撒手归西,还翕动着嗅觉奇敏的鼻翼追逐那缕馨香!
这就是黑陶罐的故事,它是刘氏家族历史上的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的现实基础早已漫漶不清,但有一点是真实而肯定的:它意义深远地触发了天亮关于发财的想象力。他在被自己想象出的辉煌前程陶醉良久之后,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钟爷就着一盏洋油灯,正在漫读古书《河洛酒经》……
他毅然决定:回沙枣梁子,做酒。
沙枣梁子位于子归城北十多里处,它不是一道山梁,而是数道山梁组合构成的一条丘陵地带。它处于涅槃河下游,凸起于荒漠的纵深处,很是贫瘠。沙枣梁子曾经松杉榆柳成荫,又有山泉,风景颇好,后来干旱缺水,树木渐稀,唯有沙枣树尚多且老。每到花季,满树金黄,香飘十里。
沙枣梁子在“汉唐古道”正南,它的位置和状态决定了它像子归城北部的一个门户。几个世纪来,北沙窝在这里驻足不前。无论是走“北路”的阿山马帮,还是从老轮台过来的骆驼客,在沿“汉唐路”穿过荒漠后,首先看到的生命就是沙枣梁子上的一黛绿莹。看到了它,就意味着你还活着,而且已经到了子归城的门口……
所以,沙枣梁子是沙漠边上的好望角,是希望和成功的标志。
您可能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我想说,天亮的酿酒传奇,从这里开始是个好兆头。
那是个沙枣花盛开的季节,即便相隔百年,我依然能闻到,浓郁的花香四处弥漫……
《河洛酒经》共9章27篇,钟爷给天亮讲了三天,他似懂非懂。钟爷急得差点儿犯病。
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这个尾随了天亮一生的疑问,在钟爷讲解了《河洛酒经》之后,依然是超越天亮理解力的疑问。但不管怎么说,天亮就买了三口大缸、一只铁锅、八斗小米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酒曲子,带着云朵、迎儿开工酿酒,热热闹闹地把沙枣梁子的春天以至夏天弄得生动活泼起来了。
钟爷有首《夏日酒歌》串诗描写过当时的情形:
苍烟乔木野人家,拾柴烧酒蒸焰霞。
晓映炊烟见儿女,月照芦荻语喧哗。
忽有香风入草庐,老夫策杖扶门出。
儿曹痴小不知累,酣睡炉边唤不醒。
我想,您有时间的话,只要细细品味这首诗,就能想象出当时的生动景象,本人无须再赘。
行文至此,懂小说的人都知道我该叙说这件事了:天亮他们是怎样造酒的。工艺就在《河洛酒经》里,天亮他们如法炮制。
第一次自然是失败:在院子里就闻见酒气滔滔幽香袭人,云朵拿了葫芦瓢开缸去舀,缸中却是一汪白头蘑菇状的泡沫。
第二次也不成功:那只最有希望的大缸忽然爆裂,溢出的酒液流向锅灶,随即燃起蓝幽幽的火焰,还燎了迎儿的秀发;另一缸则干脆成为酸臭的泔水,浑浊的醅水混合液中还游移着蝌蚪状的小动物。
多灾多难的第三缸意外地取得了成功:首先是大风吹翻了蒸屉,醅浆溅了天亮一脸;其次是天亮受了钟爷指点,将那些阳光暴晒后的废酵醅放上锅台重蒸时,铁锅漏水;之后是酒香四溢,大家都深信酿出了美酒,庄严神圣地品尝时,锅中的透明液体却淡而无味,饮之如同嚼蜡。
后来,迎儿发现酒香来自屉壁、锅沿,她取下了陶罐盖——她曾经设想让酒中透出一种花香,就偷偷将一朵海娜花和一点儿沙枣花放在陶罐的半圆形顶盖里, 塞入了蒸屉——现在那枯萎的海娜花浸泡在盖底的一汪清液中。但它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汪蒸馏而成的清液数量虽少却浓香馥郁,味感清洌甘润、回味悠长,余香绵绵。那一刻,天亮欣喜地把《河洛酒经》扔到一旁,鼻中酸热,泫然欲涕。
第四、五、六、七次生产成功后,天亮便把缸里的酒液分装到大大小小的坛子里封了口,装上驴车,想要纵马(没马,有驴)驰骋,去子归城,试试销路。
云朵坚不同意。她怕天亮进城,被合富洋行的人看到,就自己带了迎儿进城销售。让天亮在家负责生产。
至此,我顺便把这时的历史背景给您做个交代,这很重要。
春节的时候,金丁县长备了厚礼忐忑不安地跑到迪化杨府,给杨老太太拜年,得了杨都督指示:“木头伐了,搁在那里烂掉也不好。一部分援科,修工事,筑城。一部分用于公共设施么。别再让商家出钱,劳民伤财的事儿别干。 ”
金丁没被责罚,还意外地得了尚方宝剑,积极性再次提高,故而一开春就又忍不住大兴土木了:重修城门、城楼,衙门、拐子街……行商坐贾也就闻风而动,忙碌了起来。
古城子就是这样,只要商贸一通,万事皆通。所谓的繁荣和昌盛就像雨后的蘑菇,疯生乱长。
这种情形下,云朵她们进城售酒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仅仅一个时辰,一驴车酿酒就销售一空。虽然有人抱怨,这酒度数低,没劲儿。
以后每次的售酒状况都是第一次的重复。
天亮听钟爷讲《河洛酒经》时,知道上面有完整的烧酒酿造工艺,就想做烧酒。和古城里许多人一样,在他看来,烧酒才是真正的酒。
要“烧”酒,就得有“甑”。
以现代眼光分析,这个“甑”,其实就是一个锅式蒸馏器,当时人叫它“天锅”。它的原理也十分简单,先是在盘好的大灶上架一口大铁锅,铁锅里放入清水,然后用一个圆形筚子盖起来,在筚子上堆放酒窖中已经发酵的酒醅,之后,将酒甑扣上去。这个酒甑构造有些奇特,它基本是个圆铁筒,五分之一处有一个圆锥形铁质密封层,下面有一个叫匙的像铁勺的物件,或许叫歪把子漏斗更确切。匙的漏斗悬空接在圆锥体的锥形尖端,另一端自甑中伸出,接到一个容器上。工作时,将甑的上端倒上冷水,烧沸锅中清水,热蒸汽通过酒醅上升到圆锥处,遇顶部冷水凝结成液体滴入匙中,再沿匙的导管流出甑,流入甑外容器,这个流出的液体便是白酒。
自古以来,所谓烧酒烧酒,就是指这样“烧”出来的酒。实际上它除了甑的底部要不断加入冷水以外,基本原理和我们蒸一笼馒头没有区别。
甑,在《河洛酒经》上有完整图样。天亮就想拿了《河洛酒经》进城去定制一个。
云朵不同意,怕合富洋行加害天亮。
正在刷洗陶罐的迎儿却抬起头,忽然说:“昨儿我梦见洋行的铁老鼠变成了一只老鼠。 ”
“老鼠?你梦下的? ? ”三个人全愣了。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迎儿,天亮才问。
迎儿点头,说是。
钟爷就先表了态:“那就进城看看。 ”
过了两天,涅槃河流域起了大风,随后形成了雾霾,三丈之外,看不清人。云朵就同意了天亮要去定制蒸甑的想法。不过还是不放心,要自己也跟着去。
天亮把驴车套好,迎儿来了,拿了个老鼠夹子,放到了车上。
天亮和云朵都奇怪。
迎儿说:我梦见铁老鼠变成了一只老鼠。老鼠不怕夹子吗?
天亮和云朵面面相觑,云朵问:“真梦下了? ”迎儿点头。
那老鼠夹子果然灵验,天亮和云朵在城里找到铁匠麻子孙,详细说好了甑的规格尺寸,交了押金,还吃了顿饭。从去到回,不要说合富洋行的人,就连一个熟人都没碰上。
当然,那样的雾霾天气,人跟人撞上,都不一定能看清对方。
第1张雾霾过后,天清气爽。天亮正往车上装酒坛子。迎儿过来,神秘地说:“刘天亮,你还不快去挖你的银子。慢了,就让人挖走了。 ”
“一个上坟的醉鬼,穿绿绸子汗衫。还唱歌,坐车。 ”迎儿认真地说。
迎儿点头。
天亮去找云朵。云朵沉吟了一下说:“这古城子一带,大风把地下的财宝刮出来,是常事。正好刚出了新酒,咱今天就一车拉了,就手卖了。 ”
天亮就赶紧载上酒,带把铁锨,要和云朵上路。云朵说:“有你啥事儿? ”
天亮说:“我不进城!我去古牧地找我的银子。 ”说着,就把老鼠夹子扔到了车上。
云朵想想也是,天亮不去,谁知道银子在哪?只得同意了。
驴车到博望渡时,天亮和云朵就看到官道上有一辆驴骡子车在踽踽独行。车上坐着一个穿绿绸衫的尕小伙,边喝着一壶酒,边流里流气地唱《十八摸》,赶车的是个中年妇女,满身灰土,显然是个佣人。车赶得歪歪扭扭,踉踉跄跄……
天亮看到车上有几个包包蛋蛋,从里面还飘飞出了几片纸幡冥钱,就急了:“迎儿这丫头,神咧。 ”
天亮说着就一扬鞭,赶着毛驴狂奔。
“你咋?疯哩? ”
到了北城门,天亮抓起铁锨就跳下了车:“你去卖酒。我去古牧地。 ”
“啥?你……在哪儿会面? ”
云朵骂了句“秦州呆! ”只得独自赶车进城了。
云朵卖了酒出城已经是午后,她找到赖记茶行,就在那棵桃树下等天亮。
海娜姑娘变成了卖酒丫头,这事儿很招人关注。有些男人有事没事就上前搭讪。云朵不自在,又等不见天亮,心里慌,就赶到了古牧地。
天亮坐在一道沙梁上,正出神。
云朵招手,呼喊。
许久,天亮才乏塌塌地过来:“没,没哩。找不见。”说着一屁股坐到了沙窝里,“迎儿说的,不灵哩。 ”
云朵看了一眼车上的老鼠夹子,态度就强硬了许多:“咋会不灵哩?起来,往里走!再找找! ”
天亮被云朵的坚定所震撼,跳起来,呆望云朵。
云朵大叫:“看啥?快去呀!再磨蹭,天黑了。 ”
天亮转身,往沙窝里跑。跑出没多远,又回头看云朵。看到她坚定地手之舞之,只得转身往里跑……
不久,几道沙梁子后面,传出了天亮狂喜的声音:“朵儿,朵儿……”
像所有交了狗屎运的人一样,天亮一脚踏空,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就看到把自己坑倒的地方,露出了半个破酒坛子……
甑该交货的那些天,天空一直阴霾沉沉。有一天,仿佛要下雨,最终却是从将军戈壁上来了一场黄风。风停之后,涅槃河流域沙尘弥漫,又形成了氤氲叆叇的雾霾天。
云朵很高兴,主动对天亮说:哎,咱们该把甑拉回来了吧?
云朵很得意,还主动套了车,要跟天亮一块走。
天亮说:“那甑又大又重。我得雇人往回拉哩。再加上个你,不把驴累死? ”
云朵不悦,一赌气,就让天亮独自走了。
天亮在雾霾中踽踽独行,进城后,已是灰头土脸。按云朵的想法,天亮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应该不会碰上亲朋故旧,因为大家的视线视野都不好。
但天亮一到麻子孙的铁匠铺就碰上了独眼龙,那是他离开黑沟煤窑后失散的把兄弟。
当年活着的人都知道,杨都督在察罕通古打了两仗后,与外蒙黑喇嘛势力形成了相持之势,便宣布开放边贸,想以此来羁縻和牵制在疆的各种新旧势力,这是杨都督为官之道的秘诀。
这一策略是否真的抑制了黑喇嘛势力的嚣张气焰,史学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边贸开放之后,丝路经济带尤其是子归城,在癸丑年夏天,带有反弹性质地快速走出低谷,出现了第二次欣欣向荣的繁荣昌盛。天南海北,五湖四海,上三教下九流,洋人华人又开始涌向子归城,丝路官道又开始马蹄腾尘,驼铃叮。
天亮的把兄弟独眼龙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忽然出现在子归城繁华的拐子街上。
我很抱歉,我一直把尊敬的独眼龙爷爷称之为独眼龙,实际上他真正瞎掉一只眼成为独眼人,是很久以后的事。我之所以这样称呼独眼龙爷爷,是因为他姓甚名谁无据可查,天亮爷爷在他的有生之年从没说过这个问题。我想这是天亮爷爷长期给独眼龙保密,成了终生习惯。
独眼龙的真实姓名长期处于隐匿状态,至死也没在子归城的史册上留下一笔,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知为啥欠了很大一笔的债务,而在四处躲债的生涯中,又不断欠债,以致终生都被债主追得四处躲藏,根本不敢给人留下真实姓名。
癸丑年夏天,独眼龙来到子归城,照旧负债累累衣衫褴褛,但却令人生疑地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他不知怎么就认定子归城是他躲债的好处所,偷了迪化跑马场的一匹白马就奔到了子归城。
独眼龙长得高,大,肉。肉,首先是一种气质,其次才是肌肉。而高、大,在任何时代都被人尊崇。因此,独眼龙躲债,总是先跑了再说,从来不精心选择地方。反正他有形象,颜值高,到哪儿都容易很快被人接受。至于接下来人家发现他“肉”,骨子里不刚毅,身上缺肌肉,没力气,那则是之后的事儿了。
独眼龙跑到子归城的情形也一样。身无分文,在街上转了两圈,到了老李杂碎汤店,老板娘就给了他一碗杂碎汤,还带两个小锅盔。
独眼龙就蹲在地上吃。
卖杂碎汤的老板娘不但白送独眼龙杂碎汤,还帮着把大白马拴在墙根石臼上,喂草。
独眼龙是来子归城躲债的,又骑了招摇的一匹白马,心想是不能太各色,便选了一个很糟糕的雾霾天,溜溜湫湫地找到了麻子孙的铁匠铺,想让麻子孙给打个马镫子,钉个掌。
结果,他就意外地碰上了天亮。
独眼龙很激动,说:哥请你吃杂碎汤,喝酒。
结果,老板娘连上次的杂碎汤钱也让天亮一块儿结了。
之后,像在黑沟煤窑时一样,天亮做啥,独眼龙也跟着做啥。天亮要拉甑,独眼龙就帮着装车。天亮要回沙枣梁子,独眼龙就牵着大白马,自然而然地要跟着去。天亮一看,就干脆连马镫子、马掌的钱也给麻子孙结了,让大白马套车,独眼龙扶甑,自己赶车,一块儿回了沙枣梁子。
天亮和独眼龙回到沙枣梁子时,天上飘过了几滴嗒雨,沙霾小了许多。
天亮推开院门,就看到院里一片狼藉。迎儿抱着家犬大黑在哭。
迎儿说:家里来了土匪,抢走了酒。还打死了大黑……
天亮暴跳如雷,说光天化日就敢抢劫,哪儿的土匪?
迎儿说:都蒙着脸。但她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像尕老汉。身材也像。
“后晌走的。都骑着马,去哪儿了,不知道。 ”
独眼龙看见大黑已死,说:“人没事儿吧? ”
一句话提醒了天亮,他边大喊着:“爷呢?你姐呢? ”边就冲进了房里。
天亮看到钟爷背着双手在望天窗上的黄泥点子,像文王拘囿推演八卦一样,凝然如塑。就喊了声爷。
钟爷无动于衷,只用陌生的目光看了天亮一眼,就又望着天窗,凝然若塑。
天亮赶紧退出来,问迎儿:“你姐呢? ”
迎儿说,云朵跑到后山找老钱家卖地去了。“我姐气不过。说要花钱重修院墙,还要雇几个工人,平时做工,有事儿了,看家护院……”
“今年丰收年,地里的粮食马上就要收了,这阵子卖地?勺丫头么! ”天亮一听就急了,重新拾起地上的铁叉,递给独眼龙,“你在这守着,土匪再来,给我往死里戳! ”说着,就紧了紧裤腰带,抓了把铁锨,要去后山老钱家找云朵。
就在这时,云朵回来了。也是风风火火的,满头大汗。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云朵一看是天亮,蹲在院门口就哭。哭够了,才絮叨。
原来这是一伙儿窜匪,有七八个人,他们是闻着酒香味儿来的。先是又喊又叫,让开门,云朵没开。他们就又打枪又踢门的吓唬。最后看着不行,就先后从院墙豁口跳了进来。大黑护家,扑上去撕咬。土匪就真开枪了,打死了大黑……
之后,他们就各个房间,跑着翻腾着找值钱的东西。因为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钟爷房里,这伙土匪进了钟爷房里,倒是没敢造次。所以也就没抢到值钱的东西。后来他们就把伙房里的酒,全抢走了……
天亮心疼一地的好庄稼,知道云朵把上好的五亩河边地都卖给了后山老钱家,就连喊带叫,跟云朵要钱家的二百二十两银子,要去悔约退钱。
“眼看夏收了,今年的庄稼多好!咋能这时候卖地呢?你想雇人,修院子?我不是有钱的吗?古牧地的二百两找回来了。那金条,不是还有一根吗?我弄就行了。你个丫头家,咋拿这么大主意哩? ……”
云朵说:“你的钱,是酿酒的。我们钟家修院子,雇人,不用你的钱。 ”
“咋这么说呢?!你爷不是我爷?再说,我酿酒,也是在咱家,得了钱也还是咱家的嘛。”
云朵说:“我爷是你爷,但不是你亲爷!搞清楚些。 ”
独眼龙就急忙打圆场,说:“算股子嘛!钟家的啥都算股子。我和我的大白马也算股子……”
正说着,钟爷突然出来了,指着大白马,大声连连惊呼:“祸!是祸啊! ”
随即就跌坐在地,口吐白沫,倒了过去。
天亮赶紧让独眼龙把大白马拉出院外,拴到了柳树桩子上。
在迎儿的坚持下,全家人郑重其事地把大黑下葬了。用一个装衣服的木板箱子入殓,还起了坟。
在坟地上,云朵就给天亮说了她的担心,她怕土匪再来。爷爷可再经不住惊吓了,他一辈子经历的亲人被杀太多了。
天亮说:“不怕。”当晚就开始着手准备整修院子,招短工。
短工倒是容易,第二天从后山就来了两个人,一个叫跟三,一个叫狗剩,形象都怪异,但都身强力壮,一看就是能下苦的儿娃子。可整修院子就有些尴尬,因为当年钟爷隐居时,有钱,为了防匪患,把自己的院落修建得是夯土高墙,还转弯抹角。云朵想要恢复当年的院落模样,天亮还想在院子里盖工棚,酒房。两人一算,没云朵卖地的那二百二十两银子,还真不太够。
“算了!现在一院子的男人,还怕啥?把钱还是放到做酒上吧!修院子的事儿,以后放。”云朵说。
天亮有些羞愧,但也只能如此。于是,他带着独眼龙和短工们和了泥,简单地把房院修补了一下,就开始烧酒了。
这时候的天亮已经做出了类似黄酒、葡萄酒的发酵酒,销路不错,证明品质良好。天亮要做烧酒,实际上就是通过那个巨大的甑也就是天锅,对酿造酒的窖醅也就是酒糟子做特殊的蒸馏,而蒸馏出来的芳香迷人的液体就是烧酒,也叫白酒。
天亮做白酒,其情形依然如钟爷在《夏日酒歌》中所描绘的那样,很辛苦,但也顺利,不久便“忽有香风入草庐”,大甑里出来了蒸馏酒。
麻子孙不愧是祖传良匠,做出来的甑严丝合缝,功能完善。可以说就是“烧”酒工艺流程的典型立体模型。几次试验后,天亮的成品烧酒,就有了三大缸,剩下的就是勾兑了。
那是个沙枣花飘香的季节,做什么样的勾兑都会成功。
很快,沙枣梁子上就弥漫起了成熟的白酒的醇香。
独眼龙的大白马始终不能进院子,钟爷一看见它就神经错乱,口吐白沫。
为此,迎儿和独眼龙想了很多办法,用锅灰把它涂成一匹斑马;用河泥把它染成一匹黄马,甚至迎儿还用金黄的沙枣花,给它编了个斗篷,假装它是一棵沙枣树。可是都不行,无论给它怎样乔装打扮,钟爷一看见它就犯病,甚至一听到它的嘶鸣,老寒腿就抽筋。
云朵说,她的父亲钟赵孤,当年就是骑着一匹白马走殁的。
众人恍然大悟,都说兹事体大,要认真对待。
可把它天天拴在外面的柳树桩子上,大家又都怕它丢了。天亮就对独眼龙说:“大哥!算了,你把它拉到古城子卖了吧,我给你算股子。 ”
独眼龙心里不舍得,卖马卖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吊儿郎当很不用心。
不过,最终大白马还是卖了五十七两银子,全入了股。天亮一高兴,就给独眼龙敬了一碗头曲酒。独眼龙不胜酒力,一喝话就多了:“你们知道何坨子吗?也叫赫伦多尔。过去还是古城子的巡检呢。 ”
有人说知道,有人说不知道。
“昨天晚上,他儿子让土匪绑了!那人有羊角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土匪不管,还是撂下话,让三天后到木垒驿赎人!要六百两银子哩……”
大家就都七嘴八舌,骂这个鸟世道,土匪这么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天亮蹲在地上盘算,等资金宽裕些的时候,还是得把钟家的院子整修出来,以防匪患。天亮正思谋着,突然听独眼龙说了一句:“现在何坨子急得没办法,挂了个牌子,要卖城里的何家房院。 ”
天亮一听就急吼吼地站了起来:“他要卖古城子的那院子?林公渠边上的? ”
独眼龙说:“是啊!我亲眼看了牌子……”
天亮一趟子跑出工棚,找到云朵就吼喊,要买何家院子。
“那院子里的水井好,烧酒好啊。”他兴奋得脸颊通红,像要哭。
云朵先给天亮温柔地擦了把汗,然后一甩手巾,冲天亮涨红的脸上,铿锵有力地喷了一句:“不行! ”
小不忍则乱大谋。天亮追到伙房,给云朵下话:“我算过哩,二百两银子找回来哩,我手里还有一根金条……”
云朵在给钟爷煎药,故意顺着天亮的话茬揶揄他:“还有啊,不是正好卖了地吗?加上这二百二十两银子,资金充裕呀。 ”
“就是嘛!你看你,啥都明白,资金充裕嘛。 ”
“我明白?我不明白!我问你,你把何家院子买了做啥? ”
“烧酒啊,咱开个烧酒作坊。 ”天亮一着急,脱口而出,“我喝过他家的水,那井水,烧酒好啊!他家有个女子,像是二转子,长得好,心肠也好……”
“说呀,咋不说了?连人家长啥心肠都知道了?到底是水好还是人好啊? ”
天亮眼睁睁地看着云朵滗出了药汁,端着碗,扭身要去钟爷屋里。他不甘心,就又抢上几步拦住云朵,“你听我说——”
“说啥?我问你。在何家院子里开了烧酒作坊,你在哪? ”
“在酒坊呀! ”
“酒坊在哪? ”
“在城里。 ”
“合富洋行在哪儿? ”
“在,在城里。 ”天亮恍然大悟,“不是,我前面不是去过几趟城里了吗?都没事儿么。 ”
“你头让门夹扁了吧?你前几次,是偷偷进城。现在,你要在城里开酒坊,天天在。洋行看不见? ”
“你咋骂人呢!”天亮急了,寡喊:“这皮斯特尔已经让抓掉了。铁老鼠也勺掉了!你前些天不是还说吗? ”
“你那么大声吼啥?林拐子,人都说勺掉了,他勺吗?让开!药洒了! ”
“不是。你这人,咋这样?这个铁老鼠——”
“贪夫徇财!这人的魂儿,过不了秋天了。”钟爷的声音从天而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两人定眼一看,钟爷不知啥时候就站在了他们近前,正仰望着暮色苍茫中孤独的天狼星。
“爷!你是说铁老鼠,活不过今年秋天了? ”人死魂魄散,但云朵还是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贪夫徇财!秋天,这人的魂儿就散了。 ”钟爷盯着天狼星冷寂的芒角说。
“你看你看,爷这就是让我去呢! ”天亮雀跃而起,急忙搀扶着钟爷坐下,让云朵喂药。
云朵不放心,边喂药边问钟爷:“爷,你算过了?这城里,天亮能去?铁老鼠不作祟? ”
“鬼魅缠身,贪夫终将灵魂出窍。咋不能去?! ”钟爷很清醒地说。
钟爷发话,云朵不能违拗。但她让天亮守家干活,她进城去看何家院子。
“你去咋行?你见过谁跟个大丫头谈买卖? ”
云朵听了这话,竟无端地脸红了。她叫了独眼龙过来,说他是大哥。让他去。
“这么大事儿,大哥一个人去?不行吧? ”天亮知道云朵是怕他进城让合富洋行的人看到,出事儿。但当着独眼龙的面儿,又不好说,就假装问独眼龙。
“不行,是不行,真是不行! ”独眼龙吓得连连摆手。天亮趁机就又说了云朵不让他去,其实是怕合富洋行的人加害。
独眼龙喝了点酒,话多,就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把城里听来的话一遍又一遍地絮叨:洋行在闹鬼,铁老鼠自顾不暇,人已经勺掉了。现在洋行连正常生意都没人管,谁还有闲心顾得上天亮……
最后,连天亮也嫌独眼龙啰嗦了,断然打断他的絮叨,说:“就是么,再说洋行自己沟子上的屎还擦不干净呢,不是说他们是捣乱分子,还把皮斯特尔都抓了吗?他们现在还能顾上我?再说,铁老鼠不是成老鼠了吗?咱有老鼠夹子,怕啥?! ”
天亮说的这最后一条,最荒诞,竟把云朵惹笑了。
“那你和大哥先进城看看,能买就把院子买下。完了再说别的。 ”云朵收住笑,沉吟良久,说。
天亮心中有主意,欣然同意。
世上(嘛)活路万千条哩,
梦下(哈)的(嘛)都在古城子里呢……
——西北花儿
涅槃河分岔进入城里的一段人们习惯叫林公渠,传说是为了纪念林则徐林大人的功绩。
道光二十二年,林则徐途径古城驿,见城邑附近垦田一万多亩,屯兵过千。就住下来给官兵们谋划:古城驿一带人烟稠密,百姓数万,而城里少井无河,必将制约城市发展。为什么不引水入城?
那时候,那些渴望归去的军户、佥妻早已亡故,其子孙都当了爷爷太爷爷了,思乡之情早淡了。军户之后们一想这子归城的名字念叨了百十年,哪个皇上也没让咱归去的意思,看来今生今世还是指望不上。既然如此,就建设好家园,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吧。大家一合计,引一条水进城来,也是造福一方,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当下便请林大人给勘查了地质,画了图纸。然后发布通告:全城百姓,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一场人民战争,把涅槃河的水引进城里,造福子孙。八百佥妻的后代多是草民,当然是无话可说,赞成不赞成都得上水利工地。
于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水利工程就上马了。过去年代的人实在,不搞豆腐渣工程,但当大伙把渠道挖到城中央时,腐败问题出现了,城里的最高长官那时住在城中央,前面是官署,后面是宅院。他觉得大渠从他的门前笔直地过去有些资源浪费,就修改图纸,命令渠道在他家庭院里要拐几道弯,这样他就可以让人在庭院里修些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什么的,达到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效果。
其时,林大人看到一期工程已经开工,没自己什么事了,也就带着8岁的钟则林远去伊犁了。
没了林大人监督,长官的话就是圣旨。除了一个不识时务的技术人员提出渠道弯曲会使水流不畅甚至淤塞,结果被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外,其他人都不吭气。渠道于是就在长官家的前后院子里绕了几道弯,形成了一个Q形,然后出了长官家。问题是这个长官是个马大哈,修改图纸时,太醉心于自家的Q 形问题。结果画好了Q形之后,他就掉了向,两尺子就把渠道的入口画到了西面。这样,原来由南向北贯穿全城的渠道,就错误地转了个90度,由西门进入了古城子。
但不管怎么说,一条宽一丈的河水,自城外流入,春夏秋三季不断,不但使城内多了几分韵味,两岸多了些成荫绿树、鸟语花香,也使得城里的手工业得到了迅速发展。不久,林公渠两岸出现了水磨坊、醋坊、擀毡制革作坊,后来又有了各类的店铺商号、酒家客店……
大家在渠边修畦养花,植树种果,建起成排成行的门庭小院,把林公渠装点得花港穿燕、柳浪闻莺。加上古色古香的门庭高阁,雕花描彩的祠堂公驿,一副古雅秀丽的民俗图就被勾勒出来了。
何坨子的房院就在这民俗图中,门前有棵旱柳树。
走到东门外,天亮到福建八行的赖家开了间房,把驴车寄放好,让独眼龙守着,自己就背着手进城了。
中午时,他假装临时看见,走到了心仪多时的旱柳树下。
何家院门上写着八个大字:此院急售,价格面议。
天亮不进去,在附近转悠。后来他瞟见何坨子送了个人出来,转身要进门,才急忙过去,装出临时看见的样子,给何坨子施礼问安。
“是你小子?你跑哪儿去了?”何坨子心烦意乱,随口说着就想转身关院门。
天亮紧步跟进去,说自己出去,跟人学烧酒,等等,絮叨个没完。边说边瞟何家的井水台。
何坨子受不了,“娃子,再不烦人哩。你叔我遭难着呢……”
“咋着哩? ”天亮明知故问。
何坨子就讲了儿子三喜被绑票,他虽然知道土匪小螳螂不敢撕他何家的票,但土匪也有规矩,他得要背上一褡裢的银子赎人,等等。天亮就表情夸张地说了一通“何巡检威武,土匪也怕。但人命关天,不能大意”一类的关心话,催促何坨子赶紧赎人,现在的土匪心黑得很,等等。还说老来丧子,亏寿折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喜既然是独子,千万不能出意外……
末了,还故作姿态地站起来告辞说:“人命关天,您赶紧忙,我就不耽误您了。 ”
何坨子也是明白人,说:“你是看了牌子进来的,怎么不问价就走? “
天亮说:慢说一褡裢的银子,就是半褡裢我现在也拿不出来,就不敢问。原以为您在黑沟煤窑发了财,想叶落归根,把院子随便卖了回木垒驿享清福,谁成想是遇上了这么大的事,我出价低了,不是乘人之危吗?要出个高价,我倒是想,可现在正想把烧酒的买卖做大,没多余的钱呢。
何坨子说:“我急,你出个价看看。 ”就把手伸到了天亮的袖子里。
天亮出了一千两银子,比市场价略高。
何坨子说:“你这是良心价,儿子娃娃爽快!那我们就成交啊?! ”
“没钱。半褡裢都没有。要不,咱看看别的办法行不行?反正您现在就是救急嘛,救急的钱我还能拿出来。 ”
天亮知道何坨子说出这话就意味着目前为止他的出价是最高的,就假装满不在乎又面有难色地解释,说自己想开个酒坊,开办费用相当大,投资盖工坊等等数额巨大。现在全额买下这个院子一时资金不凑手。同时作出忍痛割爱的样子,问何坨子愿不愿意以其它方式,比如说入股做股东的方式进行合作。
何坨子听过这一方案,一时拿不定主意。
何坨子看见这一情形,急忙拉住天亮说:“我们说好了我考虑一下回话。你现在再看别家的院子,岂不言而无信? ”
天亮装作漫不经心,说:“理儿是您说的对!那我就不看了,等您回话再说吧。 ”
天亮临走,还撂了句话:东门外有棵桃树,旁边就是福建八行的赖记茶行,我就住在那儿,得和人家谈招股子的事儿。
晚饭后,天亮就让独眼龙在赖家后院的草料堆前蹲守,自己则悠闲地在前堂喝盖碗茶,看人耍钱打麻将,听人闲扯合富洋行闹鬼……
傍晚,耐不住性子的何坨子拉着钱老三到了赖记茶行。声称自己已经决定:连院子带房子全卖给天亮。天亮先支付给他六百两银子让他赎人,余额他入股,年底分红。
大功告成,天亮还装样子,说:“叔啊,你城里有房,木垒驿有地,煤窑上还有股子。咋让这么点银子给拿住了? ”
何坨子尴尬地咧了咧嘴说:没看叔跟黄大牙好吗?他是开烟馆的。狗日的,把叔的银子都日弄到他手里了……
天亮真心痛心地摇了摇头,说:这大烟是害人哩!叔啊,您明天一早能给我腾出院子吗?
何坨子说:今天就收拾好了。
“那您跟我数钱去吧!”天亮说罢,就领着何坨子、钱老三到了赖家后院,扒拉开独眼龙,一伸手,从马棚上的草料堆里拎出了个酒瓮,放地上,一砖头砸烂,里面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天亮这一手显然是跟林拐子学的。他啥时把酒瓮藏到了人家的草料堆里,连赖掌柜和独眼龙都不知道。
何坨子忙不迭地收好银子,在协议上签了字。又让钱老三具保后,连杯糖茶也顾不上喝,就雇了五辆马车、十四个帮工,连夜收拾家当,奔了花花沟。
翌日,天亮把钟家人搬进何家院子,车马刚卸,灶膛还没生火,就开始咋呼着招股子了。
当年子归城招股,一般程序是经营者找到本地会馆(相当于现在找到承销商),出钱出血打点周到后,由会馆主事策划投资项目,再为之寻找股东、股民。甘肃人在子归城没帮会,只能“乱串帮”,如此,天亮把钟家人搬进城后,就去找京津帮、山西帮了。
由于没有熟人引见,天亮、独眼龙在京津帮会馆门前候了一个上午,连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没见着。末了,却正巧碰见钱老三,听了情况哈哈大笑说:没见过这等勺子。你得先通过我这种人,把场面上的人都请到“通四海酒楼”一类的大馆子,先吃先喝,再和人家谈承销事宜。这是规矩。
天亮一听,不但不请钱老三斡旋,连山西会馆都不去了,直接吩咐独眼龙:“你去找郝木匠,做个元宝样子的牌子,拿回来让我爷给咱写上股子说明。下午咱把牌子立到人市上,自己招股! ”
天亮的牌子相当于现在的招股说明书。那时候子归城的投资企业不可能在全国上市,因此总股本都不大。大商号三、五百股,小作坊十几股。可天亮雄心勃勃,认为自己的项目奇佳,潜力无穷,一下就分出了一百六十份(那是一个十六进制的时代),而且每股股金十两银子,快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由于没有商会承销,没有大商号作保,天亮的招股牌子虽然是元宝形,很博眼球,但还是围观者甚众,投资者甚寡。直到日薄西山,才有驼二婶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银子,愿入十股。
天亮没应。他不想要驼二婶入股。
结果,当天收兵回家,一无所获。
第二天更惨,钱老三暗中使坏,一大早就把刘家酒坊没股东的事儿在人市上散布了出去,那些散户一听没商号入股,更是望而却步。天亮、独眼龙带着云朵、迎儿,吆喝了一个上午,只有林拐子从烟篮子里摸出几包香烟洋火,疯疯癫癫地往天亮怀里塞,声称要入一股。弄得大伙儿围着天亮哄笑不止。天亮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收摊回家,不招股啦,独资单干。
中午饭后,天亮领着招来的三五个短工,准备拾掇院子、水井,先用从沙枣梁子拉来的简单小设备,干起来再说。
云朵对他说:没银子了!不但在铁匠铺新定的生铁锅、大蒸甑拉不回来,就连买高粱玉米等做酒原料的银子也没有了。你咋生产?
人穷志短。天亮愁眉苦脸了一阵,就后悔昨天没要驼二婶的股子。后悔了一阵,就犹犹豫豫地想去古城车马店,先把驼二婶的一百两银子拿来做启动资金。正是这时,迎儿领着个中等身材,胖瘦适中,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进了院门。天亮一看,是拜过把子的二哥二锅头。
二锅头姓陈,有名有姓,而且据人说并不好酒,更是很少有醉醺醺的时候,但却不知为什么就得了二锅头的绰号。
二锅头不好酒,但好色。他是为了追求子归城著名珠宝商姚麻子的四姨太赵银儿才来子归城的。
赵银儿姿色出众,谁看都楚楚动人,猜不出年龄。二锅头离开黑沟煤窑后,在迪化干过多种工作,全是二把刀的角色。但最成功的还是他扮演了一回裁缝,并由此认识了赵银儿。癸丑年夏天,正当两人勾搭成奸之时,姚老爷子连气带病,溘然辞世。姚老板便撤销迪化商号,接赵银儿回了子归城。
几天后二锅头也追到子归城,继续以一个裁缝的身份,出入姚记珠宝行,和赵银儿暗中勾搭。
二锅头的裁缝手艺,除了赵银儿,没人欣赏。所以他到子归城一个多月,几乎没接上什么生意。但他却对天亮说,他是被姚麻子专门从迪化请来给全家人做衣裳的。衣裳做完后,波斯丝绸商墨兰迪看上了他,要给他个成衣店经营。他不想干,就在老吴的江南丝绸裁缝店租了个柜台,单干。昨天听人说兄弟天亮在招股要开酒坊,就把裁缝柜台退了,特来入股,大家都是兄弟,合伙干。
天亮一听是来入股,又是拜把子兄弟。便把大家身上的碎银子收来,弄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二锅头。
席间,天亮才知道二锅头连买一股的银子都没有,他说都付了柜台租金,自己为了和兄弟合伙烧酒,毁约了,人家一分钱都不退。二锅头说他来,要入的是“人股”,就是人工和技术。换言之,“知本”者是也。
二锅头自称山西杏花村人(考察证明,他实为山西槐树庄人,他的全部酿酒知识仅来源于一群骆驼客的闲聊。不过,后来他在酒坊一直令人费解地干得相当出色,像个真正的行家里手),自小便在村里的酒坊中长大,酿酒像搞女人一样有经验。做“大师”(相当于现在的技术总工程师)绰绰有余,因而年薪要是普通工人的五倍,这年薪入“人股”当然分量不轻。
二锅头说得天花乱坠,天亮越听越谦虚,最后谦虚得过了头,本来他既是老板又是“酒大师”,但听了二锅头的教导后,不但把酒坊总工程师拱手让给了二锅头,而且闻过则改,对酒坊的股份也做了新的调整。新调整的股份不再贪大求洋,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成了160 股:二锅头20 股、独眼龙20 股、院主何坨子39 股,天亮和钟家81 股,钟爷不要,天亮趁机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从81股中每年给钟家40股“金股”,也就是说钟家不承担风险,每年可得40股的红利。天亮坚持这40股不列入董事会章程,一个基本的原因是他知道160 的一半是80,自己只有拥有81 股才是说一不二的老板,否则在一些问题上,万一钟家和别人的意见一致,他们的股份总数比自己多,自己岂不成了空头老板?
但这个股本结构依然没有解决资金不足问题,严格地说,它只能算是一种分红方案。
二锅头的20 股,10 股是他的“人工”,10股是他的“技术”。独眼龙的20股,10股也是“人工”,另10 股则是他的大白马换来的银子,被扣了这段时间的吃住钱,又加上了工钱,何坨子的39股,是按院子的市价折算的,是固定资产,不能当资金流通,而天亮和钟家的81股,则早已变成了设备和前期费用。
钱都买了何家院子,院子不能当钱花,没有启动资金,连最初的生产都不能实现,怎么办?二锅头提出方案:以何坨子的院子和酒坊设备为抵押,贷款。
二锅头拍着胸脯说,他可以去找赵银儿贷款借钱,那女人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为此,二锅头提出新要求:我借上钱,这功劳可大啦,大家考虑一下,是不是再给我10股?
天亮答应了5股,还要每个股东分一股。天亮怕给二锅头多了,别人的股加起来会超过自己。但即便如此,后来情况一变,二锅头还是凭着这5股,成了酒坊实际上的二掌柜。
二锅头找赵银儿贷款,干的缺德事儿后来都成了笑话。
刚回到古城子的赵银儿神秘而怪异,就连二锅头都猜不透她的心思。
“假裁缝来啦? ”赵银儿一见二锅头就挖苦,同时伸出脚,让二锅头给她脱了鞋,捏脚。
二锅头边捏脚边说:“这次我是找着正事儿了!在我兄弟新开的烧酒坊,当酒大师。 ”
“哦?对得起你二锅头这名字呀!”赵银儿笑得花枝乱颤。
二锅头趁机就说了酒坊刚开,招股不顺,资金困难,想要贷款。
当时,赵银儿心情正好:她这次一回来,就挑唆马麟抓了烟馆老板黄大牙,梦春院老鸨汪妈(把她的老公也吓跑了)。理由是于文迪生前禁烟禁娼妓,得罪了他们。他们涉嫌报复杀人,戕害了前知县于文迪……
赵银儿抽着大烟,没听完二锅头的话就答应了。
二锅头要走,赵银儿指着院里的一摞板子说:
“你去,把这些木板锯得快断时,和点泥巴,遮住缝隙。 ”
“啊?做甚? ”
“等泥巴干了后,你用这些板子,把街上男人厕所里的木板,都换了! ”
二锅头说:“这是弄啥哩?那人一站上去,板子还不断? ”
“板子要不断,我就把你扔粪坑里!听见了吗?快干! ”
看二锅头无奈地锯起了板子,赵银儿爽朗地偷笑了,笑得像朵迎春的桃花。
果然,当天就传出了许多男人掉进屎坑的笑话。
晚饭时,浑身臭气的二锅头跑回酒坊报喜:赵银儿答应以大院、酿酒设备做抵押,借款1000两银子,年息百分之40。
天亮一听就跳了起来:贼驴日的,我这么多设备,还有这么大一院房子,才抵1000 两银子?我买个空院子就这个价。放他妈狗屁!还百分之四十的年息,百分之十四还差不多!
天亮正大为光火,何坨子却带着儿子何三喜,还有一帮雀仁庄子的人闯进了大院,口口声声上当了,酒坊没有股东,却骗他入股子,坚决不入了!要么上官府,要么天亮租他的院子,要么他把院子卖给天亮。
原来何坨子带着银子,赶回雀仁庄子,一进门,却见儿子好端端地在家坐着。一问才知道,是何坨子的两个姐夫去找了土匪头子小螳螂。
盗亦有道。小螳螂在木垒驿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祸害的人不多。有些户儿家就和他还有些来往,何家的两个姐夫就是如此。
小螳螂听了情况,说:本乡本土的,你们是衣食父母啊。可道上有规矩:贼不走空。这样吧,打个对折,三百两吧。人,我让你们先领回去。钱,三天后你们送上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现在,日他妈的还是先顾你吧!”他给儿子披了件蓝褂子,恨恨地说。
可他的两个姐夫,听说他卖了院子,却就寡叫起来,说400两银子,稀里糊涂入了人家的股子,勺掉了吗?
三喜更是急得要犯病,说他看上了花花沟的一个丫头,四百两正好够彩礼钱。
一伙人于是连夜赶回了子归城,找天亮算账。
天亮一看何坨子的儿子,正是那天上坟的绿绸衫尕小伙,“就是你,上坟时候让土匪绑了? ”
但何三喜那天醉了,对天亮没记忆。
“你管我让谁绑了呢! ”何三喜不想和天亮套近乎,只管跟着父亲和族人,闹着嚷着要退股子。
本来大家觉得给何坨子39股,他太占便宜了。二锅头还发誓说他要和何坨子认真谈判,把他的股数降到二十五。现在见了如此情状,大家自然义愤填膺,就训斥何坨子:你入股是在契约上签字画押的,按规矩,退股要等到年底。你现在退股,要负经济责任、法律责任,等等一系列该负不该负的责任……
但何坨子不管这些责任,只管顿足骂娘。说他祖上跟着岳将军,出关剿匪时,谁敢这么欺负何家?何况他现在还是洋人国籍,名叫赫伦多尔,在迪化,有领事馆撑腰……
他的儿子何三喜也不管这些责任,只管犯他的羊角疯,哭天喊地,在地上撒泼打滚……
何坨子来闹的时候,钟爷心情甚好,神智清醒。和蒙学堂的老先生张元培正喝着功夫茶,听罗伯特·琼斯等人宣讲西药的功效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同时,他们也探讨中医和茶叶的神奇。他老人家听到院里吵吵嚷嚷后,就把天亮、二锅头叫到自己房中,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快打发人走吧! ”
二锅头正想和钟爷说点什么,天亮却叹口气,做出了他当“董事长”后的第一个决定:给何坨子退股!按他的价,把院子买下。
自然,这就需要借赵银儿的高利贷。但天亮又实在不能忍受百分之四十的年息。
好在二锅头被天亮叫了一连串的“哥,二哥,锅头哥”后,慷慨赴任,又去找赵银儿了。
赵银儿很爽快,三言两语后就答应年息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马上放贷,但提的条件更加缺德吊诡:通四海酒楼的对面新开了一家川菜馆,生意兴隆,尤其是其中的高汤火锅,遐迩闻名,客人川流不息。
赵银儿让二锅头往通四海酒楼的肉汤里,放一只死老鼠,再偷一顶通四海酒楼伙计的帽子,放进川菜馆的火锅里。
二锅头打肿脸要在酒坊充胖子,无可奈何地去了。
本来他以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想到那天两家饭店都有庆宴,大家喝得晕三倒四。二锅头没费什么劲,竟然完成了任务。
结果当然是通四海酒楼的客人掀翻了桌子,把那只死老鼠甩到了老板陈胖子脸上。而川菜馆的客人从火锅汤里捞出那顶有通四海酒楼标志的脏帽子后,直接把火锅汤泼到了伙计蒋某某的小肚子上,烫坏了人家的小鸡鸡。
接下来,陈胖子面对那只死老鼠,正怀疑对面的川菜馆。川菜馆的姜掌柜却已拿着那顶破帽子,冲进了通四海酒楼……
通四海酒楼财大气粗,川菜馆的后台老板却是云贵川马帮领袖孙权。于是,双方各不相让,大打出手,闹腾了半个晚上。
后来那家川菜馆还把通四海酒楼告上了县衙大堂。双方一来二去,打了足有一个多月官司。最后是孙权一生气,撤了股子,那家川菜馆开不下去,转给了赵银儿。赵银儿接收了川菜馆后,却不经营,让别人干。她只是没事儿了去溜达一下,看见是男人点的菜,就往菜里吐口唾沫。当然,这都是后话。
却说当时也就是那天晚上,赵银儿听说两家菜馆打起来了后,喜不自禁。竟然坐了顶小轿子跑到现场偷看,边看边乐得前仰后合,哎吆呻唤,眼泪都笑出来了。
当然,二锅头所要的贷款,也就一分不差,第二天全到位了。
赵银儿笑归笑,在拟制合同时还是很严肃的。她来自迪化,见多识广,在合同上还特意强调:受贷方须遵纪守法,诚信经营,若因触犯王法、上令、行规,导致无法经营或可见性亏损,借贷方有权收回贷款或者抵押财物。
天亮是个黑肚子,当二锅头把赵银儿拟好的合同拿过来时,他看都没看,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就兴高采烈地让狗剩通知何坨子和钱老三,到葛老板的钱庄取银子换契约。
云朵不放心,抢过合同看了一遍,就给天亮复述内容,还问:你明白上面的意思么?
天亮好强,说:“明白!我咋不明白?! ”
云朵又说:“这上面还特别说了,抵押财物为酒坊所有房院和设备。可不敢马虎! ”
天亮和二锅头相视而笑,“到底是女人家! 你一个丫头家,就不要管男人的事儿……”
“可这个姚家四姨太不也是个女人家么? ”
云朵话音未落,天亮已经和二锅头勾肩搭背地出了院门。
付了银子,拿了契约,让具保人钱老三签了字后,天亮就知道自己正式买下了何坨子的房院。从葛记钱庄回来,他趾高气扬,踌躇满志地四下转了几圈后,就去找郝木匠做了个带龛的大招牌,自己扛回来,请钟爷给酒坊题门脸招牌。
在古城子通常的招牌,都是掌柜的姓再加上行业种类。比如,老李杂碎汤,张家莜面,董记皮货铺,赖记茶馆,等等。天亮在这个姓上犯了嘀咕。说起来他是钟爷的孙子,可他姓刘。天亮有点犯难,就出来看门楼,看旱柳树上绽放的牵牛花。
一阵赫嘈嘈的准备后,钟爷饱蘸浓墨,四个大字下去,一阵儿喝彩,招牌抬出来了。天亮一看,四个大字:刘家酒坊。天亮心里欢喜,脸上却就有了赧色:爷,我是您孙子啊。
钟爷笑笑说:这我知道。快挂上,挂上。
一阵鞭炮声中,刘家酒坊的招牌就挂上了。从此在子归城历史上有了一个被称作刘家酒坊的大院。
古云:酉者,酒也。二十一日,为醋。
——摘自《河洛酒经》
天亮用高利贷买了院子,拉回了定制的生铁锅和形状奇特的三层大蒸甑后,一看手中银两还很富裕,就又添置了些新家当:一匹又老又矮的黑走马和一辆木轮驴车,二十口瓷缸、二十口瓷坛、二十口陶瓮,以及其它一些必要的生产工具和坛坛罐罐。之后,他把剩余的钱分成16 份,6 份留作生活、雇工和急需之用,其余全部买了高粱、玉米、麸糠等生产原料。
无法忽略的是他还买了400 多个条篓。条篓是本书的一个伏笔所在,请容许我先略作介绍。
一百年前,涅槃河畔柳树条丰富加之城里屠宰业兴盛,畜血资源充沛,林公渠沿西段又纸坊栉比,有廉价的毛头纸,这就决定了子归城必然会出现一个特产:条篓。
条篓由柳条、畜血、毛头纸、生石灰和油草为原料制成。工艺相当复杂,需要先用柳条编壳;再用牲畜的血和油草、生石灰制“血料”;最后再用血浆纸裱糊。再厉害的工匠每天也只能裱糊十八贴纸,不能多,也不能少。之后就是夏晒冬烤,干透再裱糊第二层,第三层……全部干透后用木板制盖,才能做出一个条篓。
条篓容量大,体积轻,坚固耐用又便于搭驮。因此在驮运业、手工业非常发达的子归城风靡一时,遐迩闻名。条篓盛水、酒、油、醋、酱油等液体,久放不漏,久浸不腐,所盛液体也不变味。深受喜欢。
条篓再好,一个小酒坊一次买400多个,也无必要。事实上,天亮本来是准备买三四十个的,但到条篓铺后,他意外地遇上了旧矿警瓦西里,就张狂牛逼了一回。
瓦西里告诉他:添仓案发生后,他被从煤窑调到了洋行当希卡小头目,他不想干。谢尔盖诺夫逃走那天放了火,他救火有功,洋行给了些赏钱,他就辞工出来了。现在白石头楼里的人,自顾不暇,哪有人管林拐子?就是你现在跑到合富洋行去,再精沟子断一回贼,也没人管你!除了狗咬你!
天亮听了高兴,心想合富洋行是云朵的心病,这下合富没戏了,她的心病该解除了,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于是,他指着铺子里的条篓,昂然地说:这些有多少?
罗阿满说:“有400多呢。 ”
天亮大手一挥,“我全要了! ”
罗阿满欣喜之余,连连恭维天亮:“刘掌柜,儿子娃娃嘛!现在古城子除了姚麻子,也就是你有这气魄!前些天,姚麻子的四姨太来,也是一挥手,把我半院子的条篓都收走了……”
瓦西里说:“姚麻子现在张狂得很,也就是靠这个叫赵银儿的女人。 ”
“就是,这女人可妖精得很……”罗阿满说。
“张狂没好事。 铁老鼠就是太张狂了……”瓦西里说。
但天亮对后面的这些话充耳不闻,他只想着一件事:合富洋行没戏了!老子这回要大干一场了。
400多个条篓,一卸下来,差点把院门都堵掉。
愕然的云朵就摸天亮的脑袋:“你勺掉了吗?头让门挤扁了?这条篓是装酒的,又不是装水的。你一个烧酒坊,一下能用这么多?能烧出这么多酒吗? ”
天亮大气地一叉腰:“你丫头家,别管男人的事!我就是要把这井里的水,全变成酒。”他指着院里的那眼井说,
“井水淘不干。但烧酒得要粮食,要钱,别忘了你欠的是高利贷! ”云朵说。
天亮不屑地一撇嘴,挥挥手,转身就招呼着独眼龙二锅头和短工们,欢天喜地地开工了。
勿庸置疑,当年天亮看着他那些崭新的设备、蔚为壮观的条篓,和满满当当的生产原料,乐不可支,甚至得意忘形了。因此,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高利贷的沉重和可怖。
他笑眯眯地搓搓手,一提裤子,朝后面的人一挥手,说声“上!”自己就率先进入了生产状态。
这是一种忘我的状态。
此后天亮就带着二锅头、独眼龙和跟三、狗剩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汗流浃背,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灶大干特干。
那是段神秘而激动人心的日子,子归城人日日看到海娜姑娘和她妹妹进出院门,洗衣做饭,却不见烧酒之人。不见也罢,酒坊却又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间,将十几盅自酿白酒置于门前石墩上,任人品尝。这招儿太蛊惑人心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浪荡子、满街闲溜达的泼皮王,为了争饮那几盅酒,甚至在五更鸡叫的黎明就袖着双手,徜徉在晨风凛冽的酒坊门口了。
醋,其字形含义是:酒酿二十一日则为醋。
三七二十一天后,金秋高风晚,满城黄叶飞。小院门吱呀一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酿酒人露面了,其后是一溜五只大缸,缸中清波荡漾。所有目睹者都兴致勃勃坚信一个精彩的日子就要来了。要知道,当时子归城尚无一家烧酒坊,西部丝路的汉子除了喝价格不菲的伏特加和外地白酒外,一般就只能喝南方人臊味冲人的家酿黄酒……
但天亮却令人失望又愤怒地说出了下面的话:“诸位老少爷们,我刘家醋坊今日开张,承蒙……”
人群愕然无声半晌后,有人尖叫起来:“这叫什么话?天亮兄弟,这酒……酒呢? ”
“是啊,他妈的!酿酒的咋卖开醋啦?! ”
人群蓦然苏醒,一百个拳头齐齐伸起,像要酝酿一场暴动。
——云朵奶奶一直坚持说当时伸起来的有一百个拳头。她说她简直吓坏了,浑身觳觫,担心天亮会被人按进醋缸里腌成酸黄瓜。
其实,这种危险一个礼拜前就已现出端倪。那天钟爷精神好,去看工坊,进门便闻到一股酸臭,寻味望去竟见天亮懒洋洋地躺在柴堆上,满面愁容地端详天窗外的蓝天白云。
“钟爷,酒酸掉了! ”独眼龙神情忧郁地说。
“那不成醋啦! ”钟爷随口而出。
“对,醋! ”天亮跳起来冲到炉灶前,捧起缸里的醋液呷了一口,立刻春风满面龙飞凤舞地大叫:“好醋! ”
的确是好醋!无色透明、酸气冲天,余味荡着一缕香甜!
“可门外等的都是买酒的呀!”独眼龙说。
“管他买醋买酒,咱挣了钱是真的!”天亮哈哈大笑着和二锅头重开炉灶,再起膛火。
“这颜色就不像醋,能当醋用么?别把人喝中毒啦。 ”云朵看着从工房里抬出来的醋缸,小心翼翼地说。
“甚话?粮食造的东西能中毒?”天亮捧着葫芦瓢,尝了又尝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他糊里糊涂把酒酿成醋,就决定开醋坊啦。甚至,他都没想趁机克扣一点“酒大师”二锅头的股份或者工钱。
不过,话说回来,天亮酿成的的确是醋,一种叫浆醋的醋中珍品。这从它一诞生就有了漂亮的销路和使用者并无一人中毒就可证明。
那天,令云朵奶奶担心的一百个拳头在他们的女人闻讯赶来后就化成了摊开的手掌,一手给天亮递钱,一手送上醋瓶子。丝路上的女人正像他们的男人一样富于创造性,也最容易接受富于创造性的事物,她们喜笑颜开地接受了这种不同凡响的白醋,并用它烹调出各种美味佳肴,使男人们几乎就忘记了酒香。
显然,弄得好的话,天亮将成为子归城一代醋王。
看起来令人欢欣鼓舞的前景其实蕴藏着空前的危机。
危机到来那天,旱柳树上来了一只乌鸦。被赶走后,钟爷的鸽子又在第一束阳光像剃头刀似地在院中闪烁时,连续不断地发出猫一般的尖叫,吵得天亮和二锅头心慌意乱。之后迎儿来舀了一陶罐醋,想做饭用。那陶罐却突然冒出一道白烟,里面的醋液莫名其妙地开始翻滚沸腾。天亮舀了瓢井水去扬汤止沸,陶罐却飘起来悬在空中,非常幽默地把醋液像落雨似地浇了天亮一身后,就满院子乱蹦乱跳。弄得大家东追西堵,疲于奔命。后来迎儿拿着一束海娜花,口中念念有词地招动,才使它回归原位。
之后,朱头三就来了。朱头三是山西会馆的管家,他进来时身后还跟着两个会馆的门人。天亮以为他是来买醋的,当时他光着膀子,浑身是汗,身上还粘着醋糟子。他觉得与朱头三干净利索的丝绸长袍马褂相比,自己的模样不够礼貌,就让迎儿赶紧招呼客人。
朱头三一声不吭,推开迎儿,看见院子里钟爷的太师椅,就让两个手下把它抬到了街门口的旱柳树下。自己还用手试了试,觉得很稳妥,然后束手站到了太师椅后边。
天亮莫名其妙,急忙跟出院去,正纳闷,山西王来了。
山西王姓王,是山西会馆的会长,古城子青红帮组织“礼门公所”的掌门老大当家的。他是个黑胖子,膀大腰粗、粗眉环眼。黑络腮胡子,左腮上有指甲大一块黑痣,上面一撮灰毛。
山西王一身短打扮,手提马鞭,敞怀露胸,披着一件黑大氅。
他的身后跟随着一帮“礼门”的徒子徒孙,个个杀气腾腾。
天亮从朱头三搬椅子的那一刻起,就处在吃惊当中。后来山西王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一看阵势,知道来者不善,急忙拱拳作揖:“不知王会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坐!快请坐! ”
朱头三辛苦搬来的太师椅,让天亮做了个顺水人情。
山西王淡然一笑,算是回礼。之后就落坐在钟爷的太师椅上,极其自然地说:“兄弟,收拾了摊子干别的营生去吧! ”
山西王大大咧咧甩出来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显出了他是个大人物。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情感色彩。
“为甚哩? ”天亮一副百分之百的无知神情。
“这醋是你酿的? ”山西王指着院门框上的醋条篓,有些生气了。
百年前,子归城里卖馒头卤肉糖果等食品的,常常会在店铺门口挂摆一点儿实物,供人先尝后买。天亮受此启发,开了酒坊,先是在门口摆了小盅酒,后来出了醋,就在门框上挂了一小条篓醋,还用红绸带拴了个精巧的小趧子。由着过往男女,自己操作,随意品尝。
“是啊。”天亮回应着急忙摘下条篓,舀出一趧子,态度认真目光庄重地盯着那晶莹透明、无限可爱的浆醋,琢磨不出它有什么问题。
“行啊小子。有胆! ”山西王误会了,以为天亮在戏弄他。从腰间拔出王八盒子,对准院门上的招牌,连发三枪,枪枪打中“刘家酒坊”的“酒”字。
天亮傻了,随后就捶胸顿足,呐喊起来:“你砸我的招牌?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砸我的招牌啊!”他怒吼着,冲向山西王受阻后,就勺掉了。
“大家看,他这不是打枪!是在砸我的招牌呀!我日他先人的!我让郝大头做的金字招牌啊! ”他喊着叫着,就一手夹着醋条篓,一手捏着小趧子,脸红脖子粗地在人群里跳来蹦去,逼人家尝他的醋,“你看!你喝!你说味道咋样?酸不酸啊?就这,他狗日的,还砸我的招牌,我的招牌呀! ”
山西王被天亮滑稽的愤怒表现弄得哭笑不得,朝后面摆了摆手,他的徒子徒孙们,便嗷嗷叫着推开天亮,冲进了酒坊。
就在这时,听到枪声从街上跑回来的二锅头到了门前,一看阵势不对,急忙冲山西王作揖:“王会长!咱有话好说。您就当他是个屁……”
二锅头话没说完,山西王就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二锅头以为得到了山西王的认可,正要再说点什么,山西王却满脸遗憾地说了句:
“兄弟们,砸吧! ”
事后,天亮才知道事情有多么糟糕。
“我连裤子都快赔进去了!”我6岁那年,天亮爷爷曾不无幽默地这样对我说。
天亮像他一生每次面对强暴一样,在山西王砸醋坊时,进行了疯狂抵抗,其英勇程度让人想起浴血奋战这类悲壮词儿。有证据表明:刘天亮在保卫家园保卫酒坊的恶斗中抡着一根榆木杆子(后来是一根七尺长的桑木扁担),狂吼乱叫,口沸目赤。使山西王的三个徒弟遭到了大致相同的不幸:一人掉了半截指头,一人肛门被踢裂,一人鼻子遭到天亮光头冲撞后,像海娜花般绽成了绚丽多姿的八瓣,其中自血泊中飞溅出一条浊黄的鼻涕,曲线优美地飘落到了山西王丰腴的左颊上。山西王由此怒发冲冠,鱼挺一跃,搂着天亮后腰,将天亮摔出两丈远后生擒。
之后的情形不堪设想,天亮倒霉地被上了“连环刑”。我曾在一篇小说中比较详尽地介绍过这种酷刑:
“所谓连环刑,就是三种残害肉体的酷刑之结合,一是‘扫’,即使人脱去上衣后以竹扫帚枝打后背,约十几下,即能血肉横飞好似一片红雨;二是‘抽’,乃是以一种牛皮编成谓之蟒鞭的长鞭抽打人体,其时鞭多浸盐水,且鞭梢处有一疙瘩,甩到前胸,肋条可断;三是‘压’,压的方法多种多样,均为用一二木杠压腿部、其结果轻则屎尿横溢,谓之压河流,重则腿骨夹折,谓之坐老虎凳。 ”
天亮就是在被压河流时,屎尿未出人却昏过去的。当时天亮被缚在井台上,双腿夹在两根木棍中央,木棍两端被湿皮条迅速收缩到了天亮再也无法忍耐的程度,他嚎叫一声,口吐绿沫,旋即昏迷。
我曾极度困惑天亮爷爷面对强暴时何以能勃发出那样鲜泼泼活脱脱的生命力,它是如此自由奔放、桀骜不驯,以致同宗同族的刘氏子孙如刘岸之辈自愧弗如怀疑种的退化之余,常顾影自怜,悲哀自己活人的拘谨、懦弱,使祖先延续下来的勃勃生命逐日萎缩,最后简直成了食品店的一块臭豆腐,与天亮相比,刘岸把自己活得那副德性,不像臭豆腐还能像别的什么呢?
问题的严重还不在于比喻本身,而在它所描绘的现实格局。按照发展了的达尔文进化论观点,如果某种基因使个体倾向于某种特征,比如社会反应,随之这一特征又带来更高的适应性,那么,这种基因在下一代将表现得更为突出。如果自然选择后持续多代,那优势基因就会扩展到整个群体,这一特征也就成了种的特征。这就是说,科学法则规定了我应当比天亮爷爷更像天亮爷爷。可遗憾的是,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寻找天亮那种自由活泼的精神、以及在追求幸福正义时的坚毅姿态时,我就发现,刘氏家族的基因选择似乎是逆向的,天亮爷爷的优势基因所形成的个体特征正一代代逐渐衰亡。
我怀疑这事可能和酒有关。
我们家族的历史无情地写着这样一个现实:刘天亮,饮酒三十六粗瓷大海碗,不醉,犹持刀杀敌;刘岸之父,饮酒十八玻璃茶杯,微醉,犹可谈天说地,执鞭教人;刘岸,饮酒三盅烂醉,瘫软如泥;刘岸之子闻酒即醉、泣声如猫而厉斥不能止……
令人沮丧的事实好像在提供某种暗示,我总隐隐地感到羞辱忧虑:这是不是酒神精神在刘氏传人的身上逐日消退的标志呢?
“可你爷爷的酒量一直很大。 ”后来父亲看我忧心忡忡,又要放弃《子归城》的写作。就拿出了一顶黄军帽,坚定地说。
我爷爷和天亮爷爷是叔伯兄弟,当过解放军的师长,他有很多这样的黄军帽。我知道,从生物遗传学的角度上讲,我继承他的基因应该更多。于是,我拿了爷爷的黄军帽去找他的战友。爷爷在大牧川种过树,有许多战友。他的战友们也说:那狗日的,能喝。三瓶不倒。
我放心了,但也更糊涂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米兰·昆德拉说:“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可不思索,我还能写《子归城》么?
传说,岳将军的八百追剿兵和海边来的八百户佥妻抱头痛哭后共同筑城,大家是患难与共、相亲相爱的。但城修起来后,八百追剿兵,就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和身份,对佥妻们说:我们任务是戍边,你们是被皇帝流放到这里来屯垦的,你们应该到城外去种地,我们在城里戍守,这才叫屯垦戍边。
那些佥妻们听了,感到有些不对味,可又没话可说,只好扛起锄头,出城去地里干活了。
佥妻们多数是渔民出身,不谙农耕。到了秋天,生产的粮食不够吃。佥妻们醒悟过来,就指责戍边的军户说:你们也有两只手,不该在城里吃闲饭!
戍边的军户们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有枪,枪又不能长粮食。
屯垦的佥妻中有些是海盗出身,说:枪不能长粮食,但可以抢粮食呀。你看大路上那么多的商人,你们为啥不抢些东西来?
军户们说:这,不合王法。
佥妻们说:这是什么地方?天高皇帝远,要王法干什么?
军户们便小心翼翼地问:那就……打倒王法?
佥妻们坚定地说:当然,打倒王法!要不我们就得饿死。
军户们恍然大悟,举起枪就冲出城门,开始抢劫起了路上的商人。
从此,这地方就没了王法。
事后想来,那天天亮被打昏过去有点儿冤。
本来,他手下有独眼龙,还有跟三、狗剩等几个短工,这是一支有生力量,他们虽然没法和山西会馆的人抗衡,但不至于看着天亮被打昏过去。不巧的是,天亮那天派他们去沙枣梁子收割玉米去了。
那天早上,钟爷做了个梦,说是云朵娘兰氏带着孩子回来了,在敲院门。他要回沙枣梁子去看看。
云朵知道她娘走失十年了,没可能回来。爷爷是不放心老宅子,假装托梦想回去看看。她也就赶紧备了车马。
云朵拉出黑走马,套好了车,钟爷也上车了,怀里却抱着林大人的牌位。云朵奇怪,正要问钟爷。旁边勤勤恳恳埋头往条篓里装醋的独眼龙却忽然喊了一声:“我也要去! ”
独眼龙喊这一嗓子,很可能和二锅头有关。
酿酒酿成了醋,作为“酒大师”的二锅头,本应负责。但奇怪的是他不但没受到天亮的批评和指责,反而因此成了“醋大师”,说是酿醋比酿酒难,因为工艺上更复杂,时间更长,要21天。故而二锅头整天坐在醋缸边儿吆五喝六,把独眼龙和几个短工指挥得团团乱转。
于是,这天独眼龙就忽然喊了一声:“我也要去! ”
这反映了独眼龙有情绪,具体地说,可能是对二锅头有意见。但大家都不知道,云朵就看天亮,天亮就问独眼龙:“你去干啥? ”
独眼龙愣了一下(谁都得愣一下),独眼龙发愣的时候喜欢看天,结果就看出了灵感:“你看天,马上要下霜了。我去帮钟爷把地里的庄稼收了。 ”
跟三、狗剩都是沙枣梁子后山人,想借机回家看看,也就都跟着嚷,要帮钟爷收庄稼。
独眼龙的话,显然也提醒了天亮。他心想:对呀,云朵把几亩好地都卖了,可地里的玉米却是生产原料呀,得赶紧收了拉回来。于是,他不但同意独眼龙去,而且又套了一辆毛驴车,分出跟三、狗剩等五个短工,让他们也跟独眼龙一块去,用两三天工夫,把钟家的玉米全部收割完毕,把玉米棒子拉到酒坊来。
这是多么好的一支战斗队呀!独眼龙,身高八尺有三,虽然肉头一点,但看上去孔武有力,膀大腰圆,打不了人还吓不了人?五个短工,虽然被万恶的旧社会饿得黑干瘦小,但瘦归瘦,瘦得有肌肉。且因都和天亮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所以干点目无法纪打架斗殴的事也都在行。可惜,天亮把他们这些可以做共和国卫队的材料,派到乡下收割玉米去了。
天亮留人不当。醋坊里只剩下因为年幼不能干活、在坊里玩的迎儿,以及一生都在背叛天亮的二锅头,再就是两个短工。这两个短工本来也是共和国卫队的材料,可当血斗开始后,他们看到二锅头一个箭步蹿到墙根,猴子般敏捷地逾墙而逃,就军心动摇了,一想自己不过是个打工仔,和主人一道平起平坐并肩作战有僭越之嫌,便一东一西各自脱逃了。往东的以二锅头为榜样,虽没有二锅头身手矫健,但比二锅头顽强。他爬上墙头后,被山西会馆的人揪住,打得嗷嗷乱叫,但最终还是越墙逃走了。往西的跑到墙根,无处可攀,摆了个横扫千军的架式,一看没吓唬住谁,反挨了一个耳光后,就假装保护妇女儿童,一把拉过迎儿做人质,连喊带叫地躲进磨房,坚决不出来。
只有天亮孤军奋战,结局只能是昏死过去。
天亮昏死过去后,山西会馆的人从容地卸掉门板,把迎儿和那个短工从磨坊拖了出来。
迎儿吓得大哭。那短工确实是条汉子,并没有瑟瑟发抖跪地求饶,而是大吼大叫:我是打工的,我只知道下苦力挣钱,我啥都不知道!
这打工仔的表现让山西王生气,就挥了挥手,门徒立刻扑上来,先给了短工一个耳光,接着对着迎儿挥手时,一看是个小姑娘,就有些犹豫地回头看山西王的指示。
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一声断喝:“手下留情! ”
“啥球人? ”山西王回头一看,是典当行的神拳杨。
山西王虽然知道神拳杨在“名妓奇案”中栽得很狼狈,但毕竟年龄长于己,是个头面人物。山西王不敢在他面前过分,便冷冷地说:“杨兄这是怎么啦? 也跑来管这种闲事? ”
“我不是管闲事,而是维护兄弟你的名声。 ”
“此话怎讲? ”
“你山西王也是西城一跺脚,东门楼上掉土的人物,如今带一帮虎狼兄弟,打一个小姑娘,不怕让人笑话? ”
“我哪儿打这小丫头啦?是这狗日的不懂规矩,戗我的行! ”山西王指了指地上正被人浇冷水的天亮。
“这兄弟我看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戗了您的码头。如今人已打成这样,再踩一脚我看就得死!你难道还非打出人命,到衙门里说事?兄弟,听我一句话,给我一个面子,收兵回营! 明天让他到您府上赔罪不就行了? ”
山西王想,这个神拳杨没让合富洋行折腾死就不错了,还跑出来管这种事,必有原因。便皮笑肉不笑地说:“杨兄的面子,兄弟不敢不给! ”说着朝手下一挥手,鸣金收兵。然后对神拳杨说:“兄弟有一事,想向足下请教,不知可否到通四海楼一叙? ”
神拳杨一拱手:“兄弟奉陪! ”说罢便指示手下两个人,把天亮扶回房中,料理伤情。自己随山西王去了通四海酒楼。
神拳杨刚扛过合富洋行一劫,本该韬光养晦缓缓元气,但听说是那个和他房顶上对饮过的刘天亮,就犯了些难:这事儿不管吧,古城子人会怎么看他?会觉得他真是被洋行打趴下了,以后还怎么在古城买卖圈子里混?管吧,打人的是山西王,一旦翻脸,以后大家不好相处……
神拳杨回到典当行, 就问师爷王二麻子,“知道街上出啥事儿了吗? ”
王二麻子明白他的心思,说:“这事咱得管。咱遭了洋行这一劫,不能让人觉得咱怂了!杨公义,急公好义的名声不能丢。丢了咱以后在外面站不住,就连行里的伙计们,也会泄了底气。 ”
神拳杨就走出房子,站在院子当间,对院里的人慷慨激昂地说:
“古城子新开了一家酒坊,小老板我见过,是个儿子娃娃哪!现在被人霸凌了!咱不能不管! ”说罢,一挥手,就领了些人,坐顶轿子直奔刘家大院……
当天,在通四海酒楼,神拳杨指天发誓:我杨某决不染指你山西王的码头!
山西王就给神拳杨敬了酒:那您这是?
神拳杨说:就是不愿意看到兄弟你被人利用,让人当枪使。
山西王就问神拳杨:这个戗行的刘天亮,是你啥人?
神拳杨说:“啥人都不是。 ”
“啥人都不是?你咋出来管这事儿哩?就因为你叫杨公义? ”
“这说法你也信,我演戏你信不信?我不是管这事儿,是不能不出面。这刘天亮,就是个刚脱了叫花子服的楞头青,你砸就砸了。可你知道那院子还住着啥人吗?当年我爹跟着这人打过仗,守过古城子,那是生死之交!冲着他老人家,我缩在家里装孙子,不行啊。 ”
山西王想了想说:“这人是谁? ”
“钟爷钟则林。刘天亮的干爷爷,大清朝的巴图鲁,林则徐带到这儿来的。当年领着古城子人打阿古柏,一打就是六七年,后来给他管带、县丞都不干……”
山西王说:“这都八辈子的事儿了,大清朝没了。 ”
“骆驼死了,架子还在。你看看这古城子,谁见了这老人家不叫声钟爷?你就这么跑他院子里去,又打又砸的,不怕让人戳脊梁骨,说你倚强凌弱,欺男霸女呢。 ”
山西王大笑,就又举杯,说:“这狗日的戗行,没人骂。我倒被人骂? ——就因为他有个干爷爷叫钟则林? ”
神拳杨说:“那倒不是。大清朝倒了嘛。就因为大清朝倒了,钟家失势了,虎落平阳被狗欺,我这不是骂你啊,是说这个理儿。啥理儿呢?就是人家有钱有势的时候没欺负过谁,现在失势了,咱就该凡事让着点人家。所以说,您老就该放他孙子一马,权当让了。您让让他的孙子,不栽面,还有面儿。 ”
山西王说:“那让谁栽面? ”
神拳杨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姚麻子。 ”
山西王看着神拳杨说:“老子谁都不让! ”
次日凌晨,山西王看刘家酒坊里并无一人前来道歉,就让朱头三带了十多个手下,上门问罪。
不料,天亮却举着一把铁锨,威风凛凛地站在院门口,凶神恶煞一般。
朱头三就跑回来报告:昨晚那个再踩一脚就得死的孙子,没趴下,又站起来了,举一把铁锨,站在门口不让进。
山西王骑上快马,赶到刘家酒坊,拨开人群,打眼一看,果然如此。就笑了:“嗬,我看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要命了! ”山西王摇着头,笑骂:“你爷爷呢? ”
“我爷爷不在。但你爷爷在这儿!今天,只要你爷爷还有一口气,你就进不了这个门! ”天亮慷慨陈词,破口大骂。
“嘿,日你娘的! ”山西王被骂火了,正要指挥手下打倒天亮,踏着他的血迹前进。人群中却突然又爆发出一声喝彩:
“好一条汉子!儿子娃娃! ”
山西王纳闷:怪了,这两天怎么尽出半路喝道的?就扭头冲人群中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喝问:“什么人如此大胆? ”
那喝彩者竟然声若洪钟毫不含糊通报姓名:“姚记珠宝店跑堂伙计马三六! ”
“怪不得这几日古城子地界上狗叫,原来姚家珠宝店新来了个会叫的! ”山西王哈哈大笑。
“您圣明,兄弟今儿就是想把您身边那几条狗收拾了,好让你老人家清静清静。 ”人群突然散开,人群开处,闪出了姚老板。他从一顶车轿里跳下来,冲山西王正儿八经一拱手说。
山西王一看,姚麻子身后还跟着四姨太赵银儿,就知道刚才那个马三六是在上级领导授意下,出来炸刺的。
“姚老板, 你今天硬是要拆咱爷们的台? ”
“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
“他是故意炸刺儿……”山西王的小舅子小陈醋一言未尽,便被姚老板骂了个大红脸:“呵呵,这是嘛事?谁的裤裆破了,把你给露出来了。 ”
山西王知道这已不是怎么说话的问题了,他想起神拳杨昨天说的话,知道姚麻子这是有备而来。就一咬牙:“好大的口气!看来姚老板是专程来指教兄弟的。那好,明日东门外那场地我一早就腾豁亮。 ”
“承蒙抬举,您定个时辰。 ”
“午时三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天地良心,您老尽拣我心坎里的话往出说。 ”
这事起得突然又蹊跷,甚至连天亮都蒙了,他愣愣地望着姚麻子和山西王各带自己的队伍打道回府,半天回不过神。
许多年前,在丝绸古道上有一种流氓,悍不畏死,讲打讲闹,混一时是一时,人称“混混儿”,他们有组织没名堂,不劳动、不生产,但凭一张嘴一膀子力气在社会上立足,有的竟也能“成家立业”,跻身绅士之列。
混混儿即是平地抠饼,空手拿鱼的无本生涯,一旦立业,便有同类存心觊觎,想从他手中夺来享受,往往就弄出许多惊人奇事。
最轰动的一次是:庚子年间,西安河东一家粮栈,主人姓姚,有人谋夺他的事业,他当时慨然应允,到接替的来时,他在门前烧一锅热油,跳进锅中炸死,从此永远无人再敢生心,奠定了姚家子孙永世的衣食根基。
这人就是姚老板的爷爷。
姚家兄弟四人个个虎背熊腰,惟有姚老板的父亲因是偏房所出,无业可承,至中年尚游手好闲,殴肆市井,也成了个“混混儿”。但到了新疆收复那年,他在迪化开店的二兄忽然病故,灵柩回来后,姚老板的父亲即遵二哥遗嘱,率一二十个混混儿,租八辆大车,出阳关走河西,到迪化继承了遗业。
那时候内地几乎没个清静之日。有些混混儿混不下去,便陆陆续续前来迪化,投靠老流氓姚老爷子。
姚老爷子本是此行中人,深知混混儿的为人、习性,怕自己的家业早晚被混混儿觊觎哄抢,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姚麻子到子归城,大大方方开了个珠宝行,从此开始把资产逐步往子归城转移。想金蝉脱壳,让身边的混混儿和自己纠缠到死完事。
古城子是强人世界,因此凡事业显赫者都有两个特点:一是不愿披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彼此私下里均呼绰号浑号,明场上只叫姓后缀老板掌柜之类,二是明里暗里都有一股黑社会的势力或干脆就养着一帮看家护院的打手。否则,基业便不能稳固。
姚麻子虽然小时候出天花没出好,落了一脸麻子,但因是独子又能说会道,所以深得父亲喜爱。父亲怕混混儿殃及儿子,因此,姚麻子在子归城虽然野心勃勃,但因父亲坚决不肯把迪化的混混儿拨出来一部分给他。手中没人,恨得姚麻子咬牙切齿,但也无奈,只能在古城子混日子,倒也没惹是生非。
癸丑年夏末,父亲去世后,姚麻子接赵银儿回来,顺便就放出话来:姚家的人还是姚家的人。
混混儿闻风而动,一窝蜂涌到了古城子。
姚麻子有了打手,又有赵银儿策划,踌躇满志。
正在此时,山西王砸酒坊,弄出风波,姚麻子自然闻风而动了。
翌日清晨,山西王果然派人把东门外一块场地打扫干净,驱逐了行商坐贾、围观群众,空出场地,按“礼门”规矩,列成八卦阵势,一声高喝:“铺家伙! ”将所有刀枪兵刃,依次排在阵前,人人只操殴斗器械。静候姚老板人马。
那天,高穹天光明丽、一片光明,地上却小雨淅沥、雾气空蒙。
姚老板披着一件混混儿的斗篷蓑衣,一马当先。众人随后,举长杆铁叉等长家伙的在前,拿斧头锄把等短家伙的在后,一概散开,并无阵列,最后是些人兜着碎砖乱瓦,准备在阵后向对方投掷。
人马集齐,双方会面后,山西王忍不住首先骂阵:“好一群要饭的,就这乌合之辈,也配和爷们弄事争手脚! ”
“您老若拉稀装孙子,兄弟自然网开一面。不过,这光天化日,人山人海,您老虽说一身挨打的好肉,怕这脸上的人也丢不起……”姚麻子人称姚铁嘴,话头上从来不吃亏。
山西王骂阵不赢,就喊:“午时三刻到没到? ”
姚麻子毫不含糊,应声高叫:“正在点上! ”
言毕,双方立即开战。
顿时,双方打手乱哄哄喝咂咂各举家伙,自找对手,猛打疯喊,像炸了马蜂窝般扭成团,撕成片。一时间头破血流,哭爹叫妈,伤肢断体,血肉横飞。
赵银儿一身素白,兴奋得像一支白芍药在人群中迎风摇曳……
世间的事大都这样:真正精武练功者都懂得谦恭礼让,偏是那不学无术者好逞强斗狠。由此可知,这场混战如何非同一般。山西王的手下平日闲暇倒练几下拳脚,打起架来多少会几个招式,花拳绣腿也罢,还有个模样。怎奈姚老板那群形同花子的恶徒,昔日三饱一躺,全无一招半式,一有事便伙斗群殴,清一色的死打死剁,撕扯抓咬,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就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地剁肉砍骨头,完全彻底没了让人赏心悦目的骑士风度。
但平心而论,这不成体统的打法却也硬是把东门打成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壮观局面,使满城人兴致勃勃终身难忘。当场就有八人乐得笑掉了下巴,赵银儿更是笑得扶着腰直哎哟。
这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从日出打到日暮(中间双方休战半个时辰,把东门用绳子一分为二各自吃饭),艺高胆大、一个打倒三个的有,连哭带喊、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也有,双方打得腿断胳膊折八个半人(其中一人后来证实属于关节脱臼,故只能算半个人),鼻裂嘴歪眼瞎耳聋者六人,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者二十四人,伤筋动骨齿落脸青者不计其数。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双方打得筋疲力尽,哭爹喊妈者趴了一地。山西王、姚麻子也都饥肠辘辘,鸣金收兵,脸对脸席地而坐开始清点死伤者,以定输赢。但是弄不成,那边多个死的,这边便会蹦出个二愣子,随便从地上抓起一把大刀锄头之类的器物,高叫着冲进对方,非打死一人拉平不可。那边多俩伤者,这边也会爬出四五个不要命的,非在对方人伙里拉住两个形体无损者,连咬带掐,不弄出两个青伤红印出血见伤者,决不放手。
山西王、姚麻子见各自人马都打得上了瘾,难听调遣。只得约定双方各自休养一天,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决胜负。
独眼龙和五个短工拉着玉米棒子回到子归城时,恶斗刚刚结束。
大家听说东门外这场恶战,打得如何如何赏心悦目如火如荼,全都后悔得捶胸顿足,恨自己晚来了一步。有一位短工懊恼得差点哭出声。大家回到酒坊,看了天亮的伤势,才知道这场打斗原来因自家而起,五个短工便都异口同声问天亮:“听说他们后天还要打,到时候我们帮谁打? ”
那时候二锅头已经回来了,就训斥短工:“打什么打?酒坊成了这样,你们都没工钱了。还打什么?回家去吧。 ”
短工们又异口同声说:工钱是工钱,打架是打架,单说。我们打架不要工钱。白打!二老板,你不知道,我们太恨这万恶的旧社会啦,不自由,没民主。在这个社会里,只要你给个由头,让我们白打架还不进班房,就是他妈的皇上的爹娘老子我们都想打!二老板,求求您,让我们打完了这一架再走吧!只要你同意我们跟着白打这一架,工钱我们少算点还不行吗?
二锅头看这几个短工阶级觉悟这么高,就同意后天看看再说。
但几个短工好不容易熬到后天,一大早儿刚刚收拾利索,准备去东门外参与打架,金县长的两个差役和姚麻子的管家就来到了刘家酒坊。
二锅头问清了衙役老秦来意后,就兴高采烈地跑到房中把天亮扶到了院中间。
黑胡子老秦是代典史,看见天亮,就训练有素地展开一张公函高声朗读:昨日姚记珠宝行与山西会馆发生械斗,系为刘家酒坊产权所致,属事出有因。现已查明,刘家酒坊本为姚记珠宝行贷款所创……
老秦咬文嚼字念了半天,天亮记不住,但知道了基本意思:就是说他的酒坊是借姚记珠宝行的钱建起来的,现在酒坊已经不能继续生产,姚记珠宝行就要连本带利收回贷款。刘家酒坊如果三日内不能还贷,就当以坊内所有财产抵债。同时,对于东门外的械斗,刘家酒坊也应负责,承担一定的经济赔偿。
几个短工一听打架无望,还惹得官府来了人,当即就作鸟兽散,收拾了铺盖,溜之大吉。
天亮本来听了这狗屁文告,立马就要口吐白沫,昏倒过去。珠宝行的管家齐胖子马上就接了一段话,又把天亮气清醒了。
那厮温文尔雅地说:根据钱老三对酒坊做的估价,酒坊全部抵债后,因为有打架的费用需要承担,所以尚有部分资金不足。为此,须请刘家酒坊全体股东积极还款,按股本结构,分摊不足部分的债务。应该恭喜刘天亮掌柜的是:我们姚老板对刘掌柜英勇无畏,坚决捍卫姚家酒坊的行为十分赞赏。故,决定免去刘天亮掌柜所欠债务。至于其他股东的债务,则一律不免。
事后酒坊的人才知道:原来,东门恶斗的第二天,子归城商会的头面人物们就把姚麻子和山西王请到通四海酒楼,在金丁县长的调解下,达成了和平协议。
这个子归城的“慕尼黑会议”在天亮缺席的情况下,就签订了基本协议:
一、刘家酒坊归姚家所有,由姚家经营;
二、此酒坊不得酿醋、酱油等;
三、姚麻子给山西会馆付一百两银子,做医药费。
据说,在开慕尼黑会议的时候,神拳杨也在,他照样把天亮的爷爷是钟则林,大清朝的巴图鲁,林则徐带到这儿来的,当年领着古城子人打阿古柏,后来给他管带、县丞都不干……等等,都说了一遍。想要让金丁投鼠忌器,适可而止。没想到,金丁比山西王还过分,胖手一摆说了句:“大清朝早完了,他钟则林能干啥? ”就要往协议上按大印。
神拳杨又提醒,骆驼死了,架子还在。你看看这古城子,谁见了这老人家不叫声钟爷?钟则林在古城子还是很有威望的,做事要考虑影响,咱不能让人觉得欺负人家巴图鲁。
金丁却笑了,把神拳杨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这种话以后别说了,他的儿子叫什么赵氏孤儿,那是大清朝的乱臣贼子啊。他给取名钟赵孤,就是想着儿子是赵氏孤儿,要好好保护呢。结果,寒冬腊月,让官府砍了头,塞进了冰窟窿里……”
神拳杨一听,就闭了嘴。他知道,钟爷后来长期生活在沙枣梁子,不愿意到城里来,就是怕儿子的事让大家知道了,议论纷纷,给自己找麻烦。
神拳杨不好说话,就看姚麻子和山西王。
姚麻子得了便宜,和金丁一个看法。山西王没得便宜,也没吃亏,就不吭气。
金丁便在协议上盖了大印。
刘家酒坊,或者叫醋坊,是在天亮起不了炕的情况下被姚家人接管过去的。
“炕上有一个拉屎的,坟上就有烧纸的!活人哪能不受几回罪,别这么蔫兮兮的,想活人就得抗得起折腾! ”云朵说。
“就是,哪有不摔跟头就长大的娃娃! ”二锅头也说。
“对嘛,喝口凉水还有呛嗓子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独眼龙也说。
大家就这么连劝慰带哄弄,把天亮抬上了毛驴车。姚家连马号的草料都抵债,但没要黑走马,嫌它又老又矮。结果是黑走马套着驴车,把天亮拉到了沙枣梁子。
那时候,天亮的腿稀烂如泥,嘴肿得像蘑菇,头肿得像南瓜,一条胳膊也肿得像萝卜,青中透着白。
独眼龙听了老秦的文告后,就挥舞着一把斧头,想把酒坊里的设备全部砸个稀哩哗啦。但天亮心疼设备,像我们现在社会大吃大喝是一种犯罪一样,天亮认为随便破坏器物是一种犯罪。独眼龙因天亮反对没破坏成设备,觉得自己没有砸坏设备,多少有点功劳,就在姚麻子的四姨太赵银儿初到酒坊时,谨慎地问赵银儿:“听说,按我们的股份分的话,我得分两股债? ”
“对,算下来,有几十两银子呢。你得还上呀! ”赵银儿冲独眼龙抛了一个媚眼,笑眯眯地说。
但独眼龙对赵银儿的媚眼视若无睹,当晚就收拾行李逃跑了。这个可怜的人,见债就躲已成了思维定势,所以他根本没去想这笔债务有多大,当晚就星夜兼程,逃到了迪化。他的形象在迪化迅速被一家镖局看中,随后他就成了一个其实不称职的、外强中干的保镖。
二锅头也欠债务, 而且比独眼龙多5股,但他没逃。他的25股债务,不但没还,还由赵银儿作主,算成了“人股”。同时,二锅头又成了“酒大师”。当然,前提是:他奉赵银儿的指示,又去给梦春院的壮阳汤里放了几只癞蛤蟆……
钟家是“金股”,没债务。但钟爷看见天亮被从车上抬下来,干吼了一嗓子,就病了。一病就是一个冬天,后来他的神经就越来越古怪了。